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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Chapter 7 1953年

Part 2

Chapter 7 1953年

他終於肯動了,退到紗門邊,但他沒出去。
我這個想法很奇怪,但當我和瑪麗經過普黛克餐廳,第一次看見它的變化時,她堅持認為那看起來像艘亡靈船。
「你的確不一般,」我對她說,「我覺得沒有什麼可以讓你更開心。」
「別客氣。」拉塞爾回答。
「詹姆斯?」她翻看著皮質封套的賓客簿說,「對不起,恐怕沒有預約。」
我本來正想點這道菜的。
「結束了打電話給我,」她說,「我們開車到布蘭奇餐廳。」
「根本就沒孩子。」
我們做了炸雞、烤牛肉、魷魚餅。瑪麗做了皮特最拿手的波蘭麵條湯。拉塞爾發現廚房裡有幾盒精緻的法式薄脆餅,他在上面塗上巧克力、葡萄果醬、冰凍果子露、冰激凌。我們用了廚房裡能找到的所有食材。斯塔不時來廚房看看。服務生端著一盤盤炸雞從她身旁經過時,她看上去既頹敗又鬆了一大口氣。
這一年距離總統遇刺、世界陷入混亂還有整整十年,但瑪麗的想法實屬超前。近來雜誌上流行的機器人已和其他東西一起,在她腦海中生根發芽。核武器,太空旅行,人蔘。整個小鎮都為用甜菜煉製出來的糖而瘋狂,但瑪麗認為糖並不健康。她開始談論飼養蜜蜂,但她最喜歡的話題還是機器人。
「今天要買點什麼呢?」我問道。華萊士是我們的常客,但已有好幾個星期沒來了。
當我端著咖啡壺轉身時,發現他已打開手提行李箱精密的黃銅裝置,把箱子變成一個巨大的展示架。他神情專註,心無旁騖,和剛才在地上時的表情差不多。行李箱內襯是深紅色的絲絨,絨布上放著一把把鋥亮的刀。刀都被分別固定在小格子里,刀尖上戴有護套,以免戳壞絨布,骨制刀柄上系著小小的豬皮標籤。
「咖啡好了嗎?」他問。
費弗必須把肉拿到近處看看,彷彿那是從箱子里取出的珠寶。我將那塊紅色牛排放在一張蠟紙上,仔細看過之後他點頭表示可以。
在我看過的故事里,男人們最後肯定都會回來,卡爾也一樣,我身上有讓他迷戀的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我也沒法告訴他。不到兩個星期,他就像一陣風似的回來了,但仍沒見到自己的妹妹。一天早晨,拉塞爾朝外面看了看,看到他大步跨過磚路朝我們家走來。
「走啊。」我說。
她想起塔羅牌,按照吉卜賽人所指導的那樣,將它們放在床墊下,以感應夢境。她有一塊占卜板,一位顧客曾向她演示如何將雞蛋打進一罐水中,並從蛋黃中讀出預言。但沒有哪種方法可以重現那天的輝煌:她的臉撞到冰面上,然後冰面像魔鏡一般呈現哥哥的臉。她此刻站在乾淨的油氈上沉思,希望今夜有徵兆出現。
「你還要什麼?」
「好吧,」我從櫃檯里走出來,「我把圍裙解下來了。」等會要去法戈的市場,所以我今天還特地穿了件鑲著白邊的海軍藍長裙,腰部有一個蝴蝶結,穿著黑色的鞋子,戴著銀項鏈。我一直覺得這身打扮很驚艷,不會被人看輕。我猜得沒錯,他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我想該我採取主動了。
「幹嗎浪費錢?」
我把他要的乾酪切好,將兩樣東西一併包在白色包裝紙里。我很好奇他來找瑪麗幹什麼,於是我問他是否需要叫瑪麗出來。
「收拾好你的東西走吧。」我吩咐他。
「肉鋪也能讓有些人起雞皮疙瘩啊。」我轉過身來說。我不喜歡瑪麗這種態度,她從不去理解自己不喜歡的事物,她這種態度讓我生氣。我揭開灌腸機的蓋子,開始用扁平的鏟子將混了肝髒的餡料裝進灌腸機。瑪麗將腸衣的一頭固定在噴嘴上,然後用圍裙擦了擦手。
斯塔離開后氣氛輕鬆下來。「喝一杯嗎?」女領班友好地問我們,我們答應了。有很多瓶紅酒都開過了,我們喝了個精光,甚至還有香檳。女領班癱倒在椅子上,妝也花了,還讓拉塞爾幫她捶背。
天快亮了,瑪麗、拉塞爾和我才終於從那艘黑船的船頭走出來。外面很涼爽,灰濛濛的。天剛大亮,露珠讓周圍散發著清新宜人的氣味,連停車場的礫石地都一片清新。拉塞爾懶洋洋地在卡車一側靠了一會兒,用兩隻手捂著點燃了一支煙,手掌里的火苗映在他臉上。瑪麗的衣服也閃著光,她的禮服像幽靈似的從平地上飄過。她在錢包里翻找鑰匙,卻忘了鑰匙在拉塞爾那兒。拉塞爾還沒來得及把鑰匙給瑪麗,瑪麗就在包里摸到了一樣東西。
「你並不漂亮。」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是不是光看著就覺得美味?」華萊士說,「你知道的,斯塔的餐廳真是為我們小鎮增光添彩。」他興奮得說話聲都變了。瑪麗正拿著線團穿過大廳,也聽到了他說的話。
後來他待慣了,覺得沒必要拘束,開始穿著內衣坐在桌邊。他整天無所事事,半把刀也沒賣出去。我每天出門上班前,最後一眼看到的總是他在消磨時間,像樹葉一樣自言自語。每天打烊回家時,他就像一件傢具,佔用著家裡的地方。只有這時他才穿好衣服,夢遊似的站起身,走過來擁抱我,領著我上樓。
「好。」他用不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彷彿看不透我,無法理解我。這種目光使我緊張。
他向我靠過來,一根手指繞著耳朵快速轉動。
「穿上。」瑪麗命令道,把白色外套和寬圍裙從架子上拿下來,遞給了我和拉塞爾。「現在,你,」她向把頭探進來的一個服務生說,「你出去告訴顧客,佐菜免費,全餐八折,這樣他們就會閉嘴了。」
有一天,我到法戈的一家雜貨店買幾桶鹽,看到斯塔也在店裡。她掰開一粒青豆,聞著青豆的一頭,看看是否新鮮。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身材高大,神情嚴肅,戴著灰色的金屬框眼鏡,頭髮也是灰色的。斯塔舉著青豆給他聞,他皺了皺眉。斯塔笑了,又跟以前一樣,像個小姑娘似的,她的頭髮有點亂。趁她還沒看見我,我很快背過身去,偷偷注視著他們。斯塔旁邊的男人就像電視廣告上的那種專家,會用低沉的聲音冷靜地提供減輕痛苦的建議。我猜此人肯定是那位督查員,斯塔的笑容讓我覺得他來餐廳恐怕不再是為了公務。這個男人的出現,意味著斯塔不必再開餐廳,意味著斯塔開始新生活的機會來了。我為她感到欣慰,為她的好心情感到高興。
