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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Chapter 8 1953年

Part 2

Chapter 8 1953年

然後,我走到那棵掛銀器的樹下,我的手鐲、戒指、舊硬幣都掛在樹上,我伸出手去抓。樹葉在我上方擺動,閃閃發光,但鋒利的邊緣卻沒什麼光澤。它們不斷落下,堆成小山,如同下了一場樹葉雨。我站在那兒喃喃自語,一個人說了好多,路易斯將我的話一一記錄在紙上。
「幹什麼用呢?」
我盯著平靜的草地看了很久,然後抬起頭。路易斯和警長都盯著我,似乎在等我向他們解釋這一切。
卡爾吞下最後一口三明治,向我們微微點頭。這時我突然發現卡爾坐的那把椅子鋒利的椅腳正陷進潮濕的泥土裡。很明顯,卡爾椅子下的土壤很軟,可能是因為地下有蚯蚓。卡爾正慢慢下沉,他的腿已經低於桌面了,但他自己好像沒注意到,反倒朝我拘謹地笑了笑。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用我熟悉的幽默語調說:「斯塔,你把客人看得太緊了吧?」
這時路易斯走進花園,他看人時目光真摯,但別人離開后便馬上忘得一乾二淨。他目光犀利地打量起卡爾,卡爾遲疑地笑了笑:「我是斯塔的表哥,很久沒見了。」但路易斯沒理他,徑直走到堆肥那兒去採集更多的樣本。
「看它們如何分解有機物。」
「哈!」我說道,就像二流犯罪小說里的偵探。但隨後,我開始為這樣窺探別人的隱私而感到羞恥。於是我迅速合上書,繼續攪拌玻璃碗中的食材。我早已不把塞萊斯汀·詹姆斯當朋友,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本書。我們很久沒聯繫了。我將拌好的沙拉抹在麵包上,沿對角線切成三角形,然後端出去。路易斯已用花園裡的水龍頭洗好了手,顯然是卡爾告訴他午餐快好了。他們正坐在花園的白色鐵椅上,矮桌和他們的膝蓋齊平。這一幕很滑稽,但我已漸漸學會不再一遇到滑稽的事就笑出聲,大笑是我神經衰弱的癥狀之一。
「當然。」我回答。
「很高興見到你,」我保持應有的禮貌,「好久不見,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吃頓午飯,好嗎?」
「卡爾·阿代爾,」他重複道,「我是你表哥,你不記得了?我是來參加推銷會的。今天到這兒時還很早,怕吵醒你,所以在這裏打了個盹兒。」
「您妻子打電話給我,」警長覺得奇怪,聲音小了些,「她告訴我這兒鬧賊。」
那天傍晚五點,塞萊斯汀從河岸上下來時,正好在拉塞爾摔倒的地方摔了一跤,但她很快爬起來,從雪地中找回手電筒。到達冰面時,她差點扭頭回去了。太陽快落山了,要是他在的話應該會開燈,但小屋裡一片漆黑。藉助手電筒的光,她突然發現門鎖已被打開了。
「我能用一下衛生間嗎?」
他拿起書,在手上掂了掂,然後交給我。
「說得沒錯,」我的丈夫認真地回應我,「我解剖工具箱里的小剪刀不見了,還記得吧?」
「我變了嗎?」我問完,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忸怩作態,只好自問自答,「我當然變了,誰會不變呢?」
「是的。」他說。
「沒有呀,」路易斯趕緊轉移話題,「斯塔種的喇叭花總能引來蜂鳥。」我朝卡爾笑笑,但他吃得更快了。我想他根本沒聽到我剛才小聲說的話。
卡爾下樓時我對他說:「真是太巧了,我以前的一位好朋友也有這麼一本。」
「你們兩個男人怎麼這樣!」我大叫。
拉塞爾沒答話,從她身邊走過,徑直走進衛生間。他仔細地把門反鎖,注視著棕色斑點的油氈地面,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頭暈。他像狗一樣拚命甩頭,又用清水洗臉,希望能清醒些。塞萊斯汀在外面使勁拍門。
