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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Chapter 3 1932年

Part 1

Chapter 3 1932年

卡爾·阿代爾

弗里茲又從煙盒裡掏出一支煙,她的黃皮膚泛出金色。她斜眼看著自動打火機:「為什麼我不戒掉呢?抽煙簡直是自殺。」
她寫好地址,拿著卡片到郵局買了張郵票,舔了舔,貼在右上角。隨後她鬆開手,任由卡片落入郵箱中,她做這些時,以為自己滿不在乎。可那天夜裡,也就是那個月的最後一天,她聽著弗里茲姨媽按加法計算器的聲音入夢時,彷彿看到阿德萊德拿著她寄的明信片,盯著它,審視明信片上的每個細節。阿德萊德努力尋找她女兒,但她沒找到。女兒的影像太小了,根本就分不清。女兒直勾勾地看著她,其實這個女兒沒死,而是安然無恙地躲在阿格斯的鳥瞰圖裡。
我已被遺棄了好幾次,所以那時我已無所謂了。我坐在地板上等待著,腦海里回想起自己做過的三件事,這些事讓我的生活越來越糟。第一件是跳上離開阿格斯的火車,第二件是遇到賈爾斯·聖安布羅斯,第三件是跳下火車。最終我都會陷入孤苦無助的境地。所以這次我沒動,只是坐在那兒,等著下一個接管我的人出現。我不介意睡在神父的雜物間的草墊上,也不介意痊癒后在教堂的院子里做苦工。我在這兒一直住到修女們湊足錢把我送回明尼阿波利斯,到火車站接我的是另一群修女,我們轉了整整一大圈,先來到聖傑羅姆收容所的紅旗下方,又路過為舉辦「孤兒義賣會」而裝了許多彩色小燈泡的樹林,然後繞過看台往前走,最後抵達一所磚砌的孤兒院。孤兒院門窗很多,我在那兒棲身了一年才去神學院上學。
我情況好轉后我們便出發了。弗勒的板車裝有特殊的槽輪,她把馬項圈穿過槽輪后套到自己脖子上,然後拉著車往前走。我們走得很慢,耳朵里塞著香蒲,用來隔絕車輪刺耳的吱嘎聲。我坐在車頂的椅子上,雙腳伸在板車外,椅子上綁著傘為我遮陽。我們沿著鐵軌前進,我倆的耳朵都塞著香蒲,所以我擔心火車來了我們聽不到。幸好弗勒穿著釘鞋,鞋頭釘著壓扁的易拉罐,火車來時會引起這些金屬片的共振,弗勒有足夠的時間把板車推到一旁,等候火車通過。
「這是什麼啊!」開門的修女叫了起來。她胖胖的,很溫和,衣著十分整潔。我渾身發臭,熏得她用手掩住嘴巴。
「腳。」我說。
蒼蠅紛紛朝藍色紗門上撞,空氣悶熱。奧瑪知道,眼下阿德萊德夢中的人不是他,而是瑪麗或那個男孩。以前他才是阿德萊德夢中的人,對於這點他毫不懷疑。他只是一個無證飛行員,除了一條黃圍巾和一架用打包鋼絲固定起來的飛機,他一無所有。可她為了和他在一起,拋棄了孩子,拋棄了全部的生活,這讓他很得意。從她精緻的衣服和珠寶可以想象她過去的日子很滋潤。

「不要回到她身邊,這是我唯一的要求。」弗里茲說。
他一直坐在阿德萊德身邊,直到確定她已脫離生命危險。然後他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從阿格斯寄來的明信片,放在木質床頭柜上,好讓她一醒來便可以看到。
她裹著頭巾和毯子的身影在黃昏的天色下微微泛藍,而後她忽然消失了。一陣車輪的滾動聲從遠處傳來,之後我又睡著了。醒來時她已回來,將我帶到了有火的地方。鉤子上的壺裡燒著水,正冒著蒸汽。我看到一把刀、幾袋麵粉、一些晒乾的豆子和帶泥的菜根。她把我放在一堆蘆葦上。
