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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Chapter 9 1954年

Part 2

Chapter 9 1954年

「嘿,」塞萊斯汀說,「原來是這條狗,它又來了。」
有了這位死去的可憐甜心,我就不用結婚了。我穿梭于女人之間,可以和阿格斯的寡婦單獨共進晚餐,有的男人還酸溜溜地暗示我,說我吸引了他們太太的目光。小鎮上的人早就覺得我永遠都不會把那張照片從客廳的牆上取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里,卡爾不是哼著小調,就是整天盯著天花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對我不怎麼理睬,對周圍的環境也不怎麼好奇。他幾乎不和我說話,但我在醫院交到了別的朋友,直到今天,我還和在那兒值早班的護士保持聯繫。她認為卡爾精神不正常,因為他竟然那麼享受住院。
他說得沒錯。現在他正將蚊子全都趕到我這邊,真是雪上加霜。一開始我覺得我能忍受它們在耳邊嗡嗡作響。那聲音鑽進我的耳朵,蚊子越聚越多,好似一團雲,嗡嗡聲也越來越大。有幾隻蚊子落在我身上,又來了幾隻,開始瘋狂地吸血。我不敢趕它們走,擔心自己一揮手,長長的乾枯野草就簌簌作響。
「我一定拒絕。」
不少人反對引進甜菜這個提議,這是必然的。農學家們重視周期性規律,對創新半信半疑,而我追求改變。為了說服他們,我和農業合作社搞好關係,挨個拜訪各個地區的農場主。我喝過黑刺李杜松子酒、荷蘭杜松子酒和叫不出名字的私釀酒。在鎮上,我處心積慮地參加各家兄弟會,因為他們的成員手握實權,像雄鷹兄弟會、駝鹿兄弟會、吉瓦尼斯俱樂部,還有麋鹿兄弟會等,我得成為他們的一員。這樣一來,我消息就靈通了,逢人就握手致意,我們分享秘密。我告訴他們,甜菜不是普通的農作物,它是自然與技術的完美結合。甜菜根就像原油,需要加工,因此需要煉糖廠。它能帶動地方產業,人人都會受益。
「他忘不了她,為她著迷。」人們這樣說。
小傢伙全身開始扭動,想掙脫出來,於是塞萊斯汀把她放下來。多特出生后,塞萊斯汀的睡眠明顯減少了,常常疲憊不堪。但她每分每秒都感到莫名的興奮。日常的東西和事務都變得有些陌生,她彷彿正在經歷一場格外真實的夢。多特出生了,她甜美可人,氣息中散發著塞萊斯汀的母乳香味,頭髮淡香怡人,細膩的皮膚紅彤彤的,這一切改變了塞萊斯汀的日常生活。
然後她閉上眼,發出一陣急促、低沉的喘息聲,像是池塘邊一群被驚起的鴨子。她的表情舒緩了些,睜開暗淡無神的雙眼。這時,我才看出她非常痛苦。
漆黑的身影難以辨認,但藉著門廊下的燈光,我看見卡爾站在那裡,眨著眼睛。
「你說得沒錯。」塞萊斯汀說,她坐在卡爾身旁的台階上。
我甩了甩頭,想趕走蚊子和別的昆蟲。它們到處都是,停在我的眼瞼、太陽穴和脖子上,在我腰部露出的一小塊兒皮膚上吸血。
「那是什麼?」塞萊斯汀問。
「華萊士特·達琳,」神父問,「你是否願意接受洗禮?」