他衣著襤褸,看起來行蹤可疑,甚至有些危險,但我對他有那麼點興趣。我想如果他攻擊我的話,我大聲喊叫就行。路易斯在離我十步之內的車庫裡,正在餵養他的昆蟲樣本。卡爾說話時,我緊緊握著手中的小泥鏟。如果他襲擊我,我就用鏟子做武器,擊碎他的頭骨。我戴著白色帆布手套,正好可以隱藏指紋。我和路易斯可以將兇器和屍體埋在大麗花下。九-九-藏-書過去幾周,為了舒緩神經,我讀了好幾箱推理小說打發時間。
他的左腿曾螺旋形骨折,滿是彈片留下來的傷痕,原本就是瘸的,剛剛他又從河岸上摔下去,因此開始發痛。他一隻手輕揉那條受傷的腿,另一隻手壓在被他卡在椅子板條間的釣竿上。他盯著漁線和紅白相間的浮標,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只要塞萊斯汀闖進他腦子,他便立刻將她趕走。除了看到她明顯懷孕的那天,他再沒回過家,也再沒和她說過話。
他搶劫了塞萊斯汀,我們是他的下一個目標。他藏在鐵線蓮下窺視我們,目的是了解我們的生活習慣,以便順利地從我們這兒偷東西。還有,剛才他上樓不是要用衛生間,而是去把我的珠寶盒洗劫一空。我閉上眼,彷彿看到他撬開小鎖,將我的銀質胸針、鑽石吊墜、舊石榴石項鏈全部裝進他的口袋。還有我的胸針、戒指和紫水晶。
他點頭答應,並環視我的花園。「不錯。」他說。他的聲音緊繃著,我聽得出是因為嫉妒,嫉妒我繁花盛放的花園,嫉妒我鋪著瓷磚的露台,還有那被稱為豪宅的家,這可是藍山最大的房子。路易斯繼承了肥沃的農場,之後租了出去。即使關掉餐廳,我們照樣可以把物業打理好。
卡爾仰頭緊盯著我,我沒法移開目光,雖然我現在要彎腰才能看清他,因為他已陷得太深。空氣似乎凝滯了,飛蛾般輕盈的小鳥在喇叭花里盤旋。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我想問問路易斯是否也聽到了,但這時表哥朝一側傾斜身體,拎起旁邊那個看上去很重的手提行李箱。他把箱子拖過鐵線蓮叢、提到膝蓋上。他坐在那兒,兩隻手臂抱著箱子,或許是要打開它,或許是打算離開。但這時出事了。
封面上果然蓋著聖凱瑟琳社團的印章,上面還寫著日期:一九五二年五月四日,署名正是塞萊斯汀·詹姆斯。
「我沒打算這樣告訴你,不過你快做舅舅了。」
我指著卡爾,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偷了塞萊斯汀的《新約》,剛才又洗劫我的珠寶盒,拿走了項鏈、胸針,能拿的全拿走了,東西就藏在他口袋裡。搜他的身!」我催促路易斯和警長,「你們搜一下就知道了。」
我低下頭看自己的盤子,忍不住悄聲說:
「是的,」我接著說,「蜂鳥繞著喇叭花飛,將喙伸進……叫什麼來著?」
「路易斯以前是老師,」我告訴表哥,「在中學教書。」
那是七月,他聽說她的男友走了。但他並沒急著離開保留地回去,過了幾天才在夜裡搭便車回到阿格斯。他趁塞萊斯汀熟睡時溜進自己的房間,他想第二天起床做早餐,給她個驚喜。但第二天當他走出房門、走進狹窄的過道時,才發現她已醒來,起床了。
這時波什警長沿著石板路來了。他身材短小,尖下巴,聲音深沉奇特。播放龍捲風警報時,我們經常在大喇叭里聽到他的大嗓門,那聲音彷彿從天而降。在成為警長之前,他曾是一名植物學老師,所以他和路易斯有很多共同點。他倆都是藍山真菌學會的成員,這個學會之前在我家地下室召開了第一次會議。他今天穿著淺棕色制服,手拿一張紙,而不是裝滿干木耳的麵包袋,他一本正經地執行公務,這讓我感到有些奇怪。
「你說得對。」路易斯放下三明治,把盤子遞給我。然而,表哥卡爾一刻也沒停。我看著他拿起一個三明治,送到嘴邊,用潔白的牙齒咬下。一口,再一口,三明治迅速變小。我注視著他,心想他對塞萊斯汀做了什麼?或許他威脅她了,為了得到那本書。或許他將她擊昏了?還有那隻手提行李箱,裏面是不是藏著塞萊斯汀的其他東西呢?
