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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Chapter 6 1952年

Part 2

Chapter 6 1952年

「你來自明尼阿波利斯?」他問我。我們之前聊到他來自阿格斯,但這個話題現在更像在打探我的隱私。
作物與牲畜大會的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要向諸位展示一個奇迹——
「我吃好了。」我說著,推開了盤子。我想做點什麼來擺脫這種感覺,所以用力把餐車推出了門。我回到房間,跳上床。我必須停止這種不斷墜落的感覺,因此跳了起來。我在空中跳躍著,覺得自己很傻,很輕。我像個會毀了彈簧床的孩子。
「她叫瑪麗,」我大聲說,「瑪麗·阿代爾。」
「聖傑羅姆收容所,」我說,「一座專門收容私生子的天主教收容所。」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有這種出身。「不好意思,」他說,「那太不幸了。」
「這就對了!」華萊士回答,將一隻手臂朝茫茫夜色和廣袤而寂靜的田野揮過去。

「啊,」他說,「我訂過婚,很久以前的事了。」
「晚餐就要來了。」他輕聲說。
「我不講究的,」我拿起瓶子喝了一口,「可不像你。」

卡爾·阿代爾

華萊士負責好幾項工作,其中一項就是游泳池,這真是個麻煩。游泳池是公共事業振興署精心規劃的項目,但對阿格斯來說太大了,也過於豪華。現在管道已經朽爛,底端已出現裂痕,過濾系統已毫無用處,而裝飾更衣室牆壁的珍貴的手繪壁畫也在剝落。那些蓄意破壞公共財物的傢伙還把柵欄搞壞了。
「去我的房間一起吃晚餐吧。」我提議。

「你指女人嗎?」他點點頭。我告訴他我認識很多女人,關係很親密,儘管實際上我無法忍受與她們有肌膚之親,那讓我感到莫名的慌亂。
一摔下來我就知道糟了。我還有知覺。
而且,推銷員總是儘可能地結交朋友。雖然他和我並非同類,但他不難相處。
緊接著我開始介紹這台機器。我指著上面的細管解釋說,這些細管會將種子從盒子傳送至地表,在機動風箱的作用下,每粒種子都會被輕輕吹入土壤。我告訴他們,氣力式播種機不會破壞土壤,有利於保持水分,減少表層土的損耗。
「華萊士·費弗!」
華萊士跳進車裡,發動引擎,他加大油門,發出一陣轟隆聲。
「咦,不好,」他在座位下面翻找著,「我的小冊子丟了。」
我們走出會議室,穿過大廳,走進酒店幽暗的酒吧。
夜鷹從他的車燈前掠過,張開尖尖的喙捕捉昆蟲,投下小小的三角形影子。水溝飄出潮濕的氣味,有時他還能看見一望無https://read•99csw•com際的黑乎乎的犁溝間泛著水光,跟鏡面似的。明尼阿波利斯有條公路通往阿格斯,臨近阿格斯的那段路上有零星的燈光,就像遙遠的海面上下錨的船隻。華萊士第一眼看到的是阿格斯水塔頂上閃爍著的小小的紅色指示燈。
洛夫捷克警官搖搖頭,又低頭看著小冊子,在手中翻了翻。他輕輕拍了下華萊士的肩膀。
我坐在床邊打開菜單。我知道自己渴望什麼,只是現在時機未到。
「你在這兒做什麼?」
但他卻朝我靠過來,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向我。然後,我們兩個倒在鮮艷的床單上。
他抬起頭,不解地摸著下巴。我拍了拍他的手。
「這個嘛……我來自好幾個不同的地方。」我回答。
他覺得很有意思。
洛夫捷克警官轉過身,低頭看著小字,看著甜菜的圖片。
「可你還是信了。」他堅定地直視著我。當一個人允許他自己那麼近距離地觀察你,且你們四目相對時,就意味著你們之間的距離大大縮短了。現在輪到我說點什麼來進一步拉近彼此的距離,我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羅恩,這些地,你看到的所有土地,都會種上甜菜。」
他找到了小冊子,站起身,對我一笑,露出緊張的神色。然後我們一起走過鋪著地毯的走廊,上了兩層樓來到我的房間。這是個單人間,床佔了大部分空間,床上鋪著鮮艷的橘紅色床單。費弗不敢看我的床,徑直走到窗邊去看窗外的風景,窗外是個停車場。
我突然停下。
起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我,之後眼神里充滿驚訝。那時我們已匆匆喝下了三杯酒,先前他執意放在桌上的五美元也被服務生拿走了,服務生還找了零錢。三杯酒下肚,我開始感到放鬆。我看著他站起身的模樣,知道他也跟我一樣。
你們會對我說,可我必須得犁地種地啊。以後不必折騰了!這塊防水布下面的東西就是我對大自然發出的祈求的回答。先生們——
華萊士抓住洛夫捷克的手臂,用手指輕敲那精美的紙質小冊子:「聽我說,砂糖已成為全球的主要食物。你喜歡糖,我也喜歡糖,那糖總得由某個地方生產,為什麼不能是這兒?這可能意味著阿格斯會面貌一新。糖會為阿格斯帶來財富,帶來一輛新的警車,甚至是對講機!」
「什麼地方呢?」
但……
我注意到,他的臀部瘦削好看,但身材不夠強壯,也算不上結實。我的相貌勝過他。我練舉重和游泳,即使出差的途中,偶爾也會跑上一英read•99csw.com里。我也很注重自己的心理健康。我與人打交道總是遇上挫折,也許正因如此,我從不會與人交往甚密,以免給自己帶來麻煩。
他知道不能碰我,知道要給醫院打電話,知道安靜地坐在我身邊,知道不讓勤雜工動我,就在那等著醫生拿擔架上來。更可笑的是,那時我一直在擔心的既不是我的脖子,也不是我可能終生癱瘓。不知為何,我並不害怕癱瘓,沒有任何恐懼。我看著費弗,他也凝視著我,完全被嚇到了,眼神毫無保留。我明白,只要我願意,我可以讓他陪我一輩子。但我根本沒去想這事,當時我的腦子裡只想著妹妹。
「我請你喝一杯吧。」服務生端來酒時,我掏出一張五美元放在桌上,服務生拿走應付的錢,將找零留在桌上。我並沒有將零錢收起來。