他還不知道她到底傷得有多重,她醒來時頭腦是否正常,或者究竟能否醒過來。她只是頸背處添了條疤痕而已,傷得沒有看上去那麼嚴重,這一點他並不知道。而他自己得終生忍受膝蓋疼痛,一輩子跛著腳。此刻奧瑪覺得對阿德萊德而言,任何時刻都會成為生命的最後一秒,他永遠無法https://read.99csw•com確定是哪一秒。
我想告訴她我是誰,想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訴她。但就在我要開口的那一刻,天似乎要塌下來了,大地與天空的距離越來越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在弗里茲姨媽的大聲詢問中,瑪麗聽出了在這件事上姨媽是站在自己這邊的。畢竟,弗里茲是阿德萊德唯一的姐姐,阿德萊德也拋棄了她。「我還不知道。」瑪麗說。
阿德萊德
她們睜圓眼睛看看我,然後轉身討論是否該把我留下,是否要告知修道院院長,或稟告神父,還討論我是不是印第安人,或者是不是某個危險人物。實際上,她們的討論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她們竊竊私語時,弗勒已經把我放在一堆鋥亮的油氈布上,然後自己從後門出去了。
我不確定是一周還是兩周后,我們來到了弗勒居住的保留地。我們每天走的路不會超過一二英里,因為沿途齊整地分佈著農場,需要不時繞道。趕路的那段日子,風吹裂了我的臉,雨使我的皮膚變得粗糙。如果是寒夜或雨夜,弗勒會用毯子和油布將我包裹住。有時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蜷成一團,溫暖地依偎在她身旁,但我從未觸碰過她的肌膚。當我認為我會一直活在她的庇護下時,突然有一天,我們到達了最終的目的地。
「我不可能回去的,」瑪麗說,「對我來說,你更像媽媽。」
他想,這一切得感謝她。她的手仍然一動不動,他注視著她的手,等著它們無力地垂下來,但他一直沒等到。她手背關節紅腫,好像剛才拚命敲門把手敲腫了似的。他看到她在睡夢中,握緊拳頭,越握越緊。雖然阿德萊德只是緊緊攥著空氣,但奧瑪卻覺得喉嚨里發不出一點聲音。
太陽西沉。風吹草叢沙沙作響,聲音顯得格外大,鴨子在巢里低聲地嘎嘎叫,還有麝鼠的聲音,我似乎聽到它們涉水而行、捕食昆蟲。就連天上積聚的雲團,也似乎發出嘶嘶聲,時卷時舒,慢慢染上黃昏的色彩。
「如果瑪麗學會縫紉,那就有一技傍身了。」
我要去救她。等我能走路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傢伙。清早,我站在他家門口,他正在擦掉胸口的肥皂。他一開門我就揍他,不給任何警告。在我和弗勒的行走過程中,我已用無數方法殺死過那個飛行員無數次。每一個結局都是媽媽踩著他的屍體向我奔過來,她緊緊抱住我,她溫暖的雙唇吻著我,戀戀不捨。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可我並不在意。我們路過許多個農場,有的在鐵軌邊,有的離得遠。每一次弗勒都用力將板車拉下鐵軌,穿過農場或沿著小路往前拖,然後到達一個院子。你可能會認為院子里的狗會讓她頭疼,或者農場主們會將門鎖上。然而,我們每到一個院子,狗都會跑出來熱烈歡迎我們。孩子們聽到聲音,也爭搶著向我們圍過來,手裡攥著五分鎳幣。接著是婦女們,她們有些猶豫,拖著酸痛的雙腳,臉被蒸汽蒸得通紅,雙手也因洗衣而變得粗糙。弗勒向她們展示水牛角做的紐扣、瑪瑙做的成對小鵝、動物爪子做成的胸針。最後,男人們也來了,來買斧頭或幾捆麻線。弗勒的顧客都很謹慎地靠近她,帶著些許恐懼,好像她是一個女巫,或是一個註定要流浪的聖人。
