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3 Chapter 10 1960年

Part 3

Chapter 10 1960年

「他這輩子的所有遭遇,」她說,「我們說的一切,做的一切。一切都去哪兒了呢?」
誰能阻止它們飛走?誰又能捉住它們呢?
塞萊斯汀走過去親吻拉塞爾的臉頰,拉塞爾把頭扭開,注視著樹林。塞萊斯汀拉著他的胳膊,但他看著塞萊斯汀的手,彷彿在看一片不經意飄落在自己身上的落葉。
「什麼東西去哪兒了呢?」我問。
「我覺得這件禮物別出心裁,」我說,「確實與眾不同,你看多特多喜歡啊!」
「『淘氣黑箱』是黑板上那個,沒什麼不對。」她回答。
「不行,」路易斯回答,他很痛苦,「要麼你大聲說出來,否則我不去揣摩你的意思。」
多特出生后,連續三年冬天都異常寒冷,積雪很深,飢腸轆轆的野鹿離開荒野,躍入我家的牲口棚。無法趕它們上裝載坡道,便只能送進待宰通道了。但它們滿身馬蠅,肋骨凸起,連皮也乾瘦得如紙一般,這樣的鹿肉毫無用處。我的果樹也在劫難逃,積雪太厚,野兔啃食樹榦和枝條,樹皮被啃得光禿禿的。本該在春天抽枝發芽的果樹,全死了。我在防風林見到了更多巨大而脆弱的野鹿骸骨,河邊散發著死鯉魚的腥臭味。有位老人獨居多年,人們發現他時,他的屍體正蜷縮在晾衣繩下,身上壓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懷裡夾著許多毛巾。
沒人說話。
塞萊斯汀沒回答,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她轉過頭來,責備地盯著我,倒好像是我疏忽了什麼,好像我知道該送給誰。
教室前部的黑板擦得乾乾淨淨,甚至不像黑板,而是一塊光滑的墨綠色木板。
「是瓊畫的,」伊萊說,「她上中學時畫的。」
可這張電動輪椅更是奇怪,以前寄來的信紙、刷子、免費廣告筆和髮型噴霧劑多少有些實際用途。
「你只要告訴我,」塞萊斯汀說這話時,肉鋪大門的門鈴響了,意味著洛夫捷克剛出門,「多特是不是對你撒謊了?這一切是不是她胡編的?」
她驚訝地咳嗽了一聲。「您到底在說什麼呀?」她尖聲問。她往後退了幾步,遲疑地微笑著。我現在想想,她當時可能只是以為我瘋了,並不會傷害她,但當時的我認定她心裏有鬼,所以才會露出緊張的笑容。我伸出手,抓住她那件駝色外套的衣肩,把她拖到箱子旁邊。
我們坐在廚房裡,伊萊家很小,廚房是家裡最大的一間屋子。我看到隔壁房間有台老式收音機,還有兩個橙色板條製成的箱子,上面擺著拉塞爾那些沒被收入博物館的戰爭紀念勳章。我認出了疊好的旗幟、放勳章的小皮箱以及醫生從他身體里取出的彈片和子彈。牆上有一張釘子和繩子繞成的網兜,裏面別著一把德國魯格爾手槍。
但多特嘴裏塞得滿滿的,眼神無聲地回答了我。她眼裡閃著恥辱的淚光。往常她哭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今天下午,眼淚一直在她淡褐色的眼睛里打轉,她淚眼朦朧的樣子比啜泣時看起來更可憐,更讓人覺得她很無辜。她大口嚼著餅乾,大口喝著牛奶,然後繼續描述那個箱子:
斯塔的面部表情更加誇張,她命令他帶她回家。
斯塔躺在那兒,毫無睡意。她想象著許多鈴蘭花白色的根莖緊緊纏繞在一起,在地下長出新的根須,在地面上舒展著枝葉。她想象著自己撫摸它們那一串串蠟一般潔白、狀似長笛的小花苞,她想象著路易斯拖著鏟子走進她的花圃,粗心的大腳丫踩壞了好幾朵花苞,自己則趁機聞聞它們散發出的芳香。
「這是馬基,」她說,「這是我兒子。這張照片上的小寶寶現在都四歲了。」
「下來。」弗勒說。
「弗落,真是個怪名字。」
正如多特所說,鍾下方擺著一個光滑的箱子,箱子被漆成了不吉利的亮紅色,長度像棺材,寬度卻比棺材寬一倍。我走到沙姆韋身邊,她立即轉頭,像一隻受驚的啄木鳥。我猛地掀開蓋子,本以為會看到裏面蜷縮著幾個臉色蒼白的孩子,沒想到卻裝滿了玩具。
「這是給他的。」多特說著便把輪椅推到拉塞爾面前。
斯塔後退了幾步,與路易斯拉開了些距離,憤怒地嚅動著嘴唇。護士沒理會她,大步走開了。
多特就讀的聖凱瑟琳學校是我的母校。很久前,我曾在那兒創造過令人矚目的奇迹。現在阿格斯人口增加,學校擴建后也更加世俗化。每個老師都教著更多的年級,工作日不再強制師生做彌撒。我自信滿滿地走過雙層絕緣玻璃門,快步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走向沙姆韋所在的教室。我幾乎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等不及給沙姆韋一拳。我運氣不錯,如我所願,她還在教室,正準備回家。她把反光的衣櫥當作鏡子,把一頂亮藍色貝雷帽固定在頭髮上。我看了她一會兒,便往教室後方看去,看到的一切讓我怒不可遏。
她努力讓路易斯明白她無法睡在那個房間。牆壁的顏色讓她噁心,她也不喜歡有人同住,和另一個女人睡一間房會使斯塔想起跟瑪麗住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時間,斯塔整夜失眠,只能聽著瑪麗的酣睡聲。斯塔討厭瑪麗酣睡時的每一聲呼吸。待熬到天亮,自己早已疲倦無力,無論喝多少咖啡都提不起精神。她儘力把這些表達出來,奈何路易斯正在和護士說話,在便箋上寫下電話號碼和看望時間。斯塔的手提行李箱已被放在床上。路易斯吻了吻她,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拿開,又把她帶到床邊,讓她坐下。她一旦坐下,便無力動彈。牆壁那可怕的顏色讓她渾身無力。
那年暑假,卡爾給多特寄了一張精緻的電動輪椅,那張輪椅是他兌換了醫療器械展覽會門口散發的獎券得來的獎品。電動輪椅是拆開寄來的,所以塞萊斯汀用了她七天長假的前兩天來組裝輪椅。
塞萊斯汀轉向我,每當她生氣時,臉部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會變得僵硬,眼神暗淡無光,像矇著一層薄膜。
沙姆韋老師學期末時教過左右的概念,多特最喜歡用到平日的生活里。但在前往伊萊家的途中,有太多的車轍和彎路,多特很快就玩膩了。
斯塔非常仔細地看著每張照片。這位老太太和她照片上的家人看起來都很正常。她想,也許路易斯說的沒錯,這兒只是安靜休養的地方。休假結束她就可以再次正常說話,而不是只能嚅動嘴唇了。
「你只管吃完這些點心,」我邊說邊拍拍她的肩膀,擺出大人威嚴的態度,「我來教訓沙姆韋。」
