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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Chapter 5 1950年

Part 2

Chapter 5 1950年

「我要去明尼阿波利斯,他將在這周被授予神職。」
我以為是櫥窗里的模特變成活人了,這位女營業員簡直太完美了。她的髮型是手推波浪卷,在法戈做不出這種式樣的,還有她身上的新款服裝!我恨不得在地毯上找個縫兒鑽進去。
「這條?」我很失望。
「可能是這條吧。」他用髒兮兮的指甲刮著項鏈。
蒙上帝的恩典,承羅馬教廷授權,教宗根據逐出教會的處罰規定,有終極的決定權,任何即將接受神職者不得有下列情況:或行為異常,或按照規範被逐出教會,或曾被上級逐出教會,或受禁令之處罰,或曾被停職,或為非婚生,或聲名不佳,或被規範視為不適合接受神職的其他情況,或屬於其他教區……

「你這是答應了?」他問。
主教穿著精美的長袍,頭戴法冠,用拉丁文向在場的會眾佈道。我們看著深綠色封皮的彌撒書。
您誠摯的
當時我正坐在公寓門廊里。那是冬天的一個星期六,陽光明媚,我正等著吉米開汽車來接我。我們要去溜冰,我擔心他會做出什麼浪漫的舉動。也許在那個晚上,當我們圍坐在油桶旁烤火、喝熱可可時,他會問那個問題,或從厚厚的格紋夾克衫里拿出一個珠寶盒。我在想怎樣才能婉拒但又不回絕他,只是想再爭取點時間。碰巧的是,在吉米來之前,郵遞員先到了。
我走到路邊,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我坐進車后才決定要去哪兒。彷彿我早就打算好了,我把當票上的地址念給司機聽后,便靠在龜裂的皮椅上。

