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2 Chapter 4 1941年

Part 2

Chapter 4 1941年

我說話總是很唐突。我為人固執、情緒陰鬱、喜怒無常,無端發脾氣。儘管經過思考,我還是會說錯話。在學校時,我一說話孩子們就會轉身離開,或者露出嚇壞了的表情,這讓我很苦惱。但我不會道歉,而且我也實在沒理由去道歉。明尼阿波利斯的看台上、貨車上和阿格斯操場上的種種經歷對我影響頗深,讓我變得與眾不同。我很有自己的想法。臨睡前,有時我會向窗外看,阿格斯的夜景很像寄給媽媽的明信片上的景色。那畫面很小,只是地球上經線和緯線的一個交叉點,不管是冰河期的冰川,還是一場洪水,都可以將它毫不費力地抹去。
她張大了嘴,氣得低聲嘶啞地嘟囔著,然後將面前的撲克牌全部掃到地上。「你可真像個老巫婆!」她大喊道。
「是什麼?」斯塔追問。
在場的每個人都醉醺醺的,但看到我的舉動,大家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猶大的臉憋得通紅,他咬住下唇,幾乎哭出來。他雙手緊張地攥著裝滿錢的煙盒。
空氣濕熱,雲層壓得很低。青色花紋的大理石、黃鈾柱和絲絨的等待隔離線一直伸展到他坐著的籠子似的櫃檯前。踏上大理石之前,我停下來讓電扇吹走身上的熱氣。
我的心涼了半截,但我很快恢復過來。這可難不倒我。
「我沒這東西。」我回答。
猶大·米勒四處張望,希望有人來幫他。他站在攤位邊上,一動不動:「快過來!」他沖附近路過的一個女人和孩子喊。他伸長脖子往卡爾身後望,想吸引他們過來,但對方只是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往集市中段走。修女和神父也沒注意到這裏。猶大轉過身,敲著牆面上的浪花。
「你真了不起!」我對他說,心裏有點生氣。
皮特和弗里茲出門去領菲尼克斯和艾爾帕索等市的商會發的宣傳冊。醫生說弗里茲的肺需要熱帶沙漠氣候那種乾燥而溫暖的空氣,她不該在北達科他州過冬,哪怕一個冬天都不行。皮特立刻打算送她南下,但弗里茲不願意一個人離開,所以皮特決定陪她一起去。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們還沒討論過店鋪的未來,也沒討論過斯塔或者我的未來。
我想象著,在白天和黑夜,萬籟俱寂時,我獨自一人做著皮特的活兒。我會檢查每一處門鎖,拉下店前的捲簾門,檢查恆溫器和濕度計。對於如何經營這家店,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例如更換門面招牌,不時在《阿格斯哨兵報》上刊登廣告,往血腸里多加胡椒等。在這間卧室里,我怎麼喜歡就怎麼來,我會按照自己的喜好拉開窗帘睡覺,或者乾脆把破窗帘拆掉。全身鏡和許願燈也見鬼去吧,斯塔可以把它們帶走,就像她帶走阿德萊德的藍色絲絨小盒那樣。我看見她把盒子藏在手提行李箱里。
「停,別哼了。」卡爾叫道。
但她想對我說的不是這些。
那些日子里,瘦瘦高高的塞萊斯汀格外漂亮。她脫掉長裙,穿上定製的西裝,挎一個掛肩皮包。她大步邁入廚房時,像男人一樣帥氣,她的聲音低沉而有穿透力。現在她也和弗里茲姨媽一樣,抽總督牌香煙。我們並肩而坐,一起聽語音信箱,聽她抱怨上司。離開時她還會在走道上點燃一支煙,抽完后才坐拉塞爾的車回去。出門時,她還叼著煙。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能夠到毯子的地方,將毯子拿到客廳的沙發上,在那兒睡了一夜。而我彷彿感染了斯塔的失眠症,徹夜未眠。
