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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Chapter 11 1964年

Part 3

Chapter 11 1964年

「我將扮演耶穌的父親約瑟,」她宣布,「我們最近一直在為下周的聖誕節戲劇演出排練。」
「我要走了,」她說,「肉鋪的門沒鎖,狗沒拴。」
我只要想到她那奇怪的吉露果凍沙拉就來氣。麥麩曲奇,單層蛋糕,燉的動物肝臟,瑪麗做的都是奇奇怪怪的東西。我不想讓她糟糕的廚藝影響別人對多特的看法。
房間里安靜下來,我也睡著了,醒來時已不知幾點了。下樓時,我看到瑪麗正坐在燃氣暖爐旁,一手拿著黃油麵包,一手端著一杯淡咖啡。我看了看表,已是午夜了。
「她從禮堂後門逃走了。」一個修女抿著嘴回答。
瑪麗咣當一聲摔倒在地,我愣了一下,然後立刻去扶她起來。但她沒受傷,甚至似乎對多特所做的一切感到格外高興。她推開我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一天夜裡,瑪麗打電話告訴我明天不用開車去上班了。然後電話那頭的她屏住呼吸,等我問她為什麼,於是我便問了。
我能感到多特在我背後做鬼臉,這是母親的直覺。
映在她臉上的火焰看起來再平常不過,卻非常耀眼。瑪麗最近開始每天戴不同顏色的頭巾,今天戴的是白色的。她明黃色的眼睛眼角上挑,臉頰上毛細血管密布,像是用線縫合的針腳。如果你原先不知道她是女的,那光看外貌完全看不出她是男是女,別人或許會以為她就是著名的切洛先生本人。
幾天來,阿德萊德都沉默寡言,從卧室的小窗望向被雨水打濕的樹葉時總是一副沉思的模樣。她這是在警告奧瑪她要發脾氣了。她不是生奧瑪的氣,但不管怎樣,她的怒氣像雨水一樣越積越深,奧瑪擋也擋不住。每當阿德萊德情緒失控時,奧瑪就退到一旁,任她拍桌子、踢東西、罵人、砸電視,只要她能平靜下來,做什麼都行。
我無助地舉起雙手,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一切,但為時已晚。
「多特。」我一邊敲門一邊喊。
奧瑪踏進銀色的大露台。陽光透過棕櫚樹,灑在露台上,吸引了來參觀當地景點的遊客。他進去時,鳥兒都伸出爪子騰空而起,先在半空中盤旋,而後飛到固定在混凝土裡的枯樹枝上,磨自己的喙。鐵籠有著高高的拱頂,黑色的輪廓與珠灰色的天空形成對比。院子那頭,阿德萊德開始發脾氣了。奧瑪沒回頭,但阿德萊德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尖叫,這讓奧瑪心裏很不是滋味。有時,在捕魚船上,奧瑪的朋友會把兩條雜魚穿在同一個鉤子上,然後扔給海鷗。他們看著飛來的海鷗匆匆吞下雜魚時被鉤子穿住,最後糊裡糊塗喪了命。這一幕讓奧瑪覺得他和阿德萊德也如同被惡意綁在一起的兩條雜魚,他對她的疼痛感同身受,卻又無能為力。
我背過身,陷入了沉思。她已如此深入我女兒的內心,到什麼程度才會停下呢?如果多特離家出走,我想她可能會跑去鎮上和她姑媽住在一起,那麼瑪麗就大獲全勝了。她會辭了我,不讓我去肉鋪。我得雇個律師才能將女兒贏回來。這太不公平了,我永遠唱黑臉,督促多特完成作業,而瑪麗卻和她有說有笑,允許她晚睡,以至於她上課打瞌睡。我要想方設法讓多特吃青豆,幫她洗脖子,而瑪麗卻看著她的手相,說一些哄她的謊話。我缺乏母愛,因而渴望做一個好母親。我小時候多希望能有個媽媽告訴我該怎麼做,而現在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著多特。我一直都在,反而讓她覺得乏味了。我特意做了漢堡配燉菜當晚飯,而瑪麗卻手邊有什麼就吃什麼。