但這條狗不停地走來走去,對著空中,似乎想咬什麼,我被吵醒了。過了一會兒,我打開門去一看究竟。那會兒,我沒看到塞萊斯汀,只看到了雪。就在我準備關上門不讓風刮進來時,我看到了她。她還在掙扎著往前走,我一把接住了她。我們一路跌跌撞撞,穿過門,來到客廳,撞得架子上一排玻璃鈴鐺叮噹作響。客廳鋪上了地毯,剛裝修好,有一塊藍色的粗毛呢小地毯,牆面塗成了深蛋殼色,讓我既自豪又開心。深藍色的天鵝絨沙發剛送到,上面的透明塑料包裝還沒拆。塞萊斯汀穩住身體,站起來,格子花呢外套和農場主穿的褲子讓她顯得塊頭很大。她立刻看上了我的沙發。她腰間系著一個棉睡袋,她往後躺下,解下睡袋,像鳥巢一樣把它打開。這時我才想起她有身孕,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裝飾著花卉圖案的寬鬆長袍下,像小丘一樣隆起的肚子。
「我現在改賣刀具了,」他告訴我,「質量很好。明天早上我會路過阿格斯,在那兒停留。也許會去找你,找瑪麗。你跟她提起過我嗎?」

斯塔·科茲卡

我以為他終於去找瑪麗了,但當我去瑪麗那兒買晚餐用的肉時,並沒看到他去過的跡象。我回家接著準備晚餐,因為他似乎很愛吃我做的肉糜卷。要做這道菜,我得先把碎牛肉、豬肉、奶油、荷蘭芹和培根卷在一起,再放入烤箱用溫火烤。我還把土豆壓成泥,把南瓜瀝干水分,融化了一點乳酪配土豆。我一邊仔細攪拌著食物,一邊不時看看烤箱,打發時間。現在是溫暖的黃昏,但屋內的熱氣讓人難受,不過這也幫我分散了注意力。最終夜幕還是降臨了。
我痛苦地斜眼看著他們,憎惡他們,緊咬著牙。我看不見卡爾的手,塞萊斯汀拍了一下她的弔帶裙下方,應該就是他放手的地方。
九-九-藏-書萊斯汀快生了,真的快生了,但暴風雪減弱只是假象,它依舊在肆虐。大雪紛飛,她那輛別克衝進了雪堆。我家門廊的燈光在紛飛的大雪中依稀可見,所以她便往我這兒走。我家四周的田野幾乎被狂風吹得什麼都不剩,不過這倒是件幸事。要不是塞萊斯汀能輕鬆地從雪上結的那層薄冰上走過來,她的孩子可能就會出生在那塊地里了。塞萊斯汀走到我家院子的柵欄旁時,風雪最猛烈。她說她在窗戶底下求救,快喊破了雙肺。但想想!風聲那樣大,我沒聽到她的叫喊,就算我聽到了也會以為那只是風聲。打那之後,每逢暴風雪,我會不時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四下看看,仔細聽聽聲音。當我在閱讀歷史讀物時,塞萊斯汀和她的孩子很可能會在我的窗外喪命。如果那樣,我早上就會發現她們母女倆緊緊依偎在紅色的防雪柵欄旁,就像我時常在那兒見到的笨野雞一樣。它們被大雪吹過來,羽毛鮮艷,閃耀著溫暖耀眼的光澤,似乎不太可能被凍僵,因為那火一般的顏色會一直溫暖著它們。
「把我的防雪褲脫了。」她命令道。
「撒旦的種種虛偽呢?」
讓我感到意外、也讓我最為震驚的,是卡爾的去向。
「別說話。」
第二天深夜,他出現了。他沒有來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也感到失望。我本來已經放棄了念想,所以很早就關掉了門廊燈,也換上了睡衣,外罩一件帶夾層的絲綢吸煙服,穿著帶穗拖鞋。當他按響門鈴時,我從樓上的窗戶向下看。我知道,不管來者是誰,都比卡爾來要強。
土地遼闊,天空讓人舒心,落地窗外的風景是我唯一的港灣。最初幾個星期里,時間過得很慢,我一度以為它停滯了。日子一天天繼續,了無新意地重複著,還好有幾件新鮮事讓我得以解脫。一天,那條狗回來了,像以前一樣飢腸轆轆,我喂它吃了一罐煙熏三文魚。現在它對我放鬆了警惕,時常在我身邊打轉。又一天,我正在給銀白槭覆土、護根,盼著它能紮根。它走過來,用頭蹭著我的腿,想讓我撫摸它。它皮毛乾燥,出奇地乾淨。我撫摸著它,心中的憂傷突然決堤而出。我把我的臉靠在它的脖子上,它身上混合了青草、泥土和雨水的氣味,還有淡淡的臭鼬的氣味。可以肯定,它的一生比我艱難多了。它安靜地站在那兒,沒有走開。