我清楚自己相貌平平。我的臉很寬,膚色蒼白,長相不只是普通,而是不起眼,但我的眼睛除外。我自認我的五官中最好看的就是眼睛了,我的眼球是淺棕色,略微偏黃。自從上次滑倒后,我的眉毛再也沒長出來,但這倒更能凸顯我的眼睛。我頭髮稀疏,但黑得像柏油澆在了頭上。雖然我學著斯塔用啤酒和雞蛋洗頭,但我的頭髮依舊很稀疏,只能編成鉛筆粗細的兩條辮子。幾年來,我一直撿斯塔的舊衣服穿,將衣服加寬、改短,然後我再穿上看是否合身。那時我毫不在意外表,即使我渾身散發出灌腸桌上的白胡椒味,那又怎樣呢?至少我擁有店鋪,擁有皮特、弗里茲和塞萊斯汀,雖然塞萊斯汀時常嫌我邋遢。
我感覺到拉塞爾的身體動了動,但沒等我移開手,他就將我的雙手輕輕拿開,疊放在了一起。
「修女,能過來一下嗎?」
「真是沒錯。」卡爾說。
「我是廢物。」他低聲說。
「扔回去,禮品太小了。」卡爾說。
有一天,我讓塞萊斯汀帶她哥哥來家裡吃晚飯。
他用那隻手指壓著數好的紙幣,這樣可以點得更快。我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拉塞爾來吃晚飯了,但他表現得很沒教養。他總是注視著門外,望著我身後,看著牲口棚和沉重的柵欄大門。棚里什麼都沒有,但他卻目不轉睛。我好幾次都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往院子的方向掃了一眼。他讓皮特感到很不舒服,餐桌上誰也沒說話,皮特起身離開,回到雜物間。不一會兒我們聽九_九_藏_書到他在擺弄已經壞了的引擎,還對著引擎沒好氣地咒罵。
所以之後的那天,我坐下來準備跟弗里茲商量這事。她正在用紫紅的毛線織東西。受她的影響,我也時不時拿起鉤針織些什麼,但我並不覺得做編織是一件放鬆身心的事。我經常用力過猛,將毛線扯斷,而且最後做出的東西也沒什麼彈力,根本沒法用。
和塞萊斯汀相比,或許我和斯塔走得更近,雖然平日里斯塔的一些做法讓人難以忍受,比如精心保持苗條的身材,用刻意的嗓音說話,抬起一邊眉毛示意我閉嘴,真受不了她。只有塞萊斯汀來店裡時我才鬆一口氣,她學還沒有上到一半就輟學了,在電信公司找了一份差事。這份工作似乎讓她成熟了,但我和她相處依舊很放鬆。
「嗯……」我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接連好幾個月,我都在做同一個夢:我走進一幢搖搖欲墜的木屋,這地方我從沒住過,但卻非常熟悉。房子內部有很多空蕩蕩的小房間,有些藏在房子深處。我在房子里遊盪,我沒有迷路,但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兒,直到我走進一間熟悉的房間,我會在這個房間等一個人。每次都是如此。我小心地走進最後那個房間。我跨過門檻,沿著白漆斑駁的牆向前移步,地板在我腳下咯吱作響。這個房間空蕩蕩的,沒有窗戶,但有很多門,這些不甚結實的門朝各個方向開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厚重的窗帘下泛出灰濛濛的白光,皮特起床了,我聽到他關掉院子里的燈、然後將狗放出去的聲音。很快,等皮特和弗里茲搬去亞利桑那州后,我也要像皮特一樣,每天這個點起床,做他日常所做的事。我要檢查冰櫃和熏制室的溫度,檢查保險箱是否鎖好,還要打開後門讓克努特進來。他每天七點開工,為尚未到店的男工們泡咖啡。
「瑪麗,」她尖叫了一聲,「醒醒。」
「你老是預測別人會死,會倒霉或離婚。」塞萊斯汀坐到弗里茲旁邊,點了一支總督牌香煙,吐出濃濃的煙圈,「難道你不能算點好的嗎?比如,拉塞爾,平安歸來。難道你預測不了這類好事嗎?」
