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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Chapter 1 1932年

Part 1

Chapter 1 1932年

但我不肯坐下,我從放黃油的盤子里拿起刀開始撬鎖。
「我!」媽媽喊道。在陽光下,她高舉著皮夾子。
我們很少見到其他人,家裡就我們仨:我、卡爾和媽媽阿德萊德,其實那時我們家就跟別人家不大一樣。只有奧博先生來我們家,他個子很高,鬍鬚修得很整齊,在明尼蘇達州擁有一整個縣的麥地。他每周會過來兩三次,都是深夜來,把車停在穀倉里。
卡爾看著他小心地把煙抽到只剩紙煙頭,然後才出聲。
卡爾坐在賈爾斯·聖安布羅斯旁邊的草捆上。他餓暈了,他得眨眨眼才能看清東西。不過,他發現這個人並不像他原先以為的那樣老。實際上,卡爾坐近時,發現對方的臉是因為風吹日晒而顯得蒼老,其實他歲數並不大。
「我不會有奶水,我太瘦了。」
「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他說完,抱著孩子離開了。
「我不是女孩。」
卡爾不歡迎奧博先生的到來,我卻盼望他來。因為他來了媽媽會高興,家裡就會多雲轉晴。我還記得,奧博先生最後一次來的那個夜裡,媽媽穿上湖藍色絲綢長裙,戴上了寶石項鏈,我們知道那條項鏈是奧博先生送她的。她把深紅色的長辮盤在頭頂,固定成王冠的樣子,然後把我的頭髮輕輕地、均勻地梳了一百下。我閉上眼睛,聽著她數數的聲音。「你的頭髮不是遺傳我的。」她最後說道,將我柔軟的齊肩黑髮放下。
賈爾斯沒回答。
「這是我的。」卡爾說。
「遠離螺旋槳!」奧瑪大喊,兩個男人飛快跑開。
「很鋒利。」他提醒自己。他一次次刺向黑暗,差點刺進賈爾斯夾克破洞的羊毛里。但賈爾斯仍然沒醒,過了一會兒,卡爾將刀摺疊好,放回口袋。
卡爾歲數比我大,他跑丟了可不是我的責任。可我也確實沒幫他,我一個人跑到了小鎮的盡頭。在明亮的淺粉色花朵映襯下,他滿面紅光,就好像被媽媽撫摸時那樣,一想到這些我就受不了。
螺旋槳鼓起一陣風,飛機向前猛衝,掠過小樹,飛向藍天。奧瑪大師低空繞場一周,我看到媽媽紅色的長發掙脫了頭繩,像一道弧線在空中飄起來,最後纏在奧瑪的肩上。
他在等待。卡爾茫然地坐著,望著天空不言不語。周圍一堆愛管閑事的人紛紛給我出主意。
「你想幹什麼?」
她還在飛機上,翱翔在閃爍的群星之間。突然,奧瑪發現燃料即將耗盡。他根本沒有對阿德萊德一見鍾情,也全然不在乎她的死活。他只想救自己的命,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減輕飛機的負重。他設定好飛機后便從駕駛座起身,把媽媽一下從座位上拽起來,將她推下飛機。
別針,外套上掉下的幾粒金屬紐扣,一張明尼阿波利斯的當票,當的是一枚戒指和一條石榴石項鏈,沒換到幾個錢。
「開個玩笑而已,」賈爾斯說,他輕輕晃了晃卡爾的胳膊,「把它拿回去吧。」賈爾斯抓起卡爾的手,讓他握住樹枝。卡爾把樹枝緊緊握住,但仍止不住地流淚。他感覺自己的心融化了,洪水四下泛濫。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是男孩。」
起床后,我穿上斯塔的粉色裙子,然後走到廚房等皮特姨父。我做好了早飯。我十一歲就會煮好喝的咖啡,會煎雞蛋,這讓姨媽和姨父感到驚奇,卻讓斯塔憤怒。這成了我每天早晨的必修課,為的是讓他們越發離不開我。
「阿德萊德姨媽在哪兒呢?」她問道。
此刻回想起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竟毫無預感。奧瑪大師從飛機上跳下來時,我幾乎沒抬頭;他鞠躬並開始演講時,我也沒鼓掌。他問誰有勇氣乘他的飛機時我心不在焉。我想,他要收一兩美元才會讓別人享受那個待遇。不過,我根本沒注意,也沒料到即將發生的事。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賈爾斯低聲問。
紙上寫道:奧瑪大師今天中午為您展示飛行特技。下面是一個男人的照片,他身材幹瘦,蓄著八字鬍,橙色的圍巾在風中獵獵作響。
「現在你高興了吧!」她叫道。
圍觀的人群散去,人漸漸走光了,飛機的引擎聲也幾乎聽不到了。這時,我才敢抬頭仰望天空,奧瑪大師的飛機載著媽媽平穩地飛離露天集市。很快,飛機只剩下一個白點,然後消失在灰白的天空中。