拉塞爾穿著嶄新的灰色西裝,這是我給他買的,因為他的兩件軍裝被縣博物館要去了。軍裝現在穿在裁縫店的一個模特身上,與一張照片和一張羅列了拉塞爾所獲勳章的清單一起放在陳列櫃里。拍那張照片時,他剛從二戰的德國戰場回來,還沒上朝鮮戰場,那時他的疤痕比現在更有吸引力。瑪麗將花白的頭髮梳成法式髻,穿著鐵藍色的連衣裙。連衣裙材質是光亮的塔夫綢,肩上還系著鑲有水鑽的蝴蝶結。這條裙子的顏色不適合瑪麗,裙子收緊的上身和巨大的收襇裙都不符合她的風格。這是女士們在商店年終清倉時撿便宜常犯的錯誤,瑪麗這條裙子很可能就是這麼買來的。而我呢?別人一直建議我穿柔軟的定製服裝,因為我個頭高,骨架寬。我現在穿的是粉紅色的褶邊襯衣,外面套一件棕色的西裝夾克,搭配夏款針織短裙。除了瑪麗,我想我們的穿著還是挺體面的。瑪麗正弓著背,用報紙擦鞋面,然後對著座椅間的手套盒咕噥著什麼。她不喜歡拉塞爾開車,但我說服了她,讓他開,我不確定為什麼,可能是因為我太要面子,而男士開車是慣例。我還是希望別開廂式貨車去,我不想與優雅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們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直到越來越明顯地感到寂靜,感到拉塞爾不在。於是我們放下玻璃杯,走上樓。走到卧室門口時,我接過他手中的帽子,掛在門把上,然後示意他進屋。這一次我已有了經驗,我花了兩星期來理解書中沒講到的東西,我所學到的東西讓他驚訝。卡爾一下子淪陷了。以前,我們只是改換姿勢,沉默不語,但現在卻能盡情呻|吟。以前,我們躲躲藏藏,但現在熱情奔放。我拉開百葉窗,我們剛才做的事值得被外界觀看,哪怕窗外只有梣葉槭上的松鼠。有一次他從床上掉下來,震得整個房子都在晃動。他想起身,但因為背部疼痛,沒有力氣,只好躺在原地。
他拿出《阿格斯哨兵報》給我看。廣告佔了整版:「盛大開業。」上面寫著:「火焰蝦餐廳」「斯塔家」。廣告還提到了「用餐愉快」「氛圍淡雅」「食物精美」,並附上了一份菜單。
「我了解他,」她說,「你要是這麼做的話,他會自殺的。」
「我買過他的東西。」我說。
他做了自我介紹,儘管我沒問。他雙臂交叉趴在櫃檯上,身體前傾,故意微笑著看我的反應。他的牙齒小小的,閃閃發亮,就像珍珠。
「我姓阿代爾,卡爾·阿代爾。」
「她提起過我嗎?」
「說吧。」我拉了張read.99csw.com椅子,坐在他身邊。
「什麼裏面?」瑪麗正在整理放腸衣的盤子,解開打結的不透明腸衣,準備灌腸。
「知道了,知道了。」她說,可我並不知道她是在回答我,還是在安撫面前的西紅柿。我穿過大廳,來到外邊的櫃檯,站在外面的顧客是我們的老同學——華萊士·費弗,他現在是商會主席,依舊單身。他正透過厚厚的玻璃專心地看著裏面的牛排,好像它們會突然離開墊在下方的綠皺紋紙。櫃檯里的燈照亮了他的臉,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下方投下紫色的陰影。
「那你去開門吧,」拉塞爾說,「我得走了。」
他的身體變得僵硬,一隻手摸著後腦勺,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頭髮。
我拿起水壺給他加滿檸檬汁。現在是時候了,得讓卡爾承認,我就是他腹中一團緩緩燃燒的火焰,是髮絲上解不開的結,是心裏久久迴響的名字,是追不到的夢。
「和我哥哥。」
「一小時后,我會打電話給你。」我回答。
「什麼事啊?」瑪麗問。
很奇怪,我突然異常反感他的存在。他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我覺得我或許該衝著他的臉尖叫。我推他的胸口,他實在太沉了,我把他推得翻了個身,他敞開四肢躺在黑暗中。他離我遠點后我才得以呼吸。我們在黑暗中整理好衣服,捋順頭髮。打開燈后,我們眨眨眼看了看周圍,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笑了笑。「刀身從刀柄上脫落了,」我說,「你的刀都是騙人的玩意兒。」
這段感情也讓我不勝其煩。或許是因為瑪麗,或許與她無關,我厭倦了回家時聽到卡爾沉重的呼吸聲,就連他的撫摸也開始讓我感到壓抑。
「沒什麼。」
「我把他趕走了。」我在電話里說。
我們一直忙到夜裡十一點才得空喘口氣。我們的員工——也是我們顧客的孩子,都發誓說不會將廚師中毒的事和我們來幫忙的事說出去。但從他們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來,他們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轉身朝爐子走去。
柜子由深色木頭製成,小巧典雅,鑄鐵櫃腳和抽屜拉環很精緻。每個抽屜都是弧形設計,琥珀色的木頭材質,頂層裝有鉸鏈。瑪麗打開后,移去填充物,取出了縫紉機。她後退兩步,陷入了沉思。縫紉機像一隻黑色的小型機械龍,一側的利齒好像在撕咬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收好縫紉機,合上蓋板。她關上電燈,回到廚房,拿起了電話。

塞萊斯汀·詹姆斯

土又濕又涼,瑪麗坐在草地里。恍惚間,她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她剛躺下時,李子又綠又硬,桑葚還看不到,草地翠綠柔軟。後來月亮升起了,星星像珠光亮片一樣旋轉,鳥兒飛動起來。季節交替更迭,塞萊斯汀的孩子出生了。
「他們都喝醉了!」
「我的簽。」她喊道,掏出一束掃帚桿模樣的草簽。
「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生下我的孩子。」我還未恢復平靜,他就用更加鎮靜的語氣告訴我。
但他只是微笑著聳聳肩。
「我的蓍草簽哪兒去了?」瑪麗抬頭盯著我們問,一隻手仍在地圖、太陽鏡和一堆送貨單里翻找著。
「嗯,這個……」他說。
那一刻我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我看上去一定很蠢。
長時間的服役使他習慣等待。前不久,我們才聽到他姐姐伊莎貝爾的壞消息。她嫁給了一個蘇族人,搬到了南達科他州。我們聽說她要麼是被打死的,要麼是出了車禍,總之死得很慘。但除了死訊,再沒有其他消息,她丈夫沒來過信,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孩子。如果有,那她的孩子也沒傳來任何消息。得知姐姐死訊的那個周末,拉塞爾趕到南達科他州,但葬禮早就舉行過了。他回到家告訴我,伊莎貝爾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沒留下任何蹤跡,也沒有任何遺言。