我對他的渴望越發迫切,我渴望他帶著急促的呼吸緩緩地朝我彎下身,渴望他修長而光滑的大腿,渴望聽到那些與門框並不相配的門在我們擺動身體時發出有節奏的碰撞聲。
猶大把籃子掛在魚鉤上,然而把它向上甩到畫著藍色漣漪的牆後方。「小魚小魚河裡游,」他熟練地哼著,「快來快來咬我鉤。」
我走到他身邊,想看得更清楚。我彎下身,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的傷疤太深了,像地里犁出的溝,整個胸膛就像是被失控的拖拉機耕過一般。我伸出手,他沒說什麼,於是我摸了摸他。
我們很快得到消息,說他會康復。我寄了一張明信片到他所在的弗吉尼亞州的醫院,祝他早日康復。明信片上寫著「希望我們很快就能在阿格斯見到你」。這樣的話算不上私密。雖然如此,我還是盼望他回信,即便托塞萊斯汀給我帶一個口信也好。但拉塞爾不懂禮貌,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雖然拉塞爾在中學時是橄欖球明星,畢業后又立了戰功,但他在社交上卻比我更遲鈍。這一點我知道得太晚了,所以我以為他回到阿格斯時會到店裡來看我,但他沒有,連一聲招呼或問候都沒有,他的消息我都是聽別人說的。我聽說他凱旋歸來后,政府將他列為戰鬥英雄,安排他在阿格斯國家銀行工作。
「猶大·米勒,」男孩回答,「您要釣幾次?」
這間店面是我完美的家。房子只建了一層,地板由混凝土澆築而成,地底下埋著熱水管供暖。厚厚的牆上塗滿灰泥,灰泥上刷著光滑的有光澤的白漆。由於門道是圓的,房子看起來彷彿是在小山中挖出來的洞穴。陽光透過廚房的紗門照射進來,格外刺眼;但透過厚窗玻璃照進屋裡的陽光卻如水一般柔和。顧客們喜歡在紗門旁聊天,在那兒,如果朝弗里茲的花園和寬敞的後院看,可以看到牛羊在圍欄投下的陰影中走來走去,在沉重的枕木中時隱時現。
「我真開心,終於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她低語道。
「哦,他不會來的。」她告訴我。
「你們在說什麼啊?」她問。
「我的天,我的天,」她壓低嗓門小聲說道,「瑪麗,我知道你沒睡。」
有時,我在店裡等顧客上門。但大部分時間我都和弗里茲在大房間里切豬肉,或把豬肉做成肉糜,或將香料塗抹在豬肉上。斯塔除了幫忙處理積壓的延期訂單外什麼也不願做。十八歲那年的殺豬日,一切都變了。我坐在不鏽鋼桌前將煮熟的豬肉切成塊,弗里茲則站在電鋸旁。我在尖銳的電鋸聲里隱約聽見弗里茲的慘叫,或者我感應到了。我回頭時弗里茲已跪倒在地,臉色如甜菜一般,呼吸困難。我拚命拍打她,她用手拚命拍打地面,但仍然無法吸入足夠的空氣。她頹然倒下,失去知覺。她吸氣時身體不時九*九*藏*書顫抖,我們才知道她還活著。
「你們倆怎麼老是吵來吵去,」弗里茲看著我們,有點心煩。她已習慣我倆天天鬥嘴,但拉塞爾不了解情況。
路面上奇迹般地結了一層黑冰后,洪水暴發了。木板四處漂浮,各種垃圾廢物纏繞成團,被衝到樹上,夾在樹枝之間。洪水退去后,人行道上棕色的水蛭曬得跟葡萄乾似的,後院和水溝里殘留的河泥散發著腐爛的甜腥味。土地幹了,但洪水留下的痕迹卻清晰可見。牲畜圍欄的稻草堆里出現了古怪的蝸牛屍體,皮特車庫裡的環狀霉印高達半牆。刺鼻的霉味讓斯塔頭痛欲裂,她頭上敷著冰袋,在昏暗的卧室里躺了好些天。
「因為他是你哥。」我說。

瑪麗·阿代爾

時值夏日,一個悶熱的白天,我第一次見到了從戰場上回來的拉塞爾。那天我剛好去銀行存一周的營業款。我料想我有可能會遇到他,但我沒料到他跟之前簡直判若兩人。我以為還會見到那個身形健碩、聲音溫柔、眼神輕佻、頭髮蓬鬆的他。