媽媽警告似的看了看我,把手放到喉部護住胸針。她很珍惜奧博先生這些年送她的物件。只有我們懇求她,她才會拿出來展示一番:一串精巧的石榴石項鏈,一個縞瑪瑙的白胸針和一對水滴狀的珍珠耳飾,一把西班牙木梳,還有一枚鑲著上好黃鑽的戒指。我想,她也不肯變賣這些東西來救我們。雖然艱難的現實擊敗了她,她變得軟弱,但仍舊固執。我們在商店門口坐了將近半小時,卡爾注意到遠處的音樂聲。
「您可以把珠寶首飾賣了。」我向媽媽建議。
卡爾總是先翻看周日報紙上的漫畫,所以是他先發現了頭版上奧博先生和太太的照片。發生了一起穀物裝運事故,奧博先生在事故中窒息而死。當然也不排除自殺的可能,奧博先生用他的土地作抵押,借了很多債。當時我和媽媽正在清理廚房抽屜,把白色的紙張裁得跟抽屜一樣大,鋪在裏面,卡爾把報紙拿給我們看。我記得當時阿德萊德的一頭紅髮編成了兩條彎彎的辮子。她讀到這個噩耗時,整個人癱倒在地。我和卡爾蜷縮在她身旁,等她醒后,我把她扶到椅子上。
卡爾將手伸進賈爾斯的夾克,賈爾斯轉過身來。
「我來自草原湖,」卡爾鼓起勇氣說道,「我們以前在那兒有一棟房子。」
「我不要。」我說。
整整一夜,她都在寒冷中不斷墜落。她的外套被風吹開,黑色連衣裙緊裹在大腿上。紅色長發像火焰一樣向上飛揚,她像一支沒有熱度的蠟燭。我的心結了冰,我已不再愛她。所以天亮前,我已然可以接受她摔到地面上這一結局。
「他餓了。」我告訴媽媽。
「裏面肯定是空的,我敢打賭。」斯塔說。她打這樣的賭勝算不大,但過了一會兒我打開盒子后,發現她猜對了。盒子里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她大獲全勝。後來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她也一直占我上風。
我就是這樣來到阿格斯的,我就是那個穿著硬邦邦的外套的小女孩。

瑪麗·阿代爾

他激動地拉扯我的手臂,孩子從我懷裡滑下來。這個年輕人抓住我,好像要扶我,https://read•99csw.com卻把孩子搶到他懷裡。
「媽媽,」他央求著,「是集市!」
「渾蛋……」卡爾低聲咒罵,賈爾斯沒醒。卡爾又罵了一遍,聲音更大些,賈爾斯還是沒醒。黑暗中,卡爾的思緒一片混亂,以前發生過的一切變得顛三倒四。又一次,阿德萊德的長發掙脫了發繩,纏在飛行員瘦削的肩上。他看著她飛向天空,然後想起她給他的那把刀。他掏出刀,這是他離開明尼阿波利斯后第一次拿出來,接著他用手指試探性地碰了碰刀刃。
門口通道很暗,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已失去了很多,忍受過悲傷和寒冷,所以我敢肯定,我看到這樣的情景是完全合乎情理的,雖不真實,但可以理解。
但她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她不知道物價那麼高,也不知道大蕭條有多殘酷。六個月後,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我們陷入了絕望。
「斯塔,把前門的玻璃擦一下。」弗里茲姨媽說。斯塔不情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現在就去。」姨媽說。皮特姨父重重地坐下,把下巴擱在交握的雙手上。「接著說,全說出來。」他說,所以我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我邊吃邊說,說完后一杯牛奶和一根香腸也下了肚。之後我累得直不起腰,姨父將我抱起來,我只記得靠在他的懷裡,然後什麼都不記得了。那一天,我從白天睡到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

卡爾之夜

我打算成為對他們來說必不可少的人,這樣他們就不會將我送走。我是故意這麼做的,因為我很快發現,除了早餐我做不了別的。我到阿格斯的第二天,剛醒來就受到斯塔的質問,在那之後我就一直想把我認為的寶貝送給他們——藏著媽媽珠寶的那個藍色天鵝絨盒子。
以前每次卡爾暈倒,我都竭力喚醒他,可這次我放棄了。我相信他會自己醒來,這次也不例外。他看上去虛弱眩暈,但至少清醒了。我最多只能扶著他的頭,等他睜開眼。