一天,弗里茲姨媽邀請瑪麗去她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有一個鑲金邊的黑色保險箱,六排架子上塞滿了分類賬簿,遍地都是老式加法計算器用廢的白紙帶,捲曲的紙帶像浪花一樣。瑪麗坐在灰色不鏽鋼書桌旁,長長的白紙帶纏在腳踝上。弗里茲姨媽在抽屜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別針、紙和更多白紙帶。她的手肘旁有一個立式煙灰缸,頭頂上橡木櫃里的收音機發出雜音。辦公室盆栽的葉子像一張張鈔票般舒展著,永遠不需要澆水。晚上她打開熒光燈,熒光燈發出嗡嗡的低響,引來許多棕色的飛蛾。
有時我們在工具房或穀倉過夜。有一九-九-藏-書次,一個脖子上有個鵝蛋大腫塊的男人邀請我們睡在他亡妻的房間里。我們從未待在同一個地方超過一天,每次天一亮,她便將東西一件件收拾到車上,我坐在車頂。她套上馬項圈,沿著鐵軌,拉著板車往前走。
她噘起嘴巴,這讓奧瑪回想起無數個她數錢的夜晚,哪些要留作日常所用,哪些付房租,要吃得好些還是素些,要存多少錢作為日後的修理費和煤氣費。每到這時,她總是噘著嘴思考,這些阿德萊德很拿手。自從和阿德萊德在一起后,他們的錢總能剩餘一些,她存在備用賬戶里不讓他取用。
弗里茲姨媽拿起一支綠色的鋼筆,上面寫著「科茲卡肉鋪——致力於生產最佳肉製品」,然後她開始翻閱裝訂成冊的分類賬簿。瑪麗晃動雙腿,抖掉腳踝上的白紙帶。
我的身體散發著熱氣,吸引動物聚集在四周。我看到臭鼬紅色玻璃珠般的眼睛,聽到浣熊叫個不停,看到成群的麻鴉落下,黑壓壓的一片,比夜色還要深,還看到昏昏欲睡的鷹。火堆與蘆葦叢間冒出一頭熊,夜色最深時,最大的動物也被火光和車輪聲吸引而來。
一天,我們停下來等火車通過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我回想起媽媽是輕輕地吻了我之後才揮著手,將乘飛機的錢交給了那個瘦骨如柴的巡迴飛行表演者。太陽很大,但她的嘴唇凍得冰冷。我看到她咬緊牙關,她從沒坐過飛機,做這個決定前她一定很害怕。儘管她的動作看上去很大胆,但從錢包里抽出鈔票時,她的笑容太燦爛、太空洞。她只想冒一次險,打破單調乏味的生活,她害怕的神情和冷冰冰的吻可以證明這一點。自然,她拿出鈔票時奧瑪被她迷住了,然後愛上了她,開始偷偷計劃與她遠走高飛。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但仍然可以聽到她的哭喊,無論她怎麼請求,他只是不停地飛。
弗勒把滾燙的石塊放進泥沼旁的濕泥里,熱與冷相遇,發出嘶嘶聲。她把運貨的兩輪板車的車廂放到上面,又在車上放了一把椅子。這把椅子曾被綁在她那些貨物的最上面。她兩三下把我的衣服脫|光,用一條幹毯子將我裹住,然後把我放在車廂上的椅子上,彷彿坐在帝王的寶座上。接著,她用繩子把我綁在椅子上,把毯子像披風一樣圍系在我的肩上,毯子一直拖到了地上,我從頭到腳被裹得嚴嚴實實。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喃喃自語,有時會大喊出聲,這樣心裏才感到痛快。