我沒聽她狡辯。我環視教室,尋找可以壓在蓋子上的重物。教室里有長長的木質課桌、椅子、滅火器和錫制灰色垃圾筒。沙姆韋的書桌也在教室里,我覺得只要她能乖乖地在箱子中多待一會兒,我就能推動,甚至舉起那張桌子。但我意識到自己暫時無法把她強壓在箱子里,只能通過恐嚇來讓她聽話。我撿起一塊長方形的紫色積木,用力敲打蓋子。
我和多特一起走向廚房,準備給她做個三明治和一塊小甜餅,說些悄悄話。這樣我才能直接從多特口中了解到「淘氣黑箱」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去教訓沙姆韋。多特撒了個彌天大謊,「淘氣黑箱」並不是我想象中的用來折磨學生的工具,即便如此,沙姆韋也活該被教訓,但無論如何,那天過後我就後悔了。我倒了杯牛奶、拿了些麥麩餅乾放在她面前後,多特說她整天都被關在漆黑的「淘氣黑箱」里,我深知自己當時該對她的話有所懷疑。
多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站在拉塞爾面前,雙手插在口袋裡。她打量著拉塞爾,彷彿他是一個被凍結在冰里的人,或是被關在鐵籠里的犯人。
多特爬到前排座位,坐在我和塞萊斯汀座椅中間的手套盒上,幫她媽媽轉動方向盤。她濃密的頭髮被塞萊斯汀剪成齊耳短髮,像戴著橄欖球頭盔。夏日陽光下,她的頭髮閃著金色的光澤,伴有鐵鏽色和暗棕色。她剛剛把頭枕在胳膊上睡覺,所以一側臉頰還留有紅印。現在她清醒了,開始沒完沒了地問問題、大呼小叫,她跟我們完全不一樣,簡直是天生的旅行家。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旅行就是坐貨運列車來到阿格斯。我從不關心窗外變換的景色,但多特卻對一片荒蕪、塵土飛揚、樹木挺拔和房屋若隱若現的保留地景色興奮不已,她尤其喜歡通往伊萊家的那條坑坑窪窪的路。
老太太張開大嘴,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齒。兩排整齊的牙齒在走廊透進來的燈光下閃閃發亮。斯塔警覺地睜開眼,坐直身子。不過這時,瓦爾特福格爾太太卻平靜又熟練地從嘴裏取出假牙,放進裝著水的塑料杯。
「您說什麼?」多特大聲問。她的耳朵靈敏。
「所以……」他講完事情經過後咽了咽口水,「我想知道您昨天下午在哪兒。」
字條上寫著:請給我丈夫打個電話,我不會和自認為是食人魔的女人住在同一個房間。
吃我吧,斯塔心想。她平躺在床上,就像一個被用來獻祭的活人。
那檔節目實在太糟糕,於是斯塔開始觀察病人。他們笑起來過於誇張,但除此之外,他們都和瓦爾特福格爾太太一樣,似乎再正常不過。斯塔無意間發現他們都非常邋遢。男人們一兩天沒刮鬍子了,毫無吸引read.99csw•com力,且無論真實年紀多大,他們都面部肌肉鬆弛,顯得很蒼老。女人們就更糟糕了,頭髮燙得亂七八糟,衣服大小不合身,要不就是褲子和毛衣的顏色不搭。他們都吸煙,空氣已經變成藍色的了,休息室放著許多煙灰缸,不是斯塔為路易斯準備的那種易碎的用來放雪茄煙灰的雕花玻璃缸,而是滿是刮痕的咖啡罐,裏面裝了些沙子,用來增加重量。
「你來開車嗎?」她問我。
「嘿!」多特喊道,「我要把這個送給拉塞爾舅舅。」
「她正向拉塞爾展示怎樣使用輪椅呢!」我為多特辯解道。
「您說什麼?」

瑪麗·阿代爾

「坐下來,」伊萊連忙說,「坐下吃點麵包吧。」
「和他們說再見吧。」伊萊對他弟弟說。拉塞爾張開了嘴,但發不出聲音,眼神遲鈍。他斜靠著伊萊,像被風連根拔起的樹一樣在風中搖搖晃晃。我們離開了,他們一直撐著彼此,站在院子里,直到我們回到主路上。
「她爸爸送她的。」
「對不起,塔普太太,」她說,「我不能看您的嘴型,也不能看您的字條。這是醫生要求的。」
瓦爾特福格爾太太拍了拍那沓照片,然後合上了抽屜。「我上次吃人時,狼吞虎咽!」她說。
多特跳下輪椅,把它推到後院的斜坡上。她坐上輪椅,鬆開剎車,讓輪椅從坡上快速滑下。
「我親眼見過。」
一開始是因為名字。如果塞萊斯汀想以某人的名字命名多特,那個人該是我。我不喜歡「華萊士特」這個名字,這名字以後肯定會給她帶來麻煩。於是,我照著她的中間名「達琳」給她起了一個小名,也就是「多特」兩個字,讀起來順口多了。
瓦爾特福格爾太太走到斯塔身邊,拉起斯塔的手。
斯塔閉上嘴,瞪著護士。護士只是朝著斯塔微笑。
起初,她驚呆了,膝蓋都軟了,鞋跟在地上打滑。但等我把她拖到箱子邊上,開始把她像洋娃娃一樣彎起四肢塞進箱子時,她忽然鎮定下來,站穩不動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既敏捷又強壯,所以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連胳膊帶腿一起塞進箱子。她非常鎮定,絲毫沒有大喊大叫。不過等到我一屁股坐在蓋子上,喘著粗氣時,沙姆韋開始使勁捶打,大聲哀號。
「沙姆韋老師,你過來。」我說。
伊萊家很小,房頂蓋著灰色的木瓦,房子周圍是一圈狹窄的泥塘,裏面全是土。車還沒停穩,幾條惡狗就沖了過來。多特立馬越過我的膝蓋,跳下車,衝到惡狗之間。她的動作一氣呵成,把塞萊斯汀嚇呆了。
「我們把您的箱子拿到大廳來,好嗎?」護士喊道。
字條上寫著:我想給我丈夫打電話。
但護士壓根沒看字條。
我不知如何回答,所以專心開車。我曾經把臉撞向冰面,讓人不可思議,但現在我只是個普通人。剩下的幾英里路,我不禁琢磨塞萊斯汀有什麼奇怪的想法。我在肉鋪見過無數大腦,羊的、豬的,還有小牛的,它們的大腦和我們的一樣,灰色的一團。一切都去哪兒了?大腦中到底有什麼呢?平坦的田野在我們眼前展開,路邊的淺溝向後退去。我思緒翻騰,想象著無數閃著藍色電光的蜜蜂,它們聚在一起,組成一個脆弱的蜂群,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分散開來。我想象著一陣重擊,如同用木槌擊打綿羊般,又想象著一陣輕撫,然後我看見蜂群剎那間嗡鳴著飛散。
「我覺得,這不是卡爾送來的所有禮物中最貼心的。」
我蒙了,便沒往下說。
「看那邊,」她厲聲喊道,邊喊邊試圖轉動方向盤,「向左!向右!」
「拔牙,」多特糾正道,「那顆牙早就鬆了。」
火柴盒,餐盤,酒店毛巾,洗碗巾。他總會給多特寄一份他正在推銷的東西的樣品。富勒牌刷子、收音機天線、髮型噴霧和地板清潔劑,這些東西隔幾個月便通過郵政包裹寄來。即便寫信,他也是寫在廉價酒店抽屜里的明信片上。他還收集了好多酒店的信紙,堆得太多時便寄來一些。
斯塔無聲地告訴他自己討厭一號病房,也討厭他。