斯塔離開后,我竟然很想念她,這是我沒想到的。好幾個星期,由於聽不見她均勻的鼻息聲,我總是睡不踏實,半夢半醒。我有時被自己的夢弄得不知所措,現在周圍沒人能幫我從夢境中抽身,因而這些夢會顯得過於真實。有時我被困在暴風雪裡,有時身陷果園,被嚇得不輕,有時被困在捕獸籠里。
有人笑出了聲,卡爾回過頭,那是一個神學院學生,胖胖的,紅頭髮,在照看最近的一個亭子,是個釣魚亭。只消看一眼,卡爾便知他不招人喜歡。他太清楚這種樂呵呵的虔誠又自以為是的人,平時賣賣獎券、給神父擦擦皮鞋。
「天啊,她太過分了!」斯塔尖聲嚷嚷著表達不滿,打破了沉默。
卡爾湊近男孩的臉問:「你知道你是誰嗎?」
「你可以把它們放進你的嫁妝箱。」一天下午她對我說道。
「坐下來,」我說,「你最好坐下來聽。」她坐下來后,我說,「我希望你喜歡別克,因為我看到你生命將盡時坐在一輛別克車上。」
「請大家幫助孤兒。」那男孩咧嘴一笑。他的長袍領子緊,把白皙的脖子勒得鼓了起來。他約莫十六歲,和卡爾一樣有著長長的睫毛,但他的睫毛是深紅褐色。他深紅色的頭髮很蓬鬆,從前額向後卷,這副樣子讓卡爾頓感熟悉,像極了阿德萊德。怎麼這麼巧,卡爾皺了皺眉。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發現二人有更多相似之處。大理石般的肌膚,突出的顴骨,畫中人那樣完美的彎眉。要不是嬰兒肥,他簡直就是阿德萊德的翻版,幾乎過於相似了。
「斯塔想去法戈,」我告訴弗里茲,「去百貨公司工作。」
那個偷走弟弟的年輕人肯定住在附近。因為他是天主教教徒,所以他一定參加了這個「孤兒義賣會」。他可能也將他的孩子培養成了天主教教徒,而這個孩子很可能在聖傑羅姆收容所讀書。
拉塞爾大笑,威士忌使他放鬆下來。每個人都有些醉了,腦袋開始變得不清醒,甚至連斯塔也喝醉了。我們笑著,並不為什麼事,甚至沒注意到太陽下山後蚊子在圍著我們轉。
所以那年秋天,一切就這樣發生了。斯塔為搬去法戈做準備。弗里茲和皮特把東西裝進他們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而我沒什麼特別的事可做。事實上,斯塔離開前的那晚,我也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我只是像往常那樣清洗了準備室的不鏽鋼桌,用的是我們常用的強力乳狀洗潔劑。但洗潔劑好像過期了,我的手不太舒服。
「什麼沒錯?」猶大問。
「過來!過來!就你,那個穿得像黑幫的傢伙!」
「牌里說了什麼?」拉塞爾問。
「那我盡量說服他。」她承諾道。
皮特把成串的香腸端來給顧客試吃,顧客們將香腸夾在蘇打餅乾或是白麵包里,細細品嘗風乾烤腸、熏烤香腸和瑞典烤腸的風味。客人們身材高大,他們中有德國人、波蘭人或是斯堪的納維亞人。他們的手很粗糙,喜歡評頭品足,有時因為牙疼,有時因為假牙的基托不合適,他們咬香腸時小心翼翼的。他們灰白的毛髮不知從身上哪個部位冒出來,雙手畸形而粗糙。在宰殺的日子里,就算他們淺色的眼睛抬頭看到斜槽里的豬被割破喉嚨,他們也完全不會將視線移開,說話的聲音也絲毫不會顫抖。
我生活的小鎮以及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越發無關緊要,但塞萊斯汀不一樣,她對我尤為重要。對我來說,很重要的還有皮特和弗里茲,甚至斯塔,儘管我在她心中沒那麼重要。我們從未喜歡過對方,只不過是相互忍耐罷了,一直忍耐到習慣對方的存在為止,這種感覺只有同住一個房間的兩個人才能體會。一個又一個夜裡,我們在夢中交流,在夢中搏鬥。大腦在夢中釋放的頻波在我們周圍振動。但一到天亮,我們又幽靈般地和平相處了。