奧瑪伸手想摸阿德萊德。肋骨痛得他倒吸一口氣,但她似乎沒注意他。
我們從一個農場到另一個農場,路上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最初幾天,我偶爾會拿出媽媽給我買的那把手柄上鑲著珍珠的摺疊刀。我緊握著它,眼前出現了媽媽無聊地掃著地或綰起長發的情形。她綰頭髮時很少照鏡子。我看到她雪白的手臂內側,她一邊咬著發卡一邊皺起眉頭,然後手指便準確地把發卡固定在頭髮上。那會兒,我特別想念她,於是就在弗勒的傘下盡情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兒我哭累了,就開始幻想一些場景自娛自樂。例如,我和媽媽終於再次相見,我卻板起臉不理她,這讓她萬分痛苦,抑或她感到震驚,試圖想明白為什麼我那麼狠心。

阿格斯鳥瞰圖

「看著我。」奧瑪說。
她彎下腰靠近我。
奧瑪盡量不挪動身體,連呼吸也是淺淺的。他的胸部纏著繃帶,臉因肋骨的陣陣疼痛而變得慘白,腿骨折了,臀部以下固定著夾板。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可以轉動,他的目光從阿德萊德那被蓋在醫院床單下的腳尖移到腰窩,再到她左邊臉頰上高高的顴骨,而後視線又移回來。她頭頂上方開著一扇小窗,窗外是佛羅里達靛藍色的天空。天氣悶熱,膠制窗帘後有人在呻|吟,離病房更遠的地方有水不斷湧出的聲音,這些都讓他納悶兒,水會不會流干呢?他張開嘴巴,竭力發出聲音,卻不知該對阿德萊德說什麼,她活著時他就不知道對https://read•99csw.com她說什麼,更不用說現在了,眼下她大概和他一樣,離死亡不遠了,甚至可能走得比他早。
即便現在,我和弗勒坐在鐵軌邊,疾馳而來的火車帶起的風朝我們撲來時,媽媽仍然是那個男人的俘虜。
「你的三個孩子都餓死了。」瑪麗寫道。
她的聲音似乎是從顴骨後面看不見的地方發出的,悠悠地飄向奧瑪,吸引著他。他俯身靠近她。
「那抽完這包就戒啊。」瑪麗附和。
「抽完這包就戒煙。」弗里茲姨媽承諾道。
「嗯,」弗里茲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我現在住在這兒,我每日思念孩子們,他們好嗎?
弗勒將我放下來時天還沒大亮。我渾身濕透,四肢無力,但呼吸順暢多了。夜裡不知什麼時候我的燒退了。她用干毯子裹住我,把我放回草堆上。她在我身上蓋了很多乾草。然後,她把自己也蓋在我身上,簡直要把我壓垮,起初我還覺得冷,肺部又憋悶起來,但她的體溫很快傳遞到我身上。
一個護士大步走進來,弄得幾個便盆叮噹作響,而後便轉身離開。窗帘后的呻|吟聲變成了單調的低聲咒罵。阿德萊德的手抖了一下。他差點想喊護士回來,但沒喊出口,他擔心抖動是病情惡化的標誌。他繼續望著阿德萊德。阿德萊德突然開口說話,這可把他嚇了一跳。
她用手指試探性地碰了一下,可我疼得立刻躲開了。
弗勒用力拍打我的胸部,貼著我的心臟聽了一會兒,然後起身開始把板車上的東西扔下來。我得了肺炎,睡在寒冷的貨車廂里的人很多都會得這病,每個長期流浪的人也幾乎都會被感染,最後要麼你戰勝它,要麼被它戰勝。弗勒把石塊放進火堆里烤熱,但蘆葦的煙太嗆人,她劈開幾塊枕木放到火里,把火燒旺,烤得石頭滾燙髮紅。
