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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Chapter 12 1964年

Part 3

Chapter 12 1964年

我回到餐廳時蛋糕已轉了起來。八音盒演奏起生日歌,但速度太快,瑪麗跟不上節奏。轉速越來越快,小熊表面的棕色釉面漸漸看不清了,蠟燭的火焰變成一簇,小熊蠟燭似無頭蒼蠅一般瘋狂地追逐著彼此。
「你真是該死的雙黃蛋。」瑪麗說。
她跑到瑪麗身邊,把她拖回餐桌旁。
塞萊斯汀破天荒地對他笑了。
「不行,」我答道,「我是說,你該回家了。」
「隨她去,」塞萊斯汀把手伸過兩個孩子的頭頂,拍了拍瑪麗的後背,「現在該為小壽星乾杯啦。」
「要不要叫救護車啊?」
「沒,還沒嘗過。」
「親愛的,我告訴過你,別這麼做。」路易斯說。
「孩子,對不起。」
「你很孤獨。」
斯塔開始發出尖利的笑聲,手指向瑪麗。不管瑪麗心裏對蛋糕的意外作何感想,她臉上都掛著惡魔般陰險的笑容。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笑容僵硬,這時,派對進入尾聲。路易斯平靜地跟斯塔說話,勸她一起離開。孩子們被招呼進塞萊斯汀的車,多特的禮物也一起帶上,路上再打開。我站在前廊,目送他們離開,派對過後身後一片狼藉。不過就在他們從車道上倒出去,快被那裝飾用的籬笆完全擋住時,多特搖下了車窗。
女服務生終於來了。三個人都點了早餐。塞萊斯汀盡量把話題扯到肉鋪和瑪麗身上,但又小心翼翼,避而不問卡爾是否打算去見瑪麗。卡爾也詳細介紹了自己的新工作,稱即便自己一開始並不懂音響零件,薪資也很豐厚。他正在一家生意蒸蒸日上的高保真音響和唱片店工作,負責供貨。
「瑪麗姑媽怎麼說他的?」
「為什麼?」
「你到底想說什麼,華萊士?」
卡爾喜歡名字古怪或誘人的汽車旅館,所以即便還在阿格斯,當他看到亮閃閃的招牌時,還是停下了車。下了車,呼吸到夜晚清新甜美的空氣,他才看見原來這家旅館其實叫狐狸汽車旅館,字母F的燈燒壞了。不管怎樣,卡爾還是辦理了入住手續。
多特看在眼裡,半信半疑。
「她醉得厲害。」塞萊斯汀察覺到了。
他用和藹的聲音問:「你幾歲了,華萊士特?」
我看著她,甩掉手上的洗碗布,理了理頭髮,推了推眼鏡,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和臉頰,好像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是瑪麗給她取的小名。」塞萊斯汀解釋道。她向卡爾使了一個眼色,這讓卡爾好受了些。那是大人們在孩子面前才會使的眼色,就像聖傑羅姆收容所的修女們在走廊上互換的眼色。
「你往酒里加了什麼?」塞萊斯汀皺著眉頭問我。
「不好意思,來晚了。」塞萊斯汀開口說,但臉上並沒抱歉的意思。她看起來像是根本就不想來。塞萊斯汀的外套又厚又粗糙,仿毛皮的,像把幾塊深灰和淺灰的補丁縫在了一起。她把大衣搭在肩上,把多特擠到卡座的角落。然後母女倆瞪著他,兩人的頭髮和皮衣讓她們看起來毛茸茸的,好似巢穴里的小動物。卡爾可以清楚地辨別出塞萊斯汀那高大粗壯的身材。她沒化妝,只是嘴唇中間點了一點褐色口紅。她深色的眼睛像是兩滴糖漿。她的顴骨和鼻子突出,披著一頭硬硬的褐色大|波浪頭髮。他想湊近把她的頭髮壓下去,聞聞她做香腸時沾上的胡椒味。
斯塔掛了電話。
多特離家出走會來找我,這讓我感到自豪。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她正坐在地窖的樓梯頂端,蜷成一團,筋疲力盡,昏昏欲睡。我在她身旁坐下。她赤著腳,穿著夏天的短褲,身上裹著我掛在樓下的灰色舊毛衣,那是我干園藝活時穿的。
