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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盡劫難2002-2003 風波迭起

歷盡劫難
2002-2003

風波迭起

兩支球隊做準備活動,先伸展四肢,然後進行快速傳接球練習:傳球、調整、扣球,傳球、調整、扣球。接下來,隊員一個接一個躍起,把教練拋來的球扣下去。最後,兩支球隊各自利用場上時間練習發球。勇士隊的戰略是向普路托隊示弱。她們甚至準備假裝相互之間爭執不下。
「我覺得他們管得分叫絕殺不好,」諾拉說,「哪有什麼東西該死呢。」
特拉維斯神父強迫自己倒車,避免摩擦小貨車的橡膠輪胎。他開出拉維奇家的車道,平靜地從倒車擋換到前進擋,然後一路衝到朗德羅家,跳下車去敲門。艾瑪琳出現了,隱藏在紗門後面。他極力克制,不去貪戀她清涼的目光,不去貪戀她紗門后的身影。她說請進,他邁步進門。她站得離他太近了。不,很正常的距離。任何距離對他來說都太近了。
「是的,就像你喝醉了,就會含含糊糊,吐字不清!」
「我知道,」特拉維斯神父說,「可他的話聽起來很可信。他跟彼得說過了。」
「好,那我就說了。」
「我到底怎麼了?怎麼會跟她說我愛她?」
「謝謝。」特拉維斯神父說。
「我有事,要到別的地方去。」羅密歐說。
「這兒的情況會改變的,」博納神父說,臉漲得更紅了,「星期六的彌撒十分鐘前就該開始了。」
正像行星隊教練預想的一樣,喬塞特的一波發球因為暫停被打亂,瑪吉感到球場上的氣場發生了變化。勇士隊隊員蹲下身,互相打氣、傳話,說要「喊出來」,要「喊出來」,記得運用自己的嗓子震懾對方。貝拉依琳發球。她長著寬闊的雙肩、胖乎乎的下巴,雙眼描著濃重的眼線。她沒看瑪吉,好像也沒把她當目標瞄準,但瑪吉做好了準備。貝拉依琳避開瑪吉,直接發球得分。瑪吉可以對天發誓,那個球曾猶豫過,又改變了方向,她沒碰到球。不過,一旦知道貝拉依琳的詭計,她就能對付她了。這一次她眼看著球離開貝拉依琳的掌根,看出球的落點,在那兒等著,可球卻沒落在那兒。對方得分,兩分。連續發球得分。行星隊的家長們興奮地高喊。瑪吉的父母身體僵硬,一言不發。瑪吉全身像在跳希米舞,努力將心思拉回到比賽上。
「現在不是打獵的時節。」朗德羅說。
「她為什麼跟你過不去?」
羅密歐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咬緊嘴唇。
特拉維斯神父深呼吸,憋住氣,等到能控制自己的聲音才開口。
他本來想說像巨人,像行星一樣。她們的隊員塊頭大,身體結實,很難對付。瑪吉要他們注意貝拉依琳。
「終於做到了。」他說。
巴奇的眼睛嵌在黃色的頭蓋骨上,像兩盞一明一滅的霓虹燈,嘴巴像個黑魆魆的洞。他雙手時而緊握時而鬆開,一隻手去撓那隻正流血結痂的胳膊。
「特拉維斯神父?」
「什麼事?」
瑪吉可不這麼認為。每次比賽之後,她把自己的得分加起來,寫在貼在卧室牆上的一張紙上。記分員也會把分數加起來,達到一千分的女孩能得到一座一英尺高的金色獎盃。瑪吉想要一個。報紙頭條新聞:女球員扣球得分滿一千分。她已經跳得跟芭蕾舞演員一樣高,並完善了移動中吊球的技巧。輕輕一碰,不要推,球飛行的拋物線會出現偏移,這一變化瞬間發生,非常奇妙。她連球怎麼飛向她的都不記得,卻能得分;有時她能隱約感覺到球,覺察到球像影子一樣離開她的手,落到對方的場內。當她輪轉到前排主攻手的位置時,對方球隊想教訓教訓這小個子女孩。可瑪吉憑藉她飄忽詭異的高跳攔網和吊球,反而把她們教訓了。
這一刻,羅密歐極其自信,極其安心,一心求死。他頭朝下,猛地從教堂的二十級水泥台階上扎了下去,一路滾到台階底部。
「抱歉,」他說,「一會兒就好。」
「可以嗎?」
三月,戰爭開始了。特拉維斯神父看了一會兒新聞里驚悚的轟炸場面,然後關掉電視。他心裏發抖,無法思考。接著,他關掉燈,跪在床邊,腦袋壓在交疊的雙拳上。他想祈禱,但身體被黏膩、滾燙、火紅的悲憤之情控制。房間里的空氣越來越沉重,發狂似地旋轉起來。他跳下床,穿上跑鞋,向學校和醫院附近的田野奔去。在那兒,他可以隨心所欲地繞著圈跑。這片田地不大,他剛跑了幾圈,突然發現艾瑪琳的辦公室里亮著燈。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求您了,別奪走它。這是我唯一的東西了。」
「那當然。」特拉維斯神父說。
「不在。」

羅密歐把一小撮頭髮編成整齊的髮辮;他偷偷摸摸地在賭場的野營地洗過澡,頭髮濕漉漉時就把辮子編好了。他翻揀了一遍自己的收藏品,選了件嶄新發硬的T恤穿上,T恤上印著一隻巨大的塑料老鷹,還有一個頭戴印第安人髮帶的烏龜,兩個動物兇猛有力,似乎要從捕夢網裡衝出來。他脖子上系著挺括的紅色印花大手帕,手帕上幾個靛青色的頭顱小心地從摺疊處探出來。羅密歐把他下垂的八字鬍修得尖尖的。他的牛仔褲鬆鬆垮垮地掛在胯上,幾乎要掉下來。雖然每說一個字都要清清嗓子,但他語氣平靜。
「他們在哪兒呢?」
艾瑪琳收拾行李,準備去大福克斯開會。她只帶了過夜的常用物品:一套換洗衣物、化妝盒和逛哥倫比亞購物中心時穿的鞋。開車的路上,她本可以播放車上的唱片,但每張唱片或者組曲都會讓她想起曾經的時光。這次不像以前開會的途中那樣,她什麼曲子也沒放,也沒有認真考慮什麼問題。這次,她只是一路開車前行。西北風乾燥寒冷,兩側的溝渠旁,雪堆像沙丘般起伏,雪堆上的積雪星星點點吹灑在路面上。艾瑪琳不時瞥一眼不斷消失的殘雪。殘雪那麼美,讓司機沉醉。