卡爾看著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聽著裝運糧食時發出的雪崩似的嘩啦聲,心裏好不激動。他打算和賈爾斯一起坐火車,偶爾跳下車看看喜歡的小鎮,偷點吃的,也許會去找一棟廢棄的房子住。他想象著他們在一起時的情景,他們會遇上狗和警察,會竭力擺脫農場主和店員。他想象著他們一起做烤雞,一起睡覺,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緊緊蜷縮在一起,就像他們現在這樣。
我想掙脫卡爾,但卡爾和媽媽有一點很相似,那就是害怕時比什麼時候都固執,我沒能掙脫。那個年輕人消失在夜色中,嬰兒的哭聲也漸漸聽不見了。最後,我在卡爾身邊坐下,任由嚴寒侵入身體。
然後他轉過身,背對著卡爾。過了好一會兒,卡爾起身跪坐在一邊,問道:「賈爾斯,你睡著了嗎?」沒有回應。卡爾感受到賈爾斯緩慢的呼吸,賈爾斯的身體很放鬆,進入夢鄉后雙腿會不自覺地抽|動。
「阿德萊德姨媽在哪兒呢?」她又問了一遍,語氣很平靜,「你是怎麼來的?卡爾在哪兒呢?」
「你是個女孩吧?」他說,「原諒我剛剛的話。」
「是啊。」男人重新卷了一支香煙,「我叫聖安布羅斯。」
她沒料到我會氣憤地一把將盒子奪走。然後,我從床上下來,緊緊抱著衣服走出房間。走廊里開著門的那個大房間是衛生間,用處真不少,時常煙霧繚繞,這裏很快就成了我的避難所,因為它是唯一一扇我可以當著表姐的面關起來的門。
我稀里糊塗地拚命往前跑,等停下來時才吃驚地發現卡爾沒跟在我身後,我四下張望尋找他,卻聽到火車刺耳的長鳴。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卡爾可能跳上了我們來時乘坐的那節車廂,蜷曲在稻草堆里,從打開的車門向外張望。唯一不同的是,他手裡現在多了根散發著芬芳的樹枝。我看見火車像一串黑色念珠似的駛向遠方,我後來在阿格斯多次見到同樣的一幕。當火車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后,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我害怕了,不是因為卡爾走了以後沒人保護我,恰恰相反,是我沒有保護和照顧的對象,會變得軟弱。卡爾個子比我高,卻很瘦;他歲數當然比我大,卻很膽小。他發高燒時整個人像夢遊一樣,提不起精神,對雜訊和強光極其敏感。媽媽說他嬌氣,而我和他正好相反。我會到雜貨店乞討有蟲眼的蘋果,從乳品店後門偷乳清。那年冬天父親剛過世,我們搬到了明尼阿波利斯。
她坐在帶腳輪的矮床邊緣,雙臂在剛發育的胸前交叉。她比我大一歲,比卡爾小一歲。自我們上次分別之後,她長高了許多,但這並沒使她的身材變得乾癟難看。斯塔微微一笑,她低頭看著我,露出堅固閃亮的白色牙齒,一隻手輕撫著垂在肩膀一側的金色髮辮。
我說話時露出痛苦的神情,以為她會就此作罷,可這恰恰說明當時我根本不了解她。
「賈爾斯。」他低聲說。
卡爾將報紙疊起來還給賈爾斯。
「看你這副吃相,我這火腿給得值了,」卡爾吃完時他說道,「本來打算讓你給我留一大塊,但我真沒忍心說。」
卡爾一臉不高興,轉過頭不理她。
「她怎麼會不要你了?卡爾在哪兒呢?這是什麼?」
「讓他把孩子帶回家。」
「我要買那個。」她告訴攤販。小販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從盒子里拿了一把鑲有珍珠的摺疊刀,遞給卡爾。媽媽又指了指一條金銀兩色的珠鏈。
「嚇我一大跳,」男人看著暗處的卡爾,突然哈哈大笑,「原來是個孩子啊,」他說,「天,別傻待在那兒了,過來。」
「嗯?」
但阿德萊德翻了個身,把臉轉向牆壁。
「他是你們的父親。」她脫口而出。
九九藏書抓起卡爾的手臂晃了晃,但他掙脫了我的手,衝到看台邊。「帶上我啊!」他倚在欄杆上大叫。之後,他注視著天空,那架勢就像要把自己也拋上天。
秘密就這樣泄露了。
「沒關係。」賈爾斯將報紙隨手扔在一旁。他伸手撿起卡爾帶進車廂的那根樹枝,幾朵枯萎的灰色花朵還掛在莖節上。「用來趕蚊子還不錯。」賈爾斯說。
卡爾大笑起來。他牽著媽媽的手,從一個攤位逛到另一個攤位,最後來到正面看台,他立刻拉著媽媽找座位。我抱著嬰兒,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地上散落著小廣告,樹榦上和斑駁的牆上貼著海報。媽媽撿起一張更小的紙。
「不用給我們錢,」弗里茲說,「皮特,告訴她,她不需要付錢給我們。坐下,別提這個了,吃飯吧。」
「開!關!連接!」