但事實是三天之後,我就坐立難安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多特和我已形成一套生活習慣,而瑪麗頻繁地舉辦讀書會打亂了我們晚上的安排。她又去圖書館借了她最愛的那本書,那是一本關於手相的書,作者是切洛。瑪麗研究手相好些年了,我已厭倦了。我知道自己的掌紋代表著什麼。
「丫頭!」我鬆了口氣,大叫著跑上前去,但瑪麗搶先了一步。
「華萊士肯定留下來向那些家長解釋了,」我找話說,「修女們一定會想辦法讓演出成功的。」
我覺得他們選我女兒扮演耶穌之父是個糟糕透頂的主意。我看了眼多特,想象她戴著長長的灰白鬍子,穿著粗布長袍的樣子。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木匠約瑟舉起木槌的影子。我嘆了口氣,勉強微笑一下。我不得不承認,她能演得很傳神。
「我來輔導你。」瑪麗隨即說。於是她倆進了廚房,留下我一個人。有一陣子,我聽到她們邊翻多特的書邊發出笑聲。我能肯定她們正在嘲笑我,並且我以後還會這麼想。晚上,瑪麗睡多特的床,多特則倒頭睡在一張簡易小床上。我快要睡著時,聽見她倆在竊竊私語,不過我不會叫她倆安靜下來,因為我知道瑪麗不會聽我的。
但瑪麗不再聽我說話,她正在為多特看手相,儘管此前她已看了無數遍。但多特對此樂此不疲,現在她正讓瑪麗從手掌里看看自己未來丈夫的名字縮寫。多特還不到十一歲,但已不止一次墜入情網。看到她瘋狂暗戀卻得不到回應的樣子,我真於心不忍。https://read.99csw•com為了吸引注意力,她練就一副低沉、洪亮的大嗓門。她像我一樣,骨架大、個頭高、下頜寬大,笑起來牙齒全露在外面。她太過熱情,嚇跑了其他孩子。為了得到男友,她撞倒他們,然後把他們的臉按在雪裡摩擦。為了和其他女生玩,她把她們連衣裙的腰帶和自己的綁在一起,拖著她們滿操場跑,直到她們答應傳紙條給她。
「我在鍋底貼了你的名字,」我說,「不過是我自己做的。」
「這才是我侄女。」瑪麗理了理頭巾說。
「哦,不,」我故作真誠地回答,「別住酒店,你住我們家肯定對多特有好處。」
「我猜你肯定要在吉露果凍沙拉里加蘿蔔吧?」
「那小子真欠揍,」瑪麗說,「真是一頭蠢驢!」
「吉露果凍沙拉。」
屋外,草上的露水已開始蒸發,棕櫚樹灰藍的葉子生機勃勃,隨著晨風陣陣搖曳。幾隻早醒的小鳥已開始不安分了,在圓形的鐵絲籠里跳上跳下,它們想展翅高飛,因翼展不同而扇兩次或三次翅膀,又落到籠子的另一邊。每天早上它們都要挑戰籠子的極限,體驗一下籠子的大小和形狀,然後才老實下來,唱唱歌,吃吃食。它們的腦袋太小了,小得像表芯,雖然精準卻不好使,學到的一丁點知識睡一覺就忘光了。
「怎麼了,多特?」我問。
我的心怦怦直跳,擔心多特會被絆倒或說錯台詞,但她沒出什麼岔子。
但奇怪的是,她沒再爭論,而是早已轉身上樓,爬到床上。
「我也這麼想。」她眯起眼睛盯著我,那種眼神通常只用來對付想賒賬的顧客。但想佔便宜的是她,而不是我。她想和我住在一起,這樣就可以讓多特慢慢喜歡上她。這我能理解,畢竟瑪麗孤身一人,但瑪麗讓多特喜歡她的方式令我不滿。比如說,華萊士·費弗也喜歡我的女兒,但他從不會像瑪麗那樣插手我和多特的私事。
「好吧,哪一種呢?」她回道。
「什麼?」我嚇了一跳。
「好吧,你聽好,」我說,「那道甜品是以你的名義送去的。」
觀眾在低聲議論,幾個孩子的爸爸笑得前仰後合。約瑟聽到了那些嘲笑自己的聲音!多特使勁把繩子從驢的手裡扯回來,但演驢的小男孩又伸出手,直接把約瑟的棉線鬍子拽了下來。
「我給你們留了座位,」她說,「就在前排,快來,不然就被別人佔了。」
我抓著瑪麗的胳膊,把她拉到後門外。
她猶豫不決,不願直視我的眼睛,不知要不要投入我的懷抱,她終於緩緩向我靠近。但瑪麗擋在我們中間,跪了下來,關節響了一聲,又突然衝上去,窒息般地緊緊抱住我女兒的上半身。雖然抱著多特的是瑪麗,但我並不計較,因為除了多特的悲傷,我什麼都感受不到。但多特突然奔向我的懷抱,像小野牛一樣把瑪麗撞倒在地,摔得她眼前發黑。多特隨後衝上樓去砰地甩上了房門。