「你身上一股戶外的味道。」她說。
瑪吉沿著田壟向前挪動。
「嗯?」
「我叫迪克。」新神父說,語氣咄咄逼人。
「爸爸,你還是穿西裝吧,」瑪吉說,「你有西裝吧?爸爸,我們可是特意打扮了,你得穿西裝打領帶。」
那年春天登出了實惠的全家福拍攝廣告:周日上午艾柯停車場。瑪吉堅持要去,彼得說這種照片矯揉造作,他們家裡有那麼多照片,帶相框的照片擺滿了好幾排架子。
「打獵去。」
他把頭輕輕放在扭曲的胳膊上,身體向後一仰,雙腿伸直。那條可憐的老短腿,這會兒不疼。特拉維斯神父進來看到的就是這麼愜意的羅密歐。神父在羅密歐對面坐下,而羅密歐擺著這種不可思議的姿勢,睡得正香。終於,神父喊著羅密歐的名字,喚醒了他。十分鐘前聚會就該開始了。
「她個子那麼小。」諾拉低聲說,她總是無法忽略瑪吉與隊友間的差異。
「這些傢伙的所作所為傷害了她。我到他們的車庫,揍了一個傢伙,但另一個傢伙把我打倒了,我差點斷氣。」
瑪吉低下頭看著腳,聳聳肩。
「我這兒有。」羅密歐壓低聲音說,然後把電視上常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我弄到了這份文件,我可以把大致內容告訴你。」羅密歐的聲音乾脆有力,他驚嘆自己的言談多麼機智——他的腦子雖然蛀得都是洞,可還是挺聰明。
特拉維斯神父垂下眼睛,面無表情地聽著。
「這不是廢話。」羅密歐平靜地說。他預料彼得不肯輕易接受,所以放慢了節奏。「可憐的朗德羅,」羅密歐嘆了口氣,「有時,他會給自己開藥吃,你知道嗎?那一天,他好像吃了自己開的葯。我聽那天救護車上的工作人員說的,我弄到了驗屍官的報告。」
「好吧,也許,」羅密歐說,「也許我是個壞人。這些年月里,我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可每當我眼睜睜地看著朗德羅陪著我心愛的女孩——這女孩曾相中我——過得那麼快活,一想到我的女孩可能像我愛她一樣愛過我,我的心就會再死一次,比以前死得更徹底。我變得跟那蒼白的蚯蚓沒兩樣,就剩一條消化道,真的。」
「你算什麼?」
相同的電視字幕一遍遍重複。他攢錢到底為了什麼?世界不知在哪裡終結。
「沒有,」艾瑪琳說,身形突然高大起來。「他沒有。羅密歐胡說八道。」
韋倫和酷奇沒說話,因為他倆看到了那棟房子。房門洞開,幾扇完好的窗戶上遮著污漬斑斑的毯子。院里淤泥已融化,泥里混雜著石頭,還有污物,污物上覆蓋著雪,而淤泥和污物上放著三個皺巴巴的黑色垃圾袋。三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邊走邊嗅,接著他們發現那幾個垃圾袋其實是幾條大狗乾癟的屍體,狗脖子上系著鏈子躺在那兒。
「我知道。」
艾瑪琳的雙臂落下來,垂在身體兩側。
彼得閉上嘴巴,眼神開始聚焦。他從羅密歐身邊走過去,站到攝影師面前。
「在我們共同的歷險中,朗德羅從高處摔下,落在我身上,砸斷了我一條胳膊和一條腿。這事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朗德羅天生就是給身邊的人帶來死亡和毀滅,而他安然無恙,或者回到艾瑪琳身邊。我是說那時我們還在上學。那是我倆從學校逃跑之後的事。我們被逮住了,早就認命了。我從醫院回到學校,身體一側已經完全毀了,胳膊長時間打著石膏,又癢又臭,腿是從裏面接起來的,因為神經受損,現在還疼。我一回學校就去看朗德羅。」
彼得摩挲著手裡的文件。他打開文件,裏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寫字。他的大腦不肯按照順序辨認裏面的詞語,不過,羅密歐提到過的字眼不時出現在裏面。文件掉在地上,羅密歐撿起來,小心地往彼得手裡塞,但彼得沒有反應,所以他往後退了幾步。彼得的胳膊很長,羅密歐怕是要挨揍了。
「不是吧,她專跟你過不去。」斯諾說。
「她是我原來學校的同學,我踢了她哥哥巴奇的胯|下。」
「我去看看,」瑪吉對神父說道,「您等等。」
「你知道,我教你不是讓你跟人打架,我教你是讓你自衛。」
酷奇朝後退去。
「我可以踩油門撞他!」
彼得的雙腿變得虛弱無力。是的。報告也許是收起來或燒了,他沒想過。事情雖難以置信,但至少簡單明了。彼得親眼看過出事地點的那棵樹。合情合理,但讓他受不了。他不想知道細節。那時,他分身乏術,諾拉似乎越飄越遠,而瑪吉則像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著他不放,接著又把他甩開,然後再緊緊抓住他。看死亡報告於事無補,也不能讓兒子活過來。報告是用冰冷的邏輯對死亡進行說明,而他應對的卻是滾燙灼人、讓人悲傷的事實。
朗德羅盯著山下那片樹林,彼得在那兒等著他呢。這時,想活命的念頭像不速之客突然冒出,差點讓朗德羅功虧一簣。他看到了樺樹,那是一片青翠的新綠,樹葉映著陽光顫動。他的祖父曾在春天收集過樺樹液,他們一起喝過樺樹液,那液體中有生活的滋味。他曾吃過樺樹皮最裡面的那一層;他的父母扔下他出去喝酒,他餓極了就吃樺樹皮。他發覺近處那片高大茂盛的果櫟樹可供他藏身。彼得的子彈穿不透那片林子。山下的青蛙又吟唱起來,好像叫他趕緊逃跑。可是,他沒跑。心髒的血已枯竭,他的胳膊和腿變得透明。他低頭看自己,還沒被子彈打中,身上沒發現血跡,他垂頭喪氣,卻又鬆了一口氣。心底有個念頭告訴朗德羅,他還可以一走了之。他還沒到射程之內,他可以逃跑。那麼,他為什麼還要低著頭一心往山下走呢?
「我是韋爾斯特蘭德。」電話中的聲音說。
「瑪吉?」
他俯下身,狗鑽進他懷裡。
這一刻,他像石頭一樣冰冷。
「什麼?」
這地方毀得面目全非。廚房的柜子已被人拆下來,所有檯面上都堆著塑料罐、纏繞在一起的管子,或熔化的塑料。發硬的黏稠物從天花板垂下來,又向頂部燒得焦黑的石膏板上飄。冰冷的地板上堆著因為食物殘渣黏在一起的衣服,裏面還埋著破碎的盤子、壓扁的易拉罐和打碎的玻璃瓶。他們小心地邁過裝袋的和沒裝袋的垃圾、比薩盒子,不知放了多久、像爬蟲的殼一樣硬的比薩,還有黏糊糊的汽水、啃過的骨頭和人的大便。靠近昔日客廳的那一面牆的牆邊沒有任何動靜,但霍利斯感覺屋子裡有什麼活物在動,脖子上的寒毛豎了起來。韋倫把離他最近的一扇窗戶上的毯子扯了下來。他們發現了兩個人,一個蜷縮在垃圾里,也許還在睡覺,另一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積蓄著力氣。他們認得出,這個人就是以前的巴奇。
「不過,都不是專業攝影師拍的。」瑪吉說。
「驗屍報告說,朗德羅的子彈沒打中達斯提的頭、心、肺、肝、主動脈、股動脈和胃。報告說,達斯提當時坐在一棵樹上,他不是被子彈殺死的,而是被樹枝碎片扎入身體失血而亡的。先生,傷口都是淺表性的。他失血死亡時,朗德羅正把你的妻子堵在屋裡,不讓她出去。報告里沒提到這一點,但救護人員推測朗德羅的判斷力——真是不幸!——出了問題。要是朗德羅沒有一走了之,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停下來給孩子止血,那孩子也許可以救活。他是一個私人護理師,肯定知道怎麼止血吧。」
「這些都不算事實。」特拉維斯神父指指那份報告,「裏面沒提到。」
諾拉轉身時深深地看了艾瑪琳一眼。艾瑪琳擁抱了她一下,擁抱的方式耐人尋味,擁抱的感覺不好也不https://read•99csw•com壞,她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也許這就是平常的感覺吧。
我需要喝點啤酒,彼得心想。
她挺直身體,往後退了幾步,拉開與他的距離。他多麼想跨過這段距離,朝她走過去,但他拚命克制住,一心考慮朗德羅的事。艾瑪琳明白他的意思。她雙臂交叉在身前,靈魂縮回自己的軀殼。她存在的氣息原本一縷縷散逸在外,可她突然收攏回去。那一刻,她與孩子的父親重新結為一體,面無表情地等著。
拉羅斯沒有西裝,可他的確有件西服襯衫。瑪吉蘸著水,把他的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亂。諾拉說,他像個名副其實的非凡少年。每個人都笑容滿面。瑪吉上身穿著相配的毛衣和馬甲,是熱烈的粉色系,下身穿著時髦的蛋殼色人造革短裙。她扎著白色髮帶,穿著搖擺舞風格的塑料白靴,這一套是諾拉九十年代的裝扮。那時彼得密切關注著諾拉和她的穿著打扮;瑪吉穿上諾拉大學時代的衣服,彼得真有點穿越的感覺。
「可以談談嗎?」
艾瑪琳的眼睛變成淺綠色,她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事。
「可以,」瑪吉說,「我們試試。我意思是,要是疼得厲害,你得停下來。」
「是的,沒人告訴過你?沒人給你報告?你大概不知道有報告吧?」
羅密歐離開艾柯停車場,漫無目的地走著。他這輩子活著就是想做成這件事。
「正好當畢業代表致辭。」酷奇說。
拉羅斯在老師面前立正站好。
霍利斯跟朋友們在外面玩,很晚才回來,大概有點喝多了。拉維奇家只有彼得在看新聞。他說,拉羅斯不應該看,所以諾拉上樓去陪他了。瑪吉對新聞不感興趣。他家的狗把腦袋靠在彼得的腿上,在彼得的撫摸下合上了眼睛。電視里的聲音傲慢而興奮,絮絮叨叨,弄得它昏昏欲睡。
「就像一隻蟲子。」韋倫說,但沒人笑。
「不是。我想,是幾年前的事。」
聽到這話時諾拉嘴裏正含著一顆葡萄。她轉過身,張開嘴,準備鄭重地表達看法,可葡萄像一坨綠鼻涕一樣從嘴裏飛出來,落到貝拉依琳母親的粉紅色大鼻子上。一片震驚,一切停頓。貝拉依琳的父親站起身。他雙肩下陷,身材方正結實,壯得像頭熊,長著海象一樣的鬍子,戴著一頂卡車司機常用的帽子,帽子上面寫著達科他州砂石公司。他伸出雙臂要推諾拉,但諾拉那一招已在特拉維斯神父身上練得純熟,她身體前傾,胸部突出,送進那個男人手中。戴司機帽的男人一聲驚叫。
瑪吉啟動了自身的偵查雷達,在家裡走了一圈。她母親講究物品的收納,東西各歸其位,所以瑪吉眼睛還沒看出來,卻能感覺到房間里的不同。
「特拉維斯神父,」羅密歐很有權威地說,「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從可靠的渠道收集來的。所有的信息是聽當天——那個可怕的日子——參与現場工作的人轉述的,我把零碎的信息拼湊在一起才得出這份完整的報告。哪怕報告上跟我說的不完全一樣,也能進一步證明我的話。這些也不是我想編就能編出來的。」
「在這兒,您該用理查德這個名字。」特拉維斯神父說。

特拉維斯神父反覆回味著艾瑪琳的話。
彼得握住諾拉的一隻手。
彼得洞悉了朗德羅接下來會說什麼,想抽身離開。可羅密歐講述時自信滿滿,他講的故事早已讓彼得欲罷不能。羅密歐一隻手捂在胸口。
去看誰,做點什麼好呢?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腎上腺素已經耗盡,所以今天是個消沉低迷的日子,雖有陽光,可空氣中的能量已消耗一空。羅密歐本該在上夜班前睡一覺,他昨晚只睡了幾小時。不過,他能藉助幾種化學興奮劑繼續保持清醒。他不想馬上就睡,這可是決定命運的幾小時。要是能跟另一個人聊聊,那該多好!可是,跟平常一樣,沒人歡迎羅密歐上門。他當作寶貝的將軍椅還放在舒適的家中,沒人坐:他可以回家!正好可以拉好窗上用作窗帘的毛毯,打開燈,讀讀部落新聞,或是從醫院垃圾里撿回來的資料什麼的。有人連這些好端端的東西都會扔掉,表面上看著很好,可每當打開,看到的都是廢話。
特拉維斯神父把兩個手指搭在一邊的太陽穴上,閉上眼睛,雙手克制著,沒有攥起拳頭。他心中不覺怒火燃燒。
「這些話,這些關係,這些事實,它們正好吻合。一點一滴,正好!說明事故不可避免。我做好了圖表。我弄到一盒大頭釘,釘子還釘在我的牆上,現在還在那兒。我從人們說的話里抽出一些句子,然後刪減……您知道這個詞吧?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吧?」
這是一棵高大的老橡樹,大樹底下其他灌木無法生長,只剩他們身下細長脆弱的青草。
朗德羅小心地往前走,離得仍然很遠。他不時停下腳步,把樹枝撥到一邊,讓彼得瞄得更准。當彼得看出朗德羅無意擋住他的視線時,深切感覺到他倆成為至交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發現朗德羅的嘴唇在嚅動,他很高興朗德羅在做祈禱。這是正確的結束方式,雙方用行動表示同意,還有兩個兒子見證。他讓朗德羅走得很近,這樣開槍就萬無一失了。再近點,再近點,可以了。彼得的心似乎要炸開,他輕輕扣下扳機。毫無動靜。他知道來複槍里裝著子彈,因為他一向是裝好子彈再把槍收起來的。他從沒卸過子彈,沒人知道他把鑰匙放在哪兒,所以他再次將十字準星對準朗德羅的眉心,開槍射擊,毫無動靜。彼得想要再次扣動扳機,但他的手不聽使喚,手不聽使喚了。朗德羅的臉填滿了整個瞄準鏡。
「少廢話。」
「我都明白,」特拉維斯神父最後說道,「不過,還是停手吧。」
「肯定有。」
到達大福克斯后,她驅車直奔北達科他大學。她做完報告,與幾個同事聊了一會兒,很快就找借口離開,住進賓館。她預訂的是河對岸一家普通賓館,這兒不會有參會者入住。她報上個人信息,簽了入住單,上樓來到房間。她脫下夾克、鞋子和長筒絲|襪,然後在床上躺下。沒過一會兒,她又從床上下來。可她已疲憊不堪,最後還是掀起被子,再次躺下,仍舊沒脫衣服。她側身蜷縮著,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一直等到電話鈴響起。她的手猶豫著沒接,直到電話響了三聲,但最後還是拿起電話,把房間號告訴了他。
彼得找出他結婚時穿的西裝和戴的領帶。
特拉維斯神父剛離開,韋倫就開車來了,正好在車道上見到瑪吉,瑪吉關掉了雷達。她請韋倫過來幫忙干玉米地里的活。彼得已把去年的玉米茬兒翻進地里,但田壟里早長出了雜草。她進屋換上工裝,塗上防晒指數為三十的防晒霜,然後走出門。他們一起下到地里,天氣很暖和。他們各自帶著一把鋤頭,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裝著銼刀,用來打磨鋤頭。瑪吉穿著剪短的舊牛仔褲。她除草速度更快,或者說比較馬虎,所以一會兒就趕到韋倫前面了。韋倫漏了黑土裡的幾棵雜草,勉強跟在瑪吉後面。瑪吉的白襯衫系在腰上,穿著包住小腿的厚襪子,腳上穿著收口的厚靴子,一頂破舊的稻草牛仔帽遮著臉。她嘴唇隨著腦海中的曲子在動,臀部的兩個褲兜里都裝著厚實的棕色棉布手套,但沒戴,只管徒手揮動鋤頭幹活。壓扁晒乾的植物、敲碎土塊兒,刺鼻卻純粹的味道,一路伴隨著他們。韋倫很為自己的喬丹牌運動鞋得意,本不該穿到地里幹活。當時他爸爸想買下這雙鞋,可是沒錢,只好籤了個什麼文件才拿到鞋,但爸爸想讓別人知道韋倫家能買得起好鞋。細細的泥土滲進鞋裡,他的腳在出汗,把泥土變成了泥巴。他繼續揮動鋤頭,鏟斷雜草,穿著黏糊糊的鞋,挪動腳步跟在瑪吉身後。前一分鐘,他想著回頭用水管把鞋沖一衝,或拿濕布擦擦,想著會不會把鞋子弄壞。下一分鐘,一切都變了。
「好啊!我正想拍全家福。」
諾拉還沒來得及挪動身體,艾瑪琳突然伸出雙臂擁抱了她一下,然後迅速放開。諾拉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擁抱就已結束。

