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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盡劫難2002-2003 綠椅子

歷盡劫難
2002-2003

綠椅子

「他才六英尺三英寸高,」彼得嘟囔著,「我六英尺兩英寸。」
「你爸爸,你的兄弟姐妹,他們也想你。他們知道我要留下你不走了。」
「我的菜刀呢?」第二天諾拉問。
「為什麼?」他又問了一遍,然後大胆補充。「她是你妹妹,你可以試試。」
「是的,你上身得有力量。」喬塞特不滿意地摸了摸瑪吉的胳膊。
「自動噴洒系統?」
「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啊?好像就一會兒工夫的事。」他低聲說。
諾拉低頭從雜物堆的另一側瞪著女兒。
「別,」斯諾說,「放只羊。再加一棟聯邦應急管理局的拖車式活動房。」
「我看艾瑪琳不會一直留著拉羅斯不放。」
女孩名叫黛蒙德。三個女孩一起去找瑪吉的教室,第一堂課是霍塞爾先生教的自然科學課。霍塞爾先生是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滿是疤痕的雙手紅通通的。
瑪吉接連六次都沒碰到球,當她最終擊到球時,球有氣無力地落下,連球網都沒碰到。
彼得朝地上瞥了一眼,不讓她看出自己心懷希望。
「你從哪兒聽到的?」
瑪吉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諾拉。「我是說,讓我說什麼好呢?」
拉羅斯帶了棒棒冰出來吃。這種棒棒冰可以分開,變成兩截,他分給瑪吉一半,不過瑪吉不喜歡香蕉味的。
諾拉已經起床。她正在院子里修理舊雞舍,給雞舍上漆。她纖細的胳膊來回揮動。
喬塞特看起來有點不安。
「我認為,國家從沒要求國民警衛隊參戰。雖然林登·貝恩斯·約翰遜差點號召警衛隊參加越南戰爭,對吧?但他確實制定過草案,考驗過人民的意志。我相信,五角大樓已經吸取教訓了,」特拉維斯神父說,他若有所思。「要是布希把國民警衛隊填進……」特拉維斯神父停下來不說了。這個總統是他投票選的,因為總統的父親老布希是個正直謹慎的總統。老布希深知,就像擺脫一場婚姻,從戰爭的泥潭中脫身要比投入進去難得多。
她真的停下車,可只是雙手捂著臉,難過得哭不出來。無論如何,她從來沒哭過。哭是朗德羅的家常便飯,他替他倆把眼淚都哭幹了。艾瑪琳想哭,想發泄一下,讓自己好受點。可她是艾瑪琳啊!

「沒有,我很好。」
「你好。」
在簽字、握手、被介紹給軍械庫的其他人之後,霍利斯應邀參加了下午的青年論壇。麥克把霍利斯當作叔叔介紹給他三歲的兒子,並把妻子傑茜介紹給霍利斯;傑茜跟麥克很有夫妻相。大家按照家庭組成小組,每個小組要用棉花糖和沒煮過的意大利麵搭建一座塔。結果證明,這是霍利斯的拿手好戲。他像玩萬能工匠脆弱的拼插零件一樣,用麵條和棉花糖打造了一個精緻的基座。趁著孩子吃燕麥圈、吵著要棉花糖,麥克和傑茜按霍利斯的要求,小心地把麵條截成他需要的長短。霍利斯把五根細脆的意大利麵擺在一起,當作橫樑彼此加固。那個夏天,他在溫克建築公司打工,乾的就是捆紮鋼筋的活兒。他們搭的塔是最高的,一點都不晃。他們的棉花糖高塔被弗奇·安德森中士選為最佳作品,最後還展示給其他家庭小組。安德森中士指出了其中的雙層架構、加固策略、微調和精準度。麥克把霍利斯介紹給大家,稱讚他的搭建技術極為高明,大家為他鼓掌。安德森中士說,霍利斯具有成為工程兵的潛質——如果他選擇這一兵種的話——他也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業,他的國家需要他,他的加入為北達科他州國民警衛隊這個大家庭增光添彩。這個家庭成員正在共同努力,保衛美國同胞的安全。
「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說。
「那麼,就放棉花糖吧。」
特拉維斯神父點點頭,盡量不去想諾拉。
「這姑娘得好好鍛煉。」斯諾說道。
「到處有人吸毒。還有,記得嗎?我在學校是個異類,人人討厭。」
特拉維斯神父注視著電視上拉米那蒼白的皮膚、灰白的大腦袋,他們在死人卡斯特酒吧坐了一個上午。這個九月天熱得出奇。
他停頓了一下,他在考慮怎麼說才合適。
「嗯,真難吃。」瑪吉說。
「哈哈!」羅密歐得意揚揚,「沒有可站的地方!我和魔鬼之間沒有一點空間了!」
「她不會理解。」艾瑪琳說。
瑪吉聳聳肩:「我自己應付得了,所以沒說。但是我寧願換個學校。」
特拉維斯神父關掉體育館的燈。這次聖餐禮由他主持。他鎖上門上的掛鎖,步行到教堂,走進側面的地下室。他穿過沒開燈的餐廳,向亮著微弱燈光的樓梯井走去。卜派·班克斯坐在長凳上打盹兒,特拉維斯神父撞到他的肩膀,把他嚇了一跳。他打著哈欠,腳步踉蹌地朝外走,在門口戴上帽子,大聲跟神父說再見。特拉維斯神父在一個舒服的記憶枕上坐下,這些枕頭是他獎勵給那些一向準時參加聖餐禮的教眾的全勤獎。接著只剩那昏暗沉寂、那拱形穹頂、那排明滅不定的蠟燭,還有他的思緒。不過,還是先看看他的雙手吧,它們在發抖。他的胸口堵得厲害,呼吸微弱。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前,合上雙眼。
「他挺不錯,是吧?」
上學的第一天,霍利斯穿好衣服,懶洋洋地走進廚房,他想今天或許是個表白的好日子。也許,他可以對光彩照人得無可救藥的喬塞特表達無可救藥的愛。
「我的意思是,這樣做不對,不過我明白了。她扣押拉羅斯當人質,因為她想引起我的注意。她想讓我跟她一樣。『啊,艾瑪琳,你好嗎,你的項目進展順利嗎,你的那個單子怎麼樣了,你的這個,你的那個,你家女兒們好嗎?瑪吉那麼喜歡她們!』『艾瑪琳,你真是慷慨,你真是個偉大的傳統守護者啊,可你姐姐那麼卑鄙,瘋瘋癲癲,那麼像她那個養蛇的母親馬恩。你把兒子送給一個白種男人和這樣一個近乎白種人的姐姐,真是慷慨偉大啊!』這兒的人記性都很好,什麼都不會忘,這件事他們也忘不了。艾瑪琳·艾恩會成為他們嘴裏,怎麼說來著,那個堅強善良的女人,也就是奧吉布瓦語里說的善良高貴的女性。這個女人永遠堅定地支持朗德羅那個大塊頭,甚至會扶持他走正路,讓他能,讓他能……我是說我想替你殺了他。我看過你劈柴時臉上什麼表情。如果不是因為拉羅斯,我真想替你殺了他。他們那該死的不可思議的計劃真是創造了奇迹,因為我確實好多了。」