我們都安靜下來,多特大聲說了起來。
「我只想看看你智慧線的島紋是不是縮小了,」她對照著書說,「這可能預示著腦瘤或突發中風。」我們圍坐在客廳的燃氣暖爐旁。我看著藍色火焰倒映在窗戶的網格陰影上,告訴瑪麗,燃氣暖爐中躍動的火焰比切洛的書藏著更多的奧秘。

塞萊斯汀·詹姆斯

「等一等,」瑪麗邊說邊攔住我,「她正傷心呢。」
「過來呀,我的小驢。」約瑟咬牙切齒,憤憤地對驢說。她拉住拴在驢脖子上的繩子,可能太用力了,驢頭底下竟然伸出一隻手,出人意料地把繩子從約瑟手中拽了回去。
瑪麗安靜了下來,滿心好奇。
那一晚,禮堂擁擠嘈雜。我在一片混亂中端著蓋有錫紙的平底鍋,和華萊士一起走了進去。但我還沒來得及像其他家長一樣把平底鍋放穩,瑪麗就看到了我們。她今天盛裝打扮,頭戴黑色無檐帽,帽子上綴著一個萊茵石配扣,身穿一條嶄新的人造絲綢連衣裙。衣服質地特別,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連衣裙那藍色的底料上布滿了黑色的標記,就像是史前人類用木炭寫成的。這些標記清清楚楚,似乎是文字,卻不好理解。我忍不住傾身向前,試著理解它們。
瑪麗並不擔心店裡的損失,因為說實話,現在肉鋪的生意並沒有皮特和弗里茲打理時那麼好。這怨不得瑪麗。甜菜種植興起后,提供便利的一站式服務的超市漸漸流行起來,我覺得這種模式能吸引顧客,但瑪麗不以為然。無論如何,這次火災是翻新店鋪的好機會。要不是火災,她根本翻新不起。瑪麗興奮極了。還沒收到理賠金,她就叫來工人們開始重新裝修肉鋪。熏肉室被燒出一個洞,裏面的電路也燒壞了。瑪麗運氣好,她住的地方只不過牆面上有幾處被煙熏得發黑。裡屋滿是煙味,鎚子咚咚作響,灰泥遍地,工人走來走去,她不想住在那兒。於是她跟我說,她更願意和多特一起住在拉塞爾的舊房間,要是我不介意,就這麼安排吧。
「哦,」瑪麗仔細地看了我一眼,「我總可以住到福克斯酒店啊。」
「我得把它賣給制膠廠,我的家人正挨餓呢!」男孩悲傷地回答。
屋內靜了下來,空蕩九*九*藏*書蕩的,奧瑪起身離開大鐵籠。鳥兒在他身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全然忘記了他的存在。天空低沉壓抑,氣溫升高,毛毛細雨落在皮膚上,留下一絲餘溫。他聽到阿德萊德在掃地,就停在門外等待,直到聽見兩次倒簸箕的唰唰聲,才走進去。阿德萊德站在廚房中間,腳流著血,頭髮被金屬髮夾緊緊夾住,身上的白色長裙像蓬鬆的積雲般垂下。二人四目對視,只見阿德萊德嘴唇慘白,滿臉恐懼。她拿起一隻咖啡杯,顫抖著倒滿咖啡,奧瑪從她手裡接過杯子,以免咖啡濺出來。
「我的名義?」她來勁了。
「吉露果凍沙拉。」瑪麗注意到我的眼神后說。我看了看多特,盡量顯得通情達理一些。
瑪麗一臉無辜,說以為自己做好帶過來能省去我的麻煩。她說我太忙,所以她來做這道她拿手的沙拉。我沒表示感謝,因為她越俎代庖,而且還有一個原因:她明知我不喜歡她的吉露果凍沙拉。我之前對她說過。她竟然在裏面放核桃,還有碎芹菜、通心粉、洋蔥和小棉花糖,最糟糕的是她還放蘿蔔片。
她披上外套,走了出去。我佇立在門口,看著她的車尾燈在黑夜裡漸行漸遠。我幾乎從未設身處地地體會過她的心情,但現在我能體會到了。她一個人坐在卡車狹小的駕駛室里,搖搖晃晃。今夜這麼冷,即使戴著花哨的薄手套,她也只能單手駕駛。她要邊開車邊向手心哈氣,兩隻手就這樣不斷交替。從我這兒到阿格斯有三英里遠,路況很差,路面結了冰,坑坑窪窪,非常危險,我望著她的車小心翼翼地駛遠。紅色的車尾燈在遠處的路口閃了一下,然後消失了。
「一定不會殺它,」多特說,「我們只騎著它穿過沙漠,前往埃及。」
「你開車,我們去找她,」我說,「別擔心,她肯定穿了靴子。」
結果,她整個十二月都住在我家。