「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我聽到自己說出從未說過的話,這讓https://read.99csw.com我感到奇怪。我們站在那兒,有些不自在,看著草坪。我注意到院子里的草葉片很薄,修剪得短平,和公墓里的草是一樣的鮮綠色。
卡爾睜大眼睛,聳聳肩。他的嘴裏塞滿三明治,說不出話。
「是我的錯,」我驚呼道,「我犯了大錯。」
「但還跟以前一樣漂亮。」卡爾說。我轉過身,路易斯很少誇我,他經常沉浸在抽象思考中。卡爾的話有點言過其實,我忍不住說了讓我後悔的話。
「舉起手來。」波什警長用低沉的聲音命令道。他走到卡爾身後,開始快速搜身。
「是的,」他附和道,久久地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感激,「斯塔,能再見到你,我太高興了,很久沒見面了。」
我讓表哥看著路易斯從腐葉土裡拉出一條蚯蚓,自己去做了幾份三明治,火腿沙拉餡。我的水槽下有一個絞肉機,我正在把絞好的肉和酸豆、蛋黃醬拌在一起,這時卡爾走上台階,站在紗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她走過河面上被踩得緊實的積雪,然後打開門。手電筒照在拉塞爾身上,她看見他癱坐在躺椅上,一動不動。起初她以為他是拿著釣竿睡著了,但馬上就注意到漁線斷了。她走進屋子,撫摸著他的背,喊他的名字。他身體發抖,猛抽了一口氣,她抱住他,將他拖下椅子,讓他躺在沙袋上。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
她一時沒認出他來,驚叫起來,然後突然臉一紅,微笑著低下了頭,想告訴他這個驚喜。
現在鎖仍掛在門上,塞萊斯汀不可能在屋裡,但雪地上有她凌亂的腳印。
「你不在小冊子里。」我告訴路易斯,「你和你的標本埋在一起。」
「是嗎?」我像一隻裝傻的孔雀,滿足著自己的虛榮心。
我想他是在準備推銷說辭,所以我挽起他的手臂。
「等一下,」路易斯喊,「到底怎麼回事?」
「這本送你,」他說,「把空白的地方寫滿。」
我覺得失蹤多年的表哥突然登門是件好事,儘管他是從圍欄底下鑽進來的。他的到來肯定又會成為這兒的新聞,僅次於我的離婚和閃電似的再婚。我的精神狀況、法式餐廳,還有這件事,所有關於我的是是非非,似乎足夠作為藍山和阿格斯一個月的飯後談資。我越想越頭疼,放下了泥鏟。
「挖蚯蚓。」
我將托盤放在桌上,托盤上放著午餐,但沒水罐和杯子,所以我折回屋裡去拿。我出來時發現他們已經開始吃了,這惹惱了我。
「沒有誤會,」我終於說道,「我去把那本書拿來。」
從衛生間出來后,拉塞爾走下樓,連忙在冰箱的架子上翻找,希望趕在塞萊斯汀或那個推銷員進廚房前,打包好午餐,離開這裏。
「二位,我回屋一下。」我輕聲說,說完便起身離開。
我仔細描述了這棵樹,樹上每片葉子都代表著我的背叛,樹根在地下往四周伸展。無論去哪兒,我都得踩著死者的屍體,屍體層層交疊,像嬰兒一樣蜷縮著,等待號角吹響,等待大喇叭里的那個聲音響起,等待著寫有數以百萬計的名字的小冊子被打開。
「不用了,謝謝您,」警長嚴肅地回答,示意卡爾坐回他的座位,「我們接到了報警電話。」
「是的,很久了。」我熱情地回答他。不過實際上我從不想他,這些年我從沒有想過他。我懷疑他一定以為我好忽悠,想把東西推銷給我,所以才來找我。當然,我也只是懷疑。
「我去找人幫忙。」她低聲說,她的聲音在小屋中迴響。隨後一切緩緩移動,像夢魘一般。她往外狂奔,但一切都將她向後拽。冰、大雪、雜亂的灌木、田野,甚至空氣。等她跑到車邊時,好像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那是你的葬禮。」他回答,那是他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他在做什麼呢?」卡爾好奇地問。