弗里茲點了點頭read.99csw.com說:「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大部分女孩一定很鄙視這樣的男人,明知道這個女孩喜歡他,他還要盯著別的女孩看。但我沒有鄙視他,我只是恨不得殺了斯塔。
她驚得一下子扯緊了針腳。「我們想著店鋪你可以繼續開下去。」她告訴我。
「難道您不是天主教徒?」男孩反問。
卡爾急急忙忙穿過鍛鐵門進入露天集市,之後走到了人群邊上。他在等別人看到他。穆倫神父、波那維多神父、艾瓦羅修女、瑪麗·托馬斯修女、厄休拉修女和喬治修女都來了。像往常一樣,他們每人負責一個遊戲、跳蛋糕舞、出售編織物或沒什麼大用的東西。每個人都忙著收票或從煙盒裡找零。他們沒人一眼認出卡爾,於是卡爾買了一杯檸檬汁,坐在他們的視線內。
「穆倫神父也這麼說我,麻煩你轉告他一聲,卡爾·阿代爾回來了,向他問好。」
那晚,他終於第一次看了我一眼。為了這頓晚餐,我特地用棕色眉筆描眉,仔細將辮子盤到頭上,圍上黑色雪紡圍巾,這樣我五官中最漂亮的部位就能被凸顯出來。我那雙貓眼般的淺棕色眼睛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但那些甜言蜜語我卻不怎麼會說。

孤兒義賣會

猶大臉紅了:「先生,我得用唱歌的形式告訴修女該為你準備男孩的獎品還是女孩的獎品。猶大將籃子從牆后拉回來。籃子里已有一個獎品,是一張色彩鮮艷的聖心卡片。」
因此,我決定好好了解拉塞爾。
「這是什麼意思?」斯塔忍不住好奇地問,臉立刻紅了。我坐直身體,慢悠悠地喝了一大口冰鎮雞尾酒。
「只有一個嗎?」塞萊斯汀大笑,然後又止住,我猜她是想起我盛情邀請拉塞爾來吃飯的事了。她突然站起來往每個人的杯子里加冰塊,以此來掩飾自己。
回家后,弗里茲戒了煙。她時常坐在餐桌旁,坐在陽光照進紗門的那一側,嚼著口香糖,或是酸酸的水果糖,或者小口咀嚼黃油吐司來克制煙癮。在戒煙和休息數月後,她的臉色由蠟黃轉為桃花色,最後變成玫瑰色。她變胖了,頭髮也從一種彷彿被過氧化物漂白過的淺色變為深棕色。她從前性格冷酷,一根筋,很難相處,現在倒溫和了許多。一夜之間她成了一個身體壯實的女人,但卻不讓人感到害怕。她開始意識到之前忽視了斯塔和我,便拿起年輕時鉤織了一半的羊毛毯。以前織好的方形圖案變形了,羊絨線的顏色也變暗了,但她在此基礎上又用顏色鮮亮的羊絨線織了一圈,新織的圖案更複雜,這樣一來,新舊兩部分界限分明。織好的帶圖案的羊毛毯堆在她腳邊。
每當他進入房間,我總覺得他腳下的地板會裂開。他邁著沉重的步子朝我走來,向我伸出手,地板往下塌,但並未劈啪作響。他嘴唇突出,是彎的,眼睛和頭髮像燒焦的黃油一樣發棕;頭上長著角,角上分了許多叉,像一隻年幼的雄鹿。
「您的收據。」他的聲音解除了魔咒,使我驚醒過來。
「這是紅心J,」我說,「這是對子。你抽的下一張是什麼?」我沒再往下說。她抽到的是一張黑桃Q。
於是那條羊毛毯就給了斯塔,但我不在乎。我想要的不僅僅是一條羊毛毯。即便在那時,我也早已明白了自己生命的形狀——既不是黑暗中一條充滿愛的隧道,也不是一大片空地。
斯塔明明很喜歡算命這種消遣,卻裝出一副很討厭的樣子。每次算命斯塔都表現得十分嫌惡,似乎在宣告這是世間最上不了檯面的遊戲。但當撲克牌攤出來時,她立馬彷彿著了魔似的俯身看牌。她咬著嘴唇,忍不住偷窺那些牌,每次都是這樣。就這樣,我走進屋,從廚房抽屜里拿出一副撲克牌,然後把牌一張張攤在她椅子的寬扶手上。
醒來時我疲憊不堪,似乎做了很多夢,卻又都不記得了。我像一場高燒剛退。我只清楚一個念頭:我再也不會為了愛情而失去自我,愛情將與我再無干係。
他將落在草地上的撲克牌撿起來放在我手中。我一本正經地將撲克牌攤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時,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牌發好后,他和我一起靜靜地研究這些牌。塞萊斯汀從店裡出來,手裡捧著裝滿冰塊的紅色塑料大碗。