「有,有。」女領班說道,「女士,我們為您預留了桌子,這邊請。」
「客人也不知道他們點的是什麼菜,」他說,「你在家怎麼做,現在就怎麼做。」
然後她掛斷電話,把撬棍放回冰箱上,站在亮堂的日光燈下,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嗡嗡聲。
「不管你去不去,」我說,「我都要去看看。」
我沒看她,而是看著角落裡的火爐,我覺得她說的話不可信。
他在試刀鋒:「你摸摸。」他邊說邊把刀鋒對著我,我沒理他。我了解刀,他那些刀都是便宜貨,還抵不上那個花哨的箱子一半的價格。他繼續演示,用刀切零碎布頭、熟透的西紅柿、瑪麗冰箱里的一盒冰激凌。他一把把拿給我看,告訴我每把刀的用處。他向我展示他的磨刀器,把瑪麗所有的刀都在砂輪上打磨了一遍。最後,他拿出一把多功能剪刀,邊說話邊在空中不停地剪。
那一夜我們把斯塔從餐廳盛大卻失敗的開業大宴救了出來,但之後不久,更多關於斯塔的謠言開始四下傳開。一位肉鋪的顧客跟我們說,廚師食物中毒的消息傳了出去,之後州健康督察員從俾斯麥被派到這兒調查「斯塔家」。督查員已來來回回很多次了,他並不是每次都會佩戴徽章或拎著公文包來餐廳,沒人知道他是來私下用餐,還是因為擔心那些不常見的食物還有隱患。我們聽說女領班和大多數服務生都被炒了魷魚。「斯塔家」平日里沒什麼生意,但這似乎並沒影響到斯塔。
「等一下,」瑪麗看著斯塔說,「如果你真想謝的話,該感謝你父親的麵條湯。」
「可以這麼說。」卡爾喝了一大口酒後說。
瑪麗關了燈,走到屋外,踱來踱去。在柵欄外,後院就像個迷宮,散布著畜欄、儲物間和舊貨車車廂,還有雞圈,那裡滿是銹跡斑斑的設備。皮特姨父曾撿回來許多東西,比如巨大的鐵制浴缸,他用來燙豬毛,現在被廢棄在雜草叢中,積滿含鐵的雨水,成了蚊子的溫床。浴缸的另一邊是弗里茲姨媽的防風林,有桑樹、常青樹、野生李子樹和雪松。樹周圍的草涼涼的,層層疊疊,綠得濃烈。瑪麗靜靜地站在那兒,呼吸著針葉和闊葉的香氣,想起了卡爾。
「打開看看。」
斯塔沒說話,琢磨那東西可能是什麼,最後她不得不問瑪麗。
「我讓路易斯去拿。」斯塔說。
「也許我們應該趁著還相愛,結束這段感情。」一天早晨我對他說。
過了一星期左右,在開張當天,瑪麗改變了主意,問我什麼時候出發。
「那是什麼?」拉塞爾沒理會卡爾伸出的手,徑直到水槽下面找啤酒喝。他在部隊里學會了如何釀酒,每次他打開碗櫃時我都會後退,因為有時他自釀的酒遇到空氣會爆炸。我們的地下室里也存滿了啤酒,在最悶熱的夏夜,我們有時能聽到地下室的酒瓶爆炸、蹦進土裡的聲音。
「削皮刀用得怎麼樣?」他問。
「還不能走。」他的聲音充滿絕望。
「你結婚了嗎?」他問。
這兒的土壤摻雜了咖啡渣和蛋殼碎片,很有營養。用碎骨頭做的肥料讓她的月季深紅油亮。生菜小小的葉球用吊襪帶紮緊。西紅柿的粗莖耷拉著,根部用干豬血和橡樹葉覆蓋。文竹和細蔥像頭髮一樣被風吹得到處都是。瑪麗把手邊能用的東西都用上了。她彎下腰,把西紅柿的莖固定在細鋼條上,這些鋼條可能是她從建築工地上撿來的。
「什麼都能剪。」他把螺旋形的硬幣放在我手邊,然後又開始剪另一枚。我看著他手指用力,眉頭微皺地享受這一切。他把第二個完美的螺旋形硬幣放在第一個硬幣旁。他似乎打算不停地剪下去,直到把瑪麗罐子里的硬幣全部剪完。而此時,我覺得自己明白什麼是愛了。
但他只是笑了笑,咬著嘴唇,專心地看著手中舒展開的硬幣,他不會讓步。我可以坐在這兒,看著這個男人和那些刀,也可以報警,但無論哪一種似乎都不合適。
「你認為我現在會對你說什麼?」我問。
她又看見很久以前他伸手摺樹枝,將樹枝上的白花拉到面前、嗅著淡淡的花香。她看見他閉上眼睛,沉醉其中,張開嘴唇。隨後,她也看見塞萊斯汀,塞萊斯汀的嘴很深,張開雙臂想抓住什麼,身體比卡爾消失前抱過的那棵樹還結實。
「撒在這兒,撒在引擎蓋上,」拉塞爾說,「來預測一下未來。」
我對著小小的米色請柬尋思,瑪麗則在看報紙上的廣告。
他還算鎮靜,緩緩地打量著我的客廳。他的目光掃過我的瓷器、書本、打字機、靠枕及煙灰缸,然後他眯著眼,將目光轉回手提行李箱上。
「我懷孕了。」
「我不喜歡現在這樣。」拉塞爾旁觀我們的戀情兩周后對我說,「我要離開一陣子,等你厭倦了那個蠢貨我再回來。」
他看起來既失望,又鬆了口氣。「沒關係,我下次再找她聊。」他說。我問他事情是否很重要,但他只是一邊用指甲輕敲櫃檯玻璃,一邊小商人般地微笑著。
如往常一般,我回到家時,卡爾正坐在廚房餐桌前。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走他放在沙發旁的手提行李箱,他原本是想著顧客蜂擁而入時方便展示。我把箱子https://read.99csw.com拎到廚房裡,放在地上,然後一腳踢到他面前。皮革摩擦過油氈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音,不過刀嵌在絲絨襯墊里,箱子里沒有任何聲響。
「下午好,塞萊斯汀,」他說,「我想見見瑪麗。」他朝我四周看,但無論是順著大廳看,還是透過瑪麗辦公室的窗戶看,都沒看見她。
門鈴響了兩次,我打開前門,探出身子。
斯塔愣了半天,才明白瑪麗口中的姨媽是瑪麗的母親阿德萊德。斯塔回想起阿德萊德是多麼喜歡縫紉,她仍記得阿德萊德給那些過時的衣服鑲上毛領、大蝴蝶結和其他時髦的裝飾。
「別一個勁兒圍著西紅柿轉,」出門時我提醒瑪麗道,「準備做肝肉香腸了。」已經混合好了的香腸餡放在大鋼盆里,可現在得有人去清洗牛腸衣,然後將香腸餡裝進灌腸機的漏斗里,最後將灌好的香腸紮成環形。
她撥打的是斯塔的號碼,這是另一個鎮上的號碼,因為斯塔剛賣掉餐廳,和她搞科研的丈夫搬到了藍山。
「你什麼時候指望起那些普通士兵了?」我對她說,「他們的仁慈在新兵訓練營流汗時就消失了。」
「斯塔走了,」我說,「她搬到藍山最大的房子里住了。藍山就是隔壁的小鎮。」
「我們不會答應的。」深陷在椅子里的瑪麗說道。
他身材修長,能說會道,討人喜歡。他穿著時髦的黑色西裝和酒紅色西裝馬甲,打著棕色領結。他在頭髮上抹了髮油,嘴唇發紅,紅得像兩片花瓣。他靜靜地站在那兒打量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愣了一會兒,接著很吃驚。我意識到他只是碰巧才來到這兒的。他也許以為不會再見到我,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他這次來還有別的事。我穿著幾層薄衫站在那兒,手拿一把鎚子。我看得出當我請他進屋時,那把鎚子讓他很緊張。但他太過自信,所以不肯退縮。我為他拉開椅子,手裡仍拿著鎚子,他坐了下來。我剛才正在敲冰塊做檸檬水,所以便走進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我有點希望他偷偷溜走,但等我出來時,他仍端坐在原地,手提箱老老實實地擱在腳邊,膝蓋上放著一頂沾了油漬的黑色軟呢帽。