回到法戈后,我把項鏈送到一個寶石工匠那兒。他將項鏈清洗后,修補好鑲嵌部分,然後送了回來。當我看到放在白色棉布上的項鏈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的石頭髮出紅寶石的光澤,堪配皇室貴族。我戴上項鏈,在衛生間的鏡子前轉來轉去,照了很久。珠寶讓我顯得與眾不同。如果穿上白色蕾絲鑲邊的低胸禮服,就能完美地襯出那條項鏈。那一整晚,我做晚餐、看電視時都戴著它。但臨睡前我將項鏈取下放進了抽屜,那兒還放著米勒太太的信,還沒回復。於是我在桌前坐下,用最好的信紙給她回信。
我翻到背面,和主教一起誦讀。
「當然。」
「吉米,別跟我說停車位!」我尖叫道,「也別再叫我小蛋糕。」
黑咖啡盛在一個精緻的杯子里,杯底墊著餐巾紙。可我卻沒走進福希大廈的電梯門。電梯操作員問我:「女士,要上去嗎?」但我突然感到眩暈,搖了搖頭。原本打開的鐵藝電梯柵門在我面前關上,門上是閃亮的大廈雕刻。為了聚焦視線,我盯著柵門上那鍍黃銅材質的紋章上高高聳起的雕刻,它那沉重的尖頂散發著光芒。百貨店之行更糟。我早該料到看一看櫥窗里腰肢纖細的模特會對我產生什麼影響。她們的眼睛用細毛刷塗成深黑色,嘴唇像是剛喝過水一樣濕潤。她們戴的帽子上裝飾著小小的刺繡圖案,手裡的皮包式樣我從沒見過。更難想象的是,她們裙子上的排扣不在衣服正中,而且裙子的下擺很長,比我們店裡訂購的式樣都要長。
「你知道瑪麗的那個小弟弟嗎?被他們弄丟的那個?不……你不知道。」我掙脫開他的手,往前滑,「什麼都別說,讓我想想。」湖邊的雪堆得像易碎的大石塊。雪下得很大,地上積了厚實的一層,投下藍色的影子。
在嘈雜喧鬧的波爾卡舞曲《六個胖公爵》的音樂聲中,吉米·博爾的兄弟和表兄弟們擠在雷琴咖啡館里,商量怎麼把新娘從結婚舞會劫走,把她藏在哪兒,讓吉米去找。因為喝了太多杜松子酒,他們什麼都說好卻又什麼都沒達成一致。一想到吉米大喊:「斯塔在哪兒呢?」他們就忍不住大笑,臉漲得通紅、眼珠往外鼓,像要爆炸似的。一想到吉米氣憤地跳進貼著廁紙、噴著剃鬚膏的林肯牌汽車,在三月寒冷的夜裡發動引擎去尋找新娘時,突然聞到加熱器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們就笑得快岔氣了。
他把當票還給我,但我沒接。
我日子過得還不錯,雖說我和一位已婚醫生糾纏了三年才意識到他永遠不會離開他妻子。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我離開了他,然後吉米出現了,才幫我從這段感情中走出來。當時我很感激吉米,但後來卻發現沒法甩掉他。每隔一晚,他就會坐在豪華汽車內,在我家門外等我。只要我為迪朗德瑞希百貨店走秀,他必定從阿格斯開車趕來。要是我上了新聞,他便會將那些模糊不清的新聞照片剪下來保存,有我穿舞會禮服的照片,也有穿外套的照片,上面的紐扣有盤子那麼大,甚至連我穿成套泳裝的照片他都有。吉米鍥而不捨,總能讓我很開心,但他屬於阿格斯,他在那兒有一家牛排餐廳。我的理想伴侶還沒出現。
「當東西還是贖東九*九*藏*書西?」
我比以前更注重保養。我比幾個年輕的服裝模特大十歲,不再是最搶手的。我不知道我的模特生涯還剩幾年,這些年歲月的痕迹越發明顯。我保持身材苗條,腰圍和費雯·麗一樣,只有二十二英寸半,我還堅持在多蘿西路德洛禮儀夜校上進修課程,那兒教會我最重要的兩點,第一,坐姿要挺拔,第二,無論如何絕不能皺眉。我還學到一招,無論晚上是單獨用餐,還是和女性朋友玩撲克牌,都應該在前額貼上創可貼,拉緊皮膚,保持皮膚光滑。抬頭紋比手掌紋更讓女人顯老。我還買了一個金屬研磨器,將杏仁磨成粉,和冷藏的面霜調合在一起敷在臉上。泡完澡后,我會用棉花沾醋來清潔面部。冬天出門必定戴小山羊皮手套。
我慌了,我不想這時給出明確答覆。或許是出於直覺,出於一種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我突然明白早上郵遞員送來的那封信是什麼意思了。真奇怪,我竟在這時候突然領悟了。我確實領悟了,這般突如其來,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她一向自以為了不起,」他說,「以前天天吊吉米的胃口,現在明白自己找不到更好的了。」他眼神模糊,眨眨眼,沒有向誰看,「今晚,她和吉米就互不虧欠了。」