游泳池真夠他頭疼的。他想到國家銀行,他是銀行董事會成員,負責審定銀行的投資。他盡量去想他見過的最後一個股票投資組合,但微風中瀰漫著一股味道,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思緒遊離。他看到了卡爾的手,他的黑髮,還有醫院潔凈的床單上他那憔悴的面容。突然他身後亮起車燈,照得他睜不開眼。

「你家的女人怎樣?」我忍不住問,語氣里有一絲嘲諷。
那輛車的車門被重重地關上。他車前座那兒燈光刺眼,有人彎腰探進他的車窗。
服務生敲門時,我們已回到原來的位置,穿好了衣服,唯一的不同是現在我們共用一個玻璃水杯。事實上我喜歡用玻璃杯喝水。
我們兩個都去了明尼阿波利斯大會。那人一頭濃密的金髮,有著灰色的大眼睛,身體瘦弱,態度隨和。他向我詢問有關播種機的操作過程和耐用性的問題。他說他喜歡播種機這一理念,創新是他追求的目標。
「你呢?」他反問我。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沒有馬上回答。被人問起過去,這讓我不自在,但我總得透露些什麼,不讓他對我失去興趣。
我們每個人都是這片風沙侵蝕區和揚起的砂礫下的倖存者。珍貴的表層土也隨風吹走!女士們、先生們,一切皆因犁地、耕種而起,阻止這場噩夢的唯一方法就是停止耕種。
「看起來不錯吧?」華萊士問,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一塊粗壯的白色甜菜根莖,等著被轉化成C12H22O11,也就是糖。想想看,羅恩,如果這兒所有的地都種上甜菜,建成甜菜煉糖廠,那就會有大筆資金流入九九藏書阿格斯。你的監獄就可以裝上新窗戶,阿格斯就可以建兩個新游泳池。當風吹過堆成小山的甜菜時,人們會捏起鼻子不想聞那味兒,但臉上卻忍不住露出笑容。羅恩,他們清楚要靠什麼吃飯。」
「我從沒做過這種事。」他說。
「看這個。」他說著,拿出其中一本。洛夫捷克看上去一副被人耍了的樣子。他解下綁在腰帶上的手電筒,然後把光打在小冊子上。
「羅恩!」
他將車駛出公路,開上一條狹窄的土路,很多中學生情侶會在這兒幽會。他的朋友羅納德·洛夫捷克警官迫於一些學生家長的壓力,周末晚上會來這兒巡邏。在這個星期六的晚上,路上空無一人,看不到一個人影。遠處那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車轍上也看不到小情侶們閃爍著的車燈。他任由車子輕輕顛簸,直至停下,然後關閉了引擎。
「好了,就這麼多。」我打電話告訴服務台。在等候晚餐車到來時,我從手提行李箱中拿出一瓶酒,給他倒了一小杯。