拉塞爾要麼整夜待在酒吧,要麼悶悶不樂地待在屋裡擺弄工具箱,瑪麗知道后便雇他修理店裡的廂式貨車和電機冷卻系統。現在,他整天跛著腿進進出出,從頭到腳油膩膩的,新添的條條傷疤看上去就像動物身上的斑紋。他連續幾小時修理冰櫃,手被凍傷紅腫了,但他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了些,對生活有了些興趣。
斯塔微微點頭,她只允許自己做到這個地步。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走出廚房。
她沒說話,我聽著電話那頭的緘默,聽著她最後將電話從耳邊拿開,掛斷。
「太糟糕了!」瑪麗說。她的聲音裡帶著勝利的喜悅,我感到有些羞愧,因為斯塔已被逼到絕境。她嚇得緊繃著臉,汗毛豎起。她行動笨拙,不知所措,像極了瑪麗夢中的機器人。即使斯塔做了許多讓我們難堪的事,我也不想看她落得如此境地。但對斯塔的所作所為,瑪麗是最有資格抱怨的,我覺得應該由瑪麗決定接下來怎麼做,於是我等待著。
「有硬幣嗎?」他問。
「那我去煮湯。」我說。
「不,」他揮手表示不必,「不用,別叫了,就是這事。」
卡爾看著我,想看出我到底告訴了拉塞爾什麼。但因為他壓根兒不了解我,因此什麼都沒看出來,我臉上沒什麼表情。我把湯盛到他的碗里,在桌子對面坐下。我對拉塞爾說:「他手提行李箱里都是刀。」
「我的廚師,」斯塔喘著氣,轉頭向我們解釋,「他和助手們吃了蝦塞蟹肉,全都食物中毒了。」
我站起身,穿上寬鬆長袍和毛衣,下樓在爐子前準備晚餐。不一會兒,我聽見他下來了,感覺到他站在我身後的門口,感覺到他白如小牛肉的皮膚,還有那雙黑眼睛。
斯塔被迫懇求瑪麗,但無論她輕聲說什麼,都不能說服瑪麗,瑪麗仍在大聲問:「你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我正看著菜譜,琢磨該怎麼水煮青蛙腿,怎麼將鵝肝醬弄成球形,怎麼做家禽冷湯,更不用說像阿爾圖瓦炒雞、聖佛羅朗坦炒雞、莫奈醬牡蠣這樣的主菜了,當然還有差點毒死人的蝦塞蟹肉。但暫時沒有做這道菜的食材。
「我可以看看那塊肉嗎?」他問道。
「她在後頭呢,」我告訴他,「忙著綁西紅柿的藤。」
是個女孩,體型比瑪麗當年失散的弟弟大很多,同樣充滿活力,都長著一頭亮閃閃的深紅色捲髮。
「放鬆些,」他戴著廚師帽,咧嘴笑著說,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客人都看不懂菜單,」他說,「可能你沒注意到,那該死的菜單是法文的。」
「那就把我送過去吧,」他說,「我愛你愛得發瘋。」
他沒聽到我說的話。我站起來,捋順衣服,然後開車去店裡。儘管我一整天都在招待顧客,在熏制室照看火,向廠商訂購產品,切豬頭肉,將肉從挂鉤上取下,但我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怎麼應付現在的情況。
於是拉塞爾離開了。每次家裡情況不妙,他都會去保留地,跟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伊萊待在一起,住在一間用裸女掛歷當牆紙的老房子里。他們一起釣花鯽魚,捕麝鼠,星期六晚上喝個半醉,看牆上的掛歷打發漫長的時光。我不想讓他去那兒,但我還沒準備好和卡爾說再見。
「我要回家了,」下班時我告訴瑪麗,「我要趕他走。」
她指的當然是斯塔,她終於從廚房門走了進來。
她解下圍裙,掛在挂鉤上。要不是她如此自負,如此鐵石心腸,她可以向我傾訴她孤身一人的感受,可以告訴我她曾向拉塞爾示愛卻被他拒絕後是多麼受傷。
「你可以留下來吃晚餐。」他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於是我主動說。
「為什麼?」
「我把它放在後屋了。」瑪麗回答。
「跟我來,」我說,「我去爐邊煮一壺咖啡。」
菜肴很美味,客人們酒足飯飽后滿意地離開了,願意再光顧,還說法式油炸食品雖價格不菲,但味道好、分量足,物有所值。幾乎人人出門時都拎著一個白色的箔紙袋,上面用法語寫著「狗狗專用」。廚房裡一片狼藉,我們三個終於能坐下來休息了。
「別走。」他拉住我的胳膊時,那光亮的指甲抓住了我,我忍不住低下頭,把他的手與我的手進行比較。我有一雙女人的手,但由於長期握刀,手掌上出現了深深的疤痕和掌紋,香料和滷水的浸泡讓皮膚變得粗糙,有的地方坑坑窪窪,甚至一根指尖上少塊肉,缺了指甲。
斯塔如釋重負,彷彿綁住她的線被剪斷了。她解下圍裙,把它掛在衣鉤上,理順頭髮,然後走出廚房。
「你賣了很多吧?」
他沒回答我,邊小口喝著檸檬汁邊四處張望,好像在慢慢恢復推銷員慣有的信心。
我不願坐著低矮的栗色廂式貨車出現在斯塔的停車場,卡車的每扇門板上還用粗體字寫著「肉鋪」二字,但不值得為這樣的小事跟瑪麗爭論。所以我們那晚碰頭,穿著最得體的夏裝。拉塞爾迅速坐上駕駛座,瑪麗坐在副駕駛座。我只得爬到後面,蹲在他們身後,時刻留心,以免勾破長襪的膝部。
「好吧,」她揉著太陽穴說,「我想我應該道聲謝。」
「當然,」她答道,「一般人想不到。」
「哪種動物?」他懶懶地問,我們躺在廚房的地板上。
瑪麗回答不了,也想象不到。客人講的故事使我想起一件事,這幾周普黛克餐廳的外觀的確有了很大的改變。
他只是看著我。
但她轉過身,已狠下心。
這些蓍草簽據說能預測短期內發生的事。但我覺得即便用了蓍草簽,也不一定能預測出那天夜裡會發生那麼多事。最近,瑪麗一直都在派送特價豬肉,閱讀有關心理投射的書。她聲稱自己年幼時就有這個特異功能,當時她在學校溜滑梯時跌倒,使耶穌在冰面上顯靈。這已是陳年舊事,沒人記得了。對我而言,我睜圓了眼睛都看不出聖像,所以我不信這一套。我對瑪麗說,連她都開始相信那些舊剪報上說的了,但似乎什麼都無法動搖她堅定的信念。
我指指大廳里的煙灰缸,於是他把煙蒂扔在了裏面。當我們走回瑪麗的廚房時,我才發現他手裡拎著一隻黑色箱子。我們走到廚房門口,廚房裡很暗,我伸手去摸開關,想打開日光燈,這時他已走到我身後,雙手搭在我肩上,親吻我的後頸。
我們站起身,四處張望,卻不敢看對方。