即將被任命為執事的人都站了起來,走上前,到主教身旁跪著圍成半圓。我仔細打量那些人,但還是認不出哪個是瑪麗的弟弟。主教依次將手放在他們的頭頂,但沒喊他們的名字。接著,主教讓他們撫摸《福音書》禱告,之後儀式便結束了,他們排好隊退回原來的位置。既然千里迢迢來了,我希望至少能解開我心中的疑團,可他們看起來差不多,沒有特別之處,而且都很陌生。最後我從人群里擠過去,走出大教堂,來到外面灑滿陽光的寬闊台階上。
他還是個嬰兒時,我就一直保存著這些報紙廣告。現在是我坦白他身世的時候了。我向費羅神父請教過此事,費羅神父要我寫信給您,把情況告訴您。當時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此後一直沒能再生育。所以當我丈夫把猶大從露天集市抱回來時我就留下了他。我曾想過將他送回去,但又得知他的親生母親乘飛機走了,所以我撫養了他。六年前我丈夫離開了人世。這孩子將在一星期後接受神職。他會成為執事,以後會做神父。神職授任典禮將於二月十八日在聖保羅大教堂舉行。他並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如果您願意,現在是告訴他的時候了。費羅神父認為我該寫這封信,所以我寫了,您可以回信給我。
在基督里滿有尊榮的父神,和恩主基督。
我們開車到摩爾海德,去體驗那兒的溜冰場。有人已在那兒搭了一間取暖的小棚屋,屋裡水汽瀰漫,在雪的反射下彷彿是環礁湖。長椅上有小孩的冰刀尖端留下的划痕,上面還刻著姓名首字母和被箭射穿的心。我們系好鞋帶,把靴子放在牆角,沿著斜坡走進溜冰場。放眼望去,溜冰場一片清澈的深灰色。我看見冰下延伸著幾英尺的裂縫,落下來的棕色橡樹葉在漂浮。我們勾住彼此的手臂,手牽手,開始來回溜冰,在橢圓形的溜冰場上溜了一圈又一圈。
親愛的科茲卡太太:
那時的明尼阿波利斯是個好地方,靠著明尼蘇達州的糧食和鐵路所帶來的巨大財富而建立起來。寬闊的大街兩邊是嶄新的人行道,到處都是綠樹,一點也不像法戈。即便靠糖、大豆和小麥大賺特賺時,法戈看上去仍像一個四周都是養牛場的小鎮。這兒是真正的大都市,福希大廈高聳入雲,是這座城市的地標,方圓數英里內都是高級住宅區。我住的酒店房間里擺放的都是質量上佳的厚實傢具,還有綉著蕨類植物的窗帘和鑲有長方形鏡子的精美梳妝台。
她闖進一間小小的印第安酒吧,在那個寒冷的晚上,酒吧里坐著七個安靜喝酒的老男人和兩個大嗓門的女人,還有拉塞爾·喀什帕,他整晚都和那兩個女人在一起。酒吧大門忽然打開,那十位顧客和一位服務生只見一張白色的網驟然張開,一個白球似的東西被刺骨的寒風吹進屋,朝他們衝過來。白球里的東西穿著高跟鞋,鞋跟又高又尖,雙腿像剪刀似的動個不停,劃出致命的弧形。一個老頭的夾克被撕開,老頭嚇得連連後退。白球很是嚇人,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發出怪異的低吼聲,顧客嚇得四處躲閃,以免被傷到。但這時門終於https://read•99csw.com砰地關上了,風也停了。禮服漸漸垂下來,兩隻手臂露了出來,拚命把裙子一層層壓下去,將禮服弄平。最後,弄壞的禮服下露出了一張臉。
我們行駛了幾英里,街道越來越破舊,灰色的雪堆在路兩邊,形成兩道冰牆。我開始懷疑我這樣做會不會太瘋狂了。還好,當鋪還在,看上去彷彿一個洞穴,裏面的物品一直堆到跟窗戶一樣高。我下了車,但並沒給司機全部車費,我請他等我一會兒,然後走進當鋪。招牌上寫著「約翰當鋪」。
這支舞結束后,斯塔把頭紗纏在一隻胳膊上,沿著走廊奔到洗手間。吉米的表兄弟看到后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吉米那個急性子兄弟領頭,一個個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地穿過舞池中的人群,朝斯塔剛剛經過的那條走廊奔去。那條走廊通向女洗手間,再往前便是用泥土夯成的停車場。

因為前一天夜裡失眠,所以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時值深冬,天剛蒙蒙亮我便醒了,第一縷光透過窗帘上的圖案射了進來。我很清楚自己在哪兒,要做些什麼。我要到酒店的咖啡廳喝杯黑咖啡,乘電梯登上福希大廈的頂層,然後去逛百貨店,之後我剛好還有時間乘計程車去大教堂。
現在,這些問題終於都有了答案。我收到的那封信可以解開疑團。