「為什麼?」她問。
「那就是說,」他說,「斯塔以後開別克。那我呢?」
他懶洋洋地坐了大半個小時,兩腳在春天乾燥的草地上換來換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又把煙頭在椅子的金屬框架上捻滅。他的頭髮像黑皮鞋一樣油光鋥亮,牙齒很白。他很會向女人推銷東西,因而也算賺得盆滿缽滿了,他這身新衣服和隨身帶的一大疊鈔票定會讓神父們大吃一驚。實際上,他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變得這麼糟糕。
「這個很好,」我將牌拿起來,「他以後得用短褲來抵債。」
「你也是個廢物。」卡爾說。
卡爾把錢放下。
「不管她是誰,」拉塞爾說,「但我九_九_藏_書知道一件事。」
卡爾低頭看了看。煙盒上的白色|貓頭鷹守護著裏面的紙幣和零錢,猶大修長、白胖而敏捷的手指按在煙盒的兩端保護著錢。卡爾覺得自己仍和多年前一樣討厭這個弟弟。
卡爾的臉木了下來,這兒帶來的回憶使他不安。他坐的地方離當年阿德萊德坐飛機飛走的地方不到二十英尺,他彷彿又看到了奧瑪的飛機消失不見的那片明亮天空。他聽見襁褓中的弟弟不停大哭。
「快說啊。」她說。
「什麼事?」我問。
「先生,今天釣魚嗎?二角五分可以釣三次呢。」
男孩笨拙地拎著漁籃:「可這是一張神聖的卡片。」
「好孩子,上帝祝福你。」他說,我們又大笑起來。我拚命搖頭,使自己保持清醒,但那樣只是讓我更難受了。那晚我很快就上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猶大,什麼事?」牆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想問你一件事,」我說,「關於這間店。你們搬到南部去,是不是要把它賣了?」
我曾經總幻想著塞萊斯汀的身高能勻給我一些,但我到十八歲就不長個兒了,現在也很矮。有一陣子我很沮喪,因為我發現如果是我當櫃員,就只能透過玻璃櫃檯接待顧客,而不是在櫃檯上。
我沒選擇孤獨,誰會這麼選擇呢?但孤獨卻好似天意一般向我襲來,那種感覺是一個已婚女人無法想象的。即使是現在,當我看到已為人|妻的女孩時,就好像是一條野狗透過窗戶看到屋內的家犬一般,偶爾也會羡慕她們有規律的日復一日的生活,卻又不屑於她們那種卑微的快樂,只要得到主人的一丁點愛撫即可滿足。我曾有過一次心動的時刻,但那不過是浪漫的遐想。婚姻不會讓拉塞爾·喀什帕幸福,或者說婚姻對他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他的適婚年齡,他也絕對不適合結婚。
我好奇地抬起手,藍光立刻變弱,慢慢消失。我晃了兩下,光亮又馬上變亮,彷彿線路接觸不良一般。藍光漸漸暗淡,無論我怎麼動,都不再發亮,房間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我的雙手不再發光時,斯塔才敢跳下床,跑到房間另一邊,將電燈打開。她嚇得牙齒打戰。
「就是一張廢紙,」卡爾回答,「我希望錢花得更值。」
「嗯,算算時間也該收到了。」我回答。
拉塞爾把頭轉開,完全沒被我的魅力打動。他注視著斯塔,可我才是那個應該被他用那種目光注視的人。我終於明白,如果他心儀這裏的誰,那個人一定是斯塔。今晚斯塔的話比往常多,臉上泛起少見的紅色。她剛洗過的長發垂在頸間,柔順光亮。但當她注意到拉塞爾·喀什帕在看她時,她昂起頭,緊抿紅唇。她從袖子里扯出一條白手帕,沉下臉,讓他明白斯塔·科茲卡可不是他所能奢望的。