轟隆聲戛然而止。賈爾斯動了動,但沒醒。透過牆板間的縫隙,卡爾看到提燈晃來晃去,划著弧線,然後不見了。有一節車廂的車身突然劇烈晃動,這股力量沿著軌道傳到另一節車廂,直到他們所在的車廂也開始晃動,之後才慢慢加速。
嬰兒醒來了,他很餓,但我沒法給他安慰。他用力吸吮我的手指,我的指頭已發白起皺,吸不到乳汁的他放聲大哭。有人圍過來,幾個女人向我伸出雙臂,但我不相信她們,將弟弟抱得更緊。我也不相信坐在我身邊對我輕聲說話的那個男人。他很年輕,臉龐瘦削,鬍子拉碴,滿面愁容。我最難忘的便是他悲傷的神情。他告訴我,他妻子剛生了一個孩子,她的奶水足夠餵養兩個嬰兒,所以要我把弟弟交給他,讓他帶回家給妻子餵奶。
我用臉盆里的水把臉洗乾淨,然後叫醒卡爾,告訴他我們要去弗里茲姨媽家。他不抱希望地點點頭。我們吃光房間里僅有的食物——兩塊冷煎餅,然後把東西收拾進一個厚紙板做的小手提行李箱。卡爾提著行李箱,我提著被子。最後,我在媽媽用過的抽屜深處摸了摸,拽出一個圓形的小紀念品盒。盒子上包著藍絲絨,鎖得緊緊的。
「別這麼倔。」
弗里茲跟母親長得很像,但容貌特徵過於鮮明,反而顯得沒那麼漂亮。她皮膚粗糙,捲曲的短髮染成了淺灰色。她水靈的眼睛像綠松石,這雙不可思議的眼睛讓顧客驚艷。她胃口很好,吃得很多,但長期抽煙的習慣使她像菜豆一樣蠟黃枯瘦。
一天下午,媽媽把我們打發到樓下的女房東那兒。女房東身體結實,為人無趣,所以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發生的每個細節,卻忘了她的名字。那是冬末的一個下午。我們望著碗櫃的玻璃櫥門,銀湯匙失竊后,女房東就把放置銀制上馬酒杯和彩釉盤子的櫥櫃鎖起來了。映在櫥門上的面孔彷彿幽靈似的瞪著我們。我和卡爾不時聽到叫喊聲。有一次,我們頭頂上響起重物摔到地板上的聲音。我倆抬頭看著天花板,張開雙臂,好像要接住它。我不知道卡爾當時是怎麼想的,但我想是那個孩子降生了,徑直穿過天空中的雲朵,穿過媽媽的身體,像沉重的鉛塊那樣呱呱墜地。我對嬰兒的出生過程一知半解。我做夢也無法解釋空中那聲拖長的尖叫,卡爾被嚇得臉色慘白,向前一頭栽進椅子。
她從我的一堆衣服里拿出了那個藍天鵝絨盒子,放在耳邊搖了搖:「裏面是什麼?」
皮特站起身,從冰柜上拿了一把螺絲刀,然後坐下,把螺絲刀一端伸進鎖眼裡。
我仰面躺在床上,想看清楚房間里的擺設。過了很久,我才想起這些東西都是斯塔的。
最後是懷裡的嬰兒說服了我。他大哭不止。他哭得越久,這個傷心的男人坐得越久,我的防備也就越發脆弱,最後我差點哭出來。
第二天,卡爾還在生悶氣,直到媽媽對他又親又抱,他才開心起來。我也很難過,但媽媽對我可沒好脾氣。
吃這個字眼讓卡爾張不開口,饞得直流口水。他一聲不響,看著賈爾斯。
「噢,天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賈爾斯說道,他並沒有惡意,「這種事難免的,沒必要糾結,好嗎?」
「我沒開玩笑,」男人說,「我姓聖安布羅斯,名叫賈爾斯。」
阿德萊德的乳|房裡乳汁豐盈,孩子剛開始根本喝不完。阿德萊德不得不喂他。母乳濕透了她淡綠色的毛呢內衣,形成一塊深色的斑。她動作里透著絕望,似乎承受不了這脹痛。她拒絕給嬰兒取名,卻沒有完全不理不顧。她把襯裙剪成一片片尿布,將睡衣改成一套嬰兒服,但她經常任他哭號。有時孩子哭得太久了,女房東便氣喘吁吁地跑上樓來。她看著我們處境絕望,好心地把其他房客付錢后吃剩的食物拿給我們。但她的決定仍然沒變。一個月後,我們還是得搬走。
幾條街之外的露天市場上正在舉辦一場「孤兒義賣會」,這場義賣是為聖傑羅姆收容所無家可歸的孤兒舉辦的。入口處掛著耀眼喜慶的紅色橫幅,上面有手寫的金色大字。用厚木板隔成的攤位就設在冬天殘留的枯草地上。修女們或穿梭在賣天主教肩衣和聖章的櫃檯之間,或靜靜地站在貨架後面。貨架上擺著念珠、裝有聖像卡的鞋盒、小小的聖人雕像和常見的玩具。我們興奮極了,看著隨行雜物包、運氣遊戲、糖果和各種宗教用品。在一個售賣叮噹作響的金屬製品的攤位前,媽媽停了下來,從錢包里抽出一張一元鈔票。
她使勁甩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像一個受傷的洋娃娃似的渾身顫抖。然後她把目光轉向卡爾。
緊接著發生的事讓卡爾後來感到很羞愧,可他無法控制自己。這根樹枝讓他想起朝他撲來的那條狗,想起它狂吠的嘴,想起瑪麗呆立在街頭,想起自己用盡全力折斷那根樹枝去打那條狗。想到這兒,他眼淚奪眶而出。