「我剛煮了一壺咖啡。」他說話時聲音輕柔,以至於我突然很想品嘗一下,於是我坐在塞萊斯汀旁邊的椅子上。他倒了三杯咖啡。
「塔普先生,您一直在鼓勵她,對她真是太好了。」
「不行。」弗勒說,語氣很強硬。
「有時姑媽去接更好。」她重複了一遍,將揉成一團的圍裙塞給了我,然後突然大步走向門外,想讓我氣餒。但我管不住自己,仍然緊跟上去。不過當她質問多特時,我稍稍往後站了站。
據塞萊斯汀所知,伊萊只離開過保留地兩次。第一次是塞萊斯汀的母親去世后的第三天,他像貂一樣溜進教堂參加葬禮,靜靜地坐在後排,沒和任何人說話,然後又悄悄離開。為了更了解伊萊,伊莎貝爾、寶琳和拉塞爾不得不像伊萊追蹤獵物那樣小心翼翼地跟著他。他們多次努力,終有回報,因為伊萊和所有孤獨的人一樣,起初認生,但後來就成了知心夥伴。他收養了一個名叫瓊的小女孩,教她設陷阱、打獵,教她飢餓時如何在林中生存,教她如何避開獵場管理員。瓊長大后比被伊萊收養時更野。
「塔普太太,想吹吹春天的微風嗎?」那位護士又闖了進來,身邊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十分溫順,甚至願意被抓著手腕帶進房間。「這是瓦爾特福格爾太太,」護士說,「您的新室友。」
「我們先回店裡坐下,」我說,「然後聊聊,目前情況還不算太糟。」
斯塔朝老太太望去。瓦爾特福格爾太太像一位和善的老祖母,讓人聯想到雜誌廣告中端著一盤盤火腿,或電視屏幕里嗅著用鐵絲固定的鮮花的老太太。她用一個小烏龜殼似的發卡將銀髮整齊地梳在腦後。她穿著舊式連衣裙,系著褶邊圍裙。
「一個半小時后吃晚飯,」護士說,「晚飯前這段時間,您為什麼不坐在這兒熟悉一下新房間呢?」
「親愛的,我明天要去做頭髮,這邊有所病人美容學校。」
我們隨後聽到了雙腳拖地行走時發出的窸窣聲,還有金屬的碰撞聲。
「讓我出去,」過了好一陣子她才說,「否則我就報警抓你。」
事實擺在眼前,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場誤會。
路易斯將手輕輕搭在斯塔的肩上,斯塔慢吞吞地跟隨護士走進另一條走廊,走廊的牆也是綠的。滿牆的綠色讓斯塔想起了水族館,想象自己住在兩旁水藻叢生的玻璃水缸里。她想把這個有趣的想法告訴路易斯,好讓他記在本子里。但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斯塔的病房外,她看到房間四壁被塗成了芥末黃色。
「等一等,」他有些疑惑,「如果你不能說話……」
「好啦,」我邊說邊準備起身離開,「別賣弄了,你知道我中學選修了簿記,沒學法語。」
「送給誰呢?」我問,心裏仍覺得她應該讓多特留下輪椅。
「我是她姑媽,開著一家做香腸的店。」我說。
「小點聲。」這是弗勒的聲音,聽起來冷冰冰的。
斯塔再次環視周圍女人們醜陋且不曾梳洗過的亂髮,然後抑制著內心的恐懼,咬緊嘴唇,走回房間。她開了燈。她討厭頭頂上明晃晃的燈光,但房間內沒有檯燈。
我們聽著小石子被卷進輪子后的吱嘎聲,還有多特的喊叫聲,只見輪椅的前輪騰空而起,她整個人向後仰,突然輪椅向一側打滑,她便迅速掉頭向房子開去。
「要是我不想把輪椅送人,我就不必送,我可以自己留著啊。」
「那個小女孩的媽媽昨晚打電話給我,」塞萊斯汀繼續說,「那顆牙還沒到掉的時候。」
瓦爾特福格爾太太說:「很高興能和你住一間,我甚至漸漸覺得他們不會再讓任何人和我同住了。」
和我一樣,她對嬰兒期不耐煩,想立刻長大。塞萊斯汀卻從沒注意到這點,因為對她而言弱小無助的多特是快樂的源泉。塞萊斯汀會因多特長得太快而傷心。多特一天比一天強壯,她在購物車般的嬰兒車裡亂跳,一跳就是好幾個小時,直到筋疲力盡,她的小腿甚至長了肌肉。她不喜歡平躺著,只要一被平放下來,她會立刻翻身,換成摔跤選手的蹲姿。她不喜歡睡覺,從不肯乖乖入睡,睡姿也千奇百怪,要麼手腳耷拉在嬰兒車外,要麼全身擠在角落,好像倒在戰場上似的。只有睡覺時她才會暫時消停。醒來后,她便嚷嚷著要吃的,一旦被抱下嬰兒車,重獲自由,她積蓄的能量便會爆發,幾秒鐘內就能爬遍整間屋子。
日光燈讓原本難看的黃色牆面更加明亮刺眼。斯塔想,哪怕瓦爾特福格爾太太待會兒會來咬她,她也要躺在黑暗中。她關上燈,摸索到床邊,陷進去似的躺在彈簧床上,鋪開白色的舊棉毯,裹住雙腿。毯子、枕頭和床罩都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像是藥物隨著病人的汗液滲進了面料的縫隙里。斯塔閉上眼,雙手捂著鼻子。今天出門前,她沒忘記往手腕上噴鈴蘭花香水。
塞萊斯汀低頭看著我,覺得有些好笑。「弗勒,」她說,「在法語里是花朵的意思。」
「你想想,」她說,「答案很明顯。」
「沒有。」多特回答。她答得很快,甚至連我都覺得可疑。但塞萊斯汀感到疲倦了,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怎麼了?」
「我先走了,你們互相熟悉一下。」護士說。
斯塔沒搭理她,但她還在絮叨。
「什麼啊?」多特假裝沒聽到弗勒的話。
去年秋天,就在大冷天到來前,她覺得自己回到了正常狀態。那時,她收到了用白色小盒裝著的鈴蘭花種子,是九_九_藏_書她從苗圃公司訂購的。因為霜降,土壤板結了,但仍然適合種花。她戴上鹿皮手套,跪在地上,用小泥鏟在藍色鳶尾花旁挖了一條淺溝。鈴蘭花種子看起來像是去了殼的松子,只不過更小些。說明書上寫著:「小頭朝上種植。」這些種子會在早春萌芽,小小的葉片就要破土而出了。
但塞萊斯汀看起來心意已決。「對,」她又說了一遍,「我們要把它送給別人。」
「他在這兒過得很好,」弗勒對塞萊斯汀說,「你照顧不好他的。」
「這是我作為公民的責任,」我說,「沙姆韋老師虐待兒童。」
「停下,」當多特到她面前時,弗勒說,「夠了。」
「見到你,他很高興。」弗勒說。
「那你也不該用石頭,石頭!」塞萊斯汀大喊,「還有,你做了哪些好事?該把道歉信交給沙姆韋老師,信呢?」
「你什麼意思!」她大喊,「你是誰?」她顫抖的聲音透著擔心,頭髮驚慌地豎了起來,頂起了藍色貝雷帽。她盯著我,緩緩地向我靠近。她臉蛋平整,輪廓分明,瘦削的臉上布滿皺紋,可她年紀不大。她頂多二十六歲,眼睛周圍卻像老太太一樣發紅。她頂著一個小精靈般奇怪的髮型。
「吃人肉很可怕。」她的聲音親切、蒼老、嘶啞。
「給了。」
病人美容學校!即使過得再不好,斯塔也每周必做一次頭髮護理。她從不會不修邊幅,這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事。但在這樣的美容學校,她想象不到會發生什麼。燙卷的頭髮,灼傷的頭皮,毫無美感的染色。斯塔覺得每根頭髮都開始隱隱作痛。