這正好給特拉維斯神父一個借口,可以罵羅密歐幾句難聽的。兩人可以假裝在說笑話,但彼此都是當真的。
他盯著擋風玻璃,嘴巴微張,呆住了。
「還有迪內族女孩,」斯諾說,「我想,她們實際上住在郊區超級漂亮的新房子里。加上小巷子和自動噴洒系統。」
「媽媽站在穀倉的椅子上,脖子上纏著一根繩子。她想上弔。」
彼得現在對這一點心存疑慮,但什麼也沒說。
「霍利斯,我的孩子,朗德羅和艾瑪琳家收養的那個,這您知道。」
「我有神靈幫助。」
「情況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羅密歐說。
「為什麼不讓問?」
他還是把她帶到穀倉。他們經過掛在鉤子上的舊韁繩、舊冰箱、綠椅子和空蕩蕩的馬廄。他在最後一個馬廄里鋪上乾草捆,再墊上一方防水帆布。這個老馬廄味道好聞,有動物進食、排便、呼吸的味道,是個陽光充足、乾淨整潔、堆滿乾草的老馬廄。他解開她的鞋帶,替她脫下那雙沾著油漆的舊跑鞋,把她的緊身牛仔褲退到腳踝處,把她的腳從皺成一團的褲子里拿出來。他跪在乾草捆前,把她放在上面,讓她雙腿彎曲。
瑪吉還保存著拉羅斯離開時塞到她手裡的守護石,石頭就在床頭柜上,她不想讓它出現在那兒或任何地方。她必須獨自承擔看護諾拉的全部責任,她累了。
瑪吉膝蓋上摞著新學校發的筆記本。她坐在副駕駛座上,拉羅斯坐在後面,諾拉開車送他倆去學校,因為校車不經過他們家。要是去年,他們可以越過保留地的邊界線走到艾恩家,跟他們一起乘校車。但他家的霍利斯今年開車上學,校車也不在他家停了。瑪吉真希望霍利斯買的那輛車再大點,能讓她和拉羅斯搭順風車。她忐忑不安,坐在把車開到時速六十五英里的母親身邊,她盡量不去深呼吸。每次有車從旁邊飛馳而過,瑪吉都會屏住呼吸,等危險過去,再吸一口氣。自從在穀倉發現母親企圖自殺之後,瑪吉就養成了這種強迫症:要是有汽車迎面駛來,她屏住呼吸,母親就不會突然急轉彎,讓他們幾個人送命。或者,要是瑪吉屏住九*九*藏*書呼吸的時間再長一點,即使諾拉會急轉彎,可她和拉羅斯能在車禍中奇迹般地活下來。現在,他們買好了新的尖頭馬克筆、幾套筆記本活頁紙和便簽,連貼在儲物櫃門內壁的磁吸小鏡子也買了,所有的學慣用品都放在車裡,諾拉興高采烈,瑪吉覺得母親自殺加他殺的危險很小,可她還是習慣性地屏住呼吸。
「那個學校有的孩子很粗暴,有的酗酒,還有的吸毒吧?」
「為什麼?」他問,「因為拉羅斯嗎?」
「別問了。」他突然說道。
「低手發球肯定不行,」喬塞特說,「看著。」

「好,那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能試。首先,她愛擺那副項目主管的譜。比如說,我就是艾瑪琳。嗯嗯嗯,我會聽你說。我雙手交叉,歪著頭聽你說。你知道嗎?艾瑪琳戴著傾聽者的面具,可在面具後面,她會對你評頭論足。」
拉羅斯說的這一切讓艾瑪琳感到震驚。他是個小小的男子漢了,她想,他長大了。「媽媽,我得回去。我喜歡希爾老師,她不會吹毛求疵。可我需要回達斯提家。」
她想,她最好還是停下車去吐一下。還有,她突然感到頭疼,因為她的兒子還記得達斯提,說起他那麼乾脆,還感覺自己責任重大。他還是個孩子,不該背負這麼多,可他卻擔起了這份責任。
諾拉的猶疑轉變成停頓。
「要是他跟他們上一個學校,那就不一樣了,就得妥協。如果真是這樣,不該把我排除在外,我應該去那兒上學,他所有的家人都應該上同一所學校。」
「你知道你需要什麼嗎?」瑪吉壓低聲音,保持正常語氣。「今天下雨,有點冷,你需要喝點熱巧克力。」
同一天上午,艾瑪琳醒來,心綳得緊緊的,幾乎喘不過氣來。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她問床上星星圖案的被子,然後自問自答,就現在吧。拉羅斯本該回拉維奇家了,可當艾瑪琳伸手撫摸他濃密的棕色頭髮時,她下定了決心。這事終究得有個盡頭。她關上卧室門,打通拉維奇家的電話。彼得接起電話。
「你有心事。」艾瑪琳說。
「您怎麼不再努力讓我皈依了?」
「媽咪」,瑪吉的眼睛模糊了。「媽咪」這個詞,這聲呼喚,都讓瑪吉羞愧不已。
「嗨,神父,」羅密歐說,「能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你喜歡希爾太太嗎?」
夏末的煩悶像渴望和迷戀纏著瑪吉。她十三歲了,卻寄居在一副小女孩的軀殼裡,胸部沒有發育,沒來例假;她年紀不小了,言行舉止不再像小孩,可發育不足,感覺又不像少女,她胡思亂想著。她往包里裝了一份三明治和一罐汽水,然後出發了。林間有舊時的小徑,是很早以前人們還用雙腿走路時踩出來的,是人們互相串門或者步行到鎮上、教堂和學校常走的。還有新的小徑,是孩子們騎著越野摩托或開著全地形車壓出來的。要是沒有路,瑪吉就從雜亂的灌木叢里鑽進鑽出,溜到或安靜或喧鬧的地方。她離開小徑時,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但從沒發生過不好的事。沒人注意到她。拉羅斯有時待在他另外一個家,彼得在上班。
他語氣堅定,雖然除了看好諾拉之外,他還不知道具體怎麼做。山姆·伊格爾博伊教導過他,遇到問題要靜靜地坐著,敞開胸懷去思考。那天晚上瑪吉走後,拉羅斯打算一個人去他們的小窩。他要專心思考這個問題。要是見不到神靈,他就向樹林中見過的那些人尋求幫助。他會弄清楚該怎麼應對這種情況。
「也是諾拉和瑪吉的家。為什麼?」
「我去那兒是因為媽媽,印第安人的後代可以繼承父母的各項權利。你知道,我想跟喬塞特和斯諾一起上中學,想參加她們的排球隊。」
「我不是一般的孩子。」拉羅斯說。他等著,思考著,然後他決定信任瑪吉,在她耳邊低聲說。