「你還沒走啊。」他打量著我。
第二天一早,掃雪機來清理過後,救護車把塞萊斯汀和孩子送到聖阿德爾伯特醫院。我也開車跟了過去,幫她們填寫住院的所有表格,幫她們在空蕩蕩的產科病房安頓下來。然後我開車回家,吃了個三明治,坐在客廳里。狗蜷縮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它已學會了如何滿足地打盹兒,此刻它正滿足地打著盹兒。前一天夜裡發生的一切對我來說意義深遠,我不想讓它就此消逝,所以我沒開電視,也沒看書,以免注意力被分散。
1952年,在明尼阿波利斯的日用品、農作物和牲畜大會上,我接受了甜菜這個點子。聽眾中很多都是推銷員,但沒人比得上卡爾·阿代爾。
她從門廊的台階上下來,穿過雜草,溫柔地喚它,想把它引到身邊。機會來了,就在塞萊斯汀去呼喚狗時,我站起身,穿過雜草走出後院。我從卡爾身邊經過時,他看到我,震驚得臉都僵了。
「還是我來抱吧,」塞萊斯汀說,「我要好好想一想。」
我回答:「她願意。」
多特熟睡時,塞萊斯汀的內心非常平靜。她對多特的愛縈繞在那潔白、起伏的被單上。
「華萊士特·達琳,」神父問,「你是否拒絕撒旦?」
這張照片是我多年前在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型農場拍賣會上買來的。她的照片裝在盒子里,放在一堆空罐頭、針墊、黃油碟和有裂紋的花瓶之間,我出價五美元把它買下。不管她是誰,她突出的下巴、乾裂卻年輕的雙唇和整齊的捲髮都足以使她成為阿格斯傳奇的一部分。我為她編造了不少足以亂真的小故事:她得了腦炎。那個年代,如果你周圍有馬,得這種病很普遍。她昏迷不醒,最終與世長辭。她的雙腳也是修長的,與下巴相稱,她個子高。
卡爾跳上彈簧床開始瘋狂跳躍,我嚇了一跳。我本想找些共同話題,我問起他妹妹,這戳到了他的痛處。但當他把他妹妹的名字告訴我之後,我就不怪他了。讀小學時我就認識了瑪麗,她冷酷無情,我親眼見過她慢慢折磨斯塔·科茲卡,像扯羊毛毯上的羊絨線一般扯著斯塔的神經,搞得斯塔精神崩潰。那時斯塔的精神病發作過一兩次。瑪麗很精明,人人都知道她既能把東西搞到手,還能把東西守得住。這一點我多少明白,可卡爾並不明白。
「信仰可以帶來什麼?」神父問道。
塞萊斯汀大聲哀號時,我正將一條滾燙的毛巾從盆里撈出來。
有時,塞萊斯汀看著嬰兒酣睡,或https://read.99csw.com在黑暗中撫摸她,她總能感到一股激|情。這種激|情比卡爾帶給她的更為強烈。她待多特如情人一般,擠出時間與她相處。白天她經常放下工作,跑去店鋪後面的房間照顧孩子,有時手指上還帶著生肉的血腥氣;晚上,無論她是在看小說、打電話、做飯,還是只是坐著,都會把熟睡的多特放在身邊的小洗衣籃里,多特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我叫華萊士·費弗,是商會、甜菜推廣組織、樂觀主義者國際組織、哥倫布騎士會、公園委員會和不計其數的組織的會員。除了支持B大調鋼琴俱樂部和管理鎮上的游泳池以外,我將甜菜引進了這個山谷。雖然甜菜還沒能成為經濟作物,但它和美國玉米一樣,都能提煉出純度較高的白糖。
「別……」她掙開卡爾摟著她的手,「那邊好像有什麼,我聽到聲音了。」
「進去吧,」過了一會兒,塞萊斯汀對卡爾說,「這兒蚊子多。」