「我們的老闆斯塔·鮑爾太太會親自接待您。」女領班對我們說。
「等等,」我說,「我需要休息一會兒。」
「滾。」我說。
「所以,」拉塞爾說,「你就是那個賣劣質刀給塞萊斯汀的人。」
「你幹什麼!」我跳起來,https://read.99csw.com緊緊抓住拉塞爾的手臂。我們還在廚房裡。在柔和的暮色里,拉塞爾已經好幾瓶酒下肚,神志不清,卡爾喝得更多。我們低頭看,發現卡爾醉倒在桌子底下,不省人事,臉色蒼白。我拿來一面鏡子,放到他的八字鬍旁,看見他呼出的氣體在鏡子上形成一層淡淡的白霧,這才鬆了口氣。
「不想看看裏面是什麼樣子嗎?」我問。
「他不會自殺的,」我回答,「他不是那種人,而你……」我現在生氣了,「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你嫉妒我和卡爾,卻又不想讓我們分開。你很矛盾。」
「我一整夜都在和機器人殺手搏鬥。」瑪麗自言自語道,雖然我一直在她身邊幹活。
女領班眉毛往上一挑,然後轉身消失在餐桌之間的陰影里,一個男服務生走了過來,我們都點了蘇打威士忌。但這兒實在太黑,我相信斯塔一定是遮住了舷窗,這樣做太失策了,因為哪怕能有微弱的星光透進來,我們看菜單也會容易些。碗中的燭光特別微弱,靠這點光根本看不清菜單。但幸運的是,拉塞爾抽煙,不過這又不太幸運,因為當他拿著打火機靠近菜單看上面的字時,菜單恰巧被點著了。他一開始並沒注意到,我們其他人也沒注意到,只是覺得桌上的光越來越亮。我藉著亮光趕緊點了菜。隨後拉塞爾拿起被折成皇冠狀的、上過漿的亞麻餐巾撲火。餐巾蓋住了火焰,火熄滅了。
「沒關係,你在啊。」
「你賣的刀我都用不上。」我說。
然而斯塔仍舊瘦得跟牙籤一樣,仍舊那麼尖酸刻薄。為了永葆美貌,她比以往更注重打扮。她花幾小時做一次頭髮,還花錢護理皮膚,結果她的皮膚就像塞了填充物和防腐劑。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提行李箱,高高舉起,越過他的頭頂,砸到紗門邊。箱子撞開破爛的紗眼,重重地摔在門廊上。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才明白過來。
「好,」瑪麗說,「我們開工吧。」
每當晚上生意太忙而無暇做飯時,我們就到布蘭奇餐廳吃飯。我知道要她說這話可不容易,於是又開始心疼她。
我用的自然是瑪麗的爐子,但我確定她幾小時里是不會回來的。卡爾沒有立刻跟我進去,而是點了一支煙。他抽的煙味道很重,不是我喜歡的牌子。煙圈從他唇邊吐出來。
「找把椅子坐吧。」我說。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喝下我為他倒的蘇打威士忌。我做飯時,手邊有什麼就放什麼。拉塞爾總說我做的飯能帶給他意外驚喜,牛油豆、大麥、炒飯、冷凍牛尾,一股腦都進了鍋里。
「那我們開店裡的卡車去吧。」
「沒有。」
「那你是誰?」
「看看我,」他說,「瑪麗……」
「我們鋸齒刃的刀,」他開始介紹產品,「可以切斷木頭,甚至灰泥板,或者,」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圓麵包,「最軟的麵包。」他繼續演示,毫不費力地鋸著軟木,然後小心地用刀把麵包切成兩個完美、透明的橢圓形。
我盯著他的前額,完全沒聽見,或者說沒明白他在說什麼。他哈哈大笑,像遭遇持槍搶劫的銀行櫃員那樣舉起雙手,我像看陌生人一樣細細地打量著他。他比我好看,有漆黑的眼睛、紅色的嘴唇,還有電影演員般白皙的皮膚。他喝酒、抽煙,但看不出來。他的牙齒仍然如珍珠般雪白,儘管他的手指已被繚繞的香煙熏成了焦黃色。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
我習慣了卡爾的存在,兩個月都沒心思管別的。瑪麗對我說,我和她哥哥之間的事是我的私事,但我注意到她瞪著我時,眼神犀利。我不怪她。卡爾只找她吃了一次晚餐,那本該是他倆的大團圓,卻搞砸了。他們互相指責,爭吵起來。瑪麗用牡蠣罐頭砸他。卡爾說,牡蠣罐頭是從他背後砸過來的,給他留下了一個鵝蛋大的包。瑪麗沒對我說過這事,但那晚之後,我和瑪麗上班的時候關係變了。她不直接同我說話,都是讓他人傳話給我,我甚至聽見一個工人說,瑪麗說我背叛了她。
我想,他們也會把被濕床單包裹著的我送進收容所。
「我已經有縫紉機了。」斯塔說。
瑪麗掛斷塞萊斯汀的電話后,拿起皮特放在冰箱頂上的撬棍,然後回到工具間,撬開上個月從佛羅里達運來的木板條箱。
「你一個人住這兒嗎?」他問。
拉塞爾一向喜歡欣賞工具,於是那隻手提行李箱再次打開,變成了展示架。我們吃晚餐時,拉塞爾仔細檢查了每把刀的所有細節。他拿紙片試試,又拿他自己的褲子和手指來試。卡爾不停地朝我看,每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他都會露出祈求的神情,彷彿是我強迫拉塞爾進行這些試驗的,彷彿拉塞爾手裡削的不是蘋果,而是卡爾的心。這種感覺讓我不舒服。在愛情雜誌中,墜入愛河的男人不會摔倒,也不會在地上打滾或躺著裝死,但卡爾偏偏就是這麼做的。那天晚餐后不久,我跟他說他必須離開,這時他突然像一尊雕像似的倒在地上。
「你是想讓我求婚吧。」
「放屁!」
「等我十分鐘,」她說,「我去接你。」
「斯塔那兒。」
瑪麗把零錢放在廚房窗檯的玻璃罐里,我從裏面拿出一分錢,放在桌上。在廚房的燈光下,卡爾用大剪刀把那枚硬幣剪成了螺旋形。
「如果你把發梢燙卷,」他說,試著冷靜下來,「或把頭髮剪短,會好看一點。不,可能是因為你的圍裙。」
「你不愛我。」他說。
我們停下手邊的活兒準備吃午餐。這時,艾德里安喊著說來客人了。這個男孩在別人需要幫忙時隨叫隨到,據說還是我的表弟。
「我不會做。」我沮喪地告訴拉塞爾。
「到後面來,」她說,「跟著我。」
「不過,美貌並不是唯一。」他的話接得很順暢,彷彿我剛才回答了他似的。
「我不是找你要東西的,」瑪麗回答,「事實上,我這兒有你的東西。」
「要個紀念品,我沒什麼能讓自己想起你的東西。」如果看到他落淚,我一定會心軟,所以我匆匆抓起離我最近的物件。冰箱頂上的一本書,那是我在某個比賽中贏來的,但從沒看過。我遞給他。
「給。」我說。
我沒答話,想看她是否會繼續說下去。
我正站在凳子上,用粉筆更改櫃檯上方那塊板上的每周價目表。黑香腸、瑞典香腸、豬排、牛排,我不停地寫,沒理他。他站在下面等著,他對女人有著貓一般的耐性。寫完那些,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后,我只好從凳子上下來。