我們開著車,在阿格斯街上緩緩前行,來回尋找多特。新街太多了,有時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們把車往回開,在瑪麗家停了一會兒后,就直接回了家。我們到家時發現多特正裹著毯子坐在客廳的咖啡桌上,赤|裸的雙腳挨著取暖器。她穿的那雙紅靴子正晾在塑料墊子上。
「不用特意等我,」我在她出門時對她說,「你到了禮堂就找座位坐,到時候人很多。」
「要我過去嗎?」我問。
「我為你自豪,」我對多特說,「我當然會到場。」
我告訴她:「我不介意。」
台下的家長發出「哦」「啊」聲,有幾位好像被嚇到了。那頭驢似乎不太討喜。它的皮是染了色的粗布和毯子做的,看起來就像被蟲蛀過,兩隻耳朵一長一短。瑪麗絕對是唯一一個對這頭驢有好感的人。她附在我耳邊低聲說:「瞧這驢,真神氣!」
她慢慢鬆開了拳頭,彷彿手裡的沙子正緩緩落下,她的身子沒那麼沉了。暖氣片在牆角微微地顫動。這周,多特的房間里鞋襪成堆,一股被丟棄的舊洋娃娃發霉的內襯的味道,還有她那隻寵物倉鼠藏身的木屑散發的味道。聞起來像她給壘球手套上的油,像她噴在頭上的紫丁香花香水,也像積在窗戶和窗檯間的冰冷的沙塵。那是多特的味道,像新生的樹皮,清新而苦澀。那是我無論到哪兒都熟悉的味道。
「忘了告訴您,我們演《聖驢》。」
「我討厭驢。」她彷彿在自言自語。
「我一會兒去找你。」我將華萊士推到她身旁,讓華萊士和她一起去。所幸的是,她急於佔座位,沒注意到我準備的一鍋菜,於是我趕緊把它放到其他菜中間。我跟站在後面整理紙杯的老師們打了招呼。今晚,連沙姆韋老師也露出愉快的笑容,不過她的目光對著人群,在瑪麗帽子上那閃閃發光的萊茵石配扣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流露著一絲警惕。
多特從浴袍口袋裡拿出一些由鋁箔做成的大銀幣交給男孩。
多特洗過澡后,精力充沛,穿著羊毛睡衣下樓。今晚她無比興奮,因為晚了一小時睡覺,宣布了自己擔任主演的消息,並且我們還答應了去觀看她的演出。我不忍心掃她的興,但片刻之後她卻出人意料地給自己潑冷水。
「不是他。」多特失望地說。她盯著自己的手掌,好像能用目光改變那些紋路。
為了打發時間,他開始想象阿德萊德發完脾氣、恢復正常后的情形。他們手牽手,站在前院里藍花楹花叢後面,嘲笑遊客說的傻話;她玩紙牌贏了他,瀟洒地攤開手中的牌;她把在門口車道上找到的一塊平滑得發光的小石頭放到他臉頰邊;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給他一塊香皂;她喂他一瓣熟透的橙子;她遞一份報紙給他。他想象著他們緊緊蜷縮在那張有點凹陷的舊床上,酣然入睡。
修女們拿多特沒辦法,我也束手無策。於是我做了件錯事,對多特有求必應,直到一無所有。我想成為一個自己兒時不曾擁有的好媽媽,讓多特不至於淪為我這樣的女兒。我從多特身上看到了太多自己的影子,我了解她的感受。我比男生都高大,但從沒像多特那樣將他們打暈。
「多特呢?」瑪麗的聲音太大,大家都轉頭看著她。
「我看到一個S,」她沉思道,「然後一個J。也就是……S.J.。」
天沒大亮,醒來后奧瑪發現阿德萊德不在床上,便溜下樓來,暗中觀察她的情緒,發現她正在餐桌旁喝著可可飲料。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皮膚變得蒼白如紙,頭髮也是如此,如一圈顯眼的光暈。她的嗓音依然清澈,腰肢依舊纖細柔軟,四肢靈活,反應靈敏,說話鏗鏘有力,犀利的眼神常使來看鳥的顧客不寒而慄。read.99csw.com現在,她身穿一件白色的寬鬆長袍,顯得鼓鼓的,她用一支削尖的鉛筆戳著盆里的一棵小翡翠木。奧瑪看了一會兒,就溜上樓去穿衣服了,然後從屋后破舊的樓梯下到一樓。