狗又一次朝卡爾撲去,花瓣從卡爾手裡的樹枝上紛紛落下。但這一次,花瓣落在了我周圍,落在了店門口。我嗅著消失在外套上的花瓣,品嘗它們融化在我嘴裏的淡淡甜味。我沒時間去想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因為它們在落https://read.99csw•com下的瞬間就消失了。我對玻璃櫃檯后的男人說出我的名字。
「給你。」賈爾斯從夾克的口袋裡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方形東西。他打開報紙。「好東西,是火腿!」他說。
一直到媽媽從女房東那兒偷了一打銀湯匙,我才知道我們的經濟狀況有多糟。女房東對我們不賴,至少沒惡意,媽媽一直拿她當朋友。當我發現阿德萊德口袋中藏的銀湯匙時,阿德萊德沒有解釋。幾天後,湯匙不見了,而卡爾和我卻有了厚外套穿,我們的架子上也擺滿了綠香蕉。接下來的幾周,我們都喝著脫脂牛奶,吃著塗滿果醬、黃油的吐司。孩子,我想,不久將會降生。
我低下頭看著孩子。他的臉圓圓的,呈烏青色,眼皮腫了,幾乎睜不開眼。他看上去很虛弱,但當他扭動身體時,我學著女人們的樣子將小指放在他嘴裏安慰他,他的吸吮很有力。
「行了,」弗里茲說,「皮特,幫幫她。」
「我應該讓他自生自滅。」她呢喃著。睡夢中,她發白的嘴唇緊閉。我本想把她搖醒,可孩子正蜷在我懷裡。
「那我和您一起去,」我告訴這個年輕人,「等他吃飽,我再把他帶回來。」
卡爾醒來時已是黃昏。他幾乎什麼也看不清。空氣里充斥著一陣沉悶而單調的轟隆聲,彷彿是暴雨或冰雹傾瀉而下。卡爾伸出手去找賈爾斯,害怕他消失,好在他沒走。
來阿格斯后,一連幾周我醒來后都很迷糊,總以為回到了草原湖,什麼也沒發生。接著,我看到松木梳妝台上的深色花邊,看到睡在我上鋪的斯塔垂下的手臂。新的一天開始了。我嗅到香腸機里飄出的熱乎乎的胡椒味,我聽到切肉的鋸子和切片器有節奏的嘎吱聲,還有風扇攪動空氣的聲音。弗里茲姨媽正在衛生間里抽辣喉的總督牌香煙,皮特姨父正在外面喂白色的德國大牧羊犬。夜裡,牧羊犬被拴在店內看守裝錢的帆布包。
皮特姨父個兒很高,金髮,頭戴藍色牛仔布舊帽,與眼睛的顏色一個樣兒。他是個屠夫,不愛笑,此刻這樣的微笑算得上很親切了,他的微笑中充滿希望。「你說什麼?」他問道。我告訴了他名字,但他還是沒認出我。最後,他驚訝得睜大眼,叫來了弗里茲。
從她的聲音里我聽得出這是她最討厭的事。
飛機像昆蟲似的在我們頭頂低飛、旋轉、嗡鳴、滑翔。我不像其他人那樣激動地伸長脖子驚呼,或者倒吸氣。我只是低頭注視嬰兒,他剛從新生兒沒日沒夜的睡眠中醒來,時不時專註地盯著我看。我也注視著他。我可以從他臉上看到一個不同的我——更大胆、急躁、壞脾氣。他對我皺皺眉,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無助,唯一讓他不安的便是此刻飛機降落、朝著人群的方向滑行時發出的雜訊。
「啊!」那男人跳起來,踉蹌後退,然後站穩,「他媽的什麼……」
「你不是女孩。」賈爾斯貼著卡爾的頭髮低語,親吻著卡爾的脖子,開始用一種新的方式撫摸他全身,動作有些粗魯,但很小心。黑暗中,卡爾的身體繃緊,很是難受,隨後突然放鬆下來,但身體還是抽搐了好一會兒。卡爾清醒過來后,雙臂緊緊抱著賈爾斯,但那一刻已過去。賈爾斯輕輕鬆開卡爾的手臂,重新平躺在卡爾身邊。他們就這樣肩並肩躺著,兩人盯著裝載穀物發出聲音的地方。卡爾很清楚自己的感受。
但卡爾還處在變聲期,對方不相信他。
火車在阿格斯停下來,這時我又冷又沮喪。跳下車時我那凍得麻木的膝蓋和掌根被擦傷了。疼痛使我清醒,我聚精會神,瀏覽著張貼在窗戶上的標識,一心想儘快找到姨媽的店。畢竟我們好幾年沒來過姨媽家了。
弗里茲的話很直率,又像開玩笑,皮特的反應遲鈍些。
卡爾一直鑽在乾草里,乾草是從成捆的草里散落下來的。那個男人坐在離他不到兩英尺的地方,沒看見他。卡爾仔細打量這個人。剛開始,卡爾覺得他很老。他的臉晒成了棕色,像皮革似的,眼周皺紋層層交疊,都快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他的嘴唇薄薄的。他穿著破舊的軍裝,像打火石那般結實。點燃煙頭時,燃燒的火柴在他眼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他吐出一圈煙圈。他沙黃色的頭髮有點長,刮過的鬍子冒出了胡茬。
「你妹妹的女兒來了!」他沖店裡喊道。
「別哭了。」賈爾斯說。他用一隻手臂摟著卡爾的肩,男孩靠在他身上流淚,斷斷續續哭了好久,好不傷心。「你要學會堅強,男孩可不能這樣。」賈爾斯說。但卡爾一直哭,直到把所有的悲傷發泄得一乾二淨。