沒那麼難過後,我便打電話給瑪麗。
「就是。」他邊說邊沿著桌邊挪動。
「我知道,」瑪麗答道,「但你姨媽又送了你一台。」
她盯著瑪麗,她有一雙新生兒特有的灰藍色眼睛,目光沒有焦點,但很堅定。瑪麗覺得孩子的眼神透著和自己一樣的執拗。夜色越來越深了,也越發溫柔。躺著時,瑪麗聽到野李子成熟了,變得飽滿圓潤,風吹過後,李子從纖細的枝頭掉落。睡夢中,她聽見它們掉進又高又脆的草叢,在她周圍落了一地,煞是好看,可惜就這樣浪費了。
「別和我分手,我是孩子的父親。」他說。
我看到工人們撕掉普黛克餐廳船尾桅杆上的彩色塑料旗幟,放下救生艇,最後漆上深酒紅色油漆,覆蓋了以前藍色和白色的航海裝飾。儘管如此,還是看得出船體、舷窗和桅杆,這些都不能動,否則會對建築底部造成結構性破壞。現在,從小鎮邊上走向餐廳時,你看到的不再是一艘歡呼著靠岸的小船,它成了一艘陰鬱到幾乎讓人害怕的大船。這是斯塔的黑船,在左右搖晃的紫杉樹叢中起錨,準備起航,彷彿要去收集靈魂。
「他們朝我衝過來,」她說得起勁,「手指射出致命的射線。」我們坐在廚房後面玻璃門廊下的塑料椅上,地上鋪著水泥磚。花園裡爬滿了茂盛的相互交錯的攀緣植物。我認為她的想法匪夷所思,我也是這樣告訴她的。
在顧客面前,我從沒沉默過,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你並不漂亮」傷得說不出話來,儘管我從不照鏡子欣賞自己,只會在夜裡暗自神傷。
第二天早上、第三天早上,甚至第四天早上,卡爾還是沒離開。起初他裝病,第一天夜裡爬到我身邊,躲避刺骨的嚴寒。第二晚和第三晚也是如此,直到我熟悉了他的這些把戲。
「美貌並不是唯一,」他對我重複道,「你的身材……」他頓了頓,努力掩飾自己在胡言亂語。可他脖子發紅,可能在感情方面他和我一樣沒經驗。
「老天!」拉塞爾走進門,「你還在這兒?」毫無疑問,我和拉塞爾是兄妹,因為他和我都是斜眼、大嘴,一樣的長臉和白牙。要不是因為他臉上有疤,而且我的皮膚比他白,我們看上去就是雙胞胎。
「哦。」
「一頭大笨母牛。」
我伸出手臂想讓她別說這些話,卻只碰到了稀薄的空氣。我似乎看到了她裙子散發出的幽靈般的光,但這裏太過寬敞,到處都是陰影,對視覺有欺騙性。我們拉著彼此的袖子向前走,走在前面的拉塞爾抓著女領班的手臂。女領班在這樣的氛圍里走得很穩當https://read•99csw•com,像山洞里的嚮導。我們路過的每一張桌子上都有一隻碗,裏面點著蠟燭,燭光閃爍,我發現很多桌子都有人坐了。大家來到這兒,或是像我們一樣被餐廳的新奇吸引,或只是想體驗美食。我起初以為他們都眯著眼睛在看巨大的相冊,但當我們坐下后,服務生遞了一本給我們,我才明白原來他們看的是菜單。
走進餐廳時我沒有畏縮不前,扭扭捏捏。我像往常一樣邁著大步,對穿著蓬鬆舞會禮服的小個子女領班說我已預約了。
「真不敢相信會這樣。」他自言自語。
「我買這把。」我指著最小的一把說。
我覺得,一男一女在音樂聲中熱吻后,大概都會做這樣的事,想象一下,一對情侶被困在廢棄的大廈里,男人的吻落下,女人撫摸著男人讓人血脈僨張的身體。
服務生沖了出去。櫃檯上有一大摞客人的點菜單,我逐一念出來。還好翻修餐廳的工人留下了原來普黛克餐廳的炸鍋。我把溫度調高。瑪麗在冷凍櫃里發現了一袋裹著麵包糠的大蝦,鍋里的油一燒開,瑪麗就一批批地炸大蝦。每個盤子放十二到十五隻,然後拉塞爾一一把它們送上餐桌。因為斯塔的廣告是「火焰蝦之家」,所以幾乎每個單子都點了蝦。
箱子放的時間太長,上面堆著鑽頭、晾衣夾,還有些壞燈泡。瑪麗把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移到窗台上,然後撬開質地粗糙的松木板上的釘子。雖然暮色降臨了,但藉著光線瑪麗還能看清楚。直到撬開木箱的兩側她才停下來。箱子里是一個柜子。她將幾盞燈打開,屋裡一片明亮。
「阿代爾。」瑪麗報出她的姓氏,並開始拼字母。
我出門了。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要求他離開時,他向我求婚了,但這次我有辦法威脅他。
於是,瑪麗吟唱起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然後按照郵購單上的說明撒下蓍草簽。草簽落下時散作一堆,各個方向都有,但瑪麗熱切地看著它們,彷彿那讓人激動的圖案已直接預示了未來。無論我們怎麼一再要求瑪麗,她都不肯說出看到了什麼。當拉塞爾把鑰匙交給她時,她也任憑草簽散落在引擎蓋上。我們上車后,瑪麗發動了卡車。卡車開動時,草簽一枝枝從引擎蓋上滑落。每當有一枝滑落,我們便放聲大笑,彷彿對占卜結果毫不在意。
「你要幹嗎?」斯塔聽出是瑪麗的聲音后便問道。
現在,瑪麗將請柬扔進垃圾桶,又轉身回去灌香腸。顯然,她不打算去斯塔那盛大的開業宴會了,但我跟在她身後,將請柬從垃圾桶里撿了出來。
院子里微弱的燈光在瑪麗身後亮起。常青樹看上去黑漆漆的一片,有些嚇人。瑪麗想到林子里可能有流浪漢、貓頭鷹、臭鼬和老鼠出沒,然而她還是邁進了瘋長的草叢裡。邁出第一步時,她覺得雙腿越來越沉重。邁出第二步時,她眼皮都快睜不開了,不過她依舊在交錯的枝丫間向前猛衝。
「你想說什麼?」我問。
我可能吃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他來的時候似乎目的明確,我知道他的身份也幾乎不能改變他的目的,但他究竟有什麼目的呢?我搞不懂他。我轉過身,假裝忙著查看放錢的抽屜,但只是胡亂地點了點。我想起斯塔嘗青豆時的情景,那種快樂現在似乎要降臨到我身上了。我回過身看著卡爾,他眼中似乎燃著兩團火,想把我看穿,那是男人風流時才有的眼神。但他比我還矮,又是瑪麗的哥哥。他又說了句讓人惱火的話。
所有員工都走了,我和她站在後門,我知道她又會說些奇怪的話。
「這把刀可抹不了黃油,」我聽到自己說,「麵包會碎。」
卡爾這話讓我意識到,他讀過的故事不比我少。他的女人用電鋸把牛肉切割成牛排,回到家已筋疲力盡,他對愛的幻想在女人回家前就停止了。
「沒事了。」拉塞爾安慰提著一罐冰水站在我們身後的服務生。黑暗中,一小團煙霧從我們桌上升起。我知道引起的混亂必定會把斯塔吸引過來。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出現在我們面前,身穿黑緞禮服,戴著珍珠項鏈。她俯下身,盡量避免弄出太大動靜。她低聲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桌上的燭光讓她的臉看上去變了形,像戴著萬聖節的面具,如同可怕的女巫。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她低聲說的不是燒焦的菜單,不是冒出的黑煙,也不是我們製造的混亂,而是她那進退兩難的處境。