當然,塞萊斯汀從不承認多特的大名有多糟。每次我跟她講「華萊士特」這個名字取得不好,身材高大的她都只聳聳肩,低頭看著我,說這名字別具特色。因為懷上多特併為她取名是塞萊斯汀做的第一件與眾不同的事,所以她小氣得很。別人跟她討論多特的名字或其他事時,她從沒真正聽進去。給多特餵奶、換衣服,或輕拍背部讓多特打嗝,都是她的特權。只有她才可以為多特換尿片,給她洗澡,替她剪軟軟的小指甲,甚至連小傢伙上下汽車都只能由她抱著。我只能坐在一旁,看著她一件件做完。我只能等著,等待時機,等待的過程很煎熬,因為每次見到多特,我都感到震驚,即便如此,我還是堅持了下去。我確信多特與我心有靈犀。我了解多特心中那些不被她媽媽接受的想法。
她滿不情願地走了過來,面帶驚恐。
瓦爾特福格爾太太走了進來,坐在斯塔旁邊一張裂開的塑料椅上。
「我可不可以再開一會兒?」
護士剛離開,斯塔便跳起來檢查窗戶。窗戶沒鎖,也沒柵欄,不過開不了多大,至少不能讓她隨意進出。她推了推窗戶外側的紗窗,想看看紗窗是否能活動。
拉塞爾離我們稍遠一點,靠在紗門邊,被一團陰影籠罩著。他與斑駁的光線、昏暗的房間、磨損的木板和掉漆的牆壁融為一體,以至於多特一開始都沒看見他。多特也沒看到伊萊一聲不響地從空地旁那片昏暗的灌木叢走出來。伊萊看著多特、狗和正從卡車上下來的塞萊斯汀。拉塞爾望著妹妹塞萊斯汀時,伊萊正看著他。
「您是誰啊?」弗勒冷冰冰地盯著我,問道。
「今天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什麼壞事?」她冷冰冰地問。
護士等著看斯塔是否會大聲說話。斯塔張開嘴,竭力調動喉部肌肉,但發不出聲音。她獃獃地站在護士台前,一言不發。斯塔討厭那種可笑的場面。她把筆記本放回錢包,走到電視機前,和其他病人一起看電視。
塞萊斯汀突然停下來,擋住我們,想吸引我們的注意。
「羅納德,是我乾的,」我大聲承認,毫不羞愧,「是我乾的,但我有正當理由。」
聽到這話,弗勒顯得友好了些。她露出牙齒,可能是在微笑:「從哪兒弄來的輪椅啊?」
「讓我來梳理一下。」他說,不過他似乎覺得不太能梳理清楚,便只是坐著,對著自己的指關節皺眉頭,等我或塞萊斯汀開口。
塞萊斯汀每年去看望他們幾次。每次回來后,她似乎都無法釋懷,這也是此次我想跟她一起去的原因。我想看看拉塞爾還能不能說話,能不能用刀叉吃飯,手能不能動。上次我去醫院探望他時,我們的關係弄僵了,我一直很難過。
確實如此,從第一天起,多特就暴力地對待他們。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只想讓他們喜歡她。但誰都無法解釋她為何用那麼暴力的方法來博得他人的喜歡。
她醒來時,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儘管很早,休息室的電視機也已傳來低沉的聲音。斯塔穿好衣服,走到護士台。一個她不認識的護士和一名護工在用泡沫塑料杯喝著咖啡,看早間訪談節目。斯塔已寫好一張字條。
「沙姆韋……那個沙姆韋……真是個女巫!」我搖晃著站起來,「這次她可跑不了了!」
羅納德警官擱下筆。
「記得我嗎?」我問,卻又覺得自己可笑。
比如,只有我知道,她註定不是個嬰兒。
「那就是她。」伊萊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說道。
一天,多特像往常一樣鏗鏘地走進肉鋪大門,塞萊斯汀放下刀,對我說她今天會收到沙姆韋老師的字條。「為什麼?」我問。塞萊斯汀不喜歡我好奇心太重。
「去哪兒了呢?」她突然問。她的聲音上揚,盯著擋風玻璃往外看。
弗勒眼中閃過一絲不悅,目光冰冷。
我低頭看著多特,她也正抬頭看著我,我從她眼中看到了她對我的崇拜和天真的信任。就像神話故事里那樣,我是她的教母,是她的守護者。
「晚飯真不錯,」她滿足地說,「你沒去真是可惜了。」
但塞萊斯汀的希望落空了。我從多特一根筋和拳頭緊攥的樣子中看到了自己。多特是我的掌上明珠,這點我毫不否認。
「你確定嗎?」
他身體康復后,整個人瘦了一圈,僵直的坐姿讓人不忍直視。歲月在他的臉頰和額頭上留下明顯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卻十分漂亮,眼球烏黑,眼角上揚,這種鮮明的對比讓我心碎。我知道他頭腦清楚,我握住他的手。
「哪位住院啊?」護士邊問邊打量著斯塔,斯塔被路易斯半推半扶著,顯然就是病人。「哦,對,」護士想起來了,「院方給我打過電話了,您就是塔普太太吧。」
「我們不是來接他走的,」塞萊斯汀告訴弗勒,「只是送件禮物。」

斯塔之夜

塞萊斯汀繞過櫃檯,摘下圍裙。我跟著她走到肉鋪門口。我們向外望去,看到多特拖著重重的鞋子走在煤渣車道上,步伐緩慢,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她任由頭髮從天鵝形狀的發卡上散下來,遮住臉龐。雖然她的臉被遮著,離我們也有些距離,但我還是能看到她兩眼無神,透著恐懼。我想象得出她緊閉的雙唇正在顫抖。
的確,多特很快就掌握了如何操縱電動輪椅,快速前進,邊瘋狂轉圈邊顛簸,單輪著地,在最後關頭停穩。多特玩得開心,但塞萊斯汀看著那場面可不開心,甚至覺得那是不祥的預兆。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
斯塔一把搶過青年護工手中的聽筒,放在耳邊。她撥了號碼,響了兩聲后,路易斯才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接電話。她聽到路易斯拿起電話的聲音。還沒等他打招呼,她便開口了。
「在送人之前,她要使勁折騰這張輪椅。」
我們聽到了多特的聲音,不大,但是能聽得到。
精神病科醫生說這話時,路易斯和斯塔都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夫妻倆看著醫生翻閱路易斯這些年為治好斯塔的病而做的筆記,筆記都寫在黑色封面的藝術家手稿本上,有幾十本之多。上面記錄了斯塔的夢境,她與物體和花兒的對話,以及她向路易斯說過的幻覺。這些本子似乎如同擁抱一樣,只屬於他們二人。看到它們堆在醫生的桌子上,確實讓人吃驚。斯塔現在有些害怕,路易斯則正提著斯塔那隻上好的棕色手提行李箱。
「真的要掉了,」多特堅持道,「是她讓我拔的,那樣牙仙就會給她25美分。」