我從沒結過婚,但我確實有個女友,阿格斯的人都叫她「費弗死去的可憐甜心」。透過玻璃看去,照片上她的臉長長的,臉色蒼白。那張照片鑲在拋光的黃銅相框里,照片里的她注視著我的客廳。客人們會詢問我收藏的喜姆娃娃、架子上的禮品湯勺、冰鈴和水晶鈴鐺,但他們不會問我任何「死去的可憐甜心」的事,只是在欣賞我的收藏品時,他們會在她的照片前駐足,好像在向她致敬。
我遠遠地看到過塞萊斯汀幾次。我沒法避開她,她上班得經過我家。我只看到她的側面,輪廓分明,似乎瘦了許多。但我們只見過一次面,那是聖誕節前不久,就在鎮上。她很高,裹著格子花呢外套,肚子很大,似乎孩子隨時都會出生。
我走出病房,想想自己的傻樣就來氣。我想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一天夜裡,多特睡過了吃奶的時間,塞萊斯汀在黎明將近時被奶水脹醒。此時多特像小樹獺般抓著塞萊斯汀,睡得很沉,餓了也沒有醒來。她深吸一口氣,吸出乳汁。柔和的月光從窗戶斜照進來,這時塞萊斯汀看到在多特的頭髮里有一隻小小的白蜘蛛正在結網。
我告訴她是霍爾斯特,這名字比華萊士還要難聽。
「再抽一支,」卡爾笑道,「不然蚊子會來。」卡爾又點了一支煙給她,她坐了下來。我一心想著自己的不幸,備受煎熬,差點忘了他們。這時那條狗順著院子對面的灌木叢偷偷鑽進後院。
聖誕節后,嚴冬來臨,氣壓下降。到了一月,暴風雪倏然而至。我整天躺在床上,或閱讀,或小憩,偶爾在年曆上隨手記兩筆。那晚我聽見風聲漸緊,暴風雪在屋頂肆虐,於是我拉緊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那條狗睡在我床腳,這算是件幸事。因為要不是它發出嗚咽聲,叫得人心煩,真不知道塞萊斯汀會發生什麼意外。那會兒越發猛烈的暴風雪剛好威力減弱了,塞萊斯汀趁著那個間隙拚命往醫院趕。
「那當然。」
這回瑪麗的聲音蓋過了我,我的聲音很小,後來什麼都不說了。塞萊斯汀伸出手,從神父手裡接過嬰兒的羊毛衣。神父用手指蘸了聖油,在她胸口畫了個十字。神父問孩子的信仰,我們回答了他。在塞萊斯汀的堅持下,神父把嬰兒交到我手中,我抱著她。
神父又念了一段禱文,瑪麗吹滅了蠟燭。華萊士特依舊在號啕大哭,彷彿永遠停不下來。
「天哪!——天哪!——天哪!——」
「是的,我拒絕。」瑪麗和我大聲回答,我們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回蕩,響亮而莊嚴。我忍不住想到卡爾,他那纖細的黑色鬍鬚、單薄的身體和嘴裏吐出的縷縷煙霧。
然後神父祈禱,把聖衣披在嬰兒身上。我們一起背誦《使徒信經》和《天主經》。神父抱著華萊士特,換了只胳膊抱她,她醒了,綠色羊毛貝雷帽下的一雙眼睛注視著我們。
一星期過去了,肉糜卷只剩下乾巴巴、黑乎乎的一小塊,我拿它喂野狗。那狗脾氣暴躁,白毛參差不齊,有著老鼠一樣蜷起的小尾巴。這條狗住在院子邊上,我經常看見它在灌木叢和甜菜地里亂竄,追趕白尾灰兔。有時它會直接跑到廚房的玻璃門外,我能感覺到它獃滯而不帶感情地盯著我。我轉過身,恰好看見它餓扁的肚子。它吃完我丟給它的食九_九_藏_書物后就會消失。
「拿床單來。」她趁著下一次宮縮還沒來的間歇告訴我。
「再見。」一天早晨我走進病房,對他說。他在單人病房住了一個星期,除了我之外沒人來看他。我拿著帽子,手臂上搭著薄外套:「我得回家了,要不然整個阿格斯的人都會好奇我出什麼事了。」
「阿格斯怎麼樣?」電話里的聲音說。
一隻脆弱的小東西,顏色幾乎是透明的,有著細長的腿。它行動很快,身體彷彿在不斷顫動,噴出看不見的絲,把絲織成韌性十足的一股。塞萊斯汀出神地看著,這蜘蛛已慢慢結好了一張網,那是它錯綜複雜的家,塞萊斯汀不忍心將其摧毀。