有一天,她坐在高高的樹上,把身上的一隻木蜱彈開。一個龐然大物像鬼影一樣悄無聲息地朝她飛過來。她身子緊貼在樹榦上。堅持住。她感覺有爪子擦著頭皮掠過。那龐然大物朝上疾飛,好像被什麼無聲無息地吸入林間。她不會輕易害怕,但這會兒喘不過氣來。她從樹上往下滑到一半,靠在樹榦上一動不動。那傢伙又沖她來了,她能感覺到它。一隻長著金色大眼睛的貓頭鷹落在她面前的樹枝上,它的喙啪嗒作響,盯著她,眼神中帶著強烈的渴望。她眼睛直視它,就在那一瞬間,她敞開心房,任由那隻貓頭鷹進入她體內。接著,貓頭鷹一躍而起。她舉起雙臂,貓頭鷹在她兩隻手的手腕背部留下傷痕,如同剃刀劃過。不過,她的尖叫聲也讓它不敢輕視。瑪吉從樹榦的半中間向下爬時它一直沒有靠近。當她飛快地鑽進灌木叢,它再次向她俯衝過來,嚇得她頭髮都豎了起來。
「我理解,」彼得小心翼翼地說。他得穩住。他深知,不能操之過急,不能意氣用事。「就讓他跟你多待幾天吧?我會跟諾拉解釋的。」
她走出卧室,孩子們都快準備好了。她告訴他們,她要送拉羅斯到他們的學校上學。
諾拉的腳又縮了回去,一動不動。空氣就像她們之間的秘密一樣刺眼、熾熱,讓人窒息。母女達成共識,諾拉取下脖子上的繩子,走下椅子。密閉空間帶來的恐懼使瑪吉忍不住嘔吐。
瑪吉知道該換別的辦法了。
可諾拉已經咽下一大口,滾燙的可可奶經過她口腔上壁,一直往下流,熱得能燙出水泡,燙得諾拉睜大了眼睛。瑪吉跳起來,倒了一杯冷牛奶。諾拉喝了一口冷牛奶,嘆了口氣,然後閉上眼,一隻手捂著嘴。
「趴下,來十個。」斯諾大聲喊道。
彼得感覺自己的心像沉重的熨斗似的突地一跳。他等待著,但心像錯卡在胸膛另一側,不再跳動。
快到家時,她放慢腳步走著。她從樹林里出來時,母親的車停在車道上。她穿過房子,但家裡沒人。她發現自家的狗警惕地坐在後院的穀倉外,盯著穀倉的門。狗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向她跑來,低聲哀叫著,然後跑回去,再次焦急地盯著穀倉的門口。
「其中有個叫貝拉依琳的女生,比我大一歲,還有她弟弟,以前跟拉羅斯同班,還有她哥哥傑森,年齡更大。他們全家都討厭我,還有他們的朋友。」
「喬塞特和斯諾說過啦,她們也想要我的睫毛。你們乾脆把我的睫毛拔下來,粘到你們的眼睛上好了。我又不在乎。」
「哦,當然喜歡,可我怎麼還跟你在一起呢?」
她舔著人造調味劑,注視著拉羅斯。他的眼睫毛那麼長,那麼厚,在他雙頰上投下陰影。但他不算可愛,肉嘟嘟的,嘴巴像鳥喙。
「嗨,韋倫,」斯諾對一個長得挺嚇人的大塊頭男孩說,「來見見我家小妹,你們倆一個班。」這個男孩眼睫毛很濃密,嘴唇上方長著細細的絨毛,像個橄欖球後衛。
大人有時就是搞不懂這些。他們還記得排球是後院燒烤時一項悠閑的消遣,是體育館必備項目。他們不知道,排球已經變成一項多麼激烈而炫酷的運動,已經成為女生的天下。瑪吉決定再次換個辦法跟爸爸講理。
「你記得他,記得達斯提?」
諾拉再次抬起腳。那條狗在瑪吉身旁顫抖,專註地看著。
她們安頓好瑪吉回去上課了,瑪吉走進教室坐下。同學們的眼睛都盯著她,她能感覺到那些眼睛,而且這種感覺很好。這兒沒人認識她,沒人討厭她。輕鬆,她一身輕鬆,擺脫了那痛苦不堪的責任,一整天都不用照看諾拉。她無能為力,沒法阻止母親自殺,沒法知道會發生什麼。拉羅斯安然無恙地待在教室里,他也不會發現諾拉死去,留下一輩子的陰影。瑪吉微笑著告訴全班同學她的名字,他們竊竊私語,她還是微笑;他們的私語沒有惡意,只是互通信息而已。老師向她介紹自己時她在微笑,全班同學活動腿腳時她在微笑。老師講解當天的作業,提醒全班在他課上不許化妝,兩個女生放下睫毛膏,她低頭看著新筆記本微笑。霍塞爾先生告訴瑪吉上課需要帶什麼東西,她做夢似地朝老師微笑。霍塞爾先生看到她傻笑,嚇了一跳,以為她可能有點古怪。可全班開始竊竊私語,他不得不繼續努力激發學生們對運動定律的興趣。
「擊中酷奇的頭部得兩分,」她對瑪吉說,「擊中其他部位一分。」
瑪吉笑得很迷人。「嗯,你也是。你快把我擠扁了!」
「笑話。」彼得說,雖然他知道這事是真的。
「那不算什麼運動項目。」
「打開吧。」他說。
「真的?」
「我聽你說過,爸爸。」
瑪吉坐在一棵樹上,望著那所她認定為毒品買賣屋的房子,房子的門廊上拴著幾條彪悍的黑狗。她觀察了一周了,想看看有沒有癮君子進出。終於開來一輛汽車。她認識的一個女人從車裡出來。是她的幼兒園老師,她唯一喜歡過的老師。只有上幼兒園那年,她在學校表現良好。那幾條狗翻身躺在地上,等著斯威特太太來撓它們的肚子。她進門時,那幾條狗就像孩子一樣跟在她身後。瑪吉熱切地希望能跟它們進去,但她必須轉身離開,她知道斯威特太太這會兒正在房子里給那幾條狗喝牛奶、吃餅乾呢。她給它們講故事聽,在它們的陪伴下用卡紙剪燈籠。瑪吉回家了。
「我的孩子,真的要回去嗎?」
「是啊,都好幾年了,對吧?」諾拉回答。她上唇向上翹,擠九_九_藏_書出一絲瘋狂的譏笑,有時這讓彼得心中掠過陣陣慾望。
「我說過我們州政府沒錢?我不會這麼說。還有,他們的賭場在虧本呢。」
「諾拉已經好多了,」他說道,「她肯定能熬過達斯提這個坎兒。她,怎麼說呢,在恢復。她正給雞舍上漆呢。」
「我還得幫助你,答應站在你和魔鬼之間,阻止它。可你和魔鬼之間根本沒有空間,沒有可站的地方。」
「我不討厭了,我喜歡排球。」
諾拉躊躇不定。
「我就是不喜歡她,彼得,我不喜歡她,因為她是個自以為是的賤人。」
她說的話很可能是真的,可除非彼得真的那麼認為,否則他不願意那麼想。
拉羅斯已經見慣了兩個母親的絕望,剛才那番話彼得跟諾拉說過。
「為什麼這麼說?」
特拉維斯神父歪著腦袋,斜眼看著屏幕上的畫面。9·11事件那天,他親眼看著雙子塔轟然倒塌,心想,他們得到教訓了。之後,他一次次在夢裡和其他人一起往下墜落,身體被加速運動的建築物碎塊打得遍體鱗傷。他看著新聞,不斷切換頻道。軍營的爆炸似乎從未發生過,沒人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到底有什麼關聯呢?想想就讓人心痛。他覺得自己正在崩潰。那個九月的一天晚上,他開始破戒飲酒了。他喝光了海軍老戰友送他的一瓶單麥芽蘇格蘭威士忌,第二天早上連床都下不了——那是他做神父后第一次生病。那時他就想大病一場。