斯塔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看著瓦爾特福格爾太太脫下弔帶連衣裙,疊好放在一旁,然後穿上藍色的套頭棉睡衣。她沿著斯塔的床沿摸到自己床前,兩張床挨得很近。瓦爾特福格爾太太拍了拍枕頭,坐到床上。氣窗中透進來的光足以讓斯塔看清她的一舉一動。如果這位老太太真的是食人魔,那現在正是吃掉斯塔的好機會。
「有了你,教她區分謊話和真話可不容易,」她邊說邊用手指畫過弗里茲用鉤針編織的檯布上的圖案,「反倒更複雜了。」
「我來開,」我回她,「但我從未見過伊萊。」
「帶我回去!」她大叫道,「我全好了。」
車道上,我們仨圍著這張輪椅,看著塞萊斯汀安上最後幾顆鉻合金螺絲釘。她彎著腰,專心致志地研究複雜的說明書,我和多特則一起坐在台階上。在不搭理我的那段時間里,塞萊斯汀不准我給多特準備放學后的點心,不准我帶她出去玩,事實上,在多特這個年齡,看不見我自然就疏遠了。她可能不想我,但我很想她。多特不在身邊時,我時常心不在焉、健忘、心情低落。現在,我不埋怨她們,我們的關係又恢復到「淘氣黑箱」事件之前那樣,我很開心。當塞萊斯汀對著外形奇特的零部件喃喃自語時,多特告訴我沙姆韋老師對她的態度有所好轉,我們還一起討論了她明年的老師雪拉費卡修女。雪拉費卡修女高挑溫柔,會拉風琴,能指揮合唱團。多特希望學校組一支節奏型樂隊,她想去打砂塊九*九*藏*書
電視正播放著《羅恩和馬丁喜劇秀》,斯塔一向討厭這檔節目。她覺得坐在寬屏電視機前,看著苗條的比基尼女孩轉圈簡直是種折磨,笑話和滑稽短劇都不好笑,但其他病人無論看到什麼都會大喊大叫,比如騎三輪車的男人撞上樹后跌倒了,或者老處|女戴著奇醜無比的髮網。
多特啟動了輪椅,又忽然停下來:「這是爸爸送給我的,是我的!」她壓低眉毛,惡狠狠地瞪著我們,神情駭人。
多特臉上的笑容綻放開來,熱烈而燦爛。我在那笑容的鼓勵下憤怒地走出肉鋪,跳上卡車,發動引擎。我甚至沒把時間浪費在戴帽子、系圍巾上。我急忙駛向學校,準備在沙姆韋開溜前截住她,不然就去她的複式公寓,或阿格斯的任何角落——其他一年級教師先放出「淘氣黑箱」里的孩子,再把紅鉛筆削得如針般尖利后可能溜去的角落。
塞萊斯汀讓她讀一年級前,她的體型就跟比她歲數大一倍的孩子一樣,很結實,被寵壞了。她深紅色的捲髮修剪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臉上總帶著沉思的神情,從她噘起的小嘴、深陷的眼睛和眉毛中,我看到了我哥哥的影子。她的眉毛筆直而精緻,看上去就像用水平儀和淺棕色的蠟筆描過。她的頭髮像我母親的。除此之外,她像極了我。皮膚白皙,骨架寬大,壯實。我可不是編的,但有一次我這麼告訴塞萊斯汀時,系著硬挺的白圍裙的她大口喘著粗氣憤憤地說:「你是她的姑媽,姑媽而已。我是她媽。」塞萊斯汀用一句話定義了在她心目中我該扮演的邊緣角色,即每年給多特送條短裙或襯衫做生日禮物的人,出席她畢業典禮的人,觀看她詩歌朗誦和校園戲劇的人,萬一她的腳被夾了來照顧她的人。確定無疑的是,她與誰都不像,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心,內心尤其不像。
斯塔一直想象著自己在花圃忙碌的場景。等瓦爾特福格爾太太踮著腳尖,摸黑走進來時,彷彿過去了幾個小時。斯塔還沒睡著。
我把杯子放在伊萊的餐桌上,走出屋子。弗勒已經離開了,拉塞爾坐在他的新輪椅上,多特頹喪地癱坐在泥土裡。塞萊斯汀俯視著他們倆,剛才還有點焦慮,現在卻很滿意。
「你沒有!」塞萊斯汀吼起來,「你沒給!小小年紀竟然學會撒謊了!」
「多漂亮的女孩啊,」她說,「希望你在這兒住得開心。」
現在想開出阿格斯可不容易。那條公路尚未完工,隨處可見橙白相間的路障、油罐、反光鏡和舉著警示牌的工人。我們花了近半個小時才走完那段路,緊接著又是一段景色優美的小路,然後才到保留地邊界。我在保留地的指示牌邊停下車,告訴塞萊斯汀該她開了,必須她來開。於是她下了車,繞到車前方,坐進駕駛座。保留地的路是砂礫鋪成的,褐色的灰塵在車后漫天飛揚。一路上不見城鎮的高樓,只看到莫名被廢棄的矮屋,只有狗對它們不離不棄。
沙姆韋沒說話,她正琢磨著什麼。即便受到了驚嚇,她還是明白了我的意圖。
她說得對,我該想到拉塞爾。他中風癱瘓后,醫護人員把他送到保留地,送去和他同父異母的印第安哥哥伊萊·喀什帕住在一起。塞萊斯汀說,他們住的小木屋塞滿了動物毛皮、打獵的陷阱、狐狸麝香和各類裸女月曆,糖裝在打了結的袋子里,餐叉都彎了,或立在開口的罐頭裡,或掛在牆上釘著的鋼釘上。
「請便。」我帶他從過道走進廚房,塞萊斯汀目瞪口呆地跟了進來。我們三人圍坐在餐桌旁,洛夫捷克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本線圈筆記本,從領帶上取下圓珠筆。
我雙手叉腰站著。我的腰可是標準的屠夫的腰,能抬得起重物,能把火腿搬上煙熏架子。
「呃……我試試讓她撤銷指控吧。」他嘆了口氣,不悅地起身,順著過道走出廚房,離開了肉鋪。
似乎老天想彌補先前的過錯,一月天氣就轉暖了,綿綿密密地下了一整月的雨。距多特出生的那個嚴冬已過去五年,我這才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不願親近多特。
「它讓我……」她在讀過的言情小說里尋找恰當的字眼,「毛骨悚然,對,就是毛骨悚然,」她做出了決定,「我們不能留著它。」
「你的小把戲到此為止了,沙姆韋老師。」我說。
「該吃晚飯了,一起去嗎?」她問。
斯塔沒去吃晚飯,只是看著窗外的落日變成一片柔和的金色。她從床上站起來,從錢包里拿出一支筆和從折扣商店買來的筆記本,寫了張字條。然後她穿過走廊,走到休息室,那個胖護士正伏在護士台上玩填字遊戲。斯塔站在她面前,給她看那張字條。
「別盯著他。」弗勒說。
「你自己來拿呀。」她大叫一聲,後來聲音越來越小,人也不見了。
「哦,你還醒著。」她注意到斯塔正盯著自己看,於是愉快地說道,聲音有些含糊。但斯塔又躺了回去,背過身子,獃獃地看著床對面昏暗的牆面,久久不能入眠。她已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變化——打了結的舌頭慢慢鬆動了。
「拉塞爾。」她回答。
塞萊斯汀吸了一口氣。多特不喜歡別人命令她,越是命令她,她就越發執拗、氣憤。多特一言不發,轉過身去,跺著腳走向卡車。
「沒什麼,」她喃喃地說,「多特和一個女生有些小摩擦,那個女生的媽媽打電話給我了。」
「沙姆韋老師,」我說,「我可不是五歲小孩,別想騙我!」