「從沒提過!」我太震驚了,在向他描述阿格斯的路線時我結結巴巴,幾次哽住。那整夜我都沒睡,一直在打掃屋子。
最後我用鋁箔紙將所有食物包好。我的廚房有一扇玻璃門,門外是一個磚砌的院子,有兩張紅杉木的摺疊休閑椅。我打算搭一個藤架,種些葡萄、紫丁香和月季。我把輕薄的編織毯子拿到外面,緊緊裹住自己,非常舒服,我躺在院里的休閑椅上,夜色漸漸將我包圍。我播好種子的那片草地往西三十英尺便是田野,地里種的當然是甜菜,這種矮矮的作物葉子厚而粗糙。田野上空懸著一輪明月,好像遼闊天空中掛著的一口大鍾。
「你的中間名是什麼?」塞萊斯汀問。
這話讓我有些吃驚,我把嬰兒抱過來。小傢伙睡得很沉,但沉著的小臉蛋似乎表明她脾氣挺倔。我細看她寬大的嘴巴,又小又尖的下巴。我眼裡只有她,雖然知道不太可能以我的名字為她取名,但還是因塞萊斯汀的提議而喜不自勝。
「一路順風。」他翻著手上的雜誌說。
「等等!」瑪麗驚叫,「您可不能把冰水倒在嬰兒頭上。」她盯著神父的眼睛,眼神毫不客氣。
但華萊士特·達琳很快就不隨著我的名字叫了,因為瑪麗替她取了一個小名:多特。我們抱著孩子去聖凱瑟琳教堂受洗時,連塞萊斯汀也叫她多特。我沒說什麼,但對我而言這孩子永遠叫華萊士特。作為孩子的教父,我很高興可以在教會檔案中為她登記全名和出生日期。可在填寫父母一欄時,我頓了頓,我必須積聚全身的力量,才能平靜地說出她父母的名字。
一陣電話鈴喚醒我。我迷迷糊糊地走到安裝電話的小壁龕旁,將聽筒放在耳邊。被積雪覆蓋的電話線發出雜訊,那頭傳來塞萊斯汀的聲音,之後那頭的聲音頓了一下。
「撒旦所做的一切呢?」神父繼續發問。
孩子出生后的頭一個夏天,塞萊斯汀帶著她一起去上班。一整天,小傢伙要麼呼呼大睡,要麼吮著手指,要麼睜大眼躺在鋪著毯子的舊購物車裡,看媽媽忙來忙去。有時候,塞萊斯汀轉過身來,與女兒那有穿透力的目光相對,塞萊斯汀不禁喘不過氣來。她會放下手頭的香料、香腸繩子和刀,騰出手來抱抱女兒,等待著她牙牙學語。
她睜開用來製作模型的黏土一般的藍眼睛,一片茫然。我沒想到她會如此健康,充滿活力。此刻我還沒意識到要拍拍她,但她已準備就緒,蓄勢待發,吸了一口氣,立刻變成粉紅色。當我把她抱給塞萊斯汀時,她的皮膚已變成紅色。我在臍帶上夾了一個衣夾,然後把臍帶剪開。
「什麼?」卡爾繼續吐煙圈。
當她拍弔帶裙時,我無意識地拍了下自己的臉。「聽到了嗎?」她站起來,「像回聲一樣。」
「用不著脫外套。」神父對我們說,他拿著器皿大步走進去,「也別把孩子的襁褓打開,可別把孩子凍感冒了。」他微笑著打開聖洗池子的蓋子,並用手指輕輕敲碎聖水上的浮冰。
某個春日的黃昏時分,我剛從肉鋪回到家,突然電話響了。
「我拒絕。」我的聲音拔高了。我感覺瑪麗在看我,有些惱火。
「見到你真好,」他終於開口,「我就站在這兒嗎?你不打算請我進去?」
醫生不准我碰他,我只能看著,想通過眼神傳達一切。但我錯了,卡爾似乎很厭惡我的同情。後來藥物發揮了作用,他昏睡過去,我只好坐在邊上。我在那兒看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半夜才回自己的房間。雖然已經很晚,我還是翻看了電話簿,尋找明尼阿波利斯和聖保羅市的花商,看有沒有商家在那個時間點還能送鮮花。
那一刻,我突然鎮定下來。或許是因為她驚愕的神情與卡爾發現自己忽然跌到了酒店地板上時的樣子像極了,但她的表情更扭曲。那好像也給了我力量,我跪到沙發的另一端扶住她的腿。