「小姐,要包起來嗎?」她語氣平淡,有些不耐煩了。
吉米的兄弟把車開到燈光範圍內,停在一間搖搖欲墜的木屋前,這兒沒門牌,但這些男人都熟悉這兒。
「您是來明尼阿波利斯旅遊的嗎?」
雪中的大教堂很是可愛,很多車已提前停在街區的路邊。我跟著其他人走上石階,今天他們也有家人或朋友領受神職。大門在我們身後關閉,激起一陣聲響,天花板也好像震得往上彈,變得更高更巨大了。藍色、綠色和金色的光圈從圓形的彩色玻璃窗照進來。教堂一樓坐滿了人,我從後面的樓梯走上擺放管風琴的二樓。還剩幾個空位,長凳邊上有幾張摺疊椅。我屈膝行禮后找了個有陽光的位置坐下。教堂供暖不足,但我的身子在陽光下似乎慢慢暖和起來。不一會兒,我聽到管風琴發出嗚嗚聲,不遠處一位年長的修女正在撥弄開關,讓氣流通過管風琴。
主教繼續列舉種種不可接受神職的情況,但我心中只有非婚生這個詞。開始誦讀諸聖禱文時,神職候選人伏身在地。我習慣性地跟著誦讀那些餘下的文字,乞求擺脫通姦的惡念,免受雷電、暴風雨這樣的天譴,免受地震、瘟疫、饑饉、戰爭和墜入地獄這樣的苦難。

空氣清新、冷冽,耳邊全是各種日常的聲音,我身後的音樂低沉而莊嚴。我從皮包里取出藍盒子,將它打開。也許我需要刷新一下我的記憶,也許我能從阿德萊德的照片中看出某個特點跟其中一個年輕人相似,但這兒沒有和她長得像的。盒式項鏈墜那麼大的照片上,她盤著頭髮,眼神里沒有畏懼,眉毛像翅膀一樣彎彎的。我把紐扣推到一邊,打開折起來的當票。
接著儀式開始了,主教開始佈道,我意識到這自己這次前來不僅充滿戲劇性,甚至可能充滿危險。我意識到這很可能會毀了猶大·米勒的前程。
「不是。」我說。

我收拾好行李,做了一些安排,然後預訂了車票。臨行前的那天夜裡,我興奮得睡不著。即將發生的事太有意思了,就像我閑暇時讀過的懸疑小說里的情節。除了阿德萊德的藍色絲絨盒之外,這封信是唯一的線索,說不定能解釋以前發生的一切,解釋瑪麗為何會在多年前的那個早春突然乘火車來到阿格斯。我把絲絨盒也放進行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這樣做合適。我在盒子里放了一張阿德萊德的照片,跟裏面的舊典當票、脫落的紐扣放在一起。如果那孩子想知道他媽媽長什麼樣,我可以給他看照片。瑪麗的雙手在黑暗中會發出藍光,這封信曾在她手中,但她的手卻沒有因信的內容而異常發抖,想到這一點我不禁顫抖起來。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斯塔一踏出洗手間就被擄走了,但誰都沒看見。當吉米和那些女服務生跳完舞後來尋找他的新娘時,她已沿三十號公路往北走了很遠。斯塔坐在吉米兄弟的汽車後座上,夾在兩個表兄弟中間,聽著他們講黃色笑話,聞著他們租來的西裝外套上的汗臭味兒,被他們噁心得直想吐,說不出話來。
他的母親
親愛的米勒太太:
「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我轉身面對他。
的確是個新娘,現在,每個人都看出來了。她站定了,雖然蓬頭散發,但還算正常,只是那張臉松垮、憤怒、扭曲。她一言不發,劇烈地顫抖著。
吉米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吉米緊緊抓住我的肩膀以保持平衡,read.99csw.com一動不動。
她轉身去招呼其他顧客,我趁機溜走了。
「我們把她帶到哪兒去呢?」吉米的兄弟開著車,終於想到這個問題。
「什麼?」
她沒有微笑,連一句讚美的話都沒說。我回到試衣間脫下衣服,小心地掛了起來。吊牌在袖口下方,我帶的錢不夠買。我本可以開一張銀行匯票給她,但金額實在太高,不是我能買得起的。我穿著弔帶裙不安地站在試衣間里,沒法正常思考。我盯著吊牌價格反覆看,似乎這樣就能憑我的意志力改變上面的數字,但那瘦瘦的黑色花體字書寫的數字根本沒有變化。我慢慢穿上衣服,走了出來,真希望那位女營業員已經去喝咖啡休息了,但她還站在櫃檯那兒等我。