塞萊斯汀和我同時緊張地坐直了,警覺地相互對視。
「可以這麼說。」伊萊聳聳肩,舉起了咖啡壺。
「怎麼虐待的?」羅納德一邊詢問,一邊迅速記錄著。我把「淘氣黑箱」的事告訴了他,不放過任何細節。我說話時,他挑起眉毛,頻頻搖頭,時不時嘆口氣,不以為然。
之後一片寂靜。我想象著多特氣得鼓起臉、攥緊拳頭的樣子,但卻聽到她正細聲細語地懇求弗勒,這讓我大吃一驚。
「一切。」
「讓我想想。」塞萊斯汀答道,她陷入了沉思。塞萊斯汀沒做錯什麼,卻被懷疑是嫌疑人,我能看出她覺得這種想法挺有意思,她喜歡被問這種令人緊張的問題。我知道她正在構思一個複雜的不在場證明,但沒等她開口,我就破了洛夫捷克的案子。
但坐上輪椅的不是拉塞爾。我們聽到輪子在土路上橫衝直撞,大門砰地關上,多特一下子從灌木叢中衝過去。
「我最好出去看看。」塞萊斯汀說,話剛說完,多特的哭聲戛然而止,像被塞住了嘴。
我環顧四周。瓊應該不在這兒,不過架子上擺著一張小女孩的照片,我想那就是瓊吧。照片前放著一個小玻璃罐,裏面插著一朵用紅絲絨做的玫瑰,像從絲絨裙上剪下來的。照片上的小女孩皮膚黝黑,但很漂亮,頂著一頭黑色短髮。她的頭髮是咖啡色的,她雖然咧著嘴笑,但看起來很嚴肅。
「他們一見如故,」伊萊說,「你想賭多少錢呀?」
弗勒就站在窗外。
「幫我把我的輪椅拿下來。」多特命令道,於是我卸下了輪椅。她推著輪椅向前走去,下定了決心,既然一定要送給別人,那就親手送出去。輪椅上嶄新的鉻合金螺絲釘閃耀著光澤,皮革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塞萊斯汀第一天送多特上學時,我跟著去了。多特沒上幼兒園,而班裡的其他孩子早已互相認識。塞萊斯汀陪她走進教室,而我只能以姑媽的身份看著。我站在教室外,教室里坐著一群性情溫和的孩子。我看到了固體膠、裝著鈍剪刀的盒子、一沓沓彩紙和一把把小椅子。我聞到了學校特有的那種乾乾的、酸酸的味道,粉筆屑和地板蠟的味道,還有清潔工在洗手間地板上撒的粉色消毒粉的味道。沙姆韋老師揮舞著兩條瘦弱的胳膊,兩個男生便站了起來,開始分發紅白相間的盒裝牛奶。塞萊斯汀給老師帶了一盒麵包店買來的曲奇餅乾,以確保班上的其他孩子歡迎多特的到來。但我知道那盒曲奇不管用,當時不管用,以後也不會管用。從我所站的地方看去,多特就像羊圈外伺機而起的狼,什麼都無法阻擋她。沙姆韋老師年紀輕輕,卻滿臉褶子,觀察力敏銳。但即便如此,她後來也管不住多特。她摟著多特的肩膀,向全班介紹「班裡新來的女生」,我知道那時沙姆韋老師一定感到驚訝。多特激|情滿滿,眼睛閃閃發光,下巴高高抬起。看著多特時,班裡的男生們一言不發,而女生的脊椎骨如緊繃的弦一般僵硬。孩子們彼此之間有種特殊的感應能力。他們能看到塞萊斯汀和矮小嚴厲的沙姆韋老師都覺察不到的東西。那些孩子是麻雀,多特則是天上盤旋著的急切的老鷹。直到去上不同的中學,直到一切都變了,他們才能遠離多特那些心血來潮的想法,而那還要等七年。
「你也知道嗎?」我看著她,感到十分驚訝,她早就知道卻從未提起過。
斯塔點點頭表示感謝,被喚作女孩,這讓她平靜了下來。她發現自己正與瓦爾特福格爾太太面對面坐在床上,瓦爾特福格爾太太從抽屜里拿出家人的照片,一張張翻給斯塔看。
「『淘氣黑箱』真的是個箱子嗎?」我坐在https://read.99csw.com她身邊,為她被關在黑箱里而憤怒不已。
但斯塔一動不動地坐著。
「還有我姨媽,」塞萊斯汀說,「她現在經常去那兒。」
多特清晰地回憶起了那種可怕的感覺,便不再往下說了,至少我當時是這樣想的。「裏面很黑,很黑。」她輕聲說,眼神絕望、冷淡。她為求安慰,把一整塊餅乾塞進嘴裏,而在咀嚼時又伸手去拿另一塊。但我很少糾正她的不當行為,實際上,我盡量不對她說「不」。這個字眼如同電擊,能讓她如雷神般震怒。「不」字讓她身上的電壓升高,只有當電流從她傳到我們身上后,她身上的電壓才會降低。我默許她再往嘴裏塞一塊餅乾。我想到了沙姆韋,她懲罰學生的方式讓我脊背發涼,就像讀小說時那樣。
「我們要把它送給真正需要它的人,」塞萊斯汀說,「這張輪椅太貴了,不能用來當玩具。」
「別賣關子了。」我有些惱火地說。
路易斯和精神病科醫生都向斯塔解釋過,一號病房是間療養所,專為那些很有希望重返社會、正常生活的病人設立。斯塔之所以被送到這兒,是因為四個月前她假裝失聲,從那以後路易斯和鄰居們只能看她的嘴型猜意思。她漸漸喜歡上別人彎腰湊過來,察言觀色。她太喜歡這種交流方式了,以至於後來真的說不出話來。現在,當她張開嘴,試著用平常的語氣說話時也發不出聲音了。但如果她來州立精神病院,就有可能被治好,或許能大聲說話。精神病科醫生也這麼說。
我一勺一勺將咖啡粉倒進咖啡壺,煮一壺濃咖啡。我不想轉身,因為在把沙姆韋老師塞進玩具箱之後,我無法再為自己辯解,即使辯解了,也找不出什麼可信的理由。我站在那兒,手拿勺子,不由得想到沙姆韋把事情告訴警察時的樣子——她瘦削的臉頰抽|動著,扁平的藍色貝雷帽煎餅似的攤在她那小精靈般奇怪的髮型上,讓她看起來很正直。
「睡著了嗎?」老太太輕聲問。
「那個紅箱子是在教室後面,在鍾下方。沙姆韋老師每次都可以關好幾個小孩在裏面,她把你推進去后就『砰』地合上蓋子。箱子很大,木頭做的,裏面有許多碎片。」
「哦,情況已經很糟了,」塞萊斯汀不悅,氣憤地從我們身邊大步沿車道走回肉鋪,「昨天你的寶貝侄女打掉了一年級同學的一顆牙。」
「塔普太太,您得大聲說出來,」護士說,「我們可不讀唇語。」
香水中微弱的花香那麼純粹,那麼自然,那麼怡人。因為特別喜歡這種香水的氣味,斯塔還特地種了鈴蘭花。
「等一下,」我正描述箱子里的碎片如何刺傷孩子們的手時,塞萊斯汀打斷了我,「你說的是『淘氣黑箱』嗎?」
多特抬起頭看著她媽媽,我看出了她眼神里的哀求。我以為她的臉頰是因為突然傷心而通紅,但事實上那也許帶著挑釁意味。多特說不出話來,所以我開始為她辯解。我不忍心看她遭罪,於是靈活地從塞萊斯汀身後伸出手拽住多特的手腕,穩穩地把她拉到我面前。
斯塔任由路易斯把自己領上前門的台階,走過雙層玻璃門,兩層玻璃之間似乎嵌著鐵絲,最後進入走廊。走廊的牆是深綠的,地面鋪著黑綠相間的拼花瓷磚。他們朝一位穿著柔軟的白色家居便服和毛衣的胖護士走去。
「你什麼意思啊?」塞萊斯汀問,「什麼叫『有時這樣更好』?」
「拉塞爾,」我說,「我真的為你感到難過。」