「到了。」我說。我現在滿眼都是瑪麗那刺眼的連衣裙。拉塞爾下車了,他的五官好像都縫在一起,我已看習慣了,可別人經常會被嚇到。這會兒我對自己沒了自信。我個頭太高,臉太寬,咧嘴笑時露出的牙齒讓我看起來很兇,這點我遺傳了母親。但我知道,擔心我們在其他人眼裡的形象也沒什麼用,所以我也就不費心了。
「你們挽救了今晚的開業,」剛才提著冰水壺站在我們身後的那個服務生對我們說,「她還在外面算總營業額。」
「我說什麼來著,」瑪麗說,「這地方很怪異。」
他帶著工具從後門走了。
可瑪麗大聲問:「做什麼?」
女領班把她的長襪往下捋,鬆開禮服的束帶。她把腳搭在椅子上,和我們坐在一起。慢慢地,有男服務生和女服務生三三兩兩地走了進來,他們飢腸轆轆,疲憊不堪。洗碗機還在工作。每個人都開始吃剩下的菜,這邊吃一點,那邊嘗一嘗,包括拉塞爾做的甜點和剩下的土豆絲餅。
「走開。」我說,不想讓我們的關係進展太快。得先有眉目傳情、彼此愛慕,以及互訴衷情的階段。
「機器人沒有感情,」她悲觀地說,「你不能指望他們仁慈。」
他說得有道理,於是我照做了。
我坐下來,問他在做什麼,但他沒回答,只是轉過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拿出一把刀和一塊長方形的深色木板。
他聲音顫抖,他和我一樣無法自控。我肩膀一甩,把他的手甩開了。
我平常總是穿著屠夫常穿的上漿的白色長圍裙,腰上系著粗腰帶。我立刻把它解下來,甩一甩,扔在暖氣片上。我暗自琢磨著他的話,這是他的小把戲,我不能讓他佔上風,我決心已定。
我回家前要把賬算清,把所有門鎖好,還要打開保險柜上的警鈴。黃昏時分,斜陽從厚玻璃窗照進來,貨架和桶在金色的光線里變得柔和起來。黃昏是一天中我最喜愛的時刻,物體的形狀發生著奇妙的變化,我不由得想到,雖然他說我不漂亮,但也許黃昏時分的我讓人無法抗拒。正如他說的,也許我有自己的特質。
「我是塞萊斯汀,」我說,「我是誰與你無關。」
「任何食物都行!」他喊,「客人要嚼餐具了。」
他坐在攢了一天的臟盤子、半滿的煙灰缸和麵包屑前面,穿著西褲、深紅色馬甲和拉塞爾的一件襯衫。我本來有些猶豫,但看到那件襯衫后,我不再猶豫。
「我從沒見過你,」我說,「我要關門了。」
「不只是你的問題,」我對他說,「我也不想結婚。你在身邊我睡不好,我一直覺得很累。白天我老是找錯錢,夜裡睡覺也不做夢了。我這人喜歡睡覺時做夢,可現在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得看見你,我忘記自己夜裡是否做過夢,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睡著,每天我一睜開眼,就看到你呼著熱氣壓在我身上。」
「走吧,」我終於忍受不了這種僵持,「我們跟斯塔出去吧。」我將拉塞爾拉了起來,這樣一來,瑪麗要麼跟我們走,要麼得獨自坐在那兒。斯塔在前面領著我們,但她穿的黑色禮服和黑暗融為一體,我們摸索著,不時撞到別人的桌子,最後終於找到一扇門,它通向明亮的廚房。到了那兒,我們不斷眨眼以適應明亮的光線,然後看到斯塔換了裝束。她系著圍裙,站在一個開放式燒烤架前,她身後的兩張長桌上擺滿了翻開的菜譜和幾口空鍋。
「不是。」
「我的天哪!」斯塔叫道,她正一手攪著一鍋湯,一手翻動著一塊肉,「拖住他們!給他們每人一杯免費飲料。」
「告訴她,不必麻煩。」我還沒來得及踢瑪麗一腳,她就已經開口了。
「沒有。」我回答。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尖踩滅,然後撿起煙蒂問我:「該扔在哪兒?」
我從他的擁抱中掙脫出來,但他立刻跟過來。我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他用盡全力按住我,想佔上風,但我有足夠的力量與他練過舉重的手臂和雙腿抗衡。我本可以把他推倒,但我沒有,我只是越發好奇。我聞到了玉米醪的味道,這是瑪麗早上打翻在廚房裡的。不知何時,我和卡爾緊緊抱在一起翻滾,還撞到了桌子腿。我憑直覺活動著身體,在他的身下往上迎,而靈魂懸在上方,清楚地看著自己臉上愉悅、羞澀又放鬆的表情。這事並不複雜,也不像我害怕的那樣痛苦,也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完事之後,他嘆了口氣,呼出的熱氣鑽進我的耳朵,讓人覺得耳朵里悶悶的。
「我敢打賭,你絕對想不到我會回來。」他說著,走到放滿肉的玻璃櫃檯邊。藉著櫃檯里耀眼的燈光,我能看見他舉啞鈴練成的胸肌,他的雙https://read•99csw.com手細長而有力。儘管店裡滿是白胡椒和鋸末味兒,我仍能聞到他的髮油味、煙草香和刺鼻的薄荷糖味。
「這麼貴,」我看著廣告上的價目表問,「你覺得誰會去『斯塔家』吃飯呢?」
「當然,它也可以切軟皮的蔬菜,」他對著空中說,「切水果,或魚片。」
「哦,天哪!你是斯塔?」
我打斷他的話。「你要買什麼?」我說,「我要打烊了。」
「我想要的?」我傻傻地重複。愛情故事總是到這兒就結束了,媽媽從來沒教過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走到我前面,把我擁入懷裡,臉貼在我的臉上。我原以為他的唇柔軟甜蜜,沒想到卻如鋼鐵一般堅硬。
他拿了書,再沒別的借口不離開了。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慢慢地走過草地,走到馬路上。我站了很久,從紗門看著他漸行漸遠,直至消失。我知道他會一路走到阿格斯,或許會在三十號公路搭上巴士或便車,一路往南。我把頭伏在桌上,想著心事。
「沒有,」我不得不說實話,「她出去送貨了,過幾個小時才能回來。」
「瑪麗!」華萊士朝她微笑著說,並從西裝夾克的內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小的白色信封遞給瑪麗。他解釋說:「鎮上每家店都會收到這封信,可你的斯塔表姐囑咐我說一定要確保你收到了。」
「我真像某種動物。」親熱過後,我說。