「老天!」斯塔快要氣炸了。塞萊斯汀不喜歡看我們爭執,便進店去拿冰塊。拉塞爾伸長脖子想要看牌。斯塔站起身,要我給她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魔力失靈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有好一陣子,我仍是人們眼中那個讓奇迹降臨的女孩,肉鋪的顧客和鄰居會停下來摸摸我,彷彿我體內充滿了神聖的電流。我也希望自己擁有神聖的力量,期待不尋常的事再次發生。但他們的撫摸並沒使我的生活有任何改變,沒有好運,沒有轉機,也沒有突然降臨的神恩。再之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因此旁人不再觸摸我。我又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女孩,隨著年月的增長,我在鎮上居民的眼中甚至連平凡的女孩都不如吧。
不知什麼原因,斯塔為此事多少有點煩心,但她不願提起。我不知道她心裏怎麼想的,因為自從她搬到藍山鎮后我們便沒什麼聯繫了。那晚,我們像往常一樣睡在各自的單人床上,斯塔睡覺時喜歡將窗帘拉緊。我喜歡拉開窗帘,讓月光照進來,但那是她的房間,我得聽她的。半夜,客廳盡頭的火爐吵醒了我。夜裡,火爐發出狂野而有節奏的噼啪聲,這聲音在白天幾乎注意不到。火爐發出的聲音常在半夜吵醒斯塔。我知道是火爐的聲音,所以就閉上眼試著再次入夢。但斯塔做不到,她沒法入睡。她咬緊牙關,手臂綳直,祈禱能儘快入夢。但由於她太想睡著,反而更難以入睡。如果感覺到她夜裡睡不著的話,我往往睡得更香。可那晚我被吵醒后就再也睡不著了,因為斯塔跟我說起話來。
「你說對了,」我說,「你不會娶她,但你會欠她一大筆錢。」
「說命中劫數呢。」弗里茲說。
那時他第二次從朝鮮戰場回來。一天夜裡,塞萊斯汀得知她哥哥在戰爭中受傷的消息。塞萊斯汀大半夜過來找我,一直在敲窗戶,後來我終於醒了。斯塔沒什麼動靜,但她夜裡會失眠,所以我可以感到她的憤怒正在黑暗中慢慢積聚,隨時可能爆發,所以我示意塞萊斯汀到廚房去。我開門讓她進來,她立刻給我看拉塞爾受傷的消息。我徑直走到壁櫥前,挑了皮特的兩個厚壁小杯子,往裡面九-九-藏-書倒入威士忌。第一杯我們喝得很急,第二杯就慢了,然後我們去外面抽煙,看夜裡的寒星。塞萊斯汀花了一段時間才平靜下來,不再胡思亂想。
「那就隨他吧。」我盡量掩飾心裏的想法,但塞萊斯汀還是察覺到了。
「我收到你的卡片了。」他說。
「我不會娶她。」他說。
卡爾從手裡的一卷鈔票里抽出一美元,站了起來。
之後我們沒再多說什麼。他接過我裝著錢的帆布袋,我獃獃地站在原地,驚訝地看著他。他臉上有些長長的傷疤,向上延伸至兩側太陽穴,歪歪斜斜地穿過頭髮,跟爪子似的。他忙著數我的錢。見到他讓我不知所措,並不是因為他長得丑;恰恰相反,這些疤痕讓他的臉顯得嚴肅而深沉,讓人不安。這些駭人的疤痕讓他如雕刻一般精美,讓人心動。我低下頭,即使在那兒我也並不安全。我看到他的手很瘦,肌肉線條分明,他曾經是機械師,如今變成了銀行職員,一根手指上還戴著一個粉紅色的膠套。
皮特把她抱出門,送上救護車,救了她一命,我才突然意識到她不能動彈時有多脆弱。她就像別人隨手畫的火柴小人,像卡通人物那樣瘦削,她倒在皮特懷裡,癱成一團。那天後半夜,我到醫院陪護,她戴著氧氣面罩,已清醒過來。我坐在床邊,看著她的手指緩慢摩挲著床單的花邊。我從她的動作中看明白了一切:她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在感受那單薄的床單的質地,她在驚訝自己還活著。