多特斷奶時塞萊斯汀沮喪了好一陣子,我卻暗自高興,這是多特邁向獨立的一大步。多特長牙了,一顆顆平整的小白牙忽然一起蹦出來,兩顆上門牙之間有條寬寬的縫隙。她學會了咧嘴笑,伸展四肢,還能穩穩地站著。不久后,我們開始擔心她在我們忙碌時扯下桌上的刀,或被卷進機器里,於是只能將她拴在安全的角落。但她解開身上的結后,跌跌撞撞地走向沸水爐或冰庫這類危險的地方,拖都拖不住。我已將「科茲卡肉鋪」更名為「肉鋪」,這兒可不是小孩玩的地方。我常擔心宰好的半頭豬會掉下來砸到她,擔心她會爬進牛棚,被遲鈍的小母牛踩在腳下。但她和她爸爸不一樣,她爸爸總能帶來災難,而她能抵擋任何傷害。罐頭落下來,正好從她身邊擦過,她看都不看就能安全地跨過排水的明溝。
「像是她會幹的事,」塞萊斯汀說,「我正在努力讓她知道什麼是謊話,什麼是真話。」
這時,多特開始撒潑。她先是低聲尖叫,而後震耳欲聾地咆哮,我和塞萊斯汀一起朝門外走去。
斯塔突然對這位老太太生出一絲憐憫。儘管牆面依舊刺眼可怖,儘管長途跋涉和焦慮讓她筋疲力盡,但她還是保持微笑。瓦爾特福格爾太太慢慢把照片收起來時,臉微微紅了。
她竭力想讓路易斯明白自己不想住在這兒,而想回家。
我喜歡為哥哥辯護,並不是因為他在乎我這麼做,也不是因為他曾為我說過好話,只是單純出於血緣關係。他意外地讓我和多特之間多了血緣關係,或許我因此心存感激。
斯塔倒吸一口氣,轉過了身。瓦爾特福格爾太太沒注意到斯塔,她把一縷散開的銀髮重新紮好,捋平連衣裙。
「我們走吧。」我突然說。多特非常高興,拉塞爾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都沒瞥一眼多特。多特站起身,撣了撣屁股上的灰,向卡車跑去。我彎下腰,看著拉塞爾,至少得道個別吧。
因為拉塞爾一直不說話,或許更糟的是他開口說話了,所以我探望他后渾身發抖。他張開嘴巴,一串串母音傾瀉而出,急促的聲音折磨著我。我竭力理解他發出的聲音。我拿了一罐果汁給他,把報紙遞給他。我指指衛生間,又把坐在輪椅上的他推到窗邊。我努力琢磨,幾乎窮盡了病房中的各種可能性,最後,他卻情緒低沉,一言不發。他向我身後看去,陷入了我無法進入的無聲世界。
「畫得不錯。」我摸著畫說。
我和塞萊斯汀推開茶杯,站了起來,準備隨時衝過去。我們滿臉擔心,看起來傻乎乎的。伊萊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們。
「等等,」路易斯看著她緩緩嚅動的嘴唇說,「我沒明白,你再說一遍。」
「我當然知道……瑪麗,」她說這話時表情古怪,「……那不是個真正的箱子,只是黑板的一角,如果學生說髒話或無禮時,老師就把他們的名字寫到那個角落裡。」
護士從護士台後面走了出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斯塔:「塔普太太,下周您才能住單人病房,目前先和瓦爾特福格爾太太合住吧。」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我說。但事實上,他已瘦得皮包骨頭。他身上乾乾淨淨的,衣服熨燙過,但與四年前相比,他瘦了很多。我轉身離開時,塞萊斯汀正在大聲和他說話,孩子氣十足。
「有時姑媽去接更好。」
「您女兒嗎?」
「字條給我。」塞萊斯汀堅決地命令道,她立刻伸出手,擺出一副家長必須有的嚴厲姿態;而多特將雙手伸進口袋,脖子通紅,不願抬頭看她媽媽的眼睛。
她並不是真的在和我說話,也不是在問我。她沒看我,而是看著道路兩邊整齊的莊稼。車不斷前行,無邊的田野不斷倒退。
「省省力氣吧,」我對著下面大喊,無比滿足,「現在你在『淘氣黑箱』里啦!除非你答應以後不再那麼干,否則我不會放你出來。」
「好,」他說,「說說您的理由。」
「你真該看看她當時的樣子!」我突然大笑起來,但在塞萊斯汀看來我不該笑。我轉過身時,她已離開了。從第二天起直到夏天來臨,她都拒絕和我說話,只回答「是」或「不是」。等這件事平息時已經到了暑假。
我們默默開了二十英里。我以為多特會對拉塞爾的事刨根問底,但她似乎不感興趣,低頭睡著了。塞萊斯汀也沒說話,等我們回到通往阿格斯的岔道上她才開口。
「我想她們正把拉塞爾架上輪椅吧。」塞萊斯汀說。
「那最好。」她從我手裡拿回圍裙,系在身上,「去吃點心吧,去吧。我把店裡收拾一下,回家后再問個清楚。」
她組裝輪椅時我也在場。塞萊斯汀六月一日才重新和我說話,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故意選在那天,而在那之前都只用一個詞回答我的問題。六月的第一天,她打電話給我,將對多特近來的觀察和她有趣的行為講給我聽,這些塞萊斯汀積攢了許久。我是阿格斯唯一能聽她傾訴而不會失去興趣的人。阿格斯人記性很好,他們一直覺得塞萊斯汀古怪,甚至名聲不好,因為她生孩子時歲數大了,而且直到孩子出生那個輕浮的男人才願意娶她。阿格斯有對郵遞員夫婦,他們認真查看每封信件,有次通過熏熱氣打開了幾封裝有銀行對賬單委託書的信封,被抓了現行。他們到處說卡爾很少來信,還說他寄給多特的包裹都奇奇怪怪的。
除此之外,我沒多想,更不會想起她曾威脅要把我抓起來。但她真的報了警,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了警察,列了份表現不好的學生名單,還認定我就是其中一位學生的母親。
「拉塞爾舅舅會喜歡這張輪椅的,」塞萊斯汀把她女兒叫回來,「你和我們一起送過去,算你送他的。」
一號病房的窗戶都是普通玻璃,沒裝柵欄,也沒上鎖,路易斯說。他們望著窗外開闊的草坪,時值早春,小草正由枯轉綠。門廊裝著紗窗。「天氣暖和的時候,你可以坐在那兒,」路易斯說,「就像在家一樣。」他伸出雙臂摟著斯塔,凝視著她的臉。兩人站在州立精神病院不遠處的一棟低矮的磚樓前,但斯塔既沒看窗戶,也沒看著路易斯。
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九-九-藏-書,插了句話。
塞萊斯汀取出肉凍:「您介意我把肉凍放進冰箱嗎?」
「哪個姨媽呀?」
「不知為什麼……」她欲言又止。
塞萊斯汀一組裝好輪椅,多特便分心了。多特跳上輪椅,操控它,在煤渣車道上開過來開過去。塞萊斯汀走上台階,坐在我旁邊。
「好像不難啊。」我假裝忙著將量好的咖啡粉倒進滲濾式咖啡壺的濾紙簍中。或許我自己也分不清謊話和真話,至少我不知道這個小插曲代表了什麼。現在沒法清楚地回憶起當時的一切,但我相信這個關於沙姆韋老師「淘氣黑箱」的插曲使得我和塞萊斯汀第一次統一戰線對付多特,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上當了。
「那你把我替你寫的道歉信給沙姆韋老師了嗎?」塞萊斯汀質問道。
住手!她努力喊出聲來,把我的東西放回行李箱,我要離開!