多特遞給我一張摺疊起來的油印通知,是老師發的。上面寫道,學校將在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舉辦聖誕節戲劇演出,邀請家長們參加,同時可以帶上自己的拿手好菜或甜點,演出結束後會有一個百樂餐。通知下面有條虛線,我需要寫上準備帶去的菜,但虛線上已寫了吉露果凍。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含混地說了些什麼,便推開門進去。她坐在自己的簡易小床上,屋裡漆黑一片,我坐到她身旁,貌似不經意地張開雙臂,緩緩將她攬入懷中。多特一動不動,但緊張得像一隻受驚的動物,可能隨時發起攻擊,也可能在飼養員的照料下變得溫順。我換了個手法,張開手掌,慢慢地撫摸著她。我先把手放在她頭髮上,又向下去摸她的脖子。她幾乎就甩開我了,可她做不到,她已沒法逞強。她急需我的安慰,被我摟緊時已無力抽身。她重重的頭靠在我肩上,我聞到了眼淚的鹹味和毛衣的餿味。她雙肩顫抖,我感覺自己的裙子濕漉漉地貼在大腿上,這才知道她在哭。多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聲音既刺耳又低沉。
「別擔心,」她說,「我沒事,主要是房子被煙熏得不輕。店裡全是保險損失評估員。」
一星期後,聖誕節戲劇演出的那天早上,天氣陰冷,天氣預報說今天仍不宜出行。多特一直興奮地轉圈圈,根本停不下來。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飯,開心地擁抱了我和瑪麗。我看得出瑪麗很感動,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才沒對多特說再見,也沒祝她好運。多特忘記梳頭了,蹦蹦跳跳地出門,看起來又瘋又傻。我才不管她剛才有沒有抱我,拿起梳子就去追她,一路踉踉蹌蹌,最後在公交車站抓住了她。
首先要打電話給華萊士·費弗,因為我車上的那個橡膠雪地輪胎已經腐朽,晚上路面會結冰,所以我需要他開車載我去。我不想坐瑪麗的車,因為我打算偷偷帶去一道特製的秘制沙拉。演出結束后,家長們餓著肚子前往禮堂後方,那兒的長餐桌上擺滿蓋著蓋子的各式菜肴,那時她才會知道我帶了什麼菜。很快,我便決定做瑪麗不敢做的事。我認為母親心生嫉妒後有權做些出格的事。我要讓所有奇怪的目光都投向瑪麗,而不是多特和她的母親。我們會吃光自己紙盤裡的食物,和華萊士·費弗聊天,對周圍撓頭、竊笑的人們視而不見。而瑪麗將會站在別處,獨自一人忍受恥辱。我不在乎,我甚至不打算觀看演出時和她坐在一起。
我突然發問,刺耳的聲音似乎在房間里回蕩。
「把作業拿到廚房去,」我說,「快點做完。」
所以,我面無表情地瞪了瑪麗一眼,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按了收銀機上的現金按鈕,添加了一份訂單。當我算出總額時,她轉過身來,恍然大悟。

觀鳥店

「他們越加緊干,你就能越早搬回家住。」我答道,無法抑制語氣中的期待。
「或許我能幫助您,」多特說,「我和我的妻子馬利亞,還有我們的兒子耶穌,想逃離希律王。如果您願意把它賣給我的話,我的妻子就能騎驢代步了。」
「那麼你告訴我,」說這話時,坐在椅子上的她為了表示強調而微微前傾,「孩子出生時,手掌就有特定的紋線。偏是那幾條紋線,而不是其他的。你怎麼解釋呢?」
「店裡著火了。」她的語氣有些得意。
然後她的神情突然變了。
我也很累,而且我引開了瑪麗的注意力,多特就只能獨自面對驢的問題。無論究竟是什麼問題,都該由我幫她解決,我該跟著她上樓,好讓她告訴我哪兒出了問題。但我知道,如果這麼做了,瑪麗一定會跟著我,然後插手多特的事。
我跑到樓上。
多特手臂肌肉緊縮,我能感覺到她有多用力。她的臉氣得發紅,發紫,繼而發白。她把木槌高高舉起!我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觀眾目瞪口呆。多特像立即要作出審判似的,乾淨利索地將木槌砸在紙糊的驢腦袋上。