很多天過後,我才知道弗勒·皮拉傑會說話,但她幾乎不說。她只和我講過她的名字,不過我曾聽到她獨自一人時哼著小曲,或是自言自語。
「如果你想的話,可以給她回信,她是你媽媽。但當你進我家門時,我已經不過問阿德萊德的事了。」
「你現在也不小了,我覺得你可以自己解決這件事了。」弗里茲姨媽說。她找出一張卡片遞給瑪麗。這是一張明信片,瑪麗仔細盯著明信片上的照片,然後才翻過來看背面的文字。照片上是一個穿西裝的站在樹下的男人,下面是一排綠色的藝術字:佛羅里達州傑克遜維爾最大的橡樹。背面是幾句簡短的話:
「我好難受。」我快窒息了。
「是她撿到我的,」我說,「我是從西去的火車上掉下來的。」
「你要做什麼!」我在她懷裡掙扎。
這間辦公室是瑪麗最喜歡的地方。她決定將來讀中學時也要像弗里茲姨媽一樣學記賬。她渴望坐在晒乾的植物之間埋頭算賬,度過寒冷的夜晚。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晚上,弗里茲要把賬單送出去,瑪麗總是在加法計算器發出的「嗒嗒嗒」的按鍵聲中安然入睡。
「我應該給瑪麗買一台縫紉機。」阿德萊德說。
她用馬背上的毯子蓋住我,又往我嘴裏倒了更多威士忌,直到我咳嗽才停手。她巧妙而小心地切開鞋面的皮革,脫下我的鞋,接著脫下我的襪子。我求她用那把刀把我的腳也給砍下來,但她用大腿牢牢夾住我的雙腳,我的身體彎成弓形,痛得眼前一黑。後來她告訴我,她剛用手碰了我一下,我就暈過去了。
我所幻想的場景變得越來越殘酷,她開始哭起來,雙手捶打床墊,她光滑的皮膚也被她撓破了,甚至成把地扯掉長發,最後那些充滿愧疚和懊悔的暴力行為嚇壞了我,她這才停下。我慢慢相信,她並沒有真的拋棄我。因而我自然而然地認為她是被那個穿著白毛衣、戴皮帽、系著橘黃色圍巾的男人偷走了,這一切並非她所願。
瑪麗抬起頭,正好看到弗里茲姨媽在吐煙圈,那兩個細細的煙圈帶著鄙視的意味。她又低下頭看了看卡片,弗里茲在等瑪麗的反應,但瑪麗竟一點感覺也沒有。
九_九_藏_書的臉看著很年輕,又大又黑,但輪廓很好看,甚至可以說是精緻。嘴唇略厚,嘴角微微上翹,鼻樑挺拔,像個公主。她是印第安人,屬皮拉傑家族,四處漂泊。她靠販賣貨物為生,弄到什麼賣什麼。她的板車上掛著幾口鍋,還有幾個布袋包,裏面有幾個針線包和一些綵線,最上面疊放著幾條印花裙子。她還回收不成套的盤子、修補過的杯子和二手餐叉。她還會收購教會學校的學生手工織成的白蕾絲,再用白蕾絲換取帶漿果的肉乾和樺木鏡框。

「我把這張明信片拿走了。」瑪麗說完,拿著明信片離開了。
沿著小路走了幾天,我們進入小山深處,來到一處聚居點。這地方不大,有幾間木板房,還有兩棟規模較大的建築,看起來像學校,又像辦公樓。我們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向前走,來到教堂前。弗勒把板車停在山腳下,抱著我徑直走到刷著白漆的房子的後門。
瑪麗沒有特意去留意這張明信片,但內心深處卻一直沒有忘記它,有時她想象自己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信里充滿悲傷和對阿德萊德的憎恨。後來有一天,她從街角的雜貨店不假思索地為母親選了一張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寫著「北達科他州阿格斯鳥瞰圖」。阿格斯的建築在照片上像是棕色的點,街上空無一人,綠樹亭亭如蓋,被單調的棕色田野包圍。瑪麗模仿弗里茲姨媽的筆跡,在背面寫了回信並署上弗里茲的名字,回復的內容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不消說,弗里茲姨媽肯定也是又驚又喜。