「猶大?」剛才那個聲音再次問道。
皮特走後,塞萊斯汀、斯塔、弗里茲、拉塞爾和我一起坐在屋外的松木椅上。這些椅子都是皮特做的,供弗里茲和客人戶外休息。我用威士忌調了一壺冰鎮雞尾酒。我們四個女人談天說地,握著冰酒杯的手也變得冰涼。我們的談話像翻騰的海浪,把拉塞爾的沉默拍打得粉碎。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夏日驕陽的餘光正炙烤著熏制室屋頂的稻草。
我站在他面前時,他終於認出我來。
「你。」卡爾回答。
「把驅蚊的蠟燭點起來吧。」弗里茲突然說道。沒人聽到,她又大聲重複了一遍。不過我們真的需要燭光照明,現在光線太過昏暗,幾乎看不清。我不記得是不是我點的蠟燭了,但我清楚地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斯塔大胆地提出要求后,拉塞爾掀開他的襯衫,給我們看他身上的傷疤。
我茫然地轉身離開,甚至沒說再見。
當卡爾拿著錢走近時,男孩露出了笑容。
「那好,我會的。」我答道。這件事看似安排好了,但最棘手的還不是怎麼處置這家店。「斯塔呢?」我問,「她怎麼辦?」
「一個女人。」我注視著他的眼睛回答。
卡爾摸了摸臉上的小鬍子,又大笑起來。
「你是惡魔。」男孩答道。
「你有多少魚?」
我猶豫著,又喝了一口酒,一直搖頭,搖到她不耐煩為止。
提到錢,猶大合上了放錢的煙盒。
「我說的沒錯吧,」塞萊斯汀坐下來,「你就不能預測點好事嗎?」
我想,我似乎愛上了好友塞萊斯汀同母異父的哥哥了。或者,我愛上了他的疤痕和手指上的膠套。
弗里茲眉頭緊鎖,看著她手裡的紫色編織物的面積一點點變大。「她可以在店裡賣些雜貨,」她說,「如果她願意待在店裡的話。」我們都知道斯塔對這間店沒興趣。我知道她恨這兒,實際上她想搬到法戈市,一個人住一套現代公寓,做迪朗德瑞希百貨店的服裝模特。她幻想自己能在男帽櫃檯工作,在那兒遇見一個有前途的年輕人,然後嫁給他,而他會在縣法院旁沿鐵路建的那條大街上給她買一幢大房子,離埃蘭德公園不遠。每年冬天,她可以去山腳下溜冰。她會穿上一件粉藍色緊身衣,外面搭配一條短連衣裙,衣服袖口、衣領和裙子下擺上有長絨兔毛。在她旋轉時,裙子下擺像喇叭似的飄逸開來。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在某個氣氛友好的晚上,斯塔告訴了我這些,並說這是她的夢想。
「我希望你會喜歡別克車。」我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就這樣,我睜開了眼睛。屋裡一片漆黑,只有一點亮光。一開始我以為是她把窗帘拉開了,但屋裡的光卻來自我身上,確切地說,是來自我的雙手,此刻它們正發出慘淡的藍光。
卡爾大笑:「跟你媽媽一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讓陽光照遍自己的臉,期待地看著猶大。男孩想都沒想就做出了回答。
「是嗎?」他看起來很擔心。
我聽到她的聲音既緊張又壓抑,但我只是輕嘆了口氣,假裝在夢裡睡得更沉。我想或許她聽到了牆後面老鼠的聲音,或許在做出這個重大決定時,她和她那些男朋友們發生了激烈爭執,又或許因為她的頭髮。為了給迪朗德瑞希百貨店的經理留下深刻印象,她新燙了小捲髮,把劉海也燙卷了,還稍微染了染。或許她現在突然覺得這個新髮型不適合自己的臉型。
「我來給你算命,」我傾身靠近她,推著她雪白的手臂,「我去拿撲克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