斯塔的婚禮

「趕緊讓她下車,」吉米的兄弟指揮著後座的兩個表兄弟,「把你的外套給她,這鬼天氣真冷!」
一個表兄弟從車上跳下來,把斯塔抱下車,然後回到了車裡。斯塔突然害怕起來,蜷縮在那件西裝夾克里,但夾克上那位表兄弟的體溫很快就消散了。吉米的兄弟按著喇叭、閃著車燈將車開走了。風像利齒一樣撕扯著她的面紗,寒意從裙底湧上來,蔓延到手臂。
「過來點。」他拍拍身邊的汽車座套。
「我想看看有沒有更正式的裙子。」
她開始彈奏,弓起的小腳快速踩動低音踏板,音樂越來越響亮。我剛拿了一本彌撒書,翻開,那些即將領受神職的年輕人就依次進場。他們身穿白袍,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支點燃的白色長蠟燭和一條聖帶。我想看清他們的臉,但距離實在太遠,這是我沒想到的。我沒想過該如何認出猶大·米勒。他們在主教的祈禱椅邊圍成一個半圓形。接著,主教進場了,跪下祈禱。教堂里瀰漫著白色的菊花、劍蘭和康乃馨的芬芳,人們身上散發出樟腦球味、髮油味和香水味。聖徒們的腳邊掛著白色絲綢的大蝴蝶結,架子上成排的彩色蠟燭搖曳發光。
1950年2月19日
「這兒曾發生過火災,很多東西都沾上油和灰了。不過上面肯定是紅寶石,也許打磨乾淨后就能看出來了。」項鏈太髒了,我不想碰,於是打開藍絲絨盒,讓他放了進去。我開了一張銀行匯票,幸虧當時沒買那條黑裙子。我把絲絨盒放在皮包最底下,然後走出當鋪。
主教走到座椅邊,緩慢而講究地穿上法衣。我依次打量那些年輕人。那個男孩應該十八歲上下,可能個頭不高,跟瑪麗一樣,或許是紅頭髮,或許長得像跟阿德萊德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更英俊帥氣。不過也有可能長得像他父親。我從沒見過他父親的照片,也從沒聽別人描述過他父親的外貌,只知道是個有家室的人。
一枚有瑕疵的鑲嵌在黃金里的鑽石。品相不錯,一條維多利亞式金銀絲嵌石榴石項鏈,每顆石榴石都有獨立底座。
這又是一件讓我生氣的事,他總是用他喜歡的點心來稱呼我:甜派餅、鬆餅、甜甜圈。難怪他越來越胖。這些甜點的稱呼讓我感覺自己也像發酵的麵糰一樣,膨脹、甜得發膩、鬆軟不堪。
「哦。」
「我不知道啊!」其中一個表兄弟回答,其他人跟著哈哈大笑,終於笑到沒有力氣了。接著他們安靜下來,在思考著什麼。
反正他們也不和她說話。寒冷的星光下,筆直的公路看起來很光滑。他們剛喝下的一品脫酒很快化為酒氣散發出來。他們的口氣裡帶著甜膩的杜松子酒味,這讓斯塔難以忍受。有那麼一會兒,斯塔想告訴他們她快吐了,必須讓她下車,但她一開口說話,就發現自己聲音低沉嘶啞。她猛地側身,越過一個表兄弟結實的小腹,伸手去夠後門的把手,這時幾個男人才突然注意到她的存在。
「他來了。」吉米的兄弟看著舞池,點頭暗示。
您的信從阿格斯轉寄給了我,已經收到。在我看來,他是您的孩子,應由您決定是否告知他身世。他是我的表弟,他在阿格斯還有一個姐姐。他還有一個哥哥,但誰也不知道他哥哥的近況。我目前在法戈的迪朗德瑞希百貨店工作,是那兒的時裝模特。我的父母在北達科他州的阿格斯鎮東頭開了一家肉產品公司,生意挺好的。別無其它,我簽上我的名字。
「想明白了嗎?」吉米跟在我身後。他碰了碰我的手臂。
他抿緊嘴唇。「一九三二年,」他看著當票上的字跡哈哈大笑,「這是老約翰先生收的,他已經去世了。」
「我們今年冬天去冰釣吧。」其中一個說。接下來的半小時里,他們都在商量去哪個湖釣魚,拖誰的釣魚小屋過去。斯塔打了個盹兒,https://read•99csw.com因為她心裏認定他們一定會帶她回去的。但他們盡興地在夜裡飆完車時,幾乎忘記了他們中間還擠著斯塔。他們開車來到保留地一個沒圍柵欄的荒蕪之地,院子里只亮著一盞小燈。
他把所有的戒指跟其他東西分開,卻怎麼也找不到那枚鑽石戒指。他在剩下的那堆東西里翻找著,把一條虯結成一團的發黑、纖細的項鏈輕輕推到一邊,他用手指在櫃檯上把它展開。
「是林堡乾酪的味道!」吉米的一個表兄弟就說了這麼一句,另一個表兄弟便笑得前仰後合,撞上了卡車的柵板。