「我?」
服務生將餐車推進來,拿了小費便離開了。或許他認為我們是歹徒,正在密謀什麼,或者他早就看出了玄機。費弗狼吞虎咽,明顯放鬆了許多。他把肉切成小方塊,快速放進嘴裏。我猜或許是因為事情沒他想的那麼糟,又或者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便可以拋諸腦後,假裝無事發生,然後平靜地回到阿格斯,告訴妻子大會是何等成功,把明尼阿波利斯的紀念品送給她,好讓自己不那麼愧疚。
夜曲開始在他周圍演奏。蟋蟀嘰嘰吱吱,新生的小麥沙沙作響,棲息在排水溝和低矮的防風林里的鳥發出短促而刺耳的叫聲。華萊士身體往下一滑,半躺在座位上,呼吸著柔和甜美的夜風。方向盤的曲線像一塊光滑的骨頭,他把手指輕輕搭在上面。他頭頂的夜空沒有月亮,只有繁星點點。
「上等牛肉肋條,我點這個。」
他謝過我,慢慢喝了一口,之後便不再說什麼。一開始我覺得不太自在,後來我也故意等著,沒接他的話。很明顯,我們想通過喝酒拉近關係。
空氣播種機!
洛夫捷克直起身體,華萊士在前排的座位上摸索著,抓起一疊從大會上拿來的小冊子,抱在胸前,然後從車裡跳出來。
「那可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啊!」他喊道,開車駛入黑暗之中,「這條路會成為阿格斯的一條重要支路!」他想象著,在他眼前,被探照燈照https://read.99csw•com亮的甜菜煉糖廠的煙囪朝天上噴出臭烘烘的煙霧,升起兩道白色的煙柱,就像童話里的奧茲王國那樣。
「去他媽的控制自己!」我嘲笑他那柔弱的樣子,「我有個絕技要表演給你看。」其實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可表演的絕技,但當我在彈簧床上跳躍、快要撞到天花板時,我突然有了靈感。我在鎮上看過肌肉發達的男孩們跳水。他們一躍而起,身體旋轉,準確地在空中翻轉,最後用腳趾將水劈開。我也可以這樣做。我用力跳起,然後屈體抱膝,轉體,迴旋。我到現在仍然認為,如果不是費弗突然喊叫,我完全可以雙腳落到床上。他大聲提醒我當心,叫聲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屈體抱膝的時間過長,落到了床腳處的地板上,床腳那兒那麼狹小,似乎不可能掉個人進去,但我的確掉進去了,背也扭傷了。
這些想法開始湧入華萊士的腦海。
在樓下時,他說話反應快,人又大胆。但在我說這話時,他臉就紅了,一言不發,只顧著轉杯子里的威士忌,然後露出期待的神情。
注射的藥物開始發揮作用,黑暗中溫暖包圍著我。我意識到當時落在了一個單薄的壁架上,要是我摔下來沒有什麼能接住我。
「不過,我不知道她是誰,」我改變了主意,「或許只是隨口說說,收容所里經常發生這種事。其他小孩假裝看過你的檔案,然後跟你編故事,要麼就是修女在編故事……」