「吵得我心煩。」她邊說邊包裝德式小香腸,每包香腸一磅重。
她戴著長長的用噴漆製成的假鬍子,頭上纏著一塊舊窗帘布,披著華萊士借給她的棕色毛巾布浴袍。她穿著我的涼鞋,看著就像《聖經》裏面的人物。我看到她手舉一把木槌。瑪麗自豪地點了點頭,我猜那木槌是瑪麗的舊羊首門環。我不喜歡那東西。我覺得約瑟就該拿施工工具,而不是用來宣判死亡的東西。或許因為這把木槌,多特看起來比教堂里的那些雕塑還肅穆,更加充滿力量。我知道,台上是我的女兒,但還是覺得那就是約瑟本人。傻笑的惡驢悄悄地靠近她,她雙腳分開,腳掌著力,擋住了驢的去路。瑪麗說多特喜歡這個演驢的小男孩,可我現在只能看到他的灰色長褲和破舊的黑鞋。多特抓住驢的脖子,把它舉起來,男孩的腿在半空中掙扎了一下。多特放下驢,對著驢的朋友說出了自己的台詞。
我也這麼認為。瑪麗猜他大概是新來的孩子,以前一定住那種六聯式的硬紙板盒。我告訴她,read.99csw.com從人類誕生那天起,孩子們就免不了掐來掐去,但總有一天就不掐了。瑪麗提到演出過後的百樂餐時,說自己找到了從未用過的秘密配方,家長們定會圍在自己那盤果凍前,一邊把盤子裝滿,一邊對那盤加了特殊食材的果凍讚不絕口。從多特房間出來后,我就一直半睡半醒,有些恍惚,於是想都沒想就說到了自己帶去的那道菜。
瑪麗咬著嘴唇,平時兇悍的眼睛此刻閃著柔光。她把手套揉成緊實的一團,很像短襪。她滿臉微笑地看著演出。小男孩正牽著他的驢,踏上前往制膠廠的漫漫長路。瑪麗最愛的悲劇元素正在禮堂中瀰漫開來。合唱團唱起輓歌,瑪麗的眼睛更亮了。
「我正要去你家。」她說。
她的臉頰泛著紅暈,眼睛炯炯有神,雙手抱著一個紙袋,裏面裝有華萊士的舊浴袍和我的皮涼鞋,其他服裝由修女們準備。寒風刺骨,我光著雙腿。路面很滑,凸起的地方上面的塵垢都結了冰。我給多特梳頭時,她很不安分,用手扯著身上穿的藍色絲絨外套的線頭。公交車救了她,門剛唰地打開,她就躥了上去。
「您再見到我時,我就穿上戲服啦!」她大叫著。
然後我要求多特穿上睡衣去洗臉,她說不要,我說不行。瑪麗退了一步,沒參与我和多特的爭論。多特又拖了一個小時,這讓她既興奮又滿足。後來,她邁著沉重的腳步緩緩上樓,高唱著最愛的頌歌,「啪嘍啪啪啪嚕」——這是其中一句合唱。聽著她在樓上走廊的腳步聲,我很滿足。儘管她不好對付,但我是她媽媽,是那個在聖誕節告家長書上簽名的人。但我不能對瑪麗這麼說,會顯得我愚蠢、太小心眼,誰知道我突然對她說出了更愚蠢的話。
那天晚上,我留瑪麗在樓下聊了很久。我仍然煩她,之所以拖著她聊那麼久,其實是為了不讓她打擾多特睡覺。直到她睜不開眼時,我才讓她上樓,她打著哈欠,累到幾乎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
驢前半身的道具瞬間掉了下來,驢頭飛了出去,摔得粉碎。聖約瑟像個罪犯一樣,洋洋得意地緊攥著木槌,鄙夷地站在那個一頭金色亂髮的男孩身旁,但男孩卻一動不動。這成了這部戲的最後一幕。
但我還是冷冰冰地說:「好,隨你吧。」
多特無疑在隱藏什麼。她坐在那兒,攥著假鬍子,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生氣,身體一直顫抖。她裹著毯子,垂頭喪氣,竟像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她傷心欲絕,臉色灰白,藍眼睛里沒有一絲憤怒,看起來既冷漠又陌生。
但第二天早上,我回想這個決定時不禁有些遲疑,因為瑪麗跟我說了一些我不知道的關於多特的事,不過當然了,要不是我昨晚拖著不讓她睡,恐怕也已經知道多特為什麼討厭驢了。
就這樣,買賣成交了。「聖驢」現在歸多特所有。多特想拍拍它那正在咆哮的紙糊的嘴巴。但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我後來只希望這場意外不會在我女兒的心靈上留下永久的創傷。那驢向後退縮,難道劇本是這樣寫的嗎?我心裏納悶兒,看看華萊士,再看看瑪麗。但華萊士對我聳聳肩,瑪麗眯起了眼睛,似乎早有預感。