我沒回答。
「這些應該可以支付我的食宿。」
「卡拉啊。」男人說。
看台下的人群像起伏不定的波濤一般涌動。頭頂上,薄薄的雲朵分散開來,像平紋細布一樣遮住天空。我們注視著田間地頭暮色漸濃。修女們開始整理念珠和祈禱書,一個個小攤前的節日彩燈也亮了起來。卡爾拍著雙臂,跺著雙腳,呵著熱氣暖和手指,但我不覺得冷,懷裡的嬰兒使我感到溫暖。
「媽媽,醒醒。」我說,但她仍在說夢話。
「我叫卡爾。」
我沒回答。
我告訴他只有我一個人來了,是坐火車來的。他用雙臂一把將我抱起,走進廚房,姨媽正在廚房裡為我那漂亮的斯塔表姐煎香腸。我儘力向弗里茲和皮特講述我是如何突然出現在他們家門前的,在我說話的當兒,表姐正坐在桌邊緊盯著我。
卡爾感受到賈爾斯唇間的呼吸,揚起嘴唇親吻他,然後將手伸進賈爾斯的衣服里,慢慢向他靠近。賈爾斯翻身將卡爾壓在身下,按在乾草里。賈爾斯進行下一步時,卡爾先是一陣顫抖,繼而一股熱流傳遍全身。
「我們可以回去找弗里茲,」媽媽說,「她是我姐姐,會收留我們的。」
卡爾看著奧瑪表演特技,看著他駕駛飛機轟鳴而過。他震驚而痴迷地凝視著天空,一句話都沒說。我不忍心看飛機,轉而打量著卡爾的臉色。我身體緊繃著,等待飛機墜毀。
那晚,我們一直待在車上。火車時而變軌,時而剎車,轟https://read.99csw•com隆隆地奔向阿格斯。我們一直不敢下車找口水喝,或是去垃圾堆里找些吃的。我們下了車,可沒想到火車那麼快就又開了,幸好我們在最後關頭抓住了車身的橫檔。手提行李箱和被子卻弄丟了,因為我們上錯了車廂,這裏離原來的車廂太遠。夜裡寒氣逼人,我和卡爾被凍得睡不著。卡爾很難受,所以當我提出輪到我看管媽媽的盒子時,他沒同我爭。我把盒子放在套頭毛衣里,緊貼著我的胸口,絲絨盒並沒有讓我覺得有多暖和。儘管如此,當我閉上雙眼,想象著瑪瑙和黃鑽在黑暗中熠熠閃亮時,我還是感覺好受了些。我的心變得堅硬,化為多面體,好似發光的魔法石,這樣我就能清楚地看到媽媽了。
卡爾走出來,站在從門外射進來的明晃晃的陽光下。他睡過的乾草粘在外套上,從他的頭髮里冒出來。他一頭乾草,盯著那個男人,一臉悲傷,男人反倒變得溫和起來。
卡爾等待著。以前他曾在公寓後面的小巷裡撫摸過別的男孩,但只是為了好玩。這次不一樣,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但那一刻他的身體里充斥著奔騰的聲音。他抓住機會,伸出雙手,觸碰著賈爾斯的背。
天亮前,我們悄悄溜出房子,步行到火車站。野草叢生的調車場里有幾個流浪漢,他們對每列火車去哪兒一清二楚。我和卡爾找到想乘的那列火車,然後爬了進去。我倆鋪開被子,靠在一起,緊緊蜷縮著,頭枕著手提箱,卡爾胸前的口袋裡放著媽媽的藍絲絨盒,盒子夾在我倆中間。我堅信小盒裡藏著寶貝,火車行駛時盒子哐當作響,這聲音給我慰藉,因為我相信盒裡放著瑪瑙項鏈和上等黃鑽,可以幫我們渡過難關。那時我怎麼也想不到盒子里放著的不過是別針、紐扣和明尼阿波利斯一家當鋪的一張沉默無語的贖貨憑證。
「我愛你。」卡爾又說了一遍。
那天我們出門尋找新住處,春天的雲朵飄在高空,天氣暖和。媽媽日常的衣服幾乎都改了給嬰兒穿,只剩蕾絲、絲綢、上好的山羊絨這些面料的好衣服。她穿著黑外套和奶油色花邊的黑裙子,戴著精緻的線織手套。她的頭髮一絲不苟地綰成光滑的髮髻。我們走過磚砌的人行道,照著窗戶上貼的廣告,尋找廉租房、條件差點的房子或酒店。我們什麼都沒找到,最後坐在商店外的固定椅子上休息。那時小鎮的街道更友善。沒人會在意一群窮人聚在一起,暫時卸下重擔,說說自己潦倒的人生。
「是什麼聲音?」卡爾邊問邊用雙手摸索賈爾斯粗糙的軍綠色夾克。賈爾斯呢喃道:「外面在裝運糧食呢,睡吧。」於是他又安心地躺下了。
廚房裡一片沉默,連弗里茲也不知所措。斯塔得意揚揚,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但她還是忍住了沒說什麼,直到後來才自鳴得意。皮特一隻手捂著腦袋。我站起身,一言不發,感到天旋地轉。要不是斯塔還在那兒,我想我可能會崩潰,就像在出租屋時那樣,任憑眼淚流出來。但斯塔還在這,所以我得忍著。
冰冷的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乾花香味,有媽媽撒在行李箱里的乾花香味,有壁櫥里混著丁香花的柑橘皮的濃烈香味,有媽媽每晚用來滋潤肌膚的薰衣草精油的氣味。她甜美的呼吸似乎還留在房間里,還有她絲質襯裙的沙沙聲,以及她走路時腳後跟輕快落地的聲音。我們沉浸在思念中,躺在媽媽的床上哭泣,蓋著媽媽的被子,緊抱著彼此。我的腦子裡就如同進了冰一樣。