「不,不,你們走開。」諾拉喘著氣說。但艾瑪琳沒走,她的表情也沒變。諾拉雖然凍得牙齒打戰,卻不肯上車。空氣中的霧氣已凍結。一盞盞鹵素燈閃爍著,投下的光暈彷彿帶著另一個世界的寧靜,籠罩著停車場上的汽車、結霜的擋風玻璃和閃光的柏油路面。
「那就不是自衛,是報復。」
韋倫在田壟間灑滿陽光的黑土上坐下,一隻小小的黑色跳蛛落在他膝頭,瞪眼看著他,眼裡鬱積著巨大的痛苦,然後跳走了。韋倫沒有動,他摸著腦袋,好像在整理思緒。
羅密歐出了會兒神,然後回過神來,在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拿出那份報告。
「你快坐下!」她身後的女人喊道。
「我們去哪兒?」
「我得搞清楚他們去哪兒打獵了。」
「媽媽?爸爸?」
彼得轉身打開皮卡副駕駛座旁邊的車門。
「很抱歉這件事會再次揭開你的傷疤,」羅密歐說道,「但你不明真相。我只是覺得——我就是我,不會說謊——你作為家長,有權知道真相。」
瑪吉已脫掉白襯衫,只穿著一件文胸——天藍色的罩杯托著兩個奶油勺般的乳|房——正在用力除草。她身上塗了厚厚的防晒霜,所以全身發白。她的皮膚毫無瑕疵,沒有雀斑,沒有痣,連疤痕都沒有。只是肩膀上有個藍點,她轉身時韋倫才看到。那個藍點,他知道是什麼,她告訴過他。他的心好像被針尖一般的鉛筆尖刺穿了。他把手放在胸口,又移開,還看了看手指,可上面沒有血跡。而瑪吉卻毫無知覺地揮動鋤頭,時而俯身向前,用力剷除一棵根深蒂固的大薊。

「老師。」
在開往屬於聯邦政府的土地的路上,彼得把羅密歐在艾柯停車場說的話全都告訴了朗德羅。朗德羅沒有跟他爭辯誰是誰非,因為他腦子裡一下子湧入很多畫面,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記不得。他那天吃藥了嗎?沒有。他認為自己沒吃藥。沒有。他確定他沒吃。沒有。但這一點重要嗎?不管吃沒吃藥,他都是有罪的,槍是他開的。要是他能救活那孩子……朗德羅張開手捂住臉,好像要把支離破碎的自己用力拚回去。他們一路沉默,彼得的皮膚像岩石一樣晦暗無光。但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很放鬆,很溫暖。四十分鐘一秒一秒地過去了。
「怎麼了?大家都好吧?」
朗德羅轉身朝小山走去。他感到頭暈,卻很輕鬆,因為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彼得是個好槍手。死了就是從世上消失了,再也不用掩飾他活得那麼痛苦了,再也不用糾結到底吃不吃這種葯,不用再等艾瑪琳重新愛上他。儘管孩子們……放他們自由吧?無論如何,那天的事時時刻刻在他眼前徘徊,永遠無法忘記,他覺得無法再苟活。他的想法繞了一圈回到原點。是的。彼得的獵槍上有瞄準器,朗德羅連槍聲都不會聽到。死沒什麼大不了的,簡直就是上帝賜予的恩惠。朗德羅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心平氣和,夢遊似地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他告訴自己轉身下山。這時,他碰到了麻煩。
韋倫、霍利斯和酷奇決定開車去霍普丹斯的卡車司機休息站吃漢堡,擔心遇到巴奇或他的朋友,他們帶上了直筒襪和石塊;石塊放在手套箱里,直筒襪塞在杯架內。要是情況不妙,他們就把石塊放到襪子里,下車甩出去。但休息站的大多數隔間里擠滿高聲談笑的老農民,都在小心翼翼地吃著當天的特價漢堡。三個孩子沒理會保溫餐台和小小的沙拉台,直接坐在後面的小隔間里。他們剛給巴普和奧蒂打掃過車庫,口袋裡有錢。漢堡吃到一半,他們就看到巴奇獨自走進店裡。巴奇沒注意到他們幾個,一個人晃了一會兒,最後在長餐台旁坐下。他剛點好單,卻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三個孩子匆匆把漢堡吃完,跟女服務生打了個手勢,把錢放在桌子上,走出店門。巴奇正在跟快餐店的廚師說話。他們坐在霍利斯的車裡,等他出來。
他一隻手捧著她的臉,欣賞著她的下巴。她腦子裡正在想排球比賽的得分:上個賽季,她的積分已上升到二百分,至少還得幾年才能積累到一千分。
特拉維斯神父已跟彼得·拉維奇說過,並讓他看過驗屍官的報告,然後回到教堂轄區。這時,新任神父已到任。新神父穿著一套講究的中世紀神父法衣,腰上系著鏈子,腳上的鞋像室內拖鞋。他是從一個新成立的修道會過來的。他很年輕,面容白皙,雙頰像蘋果花一般,眼睛像鮮艷的矢車菊,玉米須似的頭髮剪得很短,露出頭皮。他的聲音尖利刺耳,卻讓聽者時刻關注。
從那兒,可以從山上向下望見保留地小鎮的中心。雖然他吃過葯腦子迷糊,心神不定,可他能看到每顆心的深處。族人的胸腔深處散發著痛苦的光,紅光星星點點遍布小鎮。小鎮西面,死者的心臟仍在跳動,他們在棺材里燃燒著溫和的綠光,暗淡的光從塵土中流淌到地面。小鎮南面放養著部落為發展旅游業而購買的野牛,牛群聚在一起,黑壓壓的一片。野牛的心臟也在燃燒,急切地訴說著它們即將滅絕的噩耗,像一群鬼魂。它們是抗爭精神的象徵,像我們一樣,羅密歐心想。像我們一樣,它們的鬼魂也在小小read•99csw•com的草棚里轉來轉去,一味長膘,蹉跎生命。像我們一樣,它們的心如同風塵中的燈依然可以看見。每天清晨,神聖的太陽在小鎮東面升起,以希望開頭,以沮喪結局。他實在太累了,羅密歐。因為,彼得必定會殺了朗德羅。他早已看出來了,心裏明白。他不想朝北看,因為他意識到,他一直在用冥界特有的逆向思維看問題,現在他似乎屬於那個世界,他可以在那兒長眠。
彼得放下電話。「我為什麼要打電話呢?」他問自家的狗,而狗黑棕色的眼睛閃閃發光,帶著滿滿的讚賞。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彼得接起電話。
這就是我存錢的原因,羅密歐對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說,我存錢就是為了他。我啃這個硬邦邦的乳酪,吃這個硬紙板一樣的比薩,就是因為他;就是因為他,我才能忍受電視沒有聲音。
「那麼說,有人想傷害比他弱的對手,你是去保護那個受傷的人?」
「這麼說,也不是朋友,你馬上就會知道,不過,在我發現他的企圖之前做過朋友。」
「羅密歐胡說八道。」她又說了一遍。
特拉維斯神父伸手接過報告,讀起來。他拿著報告好一會兒,足夠反覆讀好幾遍。最後,他的目光離開報告,看著羅密歐睜都睜不開的雙眼。
「不是。」霍利斯回答。
「你們一家可夠渾蛋的。」黛蒙德說。
「你們是來殺我的。」巴奇說。
「這些傢伙多大了?」
「好吧,我猜得出。」
他的倔脾氣上來了。他心裏怒火燃燒,發誓絕不給彼得得意的機會。他很冷靜,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命令顫抖的雙腿邁步走,腿真的動了。只要他腦袋朝山下移動,身體的其他部分就得跟上。他眼睛盯著地面,花朵稀疏的延齡草、蒜芥、沼澤茶、白漿果、鹿蹄草、野草莓。朗德羅蹲下撿了幾顆莓子放進嘴裏,莓子味道濃烈,他差點撐不住,當場就爬進東倒西歪的樹叢和粗壯的灌木叢。但他沒有,他走了一步又一步,恐懼在血液里噝噝作響。他低聲自語,殺了我吧,你個渾蛋,現在就殺了我,他喃喃自語,極力維持內心的怒火。他打算像老一輩說的那樣,唱一首死亡之歌,可嘴巴張不開。殺了我,你個渾蛋,現在就殺了我,開槍啊,開槍啊,現在就開槍啊。但他走了一步又一步。他有時會跌倒,但他會爬起來繼續走。
我喜歡這樣,羅密歐自言自語。
「報告上不是這麼說的。」
「您弄錯了!」羅密歐拍打著膝蓋,「您弄錯了!」
「正好相反,」特拉維斯神父說,「羅密歐,正好看看這一步你取得了哪些進步。」
朗德羅和艾瑪琳走進來,找到坐的地方,擠在一群勇士隊的家長中間。勇士隊先向家長致敬,再向教練致敬,最後經過球網,虛碰對方球員的手,祝對方好運。祝你好運,祝你好運,祝你好運。「你想要的。」貝拉依琳對瑪吉說道,臉上的笑容好像是貼上去的。她迅速走過去,眼睛看著前面。
「不愛。」瑪吉回答。
彼得走上樓,發現兩個孩子都睡了,走廊門縫透進的燈光中隱約可見他們的臉。拉羅斯在下層的床上縮成一團,身影模糊,臉埋在枕頭裡;瑪吉房間的地上扔著牛仔褲和內衣,書本攤開,還有論文和筆記本。不過,她化妝台上的指甲油嚴格按照彩虹七色擺得整整齊齊。他走進自己和諾拉的卧室,裏面是肥皂和沉睡的味道。諾拉像石棺上刻的女王一樣仰面躺著。他輕輕上了床,做賊似地小心翼翼地安頓下來。諾拉沒有動。到了早晨,重力作用加上他佔優勢的體重,諾拉自己就會滾到他身邊,他醒來時,諾拉將睡在他臂彎里。
「哦,天哪!不可思議!」黛蒙德追上她們,「你知道嗎?你爸爸揍了貝拉依琳的爸爸,你媽媽吐了她媽媽一口。」
「寶貝,給她們點顏色瞧瞧!」艾瑪琳的話音淹沒在其他家長的喊聲里。
喬塞特飛身而起,大力發球。但行星隊兇悍的紅頭髮雙胞胎之一格溫娜用前臂接住球。球打偏了,但二傳手接球調整,貝拉依琳用力扣球,球貼著球網落下去。斯諾冷靜地將球挑高,黛蒙德一個精準的指尖傳球將球傳給雷吉娜,這下十拿九穩了。雷吉娜能用球打中十分硬幣,實打實的十分硬幣。有一次因為好玩,她們給她放了二十枚十分硬幣在落點上。雷吉娜一次擊中一枚,賺了整整兩塊錢。
如果朗德羅死了,艾瑪琳正好需要我。
如果服下適量的羥苯氨酮,羅密歐看什麼事都像看電影故事一樣:復讎就是伸張正義,就是站在自身軀殼之外注視自己,甚至能聽到音樂,音樂聲時而隱隱約約,時而突然高昂。看到了嗎?彼得穿著英雄的服裝上場,要扮演屬於他的英雄角色了,羅密歐心想。但他看出了其中驚人的意義。