「也是,當然不知道,」弗里茲說,她猛然把煙拿開,「我真想用馬鞭抽她一頓。」
我幻想著賈爾斯發現我跳下車後會回頭找我。我似乎看到他在搖晃的車廂中醒來,他會等火車行駛緩慢時跳下車,過來將我擁入懷中。我相信,既然我大難不死,必會有人相救。
「這話是斯塔說的。」
她藍灰色的眼睛盯著牆壁,漂亮的眉毛皺著,一副傲慢的樣子。
「煙味也難聞。」瑪麗說。
他奇迹般地控制住飛機並成功降落,沒讓兩人摔得粉身碎骨,雖說目前的情況也夠糟糕了。當時他們在露天集市上空進行飛行表演,圍觀的人很多。所以事故發生后,有很多觀眾飛奔著去找醫生、找冰塊、找夾板、找繃帶、找擔架和鹽。他記得人群的騷動,記得鱷魚摔跤手的咆哮聲,記得摩天輪轉動時悠揚的音樂聲。他大叫著阿德萊德的名字,但周圍的陌生人只是激動地睜大眼睛看著他,什麼都沒說。
瑪麗的明信片轉了兩次地址,又在奧瑪大師票務代售點耽擱了幾周,終於輾轉到了奧瑪手中。那時他剛遭遇事故不久。他把明信片放在口袋裡,要不是正在住院的他只能望著阿德萊德,沒其他東西來分散注意力,他會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他用灼傷的手費力地取出明信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最後又放回口袋裡。
弗里茲姨媽說話時,瑪麗偷偷瞄了她一眼,恰巧和她的目光對上了,瑪麗沒法把視線移開。
那一天,弗勒拉著板車離開鐵軌,沿著牛車壓過的兩條車轍前進。我們漸漸遠離農場,來到空曠的大草原。我們走了好久才看到人煙。我們路過一間間低矮的由泥磚砌成的小屋,屋裡住著齊佩瓦人,或是模樣更加兇狠的帶有法國和印第安血統的混血兒,他們留著雜亂的黑色絡腮胡和長長的鬍髭。那兒還有板房,配有水井、穀倉和乾淨的紗門。我們走近時,門嘎吱一聲便開了。從紗門裡走出來幾個婦女,她們身著家居便服,頭髮又卷又短,上面綁著薄薄的髮網。雖然打扮和弗勒的並不相同,但她們都是印第安人,用同樣的語言跟弗勒流利地交談著。
現在飛機送去修理了,可能已重新噴了漆,他在圈子裡出了名。他也不再酗酒。
我落在一堆高高的枯草叢裡。天剛大亮,我雙腿痛得厲害,身下的地面冷冰冰的。時間漸漸過去,陽光漸漸有了熱度,穿透我的衣服,暖烘烘的。疼痛讓我時而挺直身體,時而蜷縮成球。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讓疼九*九*藏*書痛加劇,我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趁我不省人事的時候,弗勒·皮拉傑忙著替我揉捏和正骨,她一邊摸著自己腳踝的骨頭,一邊將我錯位的骨頭輕輕敲回原來的位置。而我以為是麵粉的東西其實是石膏粉,她取了些石膏粉,為我的腳打上石膏,她發現我旁邊有一根樹枝,就用這根樹枝做成細條為我固定腳踝。鐵軌方圓一英里能夠找到的只有這一根,這還是我從阿格斯的蘋果樹上折下的。