媽媽知道自己會失去一切,照片里的奧博太太笑容滿面。除了那輛汽車,我們住的這幢白色的大房子以及所有物品都記在奧博先生名下。第二天上午阿德萊德賣了那輛車。葬禮那天,我們把能帶走的東西裝進厚紙板做的手提箱,乘中午的火車去了雙城。媽媽認為可以憑自己的身材和容貌在那裡的時尚商店找到工作。
「讓她打開吧。」鎖彈開時弗里茲說。皮特將小圓盒推給我。
「抱好,掃興的小姐。」媽媽說。
卡爾謹慎地點點頭。
「不。」我不會聽別人的命令,也不聽他們的建議,甚至用腳踢一個膽大的女人,因為她試圖抱走我弟弟。這群人接連受挫,先後離去。只有那個年輕男人沒走。
「也只好這樣,」卡爾說著,重複著賈爾斯的話,「也只好這樣。」
「是嗎?」賈爾斯邊說,邊用樹枝抽打空氣,「現在不是你的了,就當交換吧。」
「我不是女孩。」卡爾重複道。
那天早晨,卡爾再次躺在火車車廂里,那一刻他決定一直躺到死為止。但火車不聽他的,並沒有一直開下去。才駛出阿格斯不到十英里,卡爾所在的這節車廂就和火車的其餘部分分離,停下來不走了。那天他打了個瞌睡,醒來后看見鐵軌旁有兩台一模一樣的銀色穀物輸送機。臨近傍晚,他很渴,又冷又餓,等死等得很不耐煩。看到一個男人搖搖晃晃走進來時他高興極了,他終於有理由不再一味等待死神的來臨。
我不再信任過去。他們四個人就像一塊逐漸褪色、無法理解的圖案,無法給我帶來任何安慰。
「不,」卡爾突然尖叫起來,「別把我一個人留下!」
沒向身後看一眼,沒說一句話,事先沒給我們暗示,也沒任何遲疑,媽媽從大看台邊上的人群中擠過去,走到飛機旁的空地上。這時,我才第一次看奧瑪大師。和海報上的照片一樣,他讓人感覺很時尚,橙色的圍巾在頸部打了個結,有點小鬍子。我想,他裏面肯定穿著滿是油漬的白毛衣。他黑黑瘦瘦,在飛機的襯托下顯得個頭極小,與海報上相比,眼前的他更顯老。他扶我媽媽在乘客座位上坐好,便跳上操控台後面的駕駛座,拉下頭頂的墨綠色太陽鏡。接著他們準備起飛,那一刻顯得極其漫長。飛行員與剛剛幫助他轉向的兩個男人交換了信號。
我儘可能鄭重地完成這件事。當時,斯塔是見證人,皮特和弗里茲則端坐在餐桌旁。那天早晨,我把頭髮打濕,梳理整齊,然後走進廚房,將盒子放在姨媽和姨父中間。說話時我的目光在斯塔和姨媽之間不停地移動:
「來,坐下吃飯吧,別再想錢的事,」他說,「你不了解你母親……」他語氣誠懇地補https://read•99csw.com充道,但後面的話卻咽了回去。在弗里茲姨媽的注視下,所有東西似乎都會蒸發,彷彿一切都被捲入她那直勾勾的藍色眼眸中,甚至連斯塔也沒說什麼。
卡爾雙手捧著火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賈爾斯看著他,連煙都忘了抽。
一小時過去了。又一小時過去了。彩燈熄滅,月亮升起,被雲朵遮住了,模糊不清,我終於肯定那個年輕人在撒謊,他根本不會回來。但他滿面愁容,不會傷害任何人,所以我更擔心自己和卡爾。我倆現在無依無靠。我站起來,卡爾也跟著站起來。我們一句話也沒說,走回出租屋。我們沒有鑰匙,但卡爾出人意料地展示了一手絕技。他用媽媽給他買的那把薄刃刀撬開了鎖。
就這樣,我們便坐在口瞪目呆的人群中間。
像往常一樣,媽媽一開始拒絕,但那不過是做做樣子,他倆誰都知道。果然不一會兒,卡爾便連哄帶騙地拉著她去了。
「看看吧,求您了!」卡爾說。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感到心滿意足。這讓我詫異,但它確實是我在阿德萊德飛走後最初的感覺。唯有這一次,她沒有厚此薄彼,而是把我倆一起拋棄。卡爾雙手抱頭,埋在厚厚的羊毛袖子里哭了起來。我移開視線,不再看他。
「我們得把這些賣掉。」我告訴卡爾。他猶豫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決心,接過盒子。
「我愛你。」卡爾說。
那天夜裡,我坐在媽媽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抱著裹在薄羊毛毯里的孩子,燈也沒關就睡著了。卡爾蜷曲在媽媽腳邊。媽媽睡得很熟,紅髮凌亂地散落在枕頭上,顏色很亮。她的臉色蒼白,臉頰凹陷。但她一開口說話,我對她便沒了憐憫之心。
「她一定要給。」弗里茲姨媽叫道。因為門牙缺了一塊,姨媽的笑容看上去有些俏皮。「可別說一定要給了。」她說。