「我說了不愛。」瑪吉笑了。
中等個頭的金髮女孩克里斯特爾,人長得很漂亮,一個轉身把喬塞特的第二個發球打回來,球打偏了。比賽進行著。喬塞特六次發球得分,贏得繼續發球權,行星隊叫了暫停。
「這麼說,你沒看過報告。」
眼下,他們從卡車上下來,彼得探身去車裡拿獵槍。
諾拉和瑪吉寬容地望著他。母女倆經常聽不懂彼得的話,就帶著母親般的些許不悅,看向別處。
防晒霜也遮不住她背部的光澤,她的背散發著醇厚的金色光芒。閃亮的汗珠沿著她的脊柱向下,流到小小的牛仔短褲上。她那奶白色的雙腿像小鹿一樣輕盈。泥土像一片陰影,被汗水黏在小腿內側和大腿上。
行星隊的兩個家長,就是韋爾斯特蘭德夫婦,他們的膝關節抵在拉維奇夫婦倆的背上,高興地嘎嘎笑。彼得在諾拉轉身時抓住她,伸出一隻胳膊抱著她。
酷奇和韋倫已走到陽台上,霍利斯加快腳步跟在他們身後。空氣中瀰漫著化學製劑刺鼻的味道和死亡的氣息。他們拉起T恤捂著鼻子,站在進門處。
不是他非要這麼想。當然,他一再拒絕這些念頭,可它們卻不停地鑽進他腦海。他雙手緊握方向盤,低下頭,合上眼。一切都好,因為朗德羅還活著,只是他剛才不該那麼想。
「拉維奇,」喬塞特生氣地叫道,「你沒睡著吧?」
她徑直往辦公室走去,他在後面跟著。走進辦公室,她沒有關門,燈光很刺眼。她在辦公桌前坐下,指了指另一把椅子。
彼得和諾拉被押送出去時朗德羅和艾瑪琳也跟著出去了。貝拉依琳的父親像黑熊似的,他的鼻子疼痛難忍,而她的母親身強力壯,理著華倫王子一樣的短髮,他倆出門后一直走到自家的皮卡處。停車場上沒人監督雙方的家長不再起衝突,但貝拉依琳的父親韋爾斯特蘭德根本沒打算繼續打架。瑪吉的父母被瑪吉的物理老師送出體育館,好不尷尬。霍塞爾先生極其難過地轉頭注視著他倆,用滿是傷痕的雙手向他們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轉身走了。諾拉喘著粗氣。
瑪吉聽到諾拉的喊聲,黃油般的溫暖在心裏旋啊轉啊,落到心底深處。彼得的胳膊牢牢摟著諾拉的肩,在她耳邊低語,但她的心已遊盪到別處。奇怪的是,這卻讓他覺得安心。因為這不是假裝的,不是虛幻的,也沒藏著別的意思。這是他熟悉的諾拉,不是那個臉上掛著假笑的諾拉。這才是家人之間正常的互動,不是刻意營造的那個幸福家庭,雖然那個家庭里沒有懊惱,沒有憤怒,不允許高聲講話,不允許痛苦的存在,可他覺得孤單。
「我的老夥計!」我朝他喊,「老夥計!」
天快黑時他才到家,問題還在腦海里盤旋:「彼得真的想殺我嗎?還是只想嚇唬我呢?特拉維斯神父呢?這一切是一個笑話嗎?到底什麼才是真的呢?」喬塞特沿著房子圍了一圈搖搖晃晃的馬口鐵柵欄,他絆了一跤。艾瑪琳當時坐在餐桌旁,大概認為他喝醉了,但等他走進門,艾瑪琳才意識到他不過是笨手笨腳,差點摔倒。
「把你的爪子拿開。」諾拉尖叫起來。
朗德羅關上車門,繼續往前走。
諾拉一直在站著看。有個家長推推彼得,彼得想拉諾拉坐下。
「好了,這就是那個地方,」她說,「我的地盤。」
艾瑪琳朝怠速皮卡點點頭:「貝拉依琳的父母吧,她母親本就不該來看比賽的,她去年就被禁止了!」
我想警告他,試過一次又一次。
「你好,」彼得說,「我是彼得·拉維奇。很抱歉我打了你,也希望你家女兒沒事。」
一路上,這些念頭來了又走,但特拉維斯神父沒做出任何反應,眼看著朗德羅踉踉蹌蹌地朝他走來,這些想法才變得真實。
瑪吉發球觸網。她母親很難過,雙手啪地落在膝蓋上,像扔下一副空手套。
將近五分鐘,他們什麼也沒說,也沒看對方。他傾聽著她的呼吸聲,她也傾聽著他的呼吸聲。他身體稍微挪動,朝前俯身。她緊張地輕輕吸了一口氣,聲音幾不可聞。
「我有事要馬上跟他說。」
她眼睛盯著貝拉依琳的發球動作,從地上勉強救起一個球;這種球喬塞特只能跪地調整,再傳給黛蒙德。但行星隊把球打了回來,一輪漫長、激烈、艱難而瘋狂的接發球開始了;間或有奇迹般的救球和不可思議的扣球,比賽演變成旋轉過網的輕吊球,讓家長們急得抓狂。他們不禁倒吸氣,喊叫著,從座位上跳起來,不過,這時的混亂是善意和友好的。等雷吉娜終於贏下與克里斯特爾的一輪較量時大家心情都不錯,只有克里斯特爾例外。她像只奇怪的花斑貓,沖雷吉娜發出噝噝聲。雷吉娜嘴裏罵著變態,轉過身不理會。勇士隊隊員們跳起來,組成陣形,雖然勇士隊繼續領先五六分,但她們為此打得很辛苦。千鈞一髮之際,運氣總是偏向勇士隊,惹得行星隊的幾個家長嘟嘟囔囔。勇士隊拿下頭兩局。接著,行星隊全力以赴,獲得了好運氣的青睞。接下來的兩局也是行星隊走運。打破僵持的第五局比賽開始了。
「是的,老師,我就是自衛。」
羅密歐很失望,這下沒樂子了。
去哪兒?去哪兒,夥計?
彼得站在車道盡頭。他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雙肩平放,一動不動。他沒有朝路過的汽車揮手,甚至連看都沒看,那些都不是朗德羅的車。皮卡在他身後,車後窗的槍架上放著他的獵槍。他穿著藍色牛仔褲,紅黑格子的舊夾克,腦袋嗡嗡直響,耳朵里是血液空洞的咆哮。他是否記得要把放槍的柜子鎖好呢?他取槍時動作太快。是的,他記得鎖了,是的,鎖了。這個問題,他每隔三分鐘就問自己一遍。他心裏的那個彼得早已知道羅密歐會說什麼,他其實一直在等待這一刻,感覺聽到的新消息不過是證實了他的懷疑。每一種雜訊都被放大了。家裡的狗在灌木叢里鑽來鑽去。彼得注視著樺樹和楊樹,樹葉映著陽光顫動。他不記得兒子的聲音,除了照片,想不起兒子幸福的樣子。但就在達斯提出事的地方,他在樹葉間看到兒子,可大驚之下轉瞬即逝;達斯提睜著眼睛,他在呼喚,他很害怕。彼得捶打著腦袋一側,想記起達斯提別的模樣。幸福的模樣,不是照片里的樣子。真正在一起的時候,他怎麼不記得有這樣的時刻呢?
彼得指著好幾排在學校拍的照片。
他固執地盯著特拉維斯神父。
「他們把她傷得很重。」拉羅斯低聲說。
羅密歐真想說去他的,但讓他吃驚的是,他嘴巴可不是這麼說的。
霍利斯打開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想擦掉巴奇留在玻璃上的唾沫。但他的汽車沒有雨刷清洗劑,唾沫變成了髒兮兮的條狀污痕。
他倆按照白紙黑字寫好的常規問候和思路提示,一來一回互相問答,然後念完十二個步驟。特拉維斯神父說:「該你講了。」
諾拉偷偷吃了顆葡萄。真是讓人失望,葡萄皮很厚,沒滋沒味,果肉像摻水的化學紙漿。她又吃了一顆。瑪吉不是一直在發球,但教練也沒讓她下場。她還在球場上打比賽,輪到主攻手位置了。勇士隊已丟了兩分,這次發球要遏制行星隊進攻的氣勢。多大的壓力啊!為什麼是瑪吉?彼得高喊著鼓勵的話語,可諾拉沒說話。她使勁盯著女兒,想藉助愛的力量把好運傳遞給她。
「你愛我嗎?」韋倫問。
電話那頭是個印第安人,也跟他一起大笑,掛了電話。