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大腦停住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到這兒的,他並沒開車。幾天過去了,除了推銷手提行李箱里的刀具外,他此行似乎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我問他在哪家公司工作,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其實我並不怎麼在乎答案。他住著我的房子,穿著我的衣服,用我的毛巾,給自己烤麵包,read.99csw•com與我做|愛,這就足夠了。我以前從未想過向生活祈求什麼,但現在我知道了。
「怎麼給我修指甲?」他問。
「它們不喜歡煙的味道。」卡爾從身邊台階上的一盒香煙中又取出一支,點上。
卡爾·阿代爾的吸引力就像呼吸一般自然地深入我的骨髓,我卻沒意識到這一點。一切就這樣發生了。我坐在吉瓦尼斯俱樂部,吃著頂級肋排和另一個男人刀叉上的童子雞肉,真是瘋了。不過我感到詫異,彷彿雲層被吹開,本性終現,原來我是同性戀。
聖器室在教堂的後面,隔著門和彩色玻璃,裏面很潮濕,而且陰冷得可怕。
瑪麗滿意地點頭,於是神父便開始問問題。他抱著被裹成長方形的嬰兒,問嬰兒希望得到上帝的哪種恩賜。
他氣色很好,剛颳了鬍子,皮膚紅潤,頭髮也梳了,好像打上石膏不過是一個惡作劇。
我回答這兒很好,雖然農場主們像往年一樣盼著下雨。我等著電話里的聲音通報自己的姓名,不過其實他一開口我就知道是卡爾。
「來得太快了,」她說,「又來了。」話說完不一會兒,她又發出痛苦的聲音。我迅速脫下濕透的拖鞋,跑上樓給兩人找來乾爽的羊毛襪。我下樓時看見她雙眼緊閉,臉色鐵青,全神貫注。她已把防雪褲脫下,只穿著寬鬆的長袍躺了下來。
我跑進屋去取乾淨的毛巾、冰袋和急救箱,將新床單的包裝拆開,然後將床單和這些東西放在沙發邊上。她微微點頭,在她的鼓勵下,我繼續準備一些必備物品。我把水燒開,把我最好的一副大剪刀消了毒,把放衣服的籃子拿來做嬰兒床,用熱水把毛巾浸熱,再擰乾給塞萊斯汀擦臉。這時她正使出渾身的勁兒,時而繃緊肌肉,時而搖晃身體,時而跪在沙發旁,時而平躺在沙發上。風太可怕了,吹得木頭吱吱作響。屋裡倒還有電,但電話線卻斷了。
阿格斯的那棟房子只建了一半,我得把它建好。修房頂時,我便住在地下室,我想把房頂修好,不過並不著急。工程進展得很慢,但等到可以居住時房子真是無可挑剔。牆面抹的灰泥真材實料,落地窗是保溫隔熱的,架子是嵌入式的,我還安了燈泡,以便更好地展示那些藏品。地毯還沒鋪,廚房電器還未接電源,衣櫥還沒用砂紙打磨好。即便這樣,我還是搬了進來。我拿進去的第一件東西,就是我那「死去的可憐甜心」的照片。她在照片里比我買下那張照片時顯得更年輕、更熱切。我把照片放在客廳的架子上,照片里的她注視著沒裝修的白色客廳,注視著剛塗上底漆的牆壁、簡易的塑料椅和落地窗。
然後他撞了上去。
出於自我保護,我很善於隱瞞事實,甚至忘掉事實。大多數時候我把卡爾給忘了。然而,當我去卡爾妹妹的肉鋪買排骨或燉肉時,我就控制不住自己,險些說出他的名字。我想告訴她卡爾的事,我想撕下她自命不凡的面具。但我害怕她冷漠的態度、冰冷的眼神,也不喜歡她接待顧客時裝模作樣的耐心。我經常光顧她家,不過是因為她家店鋪有阿格斯最新鮮的牛排。每一次,我都希望接待我的是塞萊斯汀,雖然她長得很高,令人生畏,而且還在顧客面前雙手叉腰,但她記得住每位顧客的名字,能記住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以及每周買過什麼。她會問我是否喜歡上周買的自製醋燜牛肉,或者為什麼不買鯡魚了。我喜歡和她聊天。後來發生的事是我絕沒想到的。