「真可憐,」我盯著卡爾說,「有些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竟然拿別人的東西。」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所以我沒答話,只希望他別向我推銷那本書。
九九藏書他睜開眼。
「女生們拿去修指甲了!」我丈夫告訴卡爾。
「我們坐下吧。」我說,但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因為他沒合上書,也沒跟我走,只是憂鬱地看著封面。
他對著手指呼熱氣,將酒瓶放回口袋。天再怎麼冷,拉塞爾也不願戴手套,他寧願雙手越來越粗糙,反正他再也不用點現金或找零錢給顧客了。他需要一雙長滿繭子的手去擰緊螺釘,去摸散熱器蓋,去卸車輪螺母,周末還要把魚處理乾淨。他抬頭看了看頭頂的雲,喝了一口酒。可能要下雪,但風還算暖和。上下班時間不固定的工作也有好處,他可以在那兒躺一下午,想喝就喝個大醉,不過他並不是個酒鬼。過了一會兒,他從枯藤里起身,回到小屋。
我回以一笑,我們繼續安靜地吃三明治。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卡爾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花園。
整個夏天,拉塞爾不緊不慢地為自己蓋了一間釣魚小屋。到了秋天,他將小屋拖過兩片田地,放在河岸上。流經阿格斯的那段河水流速變緩,深度更深,隨後便蜿蜒向前。等到河水結了冰,變得像黑鋼板一樣結實時,他便將小屋移到冰面上,用螺旋鑽鑿出了一個洞來。他去得越來越頻繁。
「子房。」
「最大的蜂鳥,」我走遠后聽見路易斯對卡爾說,「有整整九英寸那麼長,生活在南美洲。」我知道路易斯是想用自然界的奇事吸引卡爾的注意。等我打完電話回來時,卡爾正聽得津津有味,他的身子又明顯下沉,胸口已與桌子齊平,雙臂抱在胸前。
我聽說他做了推銷員,四處遊盪。現在看來,他四處闖蕩,沒少吃苦。衣服的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沒戴帽子。他相貌非常英俊,甚至過於帥氣,讓人看了不安。他嘴唇很紅,像是宿醉后的潮|紅。他的眼睛半睜半閉,有眼袋,很疲憊。耳邊耷拉著一撮又一撮抹了髮油的黑髮。
事後,瑪麗告訴拉塞爾,卡爾早已離開了,但他仍舊不願回來。似乎有什麼東西阻止了他。
卡爾從低陷的椅子上孩子氣地抬起頭,一副難過的樣子。
「停,停下來。」我慢悠悠地命令道。
說完這句話后,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但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更近了,於是我又主動開口。
「你知道小剪刀去哪兒了嗎?」路易斯問。
「這本書里有空白頁,可以記錄家裡的事,」他看著封面說,「出生、死亡、婚姻。」
「對,雌蕊的子房。」
「斯塔,請坐下吧。」路易斯說。
「對不起,」警長走到卡爾面前,卡爾的臉色已蒼白如紙,「您可以把手放下了,」警長的臉紅到了襯衫敞開的地方,「恐怕有些誤會。」
「哪裡,」卡爾說,「你比以前更漂亮,有一種成熟的美。」
很快,胸口傳來一陣緩慢的刺痛感,手臂上的神經抽|動著,全身綿軟乏力。之後他感覺不到痛了,只覺得威士忌彷彿擴散到了全身,湧向他的大腦。他驚訝地環顧四周,幾星期前來這兒的那天,他看到東西被動過,每樣東西都有點扭曲。而現在,他感受到了相同的異樣。似乎光線本身受到了干擾,就像產生了北極光。疼痛一下子爆發,像彈簧一樣忽緊忽松,直到最後急劇收縮,最後萎縮成一個黑色的按鈕。
「你一定累壞了,」我說,「總是在外奔波。」
「我表哥這吃相,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個正經的主兒。」