我氣得想給他一巴掌,但聽到這話又立刻坐過去,靠在他身邊。這是他制服我的方法,讓我在最後一分鐘不由自主地怒氣消散。一靠過去,我就放鬆下來,覺得很舒服。和吉米在一起我可以做自己,這一點我很確定。既然他並不欣賞我所堅持的任何事,也不認可我在提升個人修養和魅力方面所做的努力,那我乾脆做回我自己,做回屠夫皮特的女兒斯塔·科茲卡。我從沒讓吉米忘記我是個模特,自己養活自己。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我就晃了晃裙子,然後說:「這件我買了。」
接下來的好幾天,信一直放在梳妝台上。後來一天晚上,趁吉米還在來我公寓吃晚餐的路上,我收拾各類物品上的罩子,清理百葉窗和檯燈。看到那封信時,我將它順手塞到了針織亞麻布下。我需要室內的一切東西各就其位。
「拜託了,」我說,「我相信如果你找的話,一定能找到的。它們對我很重要。」
她眼神獃滯,表現得很不在意。我敢肯定她不是為了銷售提成而工作的,要麼就是她很有錢,賣衣服只是為了消遣。我一言不發地拿起那條裙子。她接過衣服,轉過身,等我跟她走。我跟了上去。我穿上那件衣服,走出試衣間,看著三面相連的大鏡子里的自己,十分激動。但當她出現在我身後時,我好像是她的翻版。
「贖戒指和項鏈。」我把當票交給他。
斯塔想尖叫。
「一群渾蛋!」她低吼。
當票的紙已泛黃,上面寫著一個簡單的地址、編號和一段描述,字很小,寫得很仔細。
我把信放下,跑出來阻止他按喇叭。我把溜冰鞋系在一起、背在肩上,兩隻鞋撞來撞去。如果跌倒了,鞋底的冰刀一定會割傷我。吉米越過副駕駛座,為我按下車門把手。這又是一個問題。他不懂得如何禮貌地為女孩開門,他會自顧自地走進餐廳,讓我跟在後面。即便如此,他還是比我那個已婚醫生強得多。
「聽我說,」我說,「現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得好好想想……」我朝剛才我們滑冰時他向我求婚的地方揮揮手。「……整件事。不過現在我得收拾行李。」
他摸了摸鬍子,沒忍心拒絕。「你等等,」他嘆了口氣,「還有一盒典當的東西從沒整理過。」
我想象著那年代久遠的項鏈和戒指,想著它們戴在阿德萊德身上和我身上的樣子。除了一條人工養殖的珍珠串成的項鏈,我沒有任何首飾。
「我不知道,等一下,」我說,「那事我想明白了。」
這些是靠著毅力堅持下來的。我賺了不少錢,買了台電視機。但我已經三十歲了,我的成就不應僅僅如此。有人曾對我說我本該去好萊塢發展,現在我不得不同意這個說法。在能抓住機遇的年紀我錯過了好萊塢,現在唯一能改變我命運的,就是找到理想中的丈夫,所以我一直在尋找。我睜大眼睛,但我的理想伴侶始終不肯出現,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幾個月。如果我已找到那個他,又或者我已去了好萊塢,或是在迪朗德瑞希百貨店升了職,那封信就無關緊要了,我會把它轉寄給瑪麗,而不會拿來作為搪塞吉米的借口。
「哦!」一個表兄弟叫道,讚歎吉米兄弟的機智。
吉米沒有生氣。他很失望,而且一頭霧水。我突然主意已定,決定遠行,也許是這些讓他擔心,也許那聽上去匪夷所思。不管怎樣,他只是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便讓我下了車。我迫不及待地重讀那封信,調整我的工作安排。我要坐火車去,帶一個小旅行包,住在酒店裡。我沒打長途電話給凱瑟琳·米勒,也不想讓她知道我要來。我只是想在那個孩子的神職授任典禮上偷偷混進人群。等我看過瑪麗失散的小弟弟之後再決定做什麼,尋找合適的時機表明我的身份。我會拿這一切大做文章。
「我改主意了。」我告訴她。
凱瑟琳·米勒
「怎麼會這樣?」我不自覺出了聲,「有誰規定衣服都要這樣嗎?」
「這他媽的是女王啊!」在一片驚奇和沉默中,一個女人說。
「有什麼可以幫您嗎?」
「閉嘴,」另一個挽著拉塞爾手臂的女人說,「她是個新娘。」
「斯塔,」過了一會兒吉米說道,他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說出口了,「我們結婚吧。」
「抓住她!」
他從一堆報紙底下拖出一個扁平的鐵盒,放到櫃檯上read•99csw•com。盒子被分成很多小格,每格里都放著一些小物件,比如珠寶、戰爭勳章、壞手錶、領帶夾等。