又過了一會兒,我才打通急救電話,救護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來。
別人出事時,我會保持冷靜,施予援手。他背部受傷了。我想,得固定住。我知道固定得不錯。牽引治療,打上石膏,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但他卻咬緊牙關,眼珠滴溜溜地轉,似醒非醒地對我笑。
遇見他之前,我從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像費弗家族一樣從不滿足。我們家族來自魯爾山谷,也許從那時起,就對白色的生甜菜帶有家族記憶。到了美國,我們不停搬家,總是抱怨生活不如意。最後,我們自作自受,父親的事業破產,姐姐們成為終日喝酒、打發時間的農婦。我去明尼阿波利斯前是家裡的頂樑柱,是家裡的特例。
她閉上眼,沒有大喊,只是低聲呻|吟。在我聽來,她低吟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在使勁兒。嬰兒的頭出來時她吼了一聲,然後繼續使勁,穩住,繼續使勁,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後來她如釋重負,聲音低沉,嬰兒滑落在我手中。
不過,我祈求的和所期待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因此兩星期後的一個下午,卡爾不辭而別,連張字條都沒留,我一點也不驚訝。
我住在一個地勢平緩的山谷里,這兒沒有樹,種著甜菜。這兒的氣候並不溫和,可以說是極端九-九-藏-書惡劣。不過,我喜歡暴風雨和各種糟糕的天氣,因為遇到這樣的天氣,我就有理由賴在床上,讀讀間諜和犯罪小說,偶爾打個小盹兒,聽聽風聲。那聲音就像一隻大手在拍打我的房子,砰!砰!房梁和看不見的釘子被吹得吱吱作響,不停搖晃。這地方離鎮上很遠,從阿格斯一路向北,除非必要,幾乎沒人來,但我從不後悔把房子建在這兒。這兒景色優美,我能看到灰色與棕色相間的荒涼的地平線。我在這兒建房,原本是希望能帶動更多人過來建房,但後來發現僅有的幾位鄰居之前一直住在這兒。離我最近的鄰居是塞萊斯汀和她的孩子,她哥哥不幸中風,現在只有她們母女二人一起生活。

塞萊斯汀之夜

華萊士特出生后不久,塞萊斯汀和卡爾在南達科他州的拉皮德城舉行婚禮。我打聽到了她乘坐的公交時刻表,發現她在一家酒店過夜。是度蜜月嗎?我不敢再往下想,我也沒去想卡爾是否會回來。他們的結婚照也許會登在《阿格斯哨兵報》的婚姻專版上。目前看來,他們的婚姻只是到這個程度而已。
「真舒服!」他在屋裡說。我聽到了腳步聲。卡爾走到後門,把煙蒂扔進草叢,一縷淡淡的煙霧在潮濕的空氣中裊裊飄來。卡爾走下台階,蹲在外面,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又點了一支煙。我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他。雖然他的身形模糊不清,我還是看得出他只穿了一條內褲,而且那很可能是我的,他總是隨便穿我衣櫃里的衣物。