普路托鎮的男排隊員已經叫作行星,所以普路托的女排隊員自然都成了女行星。她們的隊服是紫色和白色,吉祥物是一顆圓圓的行星,有胳膊有腿,還有一張眉飛色舞的臉。保留地的男排叫勇士隊,可女孩們不叫女勇士,也乾脆喚作勇士隊。她們的隊服是藍色和金色。因為不想把自己變成吉祥物,所以她們選了配有兩根羽毛的古時戰盾印到隊服上。排球服是尼龍材質的緊身長袖T恤,用小臂打球時不會留下淤青;不過,她們身上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她們穿著緊身短褲,戴著護膝。杜克教練要求女孩們都扎束髮帶和馬尾辮,因為女孩們無論多麼自律,難免會摸摸頭髮,分散注意力。球隊的女孩們崇拜杜克教練和他的小馬尾辮。除了跟普路托行星隊的第一場比賽,勇士隊本賽季沒輸過一場。晚上,一天天變冷,越來越冷,她們的積分不知不覺變成八勝一負;女孩們很不甘心。今晚,她們要跟普路托隊再戰一場。女孩們下定決心https://read.99csw•com,非贏不可。
巴奇突然沖向他們,撲倒酷奇,一言不發,揮臂就打。韋倫想把巴奇拉開,巴奇站起身,一頭朝韋倫撞過去,然後惡狠狠地掄起拳頭猛擊霍利斯,把霍利斯打倒在地,躺在濕滑的污穢里喘著粗氣。巴奇對他們三個拳打腳踢,他們仨差點沒命逃出屋奔到車旁。一切在可怕的靜寂中悄然進行。霍利斯加大油門往後倒車;巴奇邁著大步飛快地追上來,撲在汽車的前蓋上,他的臉壓在擋風玻璃上,雙眼圓睜,轉動舌頭舔著玻璃。霍利斯只好猛然掉轉車頭向前開,接著腳踩剎車,突然後退,想把巴奇甩下去。巴奇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撞在地上,速度慢下來。但當他們開車離開時酷奇向後看,發現巴奇蹲在地上,似乎像電影里的怪物一樣四肢並用,準備跳躍著追趕他們。
「我應該到那邊去。」彼得說。
「他在幹什麼?」
「我跟人打了一架,輸了。」
他抬起胳膊,揮手讓朗德羅停車。別動。在朗德羅看來,彼得顯然有話要說,所以他停下車,滿臉擔心地從車裡下來。
「我知道,你信任他。」
特拉維斯神父把拉羅斯帶到體育館的一個角落,一起坐在一摞地墊上。
「報告上不是這麼說的。」
這麼說,羅密歐也愛著艾瑪琳,特拉維斯神父心想。他和這個黃鼠狼似的朋友同樣為愛情所苦;這個突然發現的事實讓他抬起頭,注視著羅密歐。這個表示關注的小小舉動讓羅密歐毫無保留地傾吐肺腑之言。
特拉維斯神父剛開車離開,三個孩子就鑽進霍利斯的車,他們商量了一會兒,然後開車去找巴奇·韋爾斯特蘭德,可他已不見蹤影。
斯諾就在瑪吉身後。
「我是窮光蛋一樣的上帝的戰士!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他們被人推著擠進看台,後排家長的膝蓋頂著前排家長的背,前排家長的背抵住後排家長的膝蓋。諾拉事先把三明治放在一個有襯墊的小保溫盒裡,把冰袋塞在一側,保持周圍的蘇打汽水冰涼可口。她還買了綠葡萄,這個時節的葡萄貴得離譜。彼得幫她脫下外套,或者說是把外套拉低一些。因為沒地方放,她把袖子打結,系在腰間。體育館里很悶熱,因為只有一個看台,兩個球隊的家長只好坐在一起。家長們想按自己支持的球隊分開坐,可無意間還是混坐在一起。

你才想要,瑪吉心想。巴奇跟他姐姐說過了。忘掉吧。瑪吉有一套小動作,晃動身體,這是一種幾乎看不出的全身晃動,忘記壞心情或擊球不中的沮喪。不過,喬塞特知道。隊員們圍成一個圓圈,兩隻手臂分別擁抱身旁的隊友。杜克教練一隻手拿著寫字夾板站在旁邊,另一隻手每說一句話就在空中揮一下。杜克教練告誡她們,排球只是一項比賽,可眼下已不僅僅是比賽。他提醒她們既要放鬆,又要緊張,要專註,動作要大胆。瞅準時機,調整好準備扣球。他叮囑她們,既要放鬆,又要專註。她們是一家人,是姐妹,是勇士,一定會打敗對方,把榮譽奪回來。他說,什麼都不要想,只想著此時此地。用上你們的嗓子,誰要接球就吼出來,用手拍打地板,保持信心。
瑪吉跳上車後座。
「您好?我能為您做什麼?」
「我還可以把他撞倒。」特拉維斯神父對著擋風玻璃說。
「我剛給朗德羅打上死亡的標記,特拉維斯神父。」
「哦。」喬塞特說。
「有人做了這種壞事?正好當時你看到了?」
彼得盯著羅密歐,眼睛卻不知在看什麼地方,他的臉變得憔悴。他的皮膚起了皺紋,彷彿變成了陳舊發黃的羊皮紙。他突然老了,老得厲害。羅密歐被這不尋常的變化嚇得又往後退了一步。接著,彼得的女兒喊他。
他真不明白。錢的數目一直在增加,也許有一天,霍利斯會去看看他們共同的銀行賬戶,說點什麼。也許,他認為羅密歐這個爸爸也不是一無是處。
「打得不錯。」彼得說。
「我們拍吧!」瑪吉伸出雙臂擁抱諾拉,想激起諾拉的興趣。諾拉兩眼發亮。
「我是韋爾斯特蘭德,我不是故意碰你老婆的。」
在大家鼓掌向彼此加油致敬,神父示意下課後,拉羅斯向他走來。他喜歡這孩子,喜歡他勇敢無畏,與人推心置腹,喜歡他勤奮刻苦。雖然拉羅斯沒有天賦,可還是磕磕絆絆地掌握了他教的品勢,記住了訓練內容。他踢腿和出拳之間看不出對跆拳道的理解,僅僅是在空中做出動作而已。
「所以,三年前的那天……」羅密歐說道。
「那就沒意思了。」
不管灌木叢多麼茂密曲折,瑪吉都能鑽過去。可韋倫像個大塊頭的牛犢,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後,頭髮雜亂,眼睛瞪得圓圓的,粉紅的嘴唇發亮,黝黑的皮膚上掛著汗珠。終於,瑪吉的手用力抵在韋倫的胸口,示意他停下來。
剛開始,他的嘴、舌、喉,好像各說各的。他喉結顫動,顱骨共振,聲音發抖。怎麼回事?好像是一個不同的羅密歐在講話,一個藏在心底的羅密歐。這個不為人知的羅密歐發動了政變,這個羅密歐二號潛入了他的信息交流系統。是哪些葯出賣了他?他又吃了什麼葯?是什麼形狀的藥片?羅密歐認為自己吃了一片白色橢圓形大藥片,還有幾片黃色的小東西。也許是藥物交叉反應產生的副作用吧。羅密歐嚇得說不出話來,而羅密歐二號口若懸河,一股腦坦白了因為某些原因做過的一些事。羅密歐二號說得天花亂墜,聲調在變換,聲音越說越高;羅密歐一號絕望地意識到,羅密歐二號像青蛙一樣連蹦帶跳,一直說到不可逾越的那一步,大概已越界三步,也許是四步、五步了。到了那個地步,事情只有上帝和另一個人才能知道你確切的罪過。說起藥物交叉產生的多重副作用。眩暈、胃痛、大小便失禁、呼吸短促、腎衰竭的風險,這都是真的嗎?同時,特拉維斯神父作為一個普通人和上帝在人世間的代表,沉浸在羅密歐出人意料的狂熱獨白里。
還是沒人來。咖啡先生是空的。
「是誰?」
彼得放下槍,但槍仍緊貼著身體。他注視著朗德羅仍在疲憊地邁向死亡。現在,彼得肉眼看得清楚,他從朗德羅扭動的腰胯和沉重的腳步中看到了拉羅斯的影子。真有意思,他以前從沒注意過。接著,他看到了更多,看到了以前視而不見的一切,看清了其中的異常:悲傷的磷火吞噬了他愛的那些人。他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系列流動的畫面:錯過的所有東西,還有所有真真切切丟失的東西——阿司匹林、刀、繩子,所有落在諾拉手裡會要命的東西。還有他自己手裡奪命的子彈。
「爸爸,輪到我們了!」
「那你遲到了十分鐘。」特拉維斯神父說。
「什麼事?」
「他們都很好,不過我得找到朗德羅。他,我是說羅密歐,道聽途說,腦子裡生出這麼個念頭或者想法,認為朗德羅殺死……的時候,服用過藥物。」
瑪吉回到屋外。
羅密歐眨眨眼睛。
「特拉維斯神父,這就是為什麼神不再眷顧我。不是因為我肱骨部位的皮膚起皺或是有條可憐的老傷腿,不是因為我墜地時傷了腦子,不是因為我骨子裡是個癮君子,會不惜一切滿足對藥物的渴望,雖然這麼說也沒錯。但特拉維斯神父,這都不是原因。」
朗德羅直起腰,端來兩杯水,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艾瑪琳感到一陣后怕,因為這有可能,而且很可能會發生。她手拿水杯,合上眼。她看到一片沼澤地上長著密密麻麻的蘆葦,沼澤底部是淤泥,盤根錯節,深淺不一。她看到成群的鴨子拍打著翅膀穿過沼澤上岸。她看到自己,身邊是朗德羅。她看到他倆並肩踏進沼澤地。
羅密歐端詳著雙手,摩挲著手腕,把他跟彼得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特拉維斯神父。神父起身時,羅密歐還在說。神父走出門后,羅密歐還在不停地說。他對著空空的咖啡壺和等人來坐的椅子絮絮叨叨,對著牆壁絮絮叨叨,對著從地下室窗戶透進來的光柱絮絮叨叨,對著食物的香氣絮絮叨叨,對著自己的手、膝蓋絮絮叨叨,對著空氣絮絮叨叨。他不停地說,因為他不知道一旦停下來會發生什麼,他這輩子還有什麼盼頭。他不能拔腿就走,因為他臉上還糊著一層讓人難堪的鼻涕,眼淚還在往下流。他站起身去追特拉維斯神父,嘴裏仍舊念念有詞。爬上樓,穿過教堂的主要走廊,他嘴裏依然念念有詞。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吃驚,忘記屈膝,抬腳走出教堂前門。
「她現在就很開心,不是嗎?」
她開門讓他進來,他小心地關上門。他們面對面站著。當然,他穿得像個普通人。他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伸手拉拉他夾克的袖子,他脫下夾克。她摸摸他的襯衫,他把襯衫也脫了。他胸脯上的傷疤像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傷疤即將不見的地方痕迹越重。她等待著。他碰碰她的襯衫,她解開小小的白色貝殼紐扣,他把衣服從她肩上拉下來。她肩膀抬高,衣服落在地上。到了這一步,一切順理成章了:像路上的積雪一樣,他們不知不覺地靠近彼此,不停地奔跑在漆黑的路面上。
羅密歐看看四周,看看自己的生活,看看自己的晚飯。他吃的是醫院冰箱里別人剩下的比薩,意式香腸幹得像硬邦邦的碟片,乳酪也很硬,味道不錯,但為了好消化,羅密歐倒寧願吃個蔬菜比薩。他現在把工資存在銀行賬戶里,可他不喜歡逛店,他不喜歡花自己的錢購物。他存錢到底想做什麼呢?
特拉維斯神父不知道如何把紛亂的思緒說出口。
「他好像沒看見我一樣。也許他為自己乾的事感到難過,但他沒說過對不起!他好像沒看見我一樣。」
進行二次進攻。「別說出來,教練。」黛蒙德說。
「不要,親愛的。」他說,呼氣吹在她頭髮上。
他朝樓上喊了一嗓子,沒人回答。
他不停地動啊動啊,沉浸在如夢似幻的幸福中。大樹下,她隨著他一起律動,突然她超越了疼痛,無比自在。她是瑪吉。貓頭鷹已進入她的身體,她正用貓頭鷹金色的眼眸放眼凝望。
「上車吧,」彼得說,「我們坐在車裡等瑪吉出來。」他哄著諾拉靠近他,勸她一起上車。
我在其中的作用已經結束了。
他已點燃導火索,事態的發展已超出他的控制。
「還有……」說到這兒,為了加強效果,羅密歐開始添油加醋,「還有,要是你妻子能趕到現場,即使是她也有可能救活孩子。」
他現在一點也不孤單,因為諾拉這會兒蠻不講理。
「也許,」韋倫說,「他現在落到第二名了。」
「她在這兒聲名狼藉,前一年就從鎮上逃回來的。」
「我把這些拼湊起來才知道的!」羅密歐語氣堅決,「特拉維斯神父!」
艾瑪琳告訴他怎麼到那兒,但沒要求同去。她勉強支撐著,站在原地沒動。
「我不是一直是這副卑鄙小人的德行,特拉維斯神父。以前,我也算個人物。以前,老師認為我是班上最聰明的孩子。那時的朗德羅是個很酷的男生,我跟他關係最鐵。這是他冒冒失失、潦倒不堪之前的事了。那時,他剛上寄宿學校,有點像搖滾明星,總靠在木牆板上。那時,朗德羅慫恿我從學校逃跑。那場慘痛的遭遇將會改變我的生活,那將……」
一天晚上,斯諾陪拉羅斯走進訓練室時特拉維斯神父重重地踩在地板上,聽聲音像是把木板下的龍骨踩塌了。他膝蓋支撐不住,一條腿不聽使喚地跪在地上。不過,他很快站起身,全神貫注地上課。這是他最初喜歡跆拳道的原因:跆拳道不允許胡思亂想,只能想下一步。
「爸爸,全家人,在一張合影里。這會讓媽媽開心的。」
斯諾和喬塞特陪瑪吉走出體育館大門,貝拉依琳從她們身邊經過,她們狠狠地瞪著她,她卻徑直朝自家的皮卡走去。
一段不和諧的音符在他腦海中響起。
「什麼都沒死,」彼得說,「不過是個說法。」
「難道您不喜歡這個詞?我把這些句子里的線索與其他線索刪減,形成一張更大的關係網。」
「出什麼事了?」
「該我講?」
「我想您就是特拉維斯神父吧。」新神父說道。他眉頭一皺臉也發紅,雙頰出現斑駁的雜色。
「上車。」他說。