他的心臟突然驚醒,恢復了活力,在胸腔里滑稽地怦怦直跳。他一隻手放在胸口,想讓它平靜下來。
拉羅斯用手輕輕拍拍她的胳膊和脖頸。
每天灰色或藍色的黎明過後,霍利斯睡眼惺忪地邁著重重的腳步走出門,來到那輛布滿灰塵的霉綠色馬自達旁。馬自達的擋泥板往裡塌陷,門也壓壞了。他花六百美元買了這輛車,每周帶斯諾、喬塞特和酷奇上學,周末去參加國民警衛隊的第一輪訓練。他和麥克決定選擇延期入隊計劃,推遲實戰訓練。全年每月有一個周末進行訓練。高中畢業後進行基本的實戰訓練和個人高級訓練。然後,他就可以履行警衛隊員的職責了,也許做個工程兵。他還不太肯定。他估計,自己得攢錢搬家了,雖然他還不想搬出去。他在充氣床墊上睡得很開心。雖然睡到半夜屁股就會碰到地板,但他對自己睡覺的角落依然情有獨鍾。畢業后,他還想跟艾恩一家住在一起,也許永遠住在一起。別的不說,霍利斯這個年齡容易餓。艾瑪琳和兩個女兒燒的肉湯分量足,肉也多,還有玉米土豆濃湯和燕麥餅。還有,很久前他對喬塞特時斷時續的愛慕之火已經燃燒起來。她真的幫他完成暑假閱讀作業,連他的文章大部分也是她寫的,他就站在她背後看她自信地打字。現在,這種愛慕已發展成穩定的熱情,甚至不止熱情,真的。有時是灼|熱的火焰。
「因為……」
「聽著,」彼得說,他往旁邊走了幾步,看著窗外。「就要開學了。事情會好起來的。」
特拉維斯神父注視著他們離開。他思考過自己對艾瑪琳的感情,這跟他的誓言無關,事關她的家庭,事關她和朗德羅,因為他曾給他倆做過諮詢,曾主持過他倆的婚禮,曾為他倆的孩子施洗。他們相信他無所不能,單單忘了他也是個人。「向什麼樣的人,我就作什麼樣的人,無論如何總要救些人。」
「你好。」
「他會好起來的。」朗德羅喃喃自語,他啟動引擎,駕車離開。每當出問題時,他就像念咒語似地翻來覆去地說這句話。這句話會讓他感覺好一些,而且再過一段時間這話就應驗了。
「這次我留下他,不讓他回去了。」
「都快三年了,她連話都不跟我講,」艾瑪琳說,「我們是姐妹。她那個樣子好像是說有一半血緣的姐妹不是真正的姐妹。她是我姐姐,可她不跟我講話。可這還不算,真不算什麼。我要讓拉羅斯在這兒,在居留地的學校上學,他的家人都在這兒上學。他現在跟我們一起,不走了。」
化學武器,那就是線索。他們展示了幾張圖,衛星上拍的模糊的灰色偵察照片。
他穿上清爽的牛仔褲和乾淨的襯衫,聞聞昨天穿過的襪子,扔下,然後從一摞襪子里拿了一雙酷奇的穿上。
「我們認為他大概是在一場化學事故中自己把自己炸了,」黛蒙德小聲說,「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打算讓他在這兒上學,跟其他印第安孩子一起。」
她轉身離開,沒有回答,因為母親竟敢摸著她的臉問她話。瑪吉只說了一個詞:「指甲油。」
拉羅斯悄悄溜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洗衣間。他把標著頭骨和十字形骨頭的瓶子里的液體倒進多功能水槽的下水道,把空瓶子放進車庫。他悄悄溜回床上睡覺,睡得很香。
回到家裡,瑪吉去查看正在小憩的母親。她在卧室門縫附近等著,直到發覺裏面有輕微的動靜。然後,她走到外面的車庫旁。大門敞開,風吹得幾張紙在地上亂飛。他父親把皮卡的前艙蓋撐起來,正在換機油和空氣濾清器,清除油垢。
家裡沒人時拉羅斯把鋁合金的摺疊步梯搬進屋,打開梯子,搭在放槍的柜子旁。他爬上梯子,在櫃頂摸索著,靠著手感找到彼得放鑰匙的地方。他從一塊裝飾板後面扯下粘在上面的鑰匙,然後爬下來,打開槍櫃門。彼得早已小心翼翼地把上好子彈的槍全部放進凹陷的格子里固定好。
「我有事告訴你。」瑪吉說。
「啊,天哪,求你了。」艾瑪琳說。
「怎麼剩下的總是這種口味的?」
特拉維斯神父沒留意這番評論。他手拿帕非特製的冰茶,神色淡然隱忍。昨夜,他陷入了那讓人眩暈的能量、黑色的光圈和沉寂中。還沒來得及尖叫,他發現自己突然跟艾瑪琳在一起,赤身裸體,兩人身體在運動,在滑翔,身上的汗珠閃閃發亮。特拉維斯神父拿著冰涼的玻璃杯在額頭上滾動。
「你還好吧?」艾瑪琳出人意料地問。
「太燙了,別……」
瑪吉去找斯諾和喬塞特,她倆放學回來了,瑪吉周一開始上學。至少,她能來回串門,看到她倆,還有拉羅斯。兩個女孩在院子里,她倆說,拉羅斯陪艾瑪琳到鎮上去了。瑪吉應該來幫她們做完手頭的事。雜草,或院子里的草根,要拔掉或挖出來。地面已經踩得很硬,兩個女孩已經拉起一張破舊的排球網,瑪吉幫她們在硬土和壓平的雜草上噴上邊界線,球場就這樣建好了。她們邊聊天,邊來回傳球。瑪吉只在體育館里打過排球,喬塞特教她怎麼顛球,給她示範怎麼調整打過來的球。斯諾扣球,她們練習發球。
「他們不讓他回到我身邊,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是不是瘋了,瑪吉?我是不是哪兒不正常?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我那麼愛他,我這輩子沒別的指望了。」
「可你不過是個孩子,」瑪吉說,「讓我怎麼相信你呢?」
在瑪吉看來,母親認識到了貓頭鷹的力量。在諾拉看來,瑪吉認識到了自身且只有自身才有的力量。
「這麼說,跟打仗不一樣?」
瑪吉張開手。現在,這塊冰涼的石頭卸掉了她身上一半的重負。瑪吉曾哭到想吐,開始吐的是清水,吐到後來只剩下黃水。這曾是獲得母親關注的唯一方法。瑪吉已厭倦了這些。現在拉羅斯似乎心裏有底,他似乎知道怎麼辦。
「拜託,我們再堅持一段時間吧。」彼得沒再說了。他竟然要為拉羅斯去求艾瑪琳,這會讓他憤怒。一旦被逼到這個地步,他心裏會充滿憎恨。
兩天後,他試著跟諾拉談起這事。
別緊張,瑪吉默默地說。瑪吉以為自己看上去很緊張,她搖了搖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為什麼?」
「因為我說的話嗎?」羅密歐開著玩笑,每次都是因為他說錯話。他抓住神父的胳膊不放。「等等,要是有個孩子想參加國民警衛隊,你得跟他說什麼才好呢?」