餐廳食物中毒事件發生后的幾周,我悄悄嫁給了路易斯。路易斯辭去州健康督查員的工作,調到縣裡工作,這樣我倆就可以一直離得很近。路易斯賣掉他在俾斯麥的房子,將科研設備全部搬到我在藍山的房子里。藍山的房子是棟複式小樓,殖民時期的風格,裝有百葉窗。吉米把房子裝修成了這種類似展廳的風格。儘管我和路易斯才結婚兩個月,但我覺得我們一直都生活在一起,這大概是他最近對我悉心照料的緣故。在搬家和事業失敗的雙重刺|激下,我的神經衰弱越發嚴重。幸好,我們的房子有一個大花園供我調養身體。我種了許https://read•99csw.com多觀賞性的灌木、多年生的草本和藤本,忙得不亦樂乎。
「你好啊,斯塔。」他躺著向我打招呼,我猜他是從後院的圍欄底下爬進來的。「你可能不認識我,」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清理了身上的樹葉,「我是你表哥卡爾呀。」

斯塔·科茲卡

「我們臨死才清醒,我們都將受審判。」我說。
因為離婚,我不再去教堂。路易斯安慰我,說這從一開始就無關緊要,但離開教堂還是讓我耿耿於懷。多年來,聖凱瑟琳學校對我都有著重要意義,宗教本身影響深遠。尤其是現在,我只依賴路易斯和自己尋找答案,這種想法以前從沒有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這種感覺,但我努力讓自己堅強,去接受突如其來的變化。也許正因為如此,那天清晨,看見表哥全身濕淋淋地睡在我精心栽培的鐵線蓮下時,我並沒有驚慌。我一開始沒認出他來,畢竟二十五年沒見過了。他腋下夾著一個手提行李箱,手裡還拿著一本小書。
他還穿著寬鬆的長秋褲,看見她時,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嘟囔了幾句。塞萊斯汀只穿著弔帶裙,肚子向外凸起。
手裡握著的魚竿突然從手心滑了出去,浮標被往下拉。他的手指捏緊漁線,等了幾秒,然後緩緩將線收回,希望魚繼續咬著魚鉤不放。線把他的大拇指摩擦得發熱。他成功了。肯定是條大魚,他想,可能是一條飢餓的來自北方的魚,他得費些力氣才能把它拉上岸。他時而收線,時而放線,慢慢消耗魚的體力,最後才將魚拉了上來。魚離開了水,沒他想象的那麼大,已經沒了力氣,在網裡幾乎不再掙扎。原來是一條滿嘴尖牙的細長梭子魚,帶著漂亮的深綠色斑紋,摸著很凍手,還是條魚苗。他小心地將魚鉤和人工魚餌從魚嘴裏取出,然後把手弄濕,把它放回冰下的河裡。拉塞爾重新放了漁線,坐回椅子上。他的體溫和無色的陽光溫暖著整個屋子。他把手指放在膝蓋上揉搓取暖,希望不要再釣到這條魚了。他靜靜地坐著,等待魚兒上鉤,腦海里又浮現塞萊斯汀的模樣,她穿著弔帶裙站在陰暗逼仄的走廊里,肚子像船頭一樣圓滾滾的。這一次,他沒把她趕走。
「我去拿證據。」我說著,預備起身。
時值十二月,一個寒冷的下午,他的拖網卡在過去洪水泛濫時留下的一堆泥石里,他一用力便被拖了下去,順著陡坡滑下,掉進一個網狀的盤根錯節的粗枯藤里。他撲騰了一陣便放棄了。奇怪的是,這張網竟非常舒服。當他整個人放鬆下來時,這就像為他定製的吊床。他將手伸進粗布長夾克,摸索著藏在棉毛內襯裡的一瓶四玫瑰牌威士忌,猛灌了一口。
說完,他提著皮箱出去,和路易斯一起坐在草坪休閑椅上。我一開始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想起他說過這本書里有空白的地方,可以記錄家庭大事,於是我打開了它。
他還在想著她,這時突然覺得胸口一緊。
「我去準備午餐。」我打斷自己的遐想。
我看著他,心想,太遲了,除非他說出那句可以治愈一切的咒語。
他拿出鑰匙,開了鎖,走進帶有淡淡魚腥味的小屋。今天小屋裡很暖和,不用開暖爐,貼著焦油紙的牆將暖氣留在屋裡。在小屋的中央,兩天前他在冰面上鑿出的洞還沒結冰,洞里一片漆黑。他用咖啡罐把洞里的雪泥舀出來,倒在門旁,然後給魚鉤裝上魚餌和很大的晃來晃去的假魚餌。那假魚餌被打磨得很光亮,像女人的銀耳環。他打開靠在牆邊的編織躺椅,坐下來釣魚。他的眼睛已完全適應屋內暗淡的光線,小屋裡只有一扇窗,還是他從廢棄的雞舍上卸下來的,寧靜的微弱日光從小read.99csw.com窗漫射進來,灑在木牆板上。