「我煮了一壺咖啡,」瑪麗指了指廚房,「自己倒吧。」
「多特。」我張開雙臂說。
她朝我點點頭,便開車走了,眯著眼睛透過擋風玻璃上那一小塊防霜凍的塑料布看著前方。我打電話給華萊士,商定出發時間,覺得整件事會按計劃進行。但當然了,生活中很多時候計劃都趕不上變化,這次也是。
我使勁關上收銀機的抽屜時,她問我:「你知道昨晚她說討厭驢是怎麼回事嗎?」我不想淪落到非得去問她的地步。
瑪麗的眼神一下子冷冰冰的,瞪了我好久。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去,朝杯子吹氣,好像要把咖啡吹涼。我以為她會聽懂我的笑話,然後放聲大笑。我想,她什麼反應都行,唯獨別是當時那樣。她一言不發,肩膀垮了下去,背駝了起來。我看著身穿奇怪花色連衣裙的瑪麗,終於明白她傷心了。我知道她不會承認自己傷心了,其實她比我更渴望一場圓滿的演出。她想走來走去,嘗嘗每位家長帶來的拿手熱菜,然後品頭論足,她想炫耀自己的侄女演了主角。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參与到多特的生活中來,也許也是最後一次,除非來一陣狂風將她的肉鋪夷為平地。可現在,她沒有理由繼續待下去了。
「多特,」我說,「站好,冷靜一點,不然等你上台時就沒精神了。」
男孩拉了拉手中亂作一團的繩子,驢就踉踉蹌蹌地走到台上。它穿著灰褲子和網球鞋,圓桶形的身體往一側傾斜。那紙糊的驢腦袋醉酒似的耷拉下來,大嘴巴笑得咧到了耳後根。兩隻黑眼睛畫得一高一低,這奇怪的表情讓它看起來挺駭人。
「先生,您要帶這頭驢去哪兒呢?」
「我當然願意把它賣給您,」男孩大聲說,「這樣,它就不會被殺了。」
當我回到屋裡,瑪麗已準備好開車進城了,我很高興她這麼早離開。我打算請一天假,好好準備今晚的秘制沙拉。
「我猜到了。」我平靜地答道。但我內心覺得自己已忍耐到了極限,可能會被逼得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戴著寬檐帽的男孩大喊道:「朋友!我們是朋友!」然後他和驢慢慢地走過舞台,邊走邊哭。但還沒到制膠廠,約瑟就登場了。
我們到肉鋪時已近中午。停業了幾個星期,我們打算幾個小時后開始營業。和以往一樣,我們開始為老顧客準備訂單,這在我看來預示著希望。眼前的翻新工作還在繼續,工人們的圍裙里塞滿了工具,我想催他們動作快些,但他們九九藏書已在盡最大的努力趕工。對我來說,他們瘋狂的錘打聲和刺耳的鑽頭聲都是象徵著勤勞的歡快之聲,但瑪麗卻火冒三丈。
但瑪麗並沒等我發問。
於是我倒了杯咖啡。我們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只聽得到彼此嚼麵包和啜飲咖啡的聲音。
我們讓華萊士看好座位,去找側門。我們穿過幕布,溜到後台。那些還沒上台的天使和牧羊人沮喪地站在一起;聖母馬利亞已扯下自己的面紗,正在角落裡哭個不停;木製的牛和羊被刷上了油漆,獃頭獃腦的,它們的側影看上去很困惑。
這一切必須停止,等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我躺在床上想。我決定不管怎樣,即使會引起誤會,我也要讓瑪麗在聖誕節戲劇演出結束后回她自己家。在那之前,我可以再容忍她像個小女孩似的,跟多特待在一起。她們很晚還在走廊上竊竊私語,分享各自的秘密,這些我都盡量容忍,但僅僅到戲劇演出結束為止。結束之後,我要讓女兒只歸我一個人。
幕布落了下來,全場一陣騷動。一個金髮胖女人慌忙從過道跑向舞台,不用說,她一定是演驢的男孩的媽媽。我坐在座位上,呆若木雞。
「那快派人去找啊,」瑪麗說,「不能讓她光腳在雪地里跑呀!」