我的救命恩人是沿著鐵軌來的。她拖著一輛破舊的二輪板車,鐵制車輪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這個聲音正好在穿過我頭頂時停下了。趕車人塊頭很大,巨大的身影投在我身上。我張開嘴,沙啞的喉嚨卻發不出一個音來。她蹣跚地跨過低矮的鐵路路基。頭上裹著的那條白圍巾,把她的皮膚襯得更加黝黑。耳垂上垂著兩隻銀色的鏡子似的耳環,在我眼前搖晃閃爍。她蹲下來看我,鉗子一般粗糙的手指靈活地翻開我的眼皮。而後,她撬開我的下巴,給我灌了一大口威士忌。威士忌像一條火蛇順著食道流下,使我的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大腦里僅有的一點意識被點燃了。
我是這個世界的最高點。我毫無意識,我的臉朝西,太陽刺眼的餘暉照亮了我的臉。我透明的肌膚折射著陽光,像一座燈塔,我想象在夜幕來臨時自己像一盞發光的紅燈籠,那沙沙作響的白紙里,裹著一顆發光的心。我身體的輪廓呈黑色,我彷彿是一個信號燈。我的心整夜都在忽急忽緩地跳動,不停地呼喚他們回到我身邊——賈爾斯、瑪麗、媽媽,甚至那個逼走媽媽、毀了我生活的嬰兒。
弗勒沒多說什麼,但仍像捧祭品一樣將我抱著。過了一會兒,修女把門打開,示意我們進去。她搖了搖走道上的小鈴,另外幾個修女聚攏過來。
雖然她就在他身邊,但他無法觸摸到她。他的雙手像是軟綿綿的棒槌,上面裹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意外發生時,儀錶板上火花飛濺,可他並沒有把手移開。現在回想起來,事故發生時他在大聲尖叫,但阿德萊德沒有叫。現在他想到自己竭盡全力不讓飛機俯衝時,坐在旁邊的阿德萊德嚇壞了,全身冷得像塊冰。
她用防水布和毯子將我裹起來,用酒把我灌醉,但那一夜我卻遲遲無法入眠。天色漸漸由黑到灰,由紅轉粉,隨後太陽噴薄而出。弗勒已把二輪板車推到了路基外蘆葦叢生的泥沼旁,沼澤地像小湖一樣深。放眼望去,香蒲是周圍長得最高的植物。極目遠眺,四野一片荒蕪,天地間只有我們兩人。弗勒把火撥旺些,用平底鍋烤著麵包,還用沼澤里的水煮了咖啡。我一邊啜著甜咖啡,一邊仔細打量她。
瑪麗心中緊繃的弦似乎斷了,她笑起來,突然不再緊張和擔憂,反倒有些尷尬。
我向來很聽話。我喜歡照片上的自己,穿著黑長袍,看上去有些瘦弱;喜歡神學院的綠草坪和教堂的白磚,它們把我襯托得更帥氣。當我在草地上來回踱步、研讀每日經文時,周圍會有好多雙眼睛盯著我看。我在經文里遇到了乾瘦、貧苦、睡在灌木叢中的流浪漢。他們如幽靈一般,渾身臭汗,風塵僕僕。在他們眼裡,我是純粹的黑色火焰。他們無法拒絕我。我很清楚,只要我不停地閱讀書頁上的經文,只要我在最黑暗的角落站定,只要我閉上雙眼裝出和神靈交流的樣子,他們就會過來,強迫我像動物一樣去崇拜他們。我會崇拜他們,我會不停地燃燒,直到完全被聖恩感化。
窗前擺滿盆栽,瑪麗從中摘下一片枯葉。
「存的錢足夠買一台勝家牌縫紉機了。」她說。
他們看著我,覺得無論怎樣我都像弗勒的俘虜,沒皮沒臉地靠她活下去。我不知道我在他們眼中是什麼,一個獃頭獃腦的男孩,無知的傻瓜。
這樣,我就被封閉在了悶熱的圓錐形空間里。
然後她閉上眼睛,這次真的睡熟了。她眉頭緊蹙,好似怕別人擾了她的好夢。奧瑪把手收回來,又生氣又嫉妒。阿德萊德從不願對他提起以前的生活,也不願談及她的孩子。
瑪麗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