「斯塔家。」她把「家」說得跟「糖」一樣押韻,報紙上的廣告和菜單似乎並沒讓她覺得有什麼了不起。華萊士一離開,就有位顧客把斯塔餐廳背後的故事告訴了瑪麗,我和瑪麗站在櫃檯邊時,瑪麗又將故事告訴了我。她說,斯塔和吉米終於離婚了。這本是秘密,現在已成定局,他們已經分居。吉米分得房地產中介公司、廢料場、倉庫和出租倉庫,甚至還分得蹦床酒吧——這是他為吸引年輕人開的,以及他的迷你高爾夫球場。斯塔則分得房子和餐廳。她關掉了普黛克餐廳,重新做了內部裝潢,還更換了包括廚師在內的所有員工。瑪麗說所有員工都是大老遠從明尼阿波利斯雇來的。最後這一點顯然激怒了瑪麗,她說著便黑了臉。
一個服務生從門外跑進來。
我是聽拉塞爾說的,他知道這些。他剛從退伍軍人醫院出院,從朝鮮戰場回來后,他就一直住在醫院里。現在總算回家了,再也不用當兵了。但他比以前更加傷痕纍纍,所以有人說要把他列為北達科他州功勛最為卓著的英雄。我覺得這很愚蠢,彷彿他這輩子都是為了挨槍子兒。現在,他必須等州議會的某個官員在紙上記下每個退伍軍人的傷口數,算算誰貢獻的血肉最多,然後給他們打分。
「我不愛你。」我回答。
一頭公牛在畜欄里呻|吟。院子里玫瑰簇簇,參差不齊,一陣清風吹來,簌簌作響。飛蛾扑打著紗門。
「我要打電話給州收容所,」我說,「你是個瘋子。」
「這確實是她的風格。」瑪麗說。她打開了信封,我看見裏面裝了張請柬,上面印著凸起的字。瑪麗把信遞給我,斯塔在信里誠摯地邀請我們參加「斯塔家」一星期後舉行的開張宴會。信末是斯塔寫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提醒參加的男士穿西裝、打領帶,女士衣著得體。斯塔這是變相地告訴我們,她根本不歡迎我們這些社會底層的窮親戚朋友。她向我們發出邀請,不過是想藉機展示她富有的新生活,從而羞辱我們。
「把它包起來吧,」他說,「再來四分之一磅的長角切達乾酪。」
斯塔想讓她安靜,但瑪麗很固執。
「為什麼?」他問,「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拉塞爾日益好轉,而斯塔的狀況卻越發糟糕。我們不是直接從她口中得知的,而是從顧客的閑談以及我們自己的觀察中得知的。有人聽說她回到了普黛克餐廳的廚房,嫌棄丈夫吉米煎炸食品的方法。普黛克餐廳煎炸食品時都是先蘸上面糊,然後油炸,這是本地人最愛的煎炸方式。但斯塔想把那兒變成一間高檔餐廳,「四星級的」,我們的顧客聽到她大聲地說。他們眼見吉米紅著臉,跺著腳趾尖細的小腳衝出廚房。他坐到櫃檯邊,拿出一整盤掛糖衣的肉桂卷,講究地掰開吃了起來,怒氣不減。他一生氣就吃甜食,所以胖了不少,連卡座都擠不進去了。
我開車在寧靜平坦的曠野中行駛了一大段路。莊稼一望無際,空中飄浮著片片白雲,車外閃過的無數根電線杆彷彿在旋轉,可這些都無法使我平靜下來。回到肉鋪,我的心情還未平復。瑪麗留下字條說她出門了,囑咐我夜裡鎖好門。或許是因為我此刻奇怪、不安和孤獨的心境,或許是因為瑪麗竟然不在店裡,所以那個男人走進肉鋪時,我不在最佳狀態。
「我想走就走,」我說,「難道這兒不是我家嗎?」
「有個傻子過來了。」拉塞爾告訴我,我越過他的肩膀往窗外看,看到了卡爾。
他一下子從絲絨格子里取下一把蔬菜削皮刀,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我從零錢罐里拿出一美元。他啪地合上手提行李箱,而我摩挲著那把刀,刀很鋒利,正好用來削去土豆上發芽的地方。但我剛回過神來他就走了。
所以呢,拉塞爾有戰後抑鬱症,斯塔像被腌在泡菜壇里似的,而瑪麗則有一百萬個古怪離奇的想法。她前天夜裡還夢到了我剛提到的機器人殺手部隊。
他把蝦炸好了,土豆也切成了絲,現在正忙著炸一大堆金黃色的土豆絲餅。
「意料之中。」拉塞爾說。
他站起身,胸口緊貼著我的胸口,沿著我的後背向下撫摸,吻我的嘴唇。我根本無法抗拒。我將他重重地推倒在椅子上,急切地坐在他的大腿上。但我一直知道,自己正指望著聽到卡爾從書上學來的情話呢。
「我不是瑪麗。」

瑪麗之夜

「是縫紉機。」瑪麗回答。
「阿代爾。」推銷員卡爾站起來,對拉塞爾伸出那隻完美無瑕的手,「卡爾·阿代爾,拉齊公司的銷售代表。」
我不知道她是否聽進了我的話。過去幾年裡,她似乎變得更有分量了,不是指體重,而是內在的言行,變得比以往更加堅定,不喜歡的話她不會去聽。現在,她走在許許多多的花盆和溫床間,試著按自己的想法種植花草。
屋外一片寂靜,只有狗鏈發出的微弱的叮噹聲,響個不停。狗沿著牆根刨骨頭時弄斷了西紅柿藤蔓,空氣中飄著藤蔓的酸澀味。每到晚上這個時候,瑪麗總是喚狗進屋,看會兒書,然後上床睡覺。但今晚不同尋常,處處都有神秘的跡象。
言情小說里從不提孩子,所以我也沒這方面的準備。我沒預料到自己會雙腿無力,腳踝浮腫。那些狂熱的戀愛故事中,從沒提到過八月的某個炎熱的晚上,我會孤獨一人,輾轉難眠,不知所措。我想肚子里的孩子能感到我在思考。孩子不停地劇烈鬧騰,我知道肯定是臍帶連接處疼。我害怕孩子已經出了問題,或許孩子頭腦不正常,像他父親一樣,或許孩子會像在我棍棒之下喪命的病羊。有上百萬個糟糕的、不好的可能。我躺在黑暗中,憂慮難安,這時地下室的瓶子開始一個個爆裂。拉塞爾釀的酒在地窖里爆炸,孩子在我腹中翻騰了一整夜。伴著玻璃崩進土裡的聲音,我不停地做夢,又不停地醒來。
「有點印象,」我說,「是瑪麗的哥哥吧。」
「那地方讓我起雞皮疙瘩。」她說。
當我載著腌肉的鹽從市場駕車返回時,滿腦子都是斯塔的笑容和她指間的青豆。這讓我想到自己。未來的我是否會像她那樣微笑,羞紅臉,為他送上食物?我有機會體會到斯塔的感受嗎?有機會體驗我在書中讀過的那種快樂嗎?儘管我認識幾個男人,可至今還未體驗過這些。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太像男人了,當我挺起胸膛時,整個人會顯得太壯碩,氣勢太強,急於掌控一切。
「我還不能走,」他說,「好戲還在後頭。」
我走近一步,讓他沒法躲避我的眼神,但又不敢站得太近,以免被他抓住。他彎下腰,在鞋底上擦燃火柴,點了一支煙,吐出刺鼻的霧。我因為緊張而發抖,但表情還是很堅定。他把幸運牌香煙抽得只剩煙頭,然後才開口說話,這時我結巴了。
「晚餐時。」我回答。
「那我的孩子呢?」
她領著我們穿過一扇扇軟包門,門的夾層填充著彈性棉,就像瘋人院房間的牆壁一樣,最後我們來到了昏暗的高級包廂。
「真服了你!你是我見過的最蠢的女人。」他放下手臂,又點上一支煙。「我把你肚子搞大了,」他突然說,「你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