有時我覺得這隻狗似乎是個內奸,最終帶我朝那座房子走去,本來我自己絕對不會去那兒的。一天黃昏,我開車回家,車頭燈正對著這隻母狗,它在路邊朝著詹姆斯家跑。我擔心它被車撞到,於是把車停在它前面,想捎帶它一程,但它怎麼也不肯上車。於是我只好放慢車速跟著它,徑直來到塞萊斯汀家。這條狗跑上她家泥濘的車道,然後就在房子後面消失了。我很著急,它神神秘秘的,我還以為它下了一窩崽。我關掉車燈,下車尾隨它到了後院。我擅闖民宅了。拉塞爾曾經告訴我他有一把槍,裏面裝滿獵鳥用的子彈,就掛在後院門的上方。我沿著牆根小心翼翼地挪動,蜷曲在從後窗里射出的黃色的正方形燈光下方。這些臆想中的子彈彷彿擊中了我,我感到火辣辣地疼。我聽到屋裡的聲音,起先模糊不清,後來聲音高了,是卡爾的聲音。
「我感覺頭要出來了!」她喘息道,「不行,頭又縮回去了。」
「嚴格說來,」我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你的。」我用蔬菜汁代替酒,敬了她一杯,便繼續幹活。
卡爾在床上彈跳時,手都能碰到天花板了,但我完全沒想到他會受傷。我擔心他弄壞東西,比如壓壞床墊里的彈簧,或者把床弄散架。可是隨後的一幕卻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直到現在都清晰可見:卡爾穿著黑色緊身褲,弓著背,領帶飄在空中,酒店華美的錫制天花板上倒映著他的身影。
我一直盯著剪刀鋒利的刀刃。
「當然不會,」神父從口袋裡拿出一小瓶水,「我們只用一點點,表示祝福,再把她的頭擦乾,重新包好。」
「你抱抱她,」塞萊斯汀把嬰兒遞給我,「我要以你的名字給她取名。」
其實,我不認識照片里的那個女人。
「永生。」
神父用蘸了水的指尖在她頭上畫了一個十字,水滴了下來。華萊士特一片茫然。又滴了幾滴,她氣得緊繃著臉。神父用象徵純潔的白布輕拂她的臉龐,她張開嘴。神父點亮了瑪麗手中的蠟燭,她尖叫了起來。
「小心點。」她將剪刀放在台階上。
「進來吧!」於是,他走了進來。
「信仰。」我們說。
「華萊士特。」她只說了這四個字。
「你也來一支吧!」卡爾遞給她一支點燃的煙,更多的蚊子在煙霧的驅趕下飛到了我這兒。
「你昨晚把我抓疼了。」她回答。卡爾突然大笑一聲,伏在塞萊斯汀肩上,將臉埋在她的頭髮里。
但現在,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
她一連哀號了三聲,聽起來像為情所傷或垂死的人發出的慘叫。我趕緊跑進客廳,來到塞萊斯汀身旁。
過了幾個月,我聽到塞萊斯汀懷孕的消息,沒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當然有各種猜測,他們說很可能是肉鋪的顧客,也有可能是住在附近的人,像我這種。似乎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她和卡爾好上了。
門砰的一聲關上,是塞萊斯汀進來了。她站在他身後的台階上。從我這個角度看,她像紀念碑一樣矗立著。她穿著一件白色胸罩,還有一條半身弔帶裙。襯裙薄薄的布料色彩鮮艷,她的胸罩略尖,面料僵硬。她伸出手,手裡有一把小剪刀。她替卡爾剪指甲時,卡爾將香煙叼在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