他仍在等我往下說。顯然,他認識阿格斯鎮的每個人,這時我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如果我告訴他瑪麗的名字,他回阿格斯時便會告訴瑪麗他見過我,他顯然期待我說出妹妹的名字。我本想給他一張名片,但現在得更謹慎些。
他便沒什麼可說的了,卻仍舊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儘管我盡量與他人保持距離,一般很少談論自己,但此時卻把從未告訴過別人的事跟他說了。
接著他化被動為主動,或者說他想這麼做。
我告訴他這類機器很有前景,並給他看了圖表和農場報紙上的農機專欄,但我說這話時,腦子裡想的卻是怎麼又是阿格斯。似乎我到哪兒,這個微不足道的小鎮名字都會跳出來。我總是在和阿格斯的居民握手,讀到的都是阿格斯的離奇事故、災難、阿格斯聖阿德爾伯特醫院出生的多胞胎這類新聞。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從這些新聞中讀到妹妹的名字,就算讀到也沒什麼。我不會給她打電話,不會去找她,甚至不會寫一封信。時間過去太久了,但我仍然對她的事著迷、好奇,這種心態讓我總是遇上這些巧合之事,也或許正是這一點促使我邀請費弗一起九*九*藏*書喝一杯。

「但我和女人之間不會有愛情和婚姻。」我告訴他。
我拉動繩索,把防水布扯下來。
費弗剛俯下身,我就說:「費弗,別碰我。」

華萊士之夜

寫字和用餐兼用的桌子抽屜里有菜單,我是真餓了。我們獨處一室,我並不在乎會發生什麼,結局無非兩種,是福或是禍。並不是費弗沒有吸引力,而是他突然的緊張讓我感到無趣。尤其是他的裝模做樣,讓我很尷尬,比如剛才我準備再次拿錢買酒時,他伸出手阻止我,搶著要付錢。
所以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將他手中的酒杯拿走。
「來嗎?」我問。
「為什麼不讓我幫你找你妹妹呢?」他問道。這話突如其來,出乎意料。當他用那清澈而憂傷的眼神望著我時,恐懼感再次降臨,我感到一片黑暗,感到我腳下的地板猛然塌陷,我一直往下掉,不知會掉到哪兒。或許這一切都是真的,畢竟他笨手笨腳,沒什麼經驗。或許他真的想要了解我,雖然這種可能很糟糕,讓我感到不適。
「別跳了,」費弗很吃驚,餐叉上的肉都掉了下來,「控制一下自己。」
「我有個妹妹,」我說,「和你住在一個鎮子上。」
他還不想回到他那才建了一半的空房子里,更不願細想在明尼阿波利斯經歷的一切。他閉上眼,卻睡不著。他太警覺,太清醒。他讓自己想點別的,儘力忘記卡爾。
「我……」他在這兒到底做什麼呢?「……在想事情。」
「華萊士,你真是片刻不消停。你甚至還有修建情人路的打算。」
「你只有一個水杯嗎?」將杯子舉到唇邊之前,他禮貌地問我。
「哦,上面寫的是『甜菜』。」
我轉過身去切盤子里不太大塊的雞肉,又想起剛才他克制的慾望和期待的眼神。他肯定結婚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他戴著一枚婚戒式樣的戒指,似乎被人照顧得很好:衣服熨過,光鮮亮麗,還上過漿。
「童子雞肉吧,」我說道,「雖說這家的雞肉又干又硬。」
我擺了擺手。
他也放鬆下來,在床邊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下,拿起一張菜單。
「我叫華萊士·費弗,在阿格斯做買賣。」他說,「我想做更多的宣傳,好讓我們的小鎮出名,進而推動農業發展,這就是為什麼我對你的播種機感興趣。」他繼續說。
我就是這樣開始推銷的。
接下來便是常見的提問環節,隨之而來的是慣有的質疑。我一面回答這些問題,一面分發傳單,並儘可能展示氣力式播種機的運作過程。突然,我在人群里看見一個人,他的眼神渴望而又戒備。
「我猜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