「沒有。」她答道,連鍋里裝的是什麼都沒問。我拍拍她的椅子,笑了起來。
雖然我不贊成,但瑪麗卻慫恿她欺負別人、談情說愛。
「快去找多特,」瑪麗挎上手提包,低聲對我說,「不然那些修女可要讓多特吃苦頭了!」
瑪麗和多特回到房間后,我決定問問瑪麗房子翻新得怎麼樣了,或許還能暗示她儘快搬回去住。但沒等我開口,多特就宣布她有個藏了一星期的秘密要說。瑪麗會心一笑,猛打手勢讓我來聽聽,很明顯,多特已經告訴她了。我有些傷心,但還是努力做出迫不及待的樣子。
但沒人去找多特。
「你到底做了什麼?」她問。
「螺母和螺栓做的,」我說,「還有各種各樣的墊圈,為了這盤果凍,拉塞爾的工具箱被我洗劫一空了。」
「多特喜歡那頭驢,多半是因為那個演驢的小男孩,」瑪麗驕傲地說,「她喜歡上他啦。」
最後,我走向瑪麗為我留的座位,坐在她和華萊士中間。華萊士是多特的好朋友,瑪麗心生嫉妒,幾乎從不跟他說話。瑪麗也怪華萊士推動了甜菜種植,因為甜菜種植引來了新興連鎖超市,而那些超市搶走了她不少生意。我們環顧四周,被周圍人的興奮感染。燈光打在由鋼絲箍緊的桶上,桶閃閃發光。爸爸們捲起袖子,從邊車上搬來摺疊椅,以安頓穿著毛領衣服的祖母們。禮堂前部的舞台兩側入口處,修女們戴著黑面紗聚集在一起。破舊的禮堂是教堂的多功能活動室,這裏可以舉辦婚宴和喪宴,也可以討論教堂預算和玩賓果遊戲。那塊破舊的紫色天鵝絨幕布是一所公立學校廢棄的。人走過時,木地板嘎吱作響,搖搖晃晃。但牆壁用一串串金屬片裝飾著,閃閃發光。周圍緊張忙亂的聲音越來越響,忽然間又安靜下來,只剩幕布后的沙沙聲。在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中,我們聽到了多特的名字,非常開心。燈熄滅了,禮堂完全安靜下來。幕布在一陣吱吱聲中拉開了。燈光下站著一個小男孩,身著針織披風,頭戴墨西哥大寬檐帽,去過墨西哥的人會把這種帽子掛在牆上。小男孩悲傷地講述了一長串關於他的驢朋友的故事,他不得不將驢賣給制膠廠,好填飽自己的肚子。他身後燈光暗淡,放著幾排座位,座位上的一年級合唱團正為驢的命運唱著輓歌。
奧瑪穿過鐵籠,回到餵食室。鳥兒們知道是要餵食,聚了過來,它們的眼睛如蛇眼一般明亮。它們胃口大,一天吃下的食物重量遠超過自身的體重。奧瑪不喜歡它們大清早鬧騰,雖然它們只有這會兒看起來不是傻乎乎的。它們貪吃起來像搗蒜一樣,不停地用喙啄著水果碎塊和肥油。奧瑪剛一轉身,就聽到屋裡傳來咣當一聲,那是玻璃摔碎的聲音,或許是阿德萊德把架子上的瓷器裝飾品掃了下來,要不就是把廚房的酒杯架子拽倒了。不過,她從不傷害自己。玻璃便宜得很,離得最近的鄰居也住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所以沒必要攔她。可漫長的等待讓奧瑪心焦。
公交車的變速箱不耐煩地轟鳴著,多特沿過道跑到了後排坐下,據說那是調皮搗蛋鬼的專區。不過她向我招了招手,透過積著厚厚灰塵的車窗看過去,她的小臉好似一縷純凈的光。公交車小心翼翼地駛遠,她的身影也隨之消失了。我回到屋裡,心裏已有了具體計劃。
原來如此,我看著暖爐的火焰,突然明白了,這就是自從瑪麗搬來后我一直悶悶不樂的原因。我就像有了兩個任性的女兒,她們不聽我的話,根本不在乎我。我是這兒唯一的大人,而她們在人數上壓倒了我。
「沒什麼可解釋的,」我堅定地說,「只是幾條紋線而已。」
過了好一會兒,多特才又吸了一口氣,我嚇得差點把她搖醒。但她現在睡著了,什麼都吵不醒她。我的手臂漸漸發麻,瑪麗還在樓下等我,但我沒有離開多特。她剛剛睡著,時不時翻個身,更緊地依偎著我,我依舊沒有離開。我一動不動。
「沒愛情,沒金錢,不會去夏威夷旅遊。」當她提出為我看手相時,我告訴她,「不用看了,謝謝。」
「你看沒看到我用特製平底鍋帶去的東西呢?」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