「我是來接替您的。」博納神父說。
「有人傷害過別人,所以我去打壞蛋了。」
他們開了一英里,然後霍利斯說道:「巴奇本該是班上的優秀畢業生代表。」
「我看到她了,」諾拉大聲說,「眼線畫得很重的那個!」
羅密歐停頓了一下,他很為「你馬上就會知道」這句話感到自豪,皮斯太太曾把這種技巧稱作鋪墊。他裝出真誠而難過的表情,因為馬上要對過去信任朗羅德的人揭穿他不為人知的品格。
「你在說什麼?『刪減』這個詞沒有聯繫的意思,它的意思是刪除。」
「我猜,就我們倆了。」特拉維斯神父說。
「報告不是這個意思,羅密歐!報告上有你用過的詞語,但合起來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報告不是這麼說的。」
大多數比賽雖然是競技性的,但氣氛友好,每個人發揚良好的體育精神。杜克教練事先把行為守則寄到每家每戶,要求家長和隊員必須簽字。但第四局球打得很兇,可人們的表情更凶,有幾聲吼叫中夾雜著譏笑,己方球隊得分時會得意地擊掌慶祝。到第五局比賽時,整個體育館瀰漫著危險的緊張氣氛。諾拉知道哪九九藏書個家長是哪一邊的。這時已沒人低聲寬慰,說打得不錯;而對方球隊得分時也沒人友好地打趣。當對方球隊失誤時諾拉拚命高喊,但克制著,沒有幸災樂禍。她盡量不去質疑邊線球,盡量不亂喊干擾比賽,即使她認為自己比運動員更清楚球的落點,她也控制著不喊出聲。像教練懇求的那樣,她努力做到不褻瀆排球比賽。
朗德羅出現在彼得的裸眼中,起初,朗德羅只是一個活動的物體,遠處的他撥開樹葉時,那模糊的綠色會搖晃。接著,彼得用瞄準鏡鎖定朗德羅,注視著。彼得雙手沉穩冷靜,因為這雙手屬於另一個男人。那個人一直想這麼干,只是沒付諸行動;那個人劈木柴時無數次想劈開朗德羅的腦殼;那個人,做夢都想把彼得現在乾的替他幹了。
彼得坐進駕駛座,發動皮卡,駛出車道。
「我們現在就走。」韋倫說。
三個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戒酒會向他發出召喚。戒酒會的目標呢?羅密歐想起,小組成員正在瞎扯戒酒十二步驟中的那個步驟,內容包括開始列一個失德問題清單,要做到深刻徹底、無所畏懼。這是羅密歐最喜歡的步驟,他喜歡聽同組的人談論每周新增的失德問題。羅密歐那熱切傾聽的本事讓小組成員的講述不會冷場。而他的評論有時讓人哭,有時讓人笑。每次會面就像演戲似的,正適合羅密歐,每次都讓他心情更好,所以他去了。搭上上山的車,無精打采地繞過教堂一側,走下樓梯,沿著走廊,進入一個舒適的房間,地上鋪著發霉的地毯。椅子圍成一圈,等著人來。還沒人來,羅密歐在椅子上坐下,意識到他可能沒有辦法調節心情,承受同組成員的批評。他帶著葯離開房間,躲到衛生間里偷偷服用,回來時已勇氣倍增。
「她們會拚命轟炸我們,」杜克教練說,「瑪吉,現在你就是我們的秘密武器。她們不了解你,你做好準備。喬塞特,她們一定在你下一輪發球時瘋狂攔截,所以你得讓她們嘗嘗苦頭。雷吉娜,要是有機會,你……」
她抓住他的胳膊,一個虛弱無力的動作,一點不像妻子對待丈夫的方式,不像在外人面前那麼親熱,比如艾瑪琳意識到她表弟扎克上門時。不過,也算是有表示了。可那隻抓著他胳膊的手無法證明他倆的婚姻曾激|情四射,無法證明他倆的生活一度堪稱保留地的愛情教科書。她只是抓著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肘放在椅背上,俯身靠近她。他倆過去常住廉價汽車旅館,門鎖壞了,他們就用椅子抵在門把手下面。跟那時候比,俯身靠近算不上親熱。他們過去常常以為他倆與眾不同,多幸運!他倆過去常說,他們敢肯定沒人像他倆這麼幸福,這麼相愛。他倆過去常說,我們要一起變老。「當我變成乾癟的老太太時你還愛我嗎?」「我會更愛你。你比現在更甜美,像葡萄乾,或西梅脯。我們以後一起吃西梅脯。」過去他倆常這麼說。可現在,他倆吃的是青梅,不是嗎?味道很苦。「我呢?你還會愛我嗎?」「我不知道,要看你身上枯萎的是哪個部位了。」過去他倆常這麼說。
畫面里,男孩那雙能幹的小手填滿彼得的腦海。那雙小手彎起手掌接住子彈,裝上又卸掉他槍里的子彈。繩子,毒藥。那雙小手把繩子和毒藥找出來扔掉。消失不見的老鼠藥、番木鱉鹼、不見蹤影的漂白劑。拉羅斯現在又救了他,救了他的兩個父親。
朗德羅照做了。
「他帶走了最好的獵鹿槍。」