「你沒事吧?」
「我也喜歡。」瑪吉回答。
「沒人去殺那個傻大個,他長得太高了。」
諾拉穿著她那條紫色的針織連衣裙,系著帶搭扣的銀色腰帶,腳穿絳紫色的淺口鞋,腿上穿著有精緻圖案的長筒襪。她脖頸上纏著幾條項鏈,手指上戴滿戒指,手腕上滿是手鐲。她把自己所有的首飾都戴上了,這樣她的首飾以後就沒人會戴了。最近幾周還是幾年來,這種事諾拉大概每隔一段時間就做一次。今天,她也許在那兒已經站了一個上午了,好鼓起那點可憐的勇氣把椅子踢開。

他邁步進屋時,聞到洋蔥和培根烤兔肉的味道。他聞到燒鼠尾草的味道,斯諾和喬塞特正因為某個神秘的特殊原因正在熏鼠尾草的煙。艾瑪琳伸出纖細的雙臂擁抱他。酷奇用拳頭捶他,因為他沒反應,捶得更加使勁。霍利斯心中洋溢著滿滿的愛,所以假裝勒住酷奇的脖子。拉羅斯大聲喊叫著。
「好了,」瑪吉說,「請下來吧。」
「這麼說,你想去保留地的中學?」他笑了。那兒更不好混。
彼得笑出了聲。瑪吉懶得裝可憐,沒有哭哭啼啼。她知道,爸爸為她驕傲。
他正往鞋盒上粘美工紙板,為艾瑪琳的辦公室製作印第安民居的立體模型。
「這是她的拿手好戲。」斯諾說。
他身後的一個女孩笑著說「離她遠點,韋倫!」,她跟斯諾一樣高,塗著亮藍色的睫毛膏,頭髮垂到腰間,穿著寬鬆的襯衫和緊身牛仔褲。
「你以前從來九九藏書沒說過。」
「太對了!菲尼克斯市在偷他們的水源!我看過新聞!菲尼克斯市安上粗管子吸走了迪內人的水!拉羅斯,你還是用吸管喝水吧!」
「嗯,沒錯。」他任由她笑得打嗝。她仰起頭,把臉上的頭髮甩下來。她那麼漂亮,五官精緻,牙齒整齊。
等到他們的車停在校門口時瑪吉有點頭暈。校門唰的一聲打開,裏面傳來孩子們的說話聲。拉羅斯朝一邊走,瑪吉朝另一邊走。喬塞特和斯諾已經擲硬幣決定好誰做瑪吉入學日的小導師,只有平均成績最高的孩子才能獲得這項榮譽。小導師會自動獲得所在班級的遲到許可,因為小導師要帶新生熟悉校園,要到每個班確認新生已找到教室。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彼得說。
「不該這麼熱。」羅密歐抱怨。
為了表示強調,她朝兩側點點頭,朝右點點頭,朝左點點頭。「對我評頭論足。」
她還有機會弔死自己。瑪吉沒那麼大的力氣把她舉高,速度也不夠快,沒法把繩子剪斷。諾拉還有機會在她面前上弔死去。跑也沒用。瑪吉沒有移動,但憤怒讓她喘不過氣來。
國民警衛隊的軍械庫有些年頭了,看上去很順眼,但他們正在鎮外修建新的軍械庫。裝備都是用過的,甚至有些破舊,但他們很快就會收到一批新裝備,都是高科技軍械。辦公的地方堆滿東西,文件夾也塞得滿滿的,不過,很快就有新的文件櫃、電腦、辦公桌和複印設備。霍利斯和麥克面對面坐在一張布滿划痕的桌子前,麥克對待他就像對待失散多年的親兄弟。麥克身體結實,腦袋方正,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藍色小眼睛、粉色的薄嘴唇和一頭金色短髮,不過不是海軍戰士那種濃密挺直的短髮。霍利斯原本準備放棄自己亂蓬蓬的細長頭髮,直接參加基本的訓練,但麥克告訴他,他還有很多選擇,併為他一項項列出來。國民警衛隊希望霍利斯完成學業,會在每個階段協助他。仔細考慮關係他未來的這些事,做出抉擇,制訂計劃,簽署文件,最終與人握手表示同意,這讓他覺得像個成年人,自己說了算。
羅密歐生氣地嘶聲叫道。人人都說「天就這樣」,好像這話是什麼至理名言。手一抬,嘴一張就來了。怕麻煩時這麼說,人太懶干不完活兒時這麼說,看新聞時也經常這麼說。
第二天,她看到一頭熊在沼澤邊挖出某種植物根莖。還有一次,一隻狐狸在草叢裡高高地弓著背,追著一隻老鼠,飛快地跑開了。鹿離開藏身處之前先停下,抽|動耳朵,嗅嗅空氣中的各種氣味,動用所有感官后才開始活動。她注視著挖巢穴的獾身後塵土飛揚。白腳老鼠長著可愛的眼睛,藍色燕子從空中劃過,老鷹不可思議地滑翔而過,烏鴉像立在隱形平衡木上一樣乘著強勁氣流降落。她漸漸覺得野外比家裡要自在得多。
「會好起來的,」拉羅斯說,「我知道怎麼辦。」
「我希望我們的兒子不會長那麼高,我不希望拉羅斯長得像個大塊頭的殺人犯。」
「你沒別的指望了?好吧。」瑪吉從媽媽的擁抱中掙脫出來,冷靜而認真地說。
「加一個排球,」喬塞特說,「那些納瓦霍女孩個個都是打球的好手。」
瑪吉走進廚房。「媽媽,你一直盯著電話看。剛才有人打電話嗎?」
「你是說為什麼還沒回彼得家?」
「因為,」艾瑪琳字斟句酌,「因為我想讓你跟自家人在一起,跟我們在一起。我想你想得難受。」她飛快地瞥了拉羅斯一眼。
諾拉朝後踢了一腳,椅子晃了一下。
諾拉張開雙臂擁抱瑪吉。她抱得太緊了,她自己心裏清楚。「甜心,」她說,「拉羅斯被人強行留下,回不來了。」
什麼時候媽媽才能不把她當小孩看待?不再檢查她的東西?不再偷偷監視她?
「但我明白了。」
瑪吉咬緊牙,把話吞回肚子里。她沒說對不起,但她真的很難過。因為老是做錯事而難過,因為做不好母親需要她做的事而難過,因為沒法治好諾拉的病而難過。有時因為看到母親在穀倉里上弔而難過,因為救了她而難過,因為生出這樣的念頭而難過,自己這麼惡毒,居然不為母親還活著而時刻感恩。她難過,因為母親最愛的孩子是拉羅斯,雖然他也是瑪吉最愛的人。她難過,因為心懷難過的念頭而難過,又因為浪費時間而難過。跟母親共同經歷那件事之前,瑪吉不曾難過。她多希望回到當初。
「我需要跟艾瑪琳談談。」
一切都好,朗德羅喃喃自語。
「……離開道奇城,什麼意思?」
「喏,沒錯。她們不會浪費水的。」
她望著他身後,那裡只有黑橡木的橫樑。繩子已經沒了,不見了。諾拉雙臂舉到頭上方,胸部向上挺起。
「你老是撿石頭。比如說,這塊石頭有什麼用?」她把石頭扔到地上。
「啊呀,」諾拉說,「你力氣越來越大了。」
「拉羅斯喜歡棉花糖。」諾拉說。
艾瑪琳轉身離開,她和拉羅斯手拉著手走了。她的思緒放慢了。她剛才為什麼要問那個問題?為什麼在他轉移話題給出一個狗屁不通的答案時轉身離開呢?他做的是神父該做的,湮沒個性,忠於職守,毫無怨言地忍受上帝賜予的一切。神父怎麼會不好呢?誰知道呢?