店裡的昏暗向外蔓延,我站在門外等眼睛適應過來。裏面很冷,泛著一股酸味,照相機零件和破損的樂器隨意堆放著,一個身穿幾件外套、顯得非常臃腫的年輕男子掀簾走了出來,雙手撐在櫃檯上。
吉米旋轉著過來了,高個子,胖墩墩的。頭髮打著捲兒,嘴唇邊的山羊胡很精緻,這總算讓他看起來不至於無趣。他腳步輕盈,是個跳舞的老手。斯塔在舞池裡被他拖著,時而向前,時而後退,眼神獃滯,似乎要投降了。
「那科茲卡夫婦呢?你們覺得他們會生氣嗎?」吉米的兄弟說。表兄弟們打量著皮特和弗里茲,這對夫婦最近晒黑了,人也胖了,看上去和和氣氣的,呷著啤酒,還朝跳舞的客人頻頻點頭,似乎並沒有絲毫怒氣。新郎和新娘眼下正在跳華爾茲。項鏈在斯塔的脖子上熠熠閃光,人造鑽石在支撐起頭紗的冠狀頭飾上閃閃發亮。她的禮服很特別,裙擺巨大,層層疊疊的,衣領上綴著珍珠似的珠子。這幾個男人擠作一團,似乎看到了斯塔臉上發出的柔和的紅光,看到了她若隱若現的可人之態,但這一切只不過是她戴的面紗和他們身上的酒精在起作用。事實上,斯塔的笑容冷淡,由於緊張和疲倦,她朝吉米身後看去時,眼神像刀鋒一樣銳利。
「我就看看。」
「是那個嬰兒。」我大聲說。我知道與那個嬰兒有關的一切,不過那些事並非瑪麗告訴我的,她從不提來阿格斯之前的生活,我是偷聽媽媽在廚房的談話知道的。她的朋友路過,來陪她坐坐,喝點淡而無味的咖啡。她們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煙,嚼著很硬的糖霜蛋糕。她們聊天時我常常站在外面偷聽。她們不停地談論阿德萊德姨媽,談論孩子的父親怎麼沒娶她,談論她為什麼拋下孩子一走了之。她們猜測這個嬰兒命運將會如何,那個年輕男人把他從瑪麗懷中抱走,對他而言到底是福還是禍?那個男人到底有沒有老婆呢?
我聽見信封被丟進信箱的聲音,於是下了樓。平常我的信不多。這封信顯然是轉寄到我手中的,用黑色油性馬克筆重新寫了地址,一看就是瑪麗瘦削的字跡。我經常對瑪麗說她的字像是女巫寫的。我的字近乎完美,至少修女是這樣誇獎我的。這封信的字跡很陌生,並且是寄給科茲卡家的。由於爸媽還沒有常住地址,所以瑪麗把它轉給了我。
吉米停下來,驚奇地看著我。
斯塔·科茲卡敬上
「斯塔小蛋糕!」他喊道,然後便發動引擎,試圖蓋過我的聲音。
「你要我說幾次?先停好車再來按門鈴!」我說完后坐在副駕駛座上。