「我真幸運!」彼得看著母女倆,由衷地感嘆。
「唔,布拉德?布拉德·莫里西吧?我知道那幾個傢伙。這麼說,你去揍他們了。我上課告誡過你們不能這麼干,你違反了我們的紀律,腰帶應該沒收。」
現在,一切似乎變得緩慢,甚至停滯,時間似乎已經停止,這世上只有羅密歐,只有彼得,恐懼像銅鑼一樣在彼得腦海里作響。
「行星隊的隊員……」但彼得克制著沒說下去。
彼得在瑪吉的排球賽上用拳頭狠狠揍過的那個人,也就是貝拉依琳和巴奇的父親,接了電話。
他鬆了一口氣,可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奇怪的失望。他的失望與腦海中一閃而逝的念頭有關,這些念頭在腦海中浮現,被壓下,卻又再次出現。大概就是在想,如果是這樣會怎麼樣。如果朗德羅剛才走了。哦,這話的意思是,如果他死了。好吧。如果朗德羅已經死了。不要總想如果這樣別人會怎樣。
「我沒什麼可講的。」
「你是今天的主講人。」
拉羅斯耷拉著腦袋,凌亂的頭髮垂在前額。
朗德羅走到他旁邊時他還在大笑。朗德羅打開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特拉維斯神父看看朗德羅那張蒼老的臉,一副倒霉相,跟羅密歐描述的一模一樣。特拉維斯神父一陣狂笑,這笑又像是哭。他一隻手啪地砸在方向盤上,放聲大笑,笑個不停。
偷偷一個眨眼。瑪吉故意嘟起嘴,不停地扣球。彼此之間沒有一絲微笑。然後,女孩們集合列隊。
為什麼攢錢呢?
「我的票投給你。」他說。
他告誡自己別去,卻發現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兒走去。他自我安慰,他去那兒只是為了確認艾瑪琳不在辦公室,即使她在,也只是想確認她安然無恙。他告訴自己,如果艾瑪琳在辦公室,如果他看到艾瑪琳,就馬上離開。可當艾瑪琳來到空無一人的大樓門口時他沒有離開。他邁步進去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從上次交談過之後,她一直在等他。別人都在家裡看戰爭新聞,所以這兒只有他和艾瑪琳。
絕殺!一片寂靜中,諾拉尖聲叫喊著。絕殺!絕殺!絕殺!
喬塞特第一個發球。她喜歡這一刻,因為隊友們都褪去女孩特有的虛偽和迷糊,成為一台配合無間的機器。
「懶鬼,起來幹活,」她說,「可不能讓我一個人把地里的活都幹了。」
彼得拿不定主意。自從達斯提離開后,他們沒拍過全家福;還有,他不知道這事要不要瞞著朗德羅和艾瑪琳。因為拉羅斯也會出現在全家福里,這件事具有象徵意義。這樣的事彼得一向低調處理:哪一家都不要過多地爭搶拉羅斯。自艾瑪琳一度想要回拉羅斯之後,彼得更加小心謹慎。但瑪吉眼睛盯著他,那副奇怪的、笑眯眯的乖乖女模樣讓彼得拿她沒辦法。
「你本該在這兒。」特拉維斯神父說。
「我……是的,當然……到底什麼事?」彼得匆匆瞥了家人一眼,遲疑地笑了笑,沖不耐煩的三個人揮揮手。
「那麼,」羅密歐說,「也許是吧。刪減相關要點之間的意義關聯,有可能。那又怎樣?」
瑪吉馬上就看出有什麼事不對勁。又出事了。她那麼起勁地張羅著拍全家福!不過,顯然是她爸爸出事了。他回來的路上表現得很奇怪。現在,連長得像范·迪塞爾的老神父也來了。
他們迅速地交換了個眼神。
陽光鑽進房間,大廳里傳來葬禮的香味,一會兒可以好好吃一頓了。化學興奮劑開始發揮作用,硬邦邦的椅子也變得舒服多了。另外,羅密歐還可以好好得意一番,細細品味願望終於實現的滋味。現在回想起來,他還記得他們在艾柯停車場里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句對話、流露出的每一次情緒。這些時刻他將永遠銘記,一個人慢慢回味。他慢條斯理地想象著朗德羅剛開始的疑惑、醒悟后心頭的恐懼、眩暈和解脫,這是朗德羅最終應得的大報應。甚至還有死亡,遲也好早也罷,儘管不可能。他真的想讓朗德羅死嗎?他不過讓事情自然發展,僅此而已。
「什麼意思?」
拉羅斯沒回答。
羅密歐把他過去和現在的細節一股腦全都聚集在一起,毫不客氣地擺到神父面前。
「不,恰好是。」彼得說。
「我們在這兒等著,等孩子們都上車再走。」彼得說。
「我想我就是吧。」特拉維斯神父回答。
不過,說起這張照片,要讓全家人開心,他只需穿上最好的襯衫,臉上掛著微笑就行。
彼得隱約對羅密歐有印象,但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認識他的,羅密歐也沒想起來。有一次,彼得正在給車加油,羅密歐趁彼得皺著眉頭看電子計數器上飛速增長的讀數,騙了他一次。羅密歐撒謊說自己丟了皮夾,需要十美金的汽油把祖母送到醫院去。彼得打開癟癟的皮夾,給了他五美金。現在,羅密歐彎腰弓背,鬼鬼祟祟,把彼得跟他的家人分開。
他眼裡的淚花不是為了騙取別人的同情,套取信息。他哽咽難言,凄慘可憐,痛不欲生。他發出的聲音很刺耳。「那將毀掉我的生活!」羅密歐想控制住羅密歐二號,可已經來不及阻止了。他倆融為一體,還在滔滔不絕。
她們注視著,皮卡載著貝拉依琳呼嘯著離開停車場。
「如果你想先送諾拉回家,」艾瑪琳對彼得說,「我們可以把瑪吉帶回去。」
「你知道,我是醫院的工作人員,」羅密歐鄭重地說道,「因此,我偶然會聽到生活中事情實際上是怎麼發生的。」
他們四個人跺著腳,搓著雙手抵抗寒氣。
勇士隊很放鬆,專註于下一次發球。杜克教練已指導她們深呼吸,集中注意力,每次進攻即使失分也要擊掌。他的基本理念是培養團隊意識,每個隊員腦子裡都清楚地知道隊友在場上的確切位置,每個隊員心裏都流淌著整個球隊的力量。可諾拉只看到瑪吉陷入了困境,而且正值球隊危急關頭。焦急的啜泣音效卡在諾拉嗓子眼,但一股黃油般溫暖的熱流傳入諾拉雙肩。
羅密歐糊塗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打上死亡的標記。訴衷腸帶來了不良後果,他說話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才說清楚他跟彼得·拉維奇的談話內容,當時他說得那麼肯定。他的講述自信、嚴肅、流暢,讓人難忘。哦,是的。現在他想起來了。羅密歐換上了一張坦誠的面孔。
「這麼說,你知道那天朗德羅·艾恩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靠近他,他盡量不用力抓她,不表現得急不可耐,不一味使蠻勁,努力表現得像男人一樣克制,可一切簡直不可思議。
現在,羅密歐站在彼得·拉維奇面前。
韋倫還沒認真考慮過上大學的事。不過,神父認為他有可能上大學,這讓他感到高興。
最近,瑪吉讓彼得扮演了好幾個角色:笨手笨腳的爸爸,可他還不知道有誰比他更心靈手巧;讓人掃興的爸爸,可他只是喜歡時不時地看看孩子們怎樣了;粗心大意、丟三落四的爸爸,可他知道,一直在丟東西的可不是他。也許,他其實是個感情上不知所措的爸爸,因為他心知肚明,瑪吉一直在照顧諾拉,雖然他說不清用的是什麼方式。他說不清也記不得瑪吉以前的樣子。這麼說,也許他是個健忘的爸爸,也是個神思恍惚的爸爸,因為他愛迴避問題。他還像跟兒子打成一片的爸爸,雖然拉羅斯大多數時候扮演的是諾拉的兒子。諾拉深愛著拉羅斯,拉羅斯吃飯時,諾拉的眼睛追隨著他的餐叉;拉羅斯離開房間時,諾拉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
諾拉出來時,身穿紫色連衣裙,腰系帶搭扣的銀色皮帶。瑪吉垂下腦袋,瞪著母親,空氣中有電離子移動,諾拉轉身走回卧室。剛才怎麼了?彼得納悶兒。之後他再沒見過這條紫色裙子,諾拉已經換上一件棕色外套,搭配白襯衫、黑皮鞋,像個女乘務員或總統候選人。
「是私事。」他說。
如果沒有朗德羅,只剩下艾瑪琳,如果是這樣呢?
「她也說過,報復就是這樣的。」
特拉維斯神父沒理會新神父,轉頭去收拾行李。他當初來時帶了兩個新秀麗牌的硬殼箱。不知怎的,收拾時他卻發現東西少了,只能裝滿一個箱子。他僅剩的那點現金都放在一個包里,藏在一塊鬆動的吊頂隔板後面。蘭德爾·拉斐內斯每周都會開車去法戈,神父給他打了個電話,約好搭他的車離開。特拉維斯神父決定從有火車停靠站的鎮上出發,買一張帝國建設者號的票去法戈、明尼阿波利斯、芝加哥,然後乘火車繼續向東,再乘大巴南下到傑克遜維爾、北卡羅來納和勒瓊海軍基地。他要沿著紀念樹之間的林蔭道走過去,去瞻仰那面斑駁的紀念壁,觸摸刻在上面的名字。
「那會導致,那會導致,啊,彼得·拉維奇當時在艾柯停車場,對吧?」
獵槍嘩啦一聲落水,彼得感到一陣輕鬆。他舉起雙臂,兩手朝天,等待上帝赦免,賦予他力量。什麼也沒有。那溫暖、晴朗、尋常的天空降下的依舊是同樣的秘密:他扣動過扳機。什麼也沒有。他殺死了朗德羅,但其實什麼也沒發生。
「怎麼回事?」喬塞特問。
黛蒙德是隊長。她朝隊友一一看過去,她們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每個人豎起三根手指。別人都認為她們指的是聖三一,可這是她們的特殊手勢,代表勇士的英文首字母W。然後她們高喊「勇士、勇士、勇士」,躍到空中互相擊掌。
「就這麼定了,是用你出人意料的左手進攻嗎?所有人,記住,助攻跟擊球得分一樣有效。」
「知道。」
「那不是瑪吉的錯,」朗德羅說道,「裁判吹哨的時候她的手早就在空中準備發球了。」
彼得只看到兩隻手亂摸諾拉,卡車司機的妻子還在擦臉上的葡萄。這時,彼得read.99csw.com朝司機一拳揮過去,憤怒發泄出來,感覺真好。當卡車司機疼得彎下腰雙手捂臉時,彼得立馬又懊悔不已。不過,諾拉很高興,毫無覺察。比賽被迫中止。瘦瘦的霍塞爾先生滿臉擔憂,不得不把四位家長從看台上請出去。諾拉緊緊抓著彼得的胳膊,夢遊似地不知不覺走了出去。夫妻倆遺憾地錯過了下面這一幕:裁判吹哨中止比賽之際,他們的女兒一記發球,朝貝拉依琳的頭部砸去。貝拉依琳注意力分散,放鬆了戒備,臉被球砸中。這會兒,她鼻血流得遍地都是。
「驗屍官?」
「我猜,他們還在生氣吧。」瑪吉說。
事實上,羅密歐突然來了靈感,用上了那句台詞。
「拍個全家福,你會開心嗎?」諾拉走進房間時彼得問道。
遠處,在那寬闊的縣石子路上,特拉維斯神父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沿著溝渠移動。當他認出是朗德羅時,他感到雙臂不再僵硬發冷。虛弱乏力的感覺對他來說很陌生,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是什麼感覺,這時卻從心靈到肉體傳遍他全身,耗盡了他的氣力。他停下車,關閉發動機。他的心臟還在跳動,神經仍然緊繃。無論發生過什麼,朗德羅仍好端端地出現在他眼前。
「達斯提離開了。」他說。
「不公平,你不按規矩來。」跆拳道班下課後,他跟艾瑪琳聊天時她是這麼說的嗎?他情不自禁地想象著,希望她做出跟他一樣的回答,並留下來……但艾瑪琳把他的手絹塞給他,帶著拉羅斯離開了。值得注意的是,她的臉既沒紅,也沒腫,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沒有任何言語不當。她也沒回應他的愛情宣言。
彼得伸出胳膊摟住她,在她耳邊低聲說:「記得嗎?還有別的家長。他有段時間沒見到貝拉依琳的父母了,但百分之百肯定,他們就在他倆身後。」
「你聽到了嗎?」
「您聽說過臍營養畸胎吧?您知道那是什麼吧?就是雙胞胎中的寄生畸胎。畸胎沒有心臟,靠正常胎兒的心臟提供血液循環。他靠另一個胎兒存活,通常人們還沒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已萎縮死亡了。我就是這樣的:朗德羅就像那個心臟跳動的胎兒,我是那個虛弱的胎兒;在他不認我這個朋友的那一刻,我的血液循環就停止了。特拉維斯神父,我成了行屍走肉,我的心死了。朗德羅突然不認我這個朋友,突然不再理會我的求助,突然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拋棄了我,第一年這樣過去以後,我就死了。我需要他的幫助,制止別人給我起綽號。我拼盡全力才躲避了那些綽號,或阻止別人叫我那些綽號。我把克里普打得一敗塗地,追著斯多帕打,用牙狠命撕咬那個叫維因的男生,我是誰由我做主。我仍然是羅密歐。我做到了,但付出了代價。現在,您看,我就是我。不算好人,也不是壞蛋。」
「也許巴奇找到工作了。」
韋倫把鋤頭扔在地上,起身走到瑪吉面前,瑪吉眯著眼抬起頭看他。她笑著,那神情不知是說你運氣不錯還是說你要倒霉了。此時此刻,天地間只有他們倆,可韋倫羞於大聲說出口,俯身到瑪吉脖頸處小聲說了句話。
「你實話實說,腰帶可以重新獎勵給你。」他說,「現在把一切都告訴我。」
「媽媽,你這套衣服正需要那副閃亮的綠色耳環來搭配,」瑪吉說,「再配條圍巾!」諾拉回到卧室。
「我去那兒找那個樹架。」彼得指著最南端說。他平靜地看著朗德羅的眼睛,朝北面點點頭。「你從那座山上下來,朝我這兒走。我等你。」
啊!諾拉給自己的嘴巴拉上了拉鏈。
啊,不,特拉維斯神父心想。
過了幾分鐘,特拉維斯神父開著教堂的白色貨車,停在他們的車旁。神父下車時看到他們,打過招呼,走進休息站。他們眼瞧著神父坐在巴奇旁邊的餐凳上。巴奇跳起來要離開,特拉維斯神父伸出手,友好地搭在他肩頭,巴奇重重地坐了回去。
特拉維斯神父低聲對自己說,像是竊竊私語。他抬起頭,朗德羅還在朝他走來,身影越來越大。
哦,朗德羅啊!彼得沒成為殺人兇手。朗德羅要死自己死,不需要別人幫忙。讓他一個人把心裏的恐懼趕出去吧。讓他慢慢走吧。只有彼得一個人知道自己扣動過扳機,這讓他深深自責。沼澤在新鮮的空氣中閃著微光,彼得走到岸邊,跑了幾步,一個起跳,像投擲漁叉一樣把槍投進波光粼粼的水裡。
「這地方不對勁,別進去了。」霍利斯說。
是拉羅斯。
突然,狗被推到一邊,迷迷瞪瞪,哀鳴著,轉了幾圈,撲通倒在地上。彼得翻著一本薄薄的電話簿,撥了一個電話。
「彼得在家嗎?」
這次會面后,特拉維斯神父每次自我拷問仍激動不已,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但一個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再沒出現在跆拳道課上,只是派拉羅斯的某個姐姐或哥哥送拉羅斯來上課,這讓他開始為說過的話後悔。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講過那些話,或者她到底領會了沒有,或者她當時哭泣也許有別的原因。
「可不能威脅巴奇。他精神快崩潰了,但還有危險性,所以你們離他遠點兒。他父母把他從家裡趕出來了。他傷害了自己的妹妹,現在只剩科斯坦一個朋友了。我想,還是靜觀其變吧。如果你們非要追著他不放,可能會被以人身攻擊的罪名起訴,這個污點會留在檔案里,對你們申請大學不利。」
「你撒謊,唔……你愛我。」
「屬於聯邦政府的土地,往西走。」
「我是迪克·博納神父。」