吃飯時,我坐得離斯塔很遠,好讓她的手肘戳不到我。我腦子裡一直在琢磨著怎麼報復她,也早就想好要怎麼對她下手。斯塔從來都不懂我,等她回過神來時為時已晚。我一年年長大,變得比任何戒指或項鏈都更重要。與此同時,斯塔也出落得楚楚動人,但卻如樹上的花朵般柔弱,可以被任何路過的男孩摘下,芳香消失了便被拋到一邊。
「卡爾·阿代爾。」
「我想把這個給你們,」我說,「一定要給你們。」
我把珠寶盒放在與斯塔共用的梳妝台上,再也沒打開看一眼。我沒有沉浸在追憶和遐想中,而是繼續生活下去。然而,我依然不能不做夢。一到夜裡,卡爾、媽媽和小弟弟便會出現在夢裡,還有嘴裏塞滿穀物的奧博先生。他們無處不在,想告訴我他們這樣做是有原因的,但我用手堵住耳朵不想聽。
奧博先生到了之後,我們陪他坐在客廳。卡爾一動不動地坐在馬鬃沙發上,假裝著迷地盯著地毯上的紅寶石圖案。像往常一樣,奧博先生只對我格外親昵。他把我抱到腿上,喚我寶貝:「來,給你扎頭髮用,小公主。」他邊說邊從背心口袋裡扯出一條綠色緞帶。他嗓音低沉,我喜歡他的聲音,那聲音與母親的說話聲不同,甚至能蓋過母親的聲音。之後,我和卡爾被送上床,我一直睡不著,便聽他們倆說話,說話聲先是從樓下的客廳傳來,忽高忽低,混在一起,接著又從餐廳傳來,變得模糊不清。隨後,我聽到他們走上樓,關上過道盡頭的那扇很大的門。我沒合眼,只有一片黑暗,只有房子的吱嘎聲和風吹樹枝的聲音。第二天早上他已不在了。
說這幾個字時,他的心彷彿裂開了一道口子。他眼淚唰唰地往下流,但他依然無法撫平內心深處的失落。眼下,這種失落感將他吞噬。樹枝還在,上面仍然有淡淡的香味。他拾起樹枝,站在黑暗中。他再也不想嘔吐,不想尖叫,不想趴在誰的膝頭痛哭。所以當車輪向前滾動時,他站起來,機警地皺著眉頭,如同鹿一般輕盈敏捷地向前一躍,從行進的車廂里筆直跳了出去。
我彷彿已預見到,我們的災難已伴隨著那陣哭聲降臨,可我還是坐在那兒不願動。卡爾堅持我們至少得上樓看看,哪怕不進房門也行,可我仍坐在那兒,直到女房東下樓來。她告訴我們:第一,媽媽給我們生了一個弟弟;第二,房東在我們的床墊下發現了她祖母的一個銀湯匙,這件事她不再追究了,但我們四個星期後得搬出去。
「親愛的,把孩子給他吧。」
「然後房子沒了,」賈爾斯說,透過縷縷煙霧看著卡爾,「你上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
故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因為在那之前,要不是因為一九二九年發生的事,我們一家可能依舊愜意地生活在草原湖邊一幢偏僻的、孤零零的白房子里。
姨父和姨媽充滿善意地看著我,但滿腹狐疑,認為我肯定是離家出走了。但當我告訴他們奧瑪大師的事,告訴他們媽媽如何高舉著錢包,告訴他們奧瑪大師怎樣扶著她坐進飛機時,他們一下變得嚴肅起來。
「我不知道。」
「孩子出生了。」他醒來時說。
我停下腳步,熱淚突然湧上來,耳朵也開始發燙。因為心裏不好受,我忍不住哭了起來,當然我知道那無濟於事。我轉過身,仔細朝四周看,幸虧我這樣做了,因為剛剛我一個勁往前跑,已經跑過肉鋪了。肉鋪彷彿突然出現在眼前,門口有一條沒鋪過的短車道。一面牆上畫著一頭白色的豬,豬身上寫著「科茲卡肉鋪」幾個字。我沿著兩側種著矮冷杉樹的車道朝肉鋪走去。店鋪看上去還沒裝修完,但生意很好。似乎是因為忙於接待顧客,所以姨媽和姨父顧不上肉鋪的裝潢。我站在店前寬大的門廊上,如同乞丐一般四處打量。頭頂上方的牆上釘著一排麋鹿角,我從麋鹿角下走過。
我餘生的每個夜晚都將睡在這個房間里。房門的鑲板是漆成暖色調的松木做的,窗帘上印著舞者和音符的圖案,房間一整面牆幾乎被一張高大的橡木梳妝台佔據,梳妝台鑲著精緻的花飾,有許多抽屜。梳妝台上有一個許願井形狀的木質檯燈,門后掛著一面穿衣鏡。我正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這時斯塔進來了。她身材高挑,相貌無可挑剔,金色的髮辮垂到腰際。
「我可以把它埋在後院的空地里,」她低語道,「那個地方都是荒草。」
「喂?」
「你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呢?」他問。
媽媽臉紅了,但遲疑了一會兒,她還是買下了那條項鏈,接著讓卡爾幫她戴上。她讓我抱著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