「好吧,」最後他還是開口了,「難道這隻是場大誤會嗎?」
我們親手把她想要的遞給她。她咕咚咕咚喝完牛奶,尖叫,把奶瓶一下子扔在地上,咬塞萊斯汀,用力扯下自己頭上的塑料發卡,還將頭髮連根拔起,然後交給我們一簇頭髮。對她而言,自己的傷似乎不值一提,因為我們傷得更深。要是她頭上起了禿斑,膝蓋擦破皮了,或者前額腫得發紫,我們比她還吃驚。看著她成長,我們感同身受,彷彿又經歷了一遭童年。
伊萊向塞萊斯汀走去,伸出手同她握手,然後大門開了,弗勒走了出來。塞萊斯汀只告訴過我,弗勒以前為皮特姨父干過活,且精神不正常,但弗勒給我的第一印象卻很正常,舉止自然。她站在拉塞爾身邊,手搭在他肩上,也許是想讓拉塞爾鎮定下來,可拉塞爾似乎沒注意到我們。弗勒骨架大,人卻很瘦,身形像塞萊斯汀,臉長得像坐牛酋長似的。她的眼睛細長,很是警覺,嘴巴寬大,穿著蓬鬆的藍色花紋家居便服,像套了箇舊沙發套。
「我也可以教你吹木管樂器。」我邊說邊吹馬唐草的空莖桿。
「走吧,」路易斯邊說邊嘆了口氣,領著斯塔走上通往入口的人行道,「我們去看看你的房間。」
「沒有字條。」多特終於開口說。
因此,羅納德·洛夫捷克警官第二天就來店裡了。羅納德體形高大,神色憂鬱,雙肩微微下垂,似乎不太敢與罪犯對峙。這幾年,甜菜被引入小鎮,他的工作也越來越不好做。煉糖廠的建築工人在酒吧喝酒鬧事,柏油運輸工在小鎮邊的輔路上安營紮寨。他正想查查小學里發生的口角呢,不過,他不太想進入肉鋪。以前他瘋狂又無望地追求過斯塔,最後卻輸給了吉米,所以即便來斯塔曾經住過的地方也會讓他傷心。他追斯塔時,會寫信給她,送她黃色小盒子裝的惠特曼巧克力。不過為了讓斯塔保持身材,那些巧克力總被我和弗里茲吃了。他的出現讓我想起那些巧克力,甚至想吃上一塊。但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他正皺著眉頭描述沙姆韋老師那件事,沒有直視塞萊斯汀,似乎擔心看著她會讓她覺得自己正在被指控。
「這不是『淘氣黑箱』,」她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黑板上那個才是。」
伊萊走了出來,慢慢地扶著拉塞爾站起來,動作溫柔、嫻熟。
「你每晚都往箱子里裝滿玩具嗎?」我轉過身,質問沙姆韋。
「你怎麼運過去呢?」我問,其實我心知肚明,用我的卡車運送。塞萊斯汀知道我明知故問,她若有所思地看著院子盡頭的輪椅。
「我是塞萊斯汀,能看看我嗎?認出我來了嗎?」
多特停了一會兒,但很快又啟動了輪椅。她決定趁現在先玩個痛快。塞萊斯汀嘆了口氣,用力拍打著膝蓋,站了起來。
「這張輪椅可以前進或後退,」塞萊斯汀說,「真不賴,真不賴。」
塞萊斯汀提著肉凍和長而硬的熏香腸朝拉塞爾走去,露出熱切的笑容。塞萊斯汀雖然邁著大步,但心裏肯定無比緊張,因為那幾條狗已從多特身邊躍過,齜著牙圍住了塞萊斯汀。塞萊斯汀停下腳步,接著突然將熏香腸往下一甩,重重地砸在體形最大的那條狗的鼻子上,同時大喊:「滾開!」
「你敢出來,我就用這個砸爛你的頭!」我警告她,希望能嚇住她。但我剛站起來,走到教室前面想推她的書桌時,她就跳了出來。紅色的蓋子向後摔到地上,她跳了出來,黃褐色的外套和尖頭黑皮鞋仍然整潔,只是藍色貝雷帽被微微壓扁了。她彎下腰,撿了塊類似的積木,舉著它慢慢向後退到教室門口。我繞過她的書桌,撿起自己剛扔下的積木。我們以同樣的速度移動,以這樣奇怪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走過大廳,穿過前門來到操場。到了操場后,我再也無法教訓她。她走向放學后留在操場上玩耍的那幾個孩子,混入他們中間,急切地說著什麼,於是我離開了。但離開時我確信自己已替多特報了一箭之仇,給了沙姆韋一次難忘的教訓,也為阿格斯所有的孩子做了一件好事,畢竟他們生命中必有一年會落入沙姆韋手中。
伊萊過於自我封閉,以至於一半親戚都不知道他很在意拉塞爾。拉塞爾因被授予多枚獎章而名聲大噪。伊萊前往聖阿德爾伯特醫院,在弟弟的出院表格上潦草地簽下喀什帕這個印第安姓氏,這是他唯一勉強會寫的一個單詞。當時,有個住在保留地外、在醫院服務台工作的堂妹在場,她說自己和其他人一樣感到驚訝。那是伊萊第二次離開保留地——為了接拉塞爾回家。伊萊家有兩個房間,拉塞爾就住在那兒,他睡覺時身體筆直。伊萊給他洗澡、換衣服,天氣好的時候把他推到未經修整的院子里,任他打盹兒,院子里有幾條毛髮不整、如美洲豹般瘦削的狗保護著他。
他低頭盯著我倆的手。我的手很粗糙,厚厚的指甲開裂了,疤痕遍布。他棕色的手乾澀、修長。他想把手從我的手中掙脫,卻一點也動不了。我感到他的憤怒由內而外無聲地爆發了出來,我甩開他的手,站了起來。我沒道別,就開著卡車回去了。一路上,我為自己犯下的錯感到羞愧。我假裝不喜歡握他的手,或純粹是被他吸引了,就像多年前的夏天,我撫摸戰爭在他胸膛留下的疤痕一樣。但其實,我抓住他的手時滿心激動。後來沒過多久,拉塞爾就搬去伊萊家了。一晃六年了。
「進來吧。」她邊說邊招呼我們從她身邊進屋。
第二天早上,我到店裡時,塞萊斯汀正在用報紙包好肉凍,再用橡皮筋扎住。我猜我們會帶肉凍去,外加一根香腸,如果有烤好的單層大塊蛋糕,也會一起帶去。我們每次探望別人時,總由我提供帶去的食物。我從雜貨架上拿了幾袋薑餅,回到房間,繫上頭巾,隨時準備出發。艾德里安留下來看店,一切準備工作井然有序,沒什麼特別的。多特一直在外面和我的幾條狗玩耍,臨近中午才回來。她坐在我們後面。我們的送貨卡車是全封閉的,看起來像廂式貨車,前排座位後面整齊地鋪著軟膠枕頭,輪椅放在多特旁邊。我們就這樣出發了。離開阿格斯路程還未過半,多特便坐在軟膠枕頭上,頭壓著胳膊,沉沉地睡著了。
伊萊有台很大的老式冰箱,佔了半面牆,冰箱表面已經泛黃。冰箱門上貼著一幅舊畫,是鉛筆畫的鹿,那幅畫看上去被重新貼過好幾次。
斯塔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嚅動的嘴唇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等她終於能將目光從牆上移開時,卻發現路易斯已經走了,自己的最後一件衣服正被護士放進鋼製衣櫃。
「我覺得應該可以,但可能要等到七點。」護士說。「把她帶到那邊去。」她吩咐護工。護工是個矮壯的小夥子,扎著一個黑色的短馬尾辮。他站起身時還樂不可支地聽著早間氣象播報員說的笑話。他以為斯塔非啞即聾,於是誇張地做各種手勢,示意她跟著自己走。沿走廊走了一會兒后,他用鑰匙打開存放藥物和電話的辦公室,拿起聽筒遞給斯塔,又搖了搖頭。
「你不會報警的,沙姆韋老師,」我思考片刻后回答,「我會把『淘氣黑箱』的事告訴警方,他們會弔銷你的教師資格證。」
「哦?」他只驚訝了片刻,沒有深究。「很遺憾。」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我堅定的語氣使他沮喪。他雙眼濕潤,神色失望,問是否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我面臨的指控。
我指著箱子,然後提起箱子一頭,倒出了所有玩具。積木、消防車、塑料娃娃傢具和顏色鮮艷的橡膠圈撒了一地。我鬆開手,空空如也的箱子砸在了地上。
我沒法回答。我想起了多特熱切的臉龐、無聲的懇求,以及閃爍著的羞恥的淚光,這一切都欺騙了我。
「弗勒,你知道的,我媽媽去世時,她來過這兒。」
我想,興許是她的大嗓門嚇跑了厄運。一旦她發現自己擁有的一切,就變成了一個愛提要求、難以滿足的小霸王。隨著時光流逝,我們會把她培養成一個自私的女孩,這點我們心知肚明。她學會的第一個詞是「再來點」,她在我們的溺愛下從不滿足,越長越胖。我們小時候經常吃不飽,現在卻捨不得讓她少吃一口。塞萊斯汀想教她學規矩,教她說「請」,但沒能教會她如何正確地使用這個詞。多特咆哮道:「請再來點!」眼睛瞪得像紐扣一樣大。
「我去接她吧,」我主動說,「有時這樣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