睡不好覺的是瑪吉。夢中,空曠的校園裡有數不清的教室,道路不斷分叉,城鎮不斷延伸穿過不同的世界,她想找到母親。她會驚醒,意識到母親就困在上鎖的木板門後面,迷失在一條消失不見的路上,在沒有燈光的城市裡遊盪。一天夜裡,瑪吉一連幾小時都在啃指甲,指甲油都被啃掉了。第二天早上,她臉上沾滿淡綠色的斑點。她下樓吃早飯時,母親摸到她臉上的一片綠色硬片,眼瞅著硬片問她。
他把她的雙腳放在胸口兩側,雙手托起她的臀部,拉著她靠近自己,挺進她的身體。然後他們同時向後退,一直後退,回到最初時,那時沒有煩惱,沒有厄運,沒有孩子帶給他們悲傷,沒有失落,沒有危險,只有幾隻大黃蜂來回盤旋,但最終也沒飛到彼得的臀部上,太陽長長的光束照亮了正在落下、不斷落下的塵埃。
「模型里別忘了放棵仙人掌。」
「沒有電話。」
「他渾身都是謎。」斯諾說。
拉羅斯徑直咬了一大口香蕉棒冰,冰冷伴著刺痛從雙眼之間往上鑽。瑪吉一隻手放在他的鞋子上,對著他的臉說。
「要我說,他會學到一套實用的本領,暫時離開道奇城……」
接著,她聽到遠處拉羅斯的笑聲。剛剛可能是哪個女孩接的電話,不是艾瑪琳。諾拉嗓子里發不出聲音。她放下電話,一隻手捂住眼睛。
「過來。」他說。
讓人感動的都是小事,朗德羅哽咽地笑了。
拉羅斯在拉維奇家,躲在鬱金香花叢形成的樹洞里。瑪吉擠進他倆隱蔽的綠色藏身處,和他坐在一起。他們用乾草鋪了一圈,弄得像個窩一樣。
「天就這樣。」帕非說。
「就是一塊小石頭。」
彼得一直不停地擦手。他手掌上開裂的傷口和關節周圍的褶皺把油吸收了,他的雙手就像古老的手掌蝕刻版畫。他疲憊的藍眼睛欣慰地注視著瑪吉。他了解女兒。這麼多年的家長會,他都記得,是老師搞錯了。她沒被擊垮,仍然大胆潑辣,就是這樣。他們夫妻倆認為女孩平平常常就好,倒是瑪吉太潑辣了。那麼,情況還會更糟嗎?也許她是對的。留下拉羅斯,是艾瑪琳的絕望之舉。也許,允許兩家的孩子上同一所學校,可以幫艾瑪琳走出死胡同,兩家會皆大歡喜。無論如何,斯諾和喬塞特就像瑪吉的親姐妹一樣。她們是有一半血緣關係的表姐妹。下一代是表姐妹,上一代是親姐妹。他突然意識到,這是達斯提死後瑪吉第一次真正想要什麼東西,來求他幫忙。所以他說好的。是的,他會嘗試跟諾拉談談。
「沒事,你肯定會好起來的,」他說,「只要忙起來,就感覺好多了,一步一步來,一天一天堅持。」
「爸爸愛你,我愛你,媽媽。你還有我們。」
「你保證能幫上忙?」
趁諾拉待在院子里時,他走進廚房拿走了切菜刀。第二天夜裡,他下樓清理了彼得的工具箱,拿走了那些極其鋒利的薄刃刀。
「我想打中頭部,」瑪吉說,「那個發球動作再做一遍給我看看。」
霍利斯開車往家走,身上帶著訓練計劃、薪酬清單、領取工作服和學習材料的清單,以及成為國民警衛隊成員的程序。他開著車想起了朗德羅。朗德羅曾告訴他,軍隊生活很容易適應,上過寄宿學校后這一切都很自然。他想起跟朗德羅一起打獵的時光,想起那起不幸事故發生前,朗德羅曾多麼用心地教導他。朗德羅曾告訴他,當初進行基礎訓練時,他的教官讓來自懷俄明州、蒙大拿州和南北達科他州的西部男兵出列,對他們進行一對一的訓練,因為他們是最好的射手。朗德羅說,他的祖父在他很小時就教他打獵,一切就那麼自然而然地回憶起來了。朗德羅參加「沙漠風暴」時沒有開槍射過任何人——他遠在後勤供給部門,填寫士兵的醫療表格,做各種常規的健康檢查,護理各種淺表傷口,改善整個部隊的九_九_藏_書健康狀況。霍利斯非常肯定自己永遠也沒有必要開槍殺人。他要做的事恰恰相反。他要救人。霍利斯要懂得在危急時怎麼做,成為他人信賴的對象。他隱約懂得,如果真遇到險情,救人也同樣危險。
羅密歐眯起眼看著電視,不時點點頭。
瑪吉沒有張嘴叫母親的名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貓頭鷹現在就寄居在她身體里呢。瑪吉沿著一條人跡罕見、不知通向安靜還是騷亂的小路,向穀倉走去。她一聲不響,這樣才有可能挽救危局。她開啟所有感官,拉開穀倉小小的側門,邁步進去。一束光線射在母親身上。諾拉脖子上套著一根尼龍繩,站在那把綠色的舊椅子上。

他扔掉殺蟲劑和老鼠藥,用外形相似的維生素片換掉了一些葯,因為瑪吉說這些葯諾拉吃得太多。他拿走了繩子。彼得為世界末日儲備的繩子太多了,家裡到處都是。拉羅斯用海富迪牌垃圾袋裝起來,扔進皮卡後車廂,因為他知道彼得準備開車去垃圾場。他忙活這些時,順便把彼得買給瑪吉以後穿的鞋也扔了,因為瑪吉討厭這幾雙笨重的鞋子。
感謝你,聖保羅。最好還是結婚,結婚就不用再受煎熬了。這真讓人煎熬:可我只想要她,她卻已嫁給別人。所以,你就忍受煎熬吧!傻瓜,你就忍受著吧,他告誡自己。
這種正常的不含譏諷的回答在諾拉聽來很欣慰。現在,她用她那顆破碎的心的全部殘片愛著瑪吉。諾拉轉身面對切菜板,開始用牛排刀一點點地切土豆。家裡的東西正在消失。她時不時丟東西,東西用著用著就沒了,忘記買東西了,記性不好。但這些事不像別人認為的那麼重要,都不是什麼大事,根本不要緊。
「嗨,你好,」瑪吉說,「我能換個學校嗎?」
艾瑪琳腦袋向旁邊一歪,眉毛往上一挑。
她健美有力,會一手致命的高拋式跳發球,弧線球力量十足。她會在早晨的問候里加入上千種不同的語調,霍利斯也會。她的一聲「你好」里隱約在說:「我喜歡你!」他倆之間說的話從來沒超過「你好」和「你好」。可一天天慢慢過去,「你好」的表達方式一直留在兩人心裏。他們之間的「你好」就像引火的火種,如果喬塞特眼睛離開不斷落進碗里的燕麥片,這火種肯定燃燒起來。
「非常高興見到你。」他說。
「我想學。」
通常沒人問神父這個問題,即使問,也不會用她這種方式。他抬起眉毛,笑出了聲,笑得特別開心,也許有點嚇人。
幾乎所有小鎮和保留地都有跆拳道學校,即使當地沒有韓國人居住或者暫住。法戈市的武陽任大師已讓跆拳道訓練在三州交界地區生根發芽。特拉維斯神父跟金奉英大師在得克薩斯州學過跆拳道,上神學院之前成為黑帶三段。工作適應后,過了幾年,他獲得跆拳道老師們的允許,在教會學校的體育館開了一個跆拳道培訓班。他已經體會到只有做老師培訓學員才能保持良好的狀態。他與幾個財力寬裕的訓練學校約好,讓它們把不合身的舊制服送給他,並贈送他各色的段位腰帶。他的培訓班取代了周六通常的教理問答課,現在他只發放教堂教義宣傳冊。教學生跆拳道的品勢,進行常規訓練,迅猛出拳時高喊韓語數字,做這些更有成就感。
「孩子,這樣可以嗎?」
瑪吉把熱好的可可牛奶澆到棉花糖上,聽到母親按下電話上的數字鍵,然後又掛掉。諾拉走進廚房,跟瑪吉坐在一起。
「你很堅強。」
彼得點點頭,鼓勵她繼續說。
斯諾贏了。她身穿亮粉色的坎肩,裏面套著紫色的緊身T恤,手拿班級課表和瑪吉儲物箱的鎖,個子高挑,安靜地站在校門口等瑪吉。
她扔掉草莖。