斯塔·科茲卡

寒冬時節,大雪吹進公寓門廊的黑色細紗門裡,但我還是喜歡坐在那兒看外面的街道。法戈市中心的寬闊大街上四處可見步行去醫院上班的護士,從大教堂出來的步履輕盈的修女,還有在親人的攙扶下蹣跚而行的長期病患。
吉米的一個表兄弟看著她,輕蔑地哼了一聲。
我走進店裡,發現衣架上全是這類衣服,女營業員穿的也是同樣的款式。相比之下,我的裙擺太短,腿露得太多,呆板過時。我脫下手套,撫摸著這些裙子。我看中一條黑底條紋的裙子。
我讀第一遍時並沒看懂寫的是什麼,於是又讀了一遍。我剛要讀第三遍時,吉米到了,他把車停在外面,在按喇叭。雖然我跟他說過很多次,但他還是不願按門鈴,約會時也沒有丁點禮貌。他老是說我居住的支路車位不夠大,停不下他的大車,而大街很寬,有些地方沒有路牙,總有空間停車。吉米就是懶,連從車上下來,把車鎖好,再走半個街區來按門鈴也不願意。他可以整夜跳舞、打牌,踮著腳尖用華爾茲和八字舞的舞步溜冰,他只是不願下車來按門鈴罷了,這叫人生氣。那天我比平時更暴躁,感覺出門就不順利。
「這女人可真漂亮。」他不懷好意地說道。吉米的兄弟聳聳肩,噘起嘴。
我在信封上寫好地址,貼上郵票,將信放進信封。儘管已是午夜,但我當時或許就應該立馬出門寄信,因為第二天早上我又猶豫了。我要考慮的事已經夠多了。
「哎呀!」

「快一點!」他們的喊叫把斯塔逼回到座墊上,他們還笨拙地伸手按住她。斯塔蜷縮著,強烈的憎恨如一股電流從頭頂傳到腳底。她瞪著眼,在他們幾個人身上來回掃視,恨不得用眼睛融化他們骨頭上的肉。
車尾燈看不見了。風寒冷刺骨,快達到暴風雪的程度,斯塔在停車場上的汽車之間艱難地走著,來到那扇樸素的木門前,敲了敲門。沒人答應。她站著等了一會兒,身後突然吹來一陣強風,將她的裙子吹起來蓋到頭上,像一把被風掀翻的傘,吹得她跌跌撞撞栽進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