彼得雙肩聳起又放平,胸口上下起伏,脖子上青筋畢露,真想用有力的雙手抓住那塊紅色大方巾並扭緊,把這些話憋回去。這傢伙真是個渾蛋,殺人不見血。同時,有些事彼得又不禁想知道。不論他眼下是留下聽完還是馬上走開,那根刺將會扎在他心裏,那根刺將扎在羅密歐那表示「我很難過」而微蹙的眉頭和洋洋自得的神情背後。
裁判出示黃牌以示警告,瑪吉在行星隊家長的一片噓聲中下場。行星隊隊員的心裏像煮沸的開水一樣不停冒泡,比賽時拚命報復,卻失控了,不停犯錯,連簡單的球都接不住,接球不加調整就想直接打棘手的下旋球,結果輸了八分。勇士隊擊掌慶賀,低調地退場。這種感覺不太好,不像實實在在的贏球那麼痛快,卻像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壞事。
「能告訴我你爸爸去哪兒了嗎?」
「要是老師因為我們倆取消瑪吉的優怎麼辦?」
「我會和他們談談,」特拉維斯神父睜開眼睛,開口說道,「是跟他們聊聊,不是跟他們打架,你懂嗎?」
兩個星期後,一個暖和的日子,酷奇聽說了巴奇鬼混的地方,他們便開車過去。那地方在一條沒鋪過的拖拉機車道上,他們開過一片沼澤后,來到一條滿是車轍的土路上。開過土路后,周圍樹木林立。霍利斯說道:「這不是那個幼兒園老師住的地方嗎?是斯威特太太吧?」
這次是韋爾斯特蘭德掛的電話。彼得把狗放出去走了走,又把它叫回來,然後把一樓該關的東西關掉,又檢查了前後門。
「哦,爸爸,別這樣!」
他把不知道真假的事情也一股腦地傾倒了出來。
她們什麼都不知道,瑪吉心想。看到地板上貝拉依琳流的血,她仍然平靜而喜悅。
羅密歐在艾柯停車場發現了彼得·拉維奇,邁步朝他走去。為了接近彼得,羅密歐不停地跟腦袋裡的朗德羅爭辯。還有,還有呢!朗德羅從沒跟羅密歐說過從前的事,高高在上、自以為是,不屑對羅密歐做任何表示,直到現在也沒對羅密歐為救他所做的犧牲表示過感激。另外,他一直在努力偷走霍利斯和艾瑪琳,還有羅密歐本可以擁有的一切。他偷完了還全身而退,因為他們全都相信一個虛偽的朗德羅,一個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朗德羅,一個壞事做盡仍有人愛的朗德羅。那樣的朗德羅必須消滅。
諾拉狐疑地猛然轉過身,去喊瑪吉。瑪吉走了出來,也打扮得很漂亮。
你愛上一個永遠也無法擁有的女人,他心裏默念著,掛了電話。別抱怨,勇敢面對吧。但他熱血沸騰,心臟好像要爆炸。他坐在床上,雙手捧頭。他又想起錢的問題。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神色沉重,凝視著散落在床上的最後幾件私人物品。他拿起從艾瑪琳那兒要來的一件手感光滑的襯衫,然後放進箱子,他啪地合上箱子,那箱子是個暗紅色的重傢伙。
拉羅斯說:「他們現在上高中,哎,其中有個叫布拉德的傢伙,後來開車送他回家,還跟他說,他應該去打橄欖球。」
「是的!」羅密歐舉起一隻手作證,「我們知道,他掙扎過,他反抗過,我比任何人都理解這一點。特拉維斯神父,我承認這一點屬實。我比任何人都討厭傳遞壞消息。但是,沒錯,克服老毛病需要個性堅強。即使朗德羅具有這種力量,我知道他確實有,特拉維斯神父,因為我很了解朗德羅。但即使如此,人總有失控的時候。這就是一次失控。他的子彈打斷一根樹枝,把樹枝打得粉碎,那孩子被斷裂的樹枝擊中了。可都是表面傷口,傷口很多,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這……這些傷口沒有一處打中主要的動脈或者靜脈。孩子的死因是失血過多。不過,要是朗德羅沒離開現場,他可能就止住那孩子的血了。要是他沒攔住那孩子的母親,也許她就能及時趕到兒子身邊,止住流血,那孩子可能就不會死。我把驗屍官的報告複印了幾份,報告能證明我說的話。報告是瑪吉·喬琪本人簽名的,不對,是喬琪·瑪吉,可她已不在人世了,真讓人難過,否則她本人就能證實這一點,這份報告還有本州驗屍官簽字證明。本州驗屍官當時恰好也在本地,受邀參与這樁案子,所以這麼說沒錯了。真讓人傷心……」

「還有含糊!」
疊衣服時,他突然意識到他沒什麼錢了。電話響了。他任憑電話響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撲過去,笑容逐漸綻開,縱聲大笑。
不管那些沉甸甸的問題會有什麼答案,他現在渾身輕鬆。回家的路上,他感覺身體越來越輕,一直來到家門口。這時,他突然像從地上飄了起來,在門口踢掉腳上的鞋子,徑直走到妻子身邊,俯身抱住她。艾瑪琳坐在椅子上,抬手抓住他的胳膊。廚房燈光刺眼,艾瑪琳閉上眼睛,身體往後仰。他用下巴輕輕地摩擦著妻子的頭頂。
三個孩子注視著餐台旁的兩個人:巴奇邊說邊做手勢,但身體一直前傾,臉幾乎要埋進土豆煎餅里。時不時地,巴奇轉動椅子,左顧右盼,好像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可各個隔間里的老農民幾乎都耳背,不時用手把助聽器音量調高或調低,喝著淡而無味的咖啡。終於,特拉維斯神父遞給收銀員幾張紙幣,他們兩人一起走出休息站。巴奇站在特拉維斯神父身邊,緊張不安,一直到科坦斯開車過來。巴奇一坐進車,霍利斯就啟動了引擎。他正要把車開出去,特拉維斯神父走過來,攔住他們的去路,把手放在凹陷的發動機蓋上。霍利斯熄了火。特拉維斯神父繞到駕駛室一側,霍利斯搖下車窗。特拉維斯神父後退了幾步,示意他們都下車。他們下了車,尷尬地站著,不願看他的眼睛。
皮卡吱嘎吱嘎地駛過一條廢舊的伐木小徑,來到一個山脊上,停在茂密的次生林環繞的一塊空地上。多年前,他倆曾一起在這兒打過獵。這兒有一處以前伐木清理出來的空地,如今長滿草木;朗德羅曾坐在空地南端的一個樹架上等待獵物,而彼得從北面向他靠近,他們合力獵到了一頭漂亮的公鹿。
「我是朗德羅的朋友。」
特拉維斯神父開著教區的外勤車,沿著印第安事務管理局的馬路橫穿到二十七號縣公路,然後停在拉維奇家的車道上。朗德羅的卡羅拉停在車道一側,彼得的皮卡不見了。諾拉從前門出來,站在通向車道的那條異常整潔的碎石子路上,雙手放在臀部,臉上化著濃妝,頭髮用亮色挑染過,淺色套裝乾淨整潔。她愉快地看著神父,好像從來沒見過他。
瑪吉身材纖細,雙腿瘦長,看上去瘦瘦小小,弱不禁風。其實她可以一個人毫無懼色地站在球場上。她伸出雙臂下蹲。克里斯特爾發的球直衝她飛來,瑪吉傳給雷吉娜,雷吉娜出其不意,左手進攻。得分。下一球,斯諾發球,紅髮雙胞胎中的另一個把球砸到瑪吉左側,但瑪吉從下方將球輕輕一托,用力墊高。喬塞特為黛蒙德助攻,黛蒙德迅速完成扣球。又得一分。再得一分。平局。貝拉依琳邁步上前,眼裡閃著兇悍的光,像個潑婦一樣。瑪吉的胃裡翻騰起來。貝拉依琳板著臉,異常憤怒地兩次將球砸在地板上。她稍稍用力,想耍個花招騙過瑪吉。球本該恰好掠過瑪吉的腦袋,落在她身後,可瑪吉看穿了貝拉依琳手臂的動作。瑪吉縱身一躍,雙腳高高跳起,一個轉身扣球,打在對方防守的缺口。絕殺。
絕望過後,特拉維斯神父注視著那個大塊頭腳步沉重地走過來,他心臟下方某處掀起一陣風暴,發出怪異的聲音,像豺狼的叫聲,像動物園某種動物的聲音。神父沒聽出是什麼聲音,直到這聲音變成大笑。
「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拉羅斯說,「我只知道她洗澡不知洗了多少次,就想把自己洗乾淨。他們把她嚇得像個受傷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