喬塞特左腳腳尖向前,右臂屈肘后引,就像要射出一支箭。她把那個髒兮兮、球面光滑緊繃的排球拿在手裡轉了四次,然後向上拋起,高過頭頂。球下落時,她向上跳起,用手掌根部用力擊球。球擦著球網又低又快地畫出一道曲線,落在意料不到的地方。
「我得走了。」
「這是什麼?」
喬塞特停下,不再往身上扇鼠尾草的煙。她從拉羅斯背後越過他的肩膀看著模型,點點頭。
他們在院子里,在院子的邊上。諾拉扯了一根草,把草尖放到嘴裏。她眯著眼,盯著遠處的天際,就是玉米地盡頭的那條線,夾在樹林掩映的大片山谷間。
「噢,我想我可以試試,跟她聊聊看。要是她肯把拉羅斯還給我。」
「不管她怎麼樣,我要讓拉羅斯回家,」艾瑪琳說,「是時候了。」
「保留地有聯邦政府的撥款,還有賭場賺的錢。」
「我真想要你的睫毛。」
「要想有力氣,你得練習俯卧撐。」
特拉維斯神父有點吃驚,他立刻集中起注意力。
「我不想給你施洗。」特拉維斯神父說。
瑪吉把一隻手放在地上,張開手掌朝他的手靠近。過了一會兒,拉羅斯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塊光滑的灰色小石頭。他把石頭放到她的手掌心。
「不會這樣。」
朗德羅目送拉羅斯跑上台階,瑪吉在門口雀躍,拉羅斯蹦蹦跳跳,徑直進屋。不論瑪吉還是諾拉,從來沒向朗德羅揮手致意或承認他的存在。在她倆面前,他必須做個隱形人,可他不能這樣對兒子。在分別的最後一剎那,拉羅斯從門口探出頭,向他揮手告別。
「他會去格拉夫頓基地,或俾斯麥訓練營、詹姆士訓練營,要看他想做什麼工作。」
「嗨,奇克斯,來見見我家小妹。」斯諾對一個打扮誇張的男孩說。那個男孩戴著耳環,文著文身。
他的理由很牽強,他說出來就後悔了。
「真的嗎?因為你看上去心神不寧,」艾瑪琳說,「原諒我這麼說。」
「為什麼?」她又扯斷一根草莖,含在雙唇之間。瑪吉跟往常一樣,在艾恩家那邊,只有彼得和諾拉兩個人。
「不行。」父親回答。不過,成年人總是先回答不可以,然後才問為什麼。

他伸出手跟瑪吉鄭重其事地握手。
「啊,爸爸,同意吧。斯諾和喬塞特相信傳統價值觀,成績都是優。她們會幫我,還有他們的大哥霍利斯,還有酷奇,我是說威拉德。爸爸,我們應該在一起。這肯定對拉羅斯有好處。」
彼得一動不動地站著,手裡的電話機嗡嗡作響。他凝視著那個謎一樣的女人,她正在用剩下的白色乳膠漆給外面的雞舍上漆。雖然她不肯跟艾瑪琳說話,但她確實好多了,他心想。也許吧。也許只要女人肯讓男人碰,我們就會覺得女人病情好轉了,更何況他們的夫妻生活很正常。幾天前的夜裡,她雙手放在他身上,輕輕摩挲著,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也沒說,他們極其平靜地過完了夫妻生活。他的靈魂回歸身體,沒有她,他無法留在軀殼內。他長著一副斯拉夫人的粗糙外表,可裏面有顆牛奶一般柔軟的心。在諾拉面前,他小心地守護著這顆心。除了這個女人,他再沒其他心愛的人了。他可能有時恨她,但他願意為了她下地獄,願意救下她做的蛋糕。

「成年人發火時老是這麼說。」
「我們要看著她。我們得阻止她!」
「好吧,這不是真的。你知道,我當時,甜心,我當時心情不好。」
「你們到外面去燒!我正在建造泥頂木屋。」
「嗯,好吧,」瑪吉說,「不過,你知道,媽媽想自殺。」
她問他好不好,說他看上去心神不寧。一句普普通通的問候,一句簡單的評論,就讓他心跳不已,真是可憐又可笑。
一個星期後的夜裡,他又醒了,想到了烤箱。烤箱是用天然氣還是用電呢?把頭放進去怎麼就會殺死人呢?那種危險也許很小。可還有漂白劑!還有毒藥,對吧?他怎麼沒早點想到這些呢?
「可你討厭運動啊。」
瑪吉儘力發過球之後,喬塞特說了聲:「天哪!」
發球直接得分!
每次他一走進廚房,她就開始倒麥片。
「兩分。」斯諾說。
「他身體變強壯了。」特拉維斯神父說。
艾瑪琳和拉羅斯坐進汽車,往回家的路上開去。孩子喜歡在大人開車時說說心裡話。
「別去那兒。」她請求。
彼得讀過雜誌上的一篇文章。文章里有提供建議,如果你想轉移他人的思路,或者想往後拖一拖,該問什麼問題。
拉羅斯抬頭看著霍利斯,開口說:「哥哥,麻煩你把她們趕出去吧?」
「你說過,我們州這片的農民沒有錢。你說過,最近保留地更有錢。你說過……」
「我知道。」肖恩說。
霍利斯曾想過,如果喬塞特抬頭看,他無法忍受那種動物本能似的緊張,肯定會低下頭,不敢跟喬塞特對視。但也許不該這樣,他被好心人收留,卻想著偷走人家的女兒。何況她還比他小。所以他拿起盛燕麥片的碗回到男孩們的房間,等她們準備上學時喊他。
「我總得跟弟弟上一個學校,對吧?還有別的原因,我學校的同學都討厭我。」
喬塞特用腳尖把球挑起來,夾在腋下。
「你們就是把我送過來送過去,」他說,「這點我沒意見,可這樣做很久了。問題是,諾拉,她會心碎。她心碎時可能會尋死,瑪吉告訴過我。還有我和瑪吉,我們倆就像這樣彼此支撐。」他像喬塞特一樣舉起兩根手指。「九-九-藏-書遇到瑪吉的媽媽沒法下床這樣的情形,我們能支撐她活下去。」
「不行。」
瑪吉只做了四個。
「哪個孩子?」特拉維斯神父勉強坐下來。
「我從來沒說過。」
諾拉沉思著點點頭:「我們沒有奶油了。」
「是的,媽媽,現在反悔已經太晚了。」
「我知道,」拉羅斯說。他掰開她的手掌,把石頭放回去。「這是一塊守護石。輪到我守護她,你就把石頭交給我。輪到你守護,我就把石頭交給你。」
「我想我打電話來,」諾拉在電話里說,「就是因為天下雨了,就是擔心拉羅斯好不好……」
彼得用一塊紅色的舊抹布擦了擦手,合上前艙蓋。他低頭看著瑪吉,她像惠比特犬一樣健美,正專註地盯著他。
「閉嘴!」
拉羅斯看著自己的跑鞋,眉頭緊鎖,咬了一口,這一口略小,然後吃掉剩下的。眉頭間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他閉上眼。他把木棍放到摞得整整齊齊的一堆木棍上,打算存著為人偶玩具搭建一個堡壘。瑪吉也把自己的放到木棍堆里。
他們正把案子的線索拼湊起來,他自言自語。
「你要跟姐姐們一起上學了,」她開心地跟拉羅斯說,「沒想到吧。」
「沒有,真的。對不起,我很好。」
「現在是女孩時間嗎?」他嘲笑三個女孩,假裝發了個壞球往後退。他轉身離開時,斯諾對準他後腦勺發了個拿分的好球。球肯定砸疼了他,可他還是繼續往前走。他正在鍛煉頸部肌肉,準備打橄欖球。
為什麼她怎麼都看不見其中的祥和與美好?為什麼她總是想起所有的死者,好好的日子卻總想著身處死者中間,在明亮的空中不斷下墜?她不會上弔了,繩子不見了!怎麼沒的?別問了。不,不,當然不會上弔了。現在不會了。拉羅斯說過,他多麼需要她。瑪吉在守護她,她感覺得到。她有新的生活了,可她還是不時想死,有點想死,這沒問題吧?只是活人的身體攪動起溫暖柔軟的氣流,讓她不斷跌倒,又不斷爬起來。聽任自己昏迷過去,融化,屈從於虛空。這沒什麼不對勁吧。跟自己的丈夫彼得志趣相異,與塵土反而更親近。這沒什麼不對勁吧?