「我想這是個誤會。」波什警長又說了一遍,這次口氣緩和了許多,我知道我犯下了嚴重的錯誤。更糟的是,我知道更糟的事就要發生了。我低頭看看卡爾,他的椅腳一直往草地里沉。
路易斯會與我分享他的每個想法。他新的工作職位是負責縣裡的技術推廣,所以要採集這個地區的害蟲和益蟲,並統計數據。蚯蚓是益蟲,所以路易斯正在它們的棲息地進行試驗,看看在土壤里添加什麼可以吸引它們來分解有機物。

拉塞爾之夜

卡爾看見警長眼睛睜得更大了。卡爾的表情更讓我覺得他心裏有鬼,他伸出手說:「請坐我的座位吧。」
「拉塞爾,別這樣,」她說,「我結過婚了。」
「說說你的情況吧。」我指了指他的手提行李箱和手上那本厚厚的小書,那本書很眼熟,黑色的封皮上繪著紅寶石。他稍稍打開膠水糊住的襯紙,翻開書,我便知道為什麼那本書看起來眼熟了,那是本《聖經》,是那種常見的、便宜的《新約》。
「我都有白頭髮了,到處是皺紋,歲月不饒人。」
緊張的氣氛持續了好久。我小心地盯著這三個男人,他們也小心地盯著我。
塞萊斯汀已發現這個地方了,所以他不在時會把門鎖上。幾星期前,他回到小屋時發現屋子被人動過,雖然變動不大,但可以看出有人來過。雖然沒什麼證據,但他覺得一定是她。他起初只是覺得房間有點不對勁,後來才意識到是被人收拾過。塞萊斯汀焦躁不安時最愛打掃屋子。裝著釣魚用的東西的咖啡罐整齊地排成一排,之前他用來防止小屋被吹跑的一個沙袋破了個洞,沙子從裏面漏了出來,而現在那個洞也用布基膠帶打了補丁。他總是把膠帶放在釣魚箱里,現在膠帶被放回了原位。拉塞爾注意到一罐斯特洛牌固體酒精被打開用過之後,又放回了架子上,和其他罐子放在一起。他的小電爐被掛回挂鉤上,水壺和咖啡壺很乾凈,保持著他習慣的樣子。雖然塞萊斯汀為他做了這些,但他還是不情願她來。他知道她不斷過來是希望和他談談,但他想再躲一陣子。
「蚯蚓能帶來腐殖質。」我一本正經地說,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開始分散。他正仔細地打量我們的房子,草坪上放著白色的鐵藝休閑桌椅,灌木叢修剪得整整齊齊,花朵嬌艷欲滴。然後他轉過來,慢悠悠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膽怯。我沒以前那麼苗條了,但路易斯說只要我開心就會很好看。不管怎樣,我知道我的氣色還不錯。
我讓他進來,他把手提行李箱放在門邊,隨手把書擱在廚房的柜子上。他的動作漫不經心,我卻覺得他是有意的,他在故意引起我的興趣。他上樓后,我拿起那本書,仔細看著封皮上顏色暗淡的紅寶石。它是一本《新約》,它還讓我想到了別的。我凝神回想,之前究竟在哪兒見過這本書。我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來了,去年在聖凱瑟琳社團舉辦的抽獎銷售活動中,送出了這樣一本《新約》,當時獲獎者是塞萊斯汀·詹姆斯。
「今天天氣很好,」我說,「陽光真柔和。」
箱子太沉了,壓在卡爾的大腿和膝蓋上,他的雙腳開始陷入泥土裡,泥土瞬間覆蓋了他的膝蓋。我嚇呆了,說不出話來。我已經背叛了他,現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連人帶椅子繼續往下陷。箱子已沉了下去,草坪已經碰到了他暗沉的深紅色襯衣。他還在往下陷。
但他的嘴巴已被泥堵住,耳朵里也滿是泥土。那雙溫和憂鬱的眼睛已經被掩埋了,只有蒼白的前額還在地面以上。大地頓了頓,然後他身體的其餘部分全都陷進了土裡。我最後看見的是他的頭頂,那抹了髮油的頭髮里隱約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十字架。地面微微顫動,吞沒了他,原來他在的那塊地方什麼都沒有了。
路易斯似乎有所察覺。他微微皺眉,盯著桌上厚厚的蕾絲桌布。但我可以肯定卡爾偷了東西,我得進屋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