「你為什麼要給我換學校?」
「爸爸,現在他們的課外活動更多。普路托鎮沒有發展前途,我們州沒錢支持它。你知道,它也許會跟別的學校合併,我們還得多坐一小時的校車。」
「好。」諾拉說。
「能幫幫我嗎?」瑪吉的雙眼瞬間盈滿淚水,但她眨眨眼,把眼淚擠出去。她蜷縮起雙腿,抱著膝蓋,腦袋低垂,蓬亂的頭髮蓋住了臉。
「先喝一杯熱巧克力,加上發泡奶油。」
酷奇來到院子里。
「老傢伙拉米,他又在透露線索了。看到沒?」
兩天後的一個夜晚,拉羅斯突然驚醒。他悄悄溜進衛生間,打開燈,沖洗馬桶。趁著沖水的工夫,他輕輕打開藥品櫃,裏面放著各種藥片,裝在琥珀色的塑料瓶里。拉羅斯不知道諾拉會吃哪些葯,不過他明天會記下來,讓瑪吉查清楚哪些是有副作用的。彼得通常用電動剃鬚刀刮鬍子,但特殊情況下,他會用雙面安全剃刀。腋下除臭劑後面疊放著兩包鯊魚牌雙面刀片。拉羅斯拿走刀片,帶到自己的房間,藏在他的漫畫書下面。第二天,拉羅斯把兩包刀片裝進口袋出了門。他找到一箇舊咖啡罐,走到樹林里,把刀片放進罐子里埋起來。
特拉維斯神父知道這句話肯定會傳播開來,羅密歐肯定會在醫院走廊里逢人就說。因為了解這一點,特拉維斯神父跟羅密歐說話時通常會留點神。可現在他碰到麻煩了,不論在哪兒,他都坐不住。他得離開死人卡斯特酒吧。他哪兒都不能長待,他得甩掉這副軀殼。
「我不會說出去的。」瑪吉保證。
諾拉眯起眼睛,凝視著前方,好像瑪吉是站在一條長長的通道的另一頭。也許站在那兒的是拉羅斯或者其他人,因為她一時之間沒認出自己的女兒。她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瑪吉的臉,瑪吉感到毛骨悚然,但她沒有移動。她控制著自己。

上課時,艾瑪琳坐在一把有沙漏形咖啡污漬的橙色椅子上等拉羅斯。她總是帶著工作,打開筆記本電腦工作,或者翻看一摞文件。她有時會把一切放下,盯著訓練班的孩子們,神遊似地微笑,然後又猛地回過神來。下課後,特拉維斯神父總要跟她說說拉羅斯。比如說,拉羅斯正在進步。
「天哪,媽媽!」她發出粗啞刺耳的聲音,這讓她更加憤怒。「你真要用那麼廉價的繩子嗎?我是說,那根繩子可是我們捆聖誕樹的。」
「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怎麼也該有個頭吧,你說是吧?」她的聲音開始發抖。她振作起來,挺直身體,把頭髮抿到耳後。
「已經超過四天了。我明白了,」諾拉說,「我真的明白了。」
她吐了兩天。每當看到母親,每當再次走進那間藏著她們的秘密、像密封的金屬盒子似的穀倉時她就想吐。諾拉拿著玻璃碗,用白色的濕巾擦乾淨女兒的臉。她收起毛巾和碗,淚水盈眶。母親和女兒,她倆像嚇壞的野獸一樣投入彼此的懷抱,像恐怖地窖里的孩子一樣依偎在一起。
羅密歐一口喝光養生冰茶,特拉維斯神父拍拍他的肩,起身離開。
沒人知道,可拉羅斯心知肚明。他只許諾拉用不鋒利的水果刀。他用諾拉的小園藝鏟挖了個坑,用帆布把菜刀包起來,埋在咖啡罐旁邊。他腦子裡要處理的物品清單還在變長。
「要是你下來,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拉羅斯看看斯諾,又看看喬塞特,她倆睜大眼睛,眼神似乎在悄悄地說「是媽媽說的」。他回到男孩的房間穿衣服。他們現在都在廚房裡大聲聊天,老是這樣。雖然拉羅斯已經習慣去他該去的地方,做該做的事,可他們有時還是讓他措手不及。
「我知道怎麼做。」他說。其實他根本不知道。
「哦,艾瑪琳。」彼得說,語氣中毫無提防之意,這讓艾瑪琳回過神來,因為她挺喜歡彼得。彼得為人可靠,從沒傷害過任何人。她相信彼得的善良,確信以前是他不緊不慢地帶著他的朋友朗德羅走一條彼得式的純潔樸實的生活之路,不至於突然失控。
「嗨,肖恩,」斯諾對另一個男孩說,「這是我家妹妹。肖恩,穿那件T恤,當心老師把你趕出去啊。」肖恩身上穿著寬鬆的長褲、鬆鬆垮垮的夾克和不合時宜、野性十足的貓頭鷹T恤。
「現在你可算是成年人研究專家了。」
拉羅斯一絲不苟地按照彼得教的來做。他拎起那支.22口徑的雷明頓槍,左手握住槍管,右手握住槍托,把槍栓向後下拉,右手彎起,接住每顆滾出來的子彈。裏面有三發子彈,向來是三發,這是彼得的規矩。如果三顆子彈殺不死目標,你就不該再開槍。拉羅斯把子彈輕輕地放在枕頭上。他來回幾次拉動槍栓,眯著眼細看槍膛裏面,確定槍膛是空的,然後把這支雷明頓槍原樣放回。拉羅斯用同樣的方法處理好剩下的每一支槍,他處理彼得最喜歡的那支槍時加倍小心。拉羅斯鎖好柜子,爬上梯子,重新粘好鑰匙。他把所有的子彈放進一個玻璃罐頭瓶,瓶子是防水的,以備將來還要把彈丸、獨頭彈、子彈挖出來用。他檢查好,確保已完全按照原來的順序把槍放好,保證沒有在玻璃上留下指紋。他出門把玻璃罐埋在一個坑裡;這樣的坑他挖的可不少。這下他心滿意足了。
「這是什麼?」
他一向無法輕易打開心房,今天又卡住了。這是一個用鐵箍鎖起來的木頭心房,裏面放著一個軍用野營包,拉鏈也生了銹。廚櫃像抹了膠水一樣關得緊緊的,裏面放著帳篷、桌子。他得把門撬開,掀起門帘。他總是失望地發現裏面單調乏味、陰森險惡。讓心房成為一個舒適的地方,要乾的活兒實在是太多了。有時候這兒需要清掃,重新布置。他得掃掃灰塵,扔掉陳年舊物好騰出地方來。這活兒乏味至極,但他一直不停地干,直到把艾瑪琳全家人都安放在裏面,讓艾瑪琳牢牢佔據最中心的位置,並離他遠遠的、安安穩穩的,這才啪一下關上心門。可他卻累得筋疲力盡。

朗德羅開車把兒子送到拉維奇家。他覺察到,改變在兩家輪流住的規矩讓拉羅斯變得焦慮不安,恢復老規矩會是正確的決定。可朗德羅還是不願讓拉羅斯離開。拉羅斯背著雙肩包準備側身下車,朗德羅擁抱過他,才放他走。
「他現在還是我的朋友,媽媽。我也得照顧他的家人。那麼,我可以回他家了嗎?」

「因為你不喜歡啊。」
他遠非一切都好,永遠也不會如此。可總是存在一絲「一切都好」的可能性。
彼得抽出她嘴裏的草莖,用那根草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她一動不動。他搜索著她臉上的每一寸,親吻著她,直到她回應。她朝房子的方向點點頭,他一把抱起她,朝穀倉走去。
這個細節刺痛了艾瑪琳。給雞舍上漆?那算什麼好轉?
拉羅斯握著她的一隻手,艾瑪琳凝視著特拉維斯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