不過就算在屋裡,我也無計可施。孩子們正溫順地站成一隊,低著頭,露出纖細、脆弱的脖子,讓多特或瑪麗給自己戴上花環。為了盡最大努力活躍派對氣氛,我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花襯衫,一條沙灘褲,戴了一頂草帽。我給孩子們發小鳥口哨作為禮品。沒過多久,小鳥的喳喳聲此起彼伏,整個屋子變得像個大鳥籠。塞萊斯汀走了進來,站在客廳門口,一副期待滿滿的樣子。不過只有我注意到了她,她看著屋子裡的場景,臉色黯淡下來。
「瑪麗,」我假扮好客的主人,用柔和的聲音對她說,「你還沒嘗過今天的特色飲料吧?那是我專門留給貴賓的。」
這時斯塔救了我。
「我。」路易斯低沉、平靜地說。他從瑪麗手中接過帽針和豬尾巴,戴上眼罩,自願被轉暈。孩子們慢慢靠近路易斯,似乎能覺察到他不是危險人物,像是「國王的十字架」樂隊的成員。路易斯把帽針放在身體能護住的範圍之內,讓他這麼一弄,這遊戲馬上就變得有趣了,變成了遊戲該有的樣子。唯獨瑪麗失去了大家的關注,心不在焉。
「我在那兒等你們。」卡爾回答。他的語氣充滿期待,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坐起來,靠在枕頭上。「記得不要遲到!」他急切地說。
「如果你能聽見我講話,就眨兩下眼睛。」
多特睜大眼睛,眼神十分輕蔑。
一切準備就緒,擺在精心布置的餐桌上,顛倒蛋糕金光閃閃,正在蛋糕架上緩緩旋轉,可口的夏威夷賓治已倒好,這時我才把客人們都請進來。請他們進來之前,我把三個騎著摩托車的小熊蠟燭插在蛋糕上。我很快將點亮蠟燭。由塞萊斯汀和路易斯負責的派對變得溫馨歡樂,瑪麗只是站著旁觀。我從餐廳出來時,發現瑪麗倒在了剛剛倚著的門框邊。我彎腰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身穿亮紫色的裙子,裙子上有許多深色的小印記,像是不經意留下的污點。我扶她走進餐廳時,才發現原來那些真是污點。
「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
我掛掉電話后對多特說:「聽著,你該忘了他。」
「我阻止不了她。」我說。
「怪不得你會寄電唱機來。」
「你撒謊,」她說,「有時我深夜經過你家,都能看到你還亮著燈不睡覺。有幾次我停下來,看了看窗子裏面。」
這有點出乎多特的意料,讓她有點不安。她拿起菜單,咕噥了一句:「我來份二號套餐,外加咖啡和番茄醬。那個女服務生呢?」
我真想用力拽住她的胳膊,給她潑冷水,終結她的幻想。我想對她說,對,他就是討厭你,尤其是你!
小熊的摩托車車輪轉著轉著便撞到了牆上。斯塔放聲大笑,蓋過了大家的驚叫聲。路易斯跳起來,抓住斯塔,把她牢牢抱在懷裡。孩子們驚慌失措,塞萊斯汀忙不迭地安慰他們。瑪麗一動不動地坐著,像座雕像,瘦削的臉上露出邪惡的微笑。她的眼睛黑洞洞的,雙手按在胸口。雖然我知道該擔心路易斯,因為他在保護斯塔時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粒硝酸甘油膠囊,但我腦子裡唯一想的卻是瑪麗的心臟是不是驟停了,或是她中風了。我趕快跑到餐桌旁檢查她的脈搏,還好脈搏平緩均勻。顯然,那幾杯紫色的飲料讓她醉得無法動彈了。
我用力關上烤箱,氣得咬牙切齒。要不是看在多特的面上,我會立刻請她走人。
正因為如此,妻子和女兒站在門口時他看得很清楚。在卡座里坐在他對面時,她倆的臉反而一片模糊。
「先別著急,」我安慰她說,「有什麼事告訴華萊士叔叔,我幫你解決。」
「可惜了,」她說,語氣不自然地上揚,「不過你倆還是可以試一試。」
卡爾用眼神向塞萊斯汀求助,可塞萊斯汀在看菜單。
他聽著電話里空洞的嗡鳴,完全沒想過塞萊斯汀已辨別不出自己的聲音了。隔了好一會兒https://read•99csw.com,塞萊斯汀才疑惑地尖聲問:「哪位呀?」卡爾深受打擊,但他繼續講話,不讓塞萊斯汀察覺出來。
因此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挽救這個派對,至少先讓瑪麗清醒過來。於是,我先上菜,讓大家吃得開心。然後回到廚房,把咖啡粉放進滲濾式咖啡壺,開始煮咖啡。
她眨了一下。
我說的是我的個人災難,也是我的秘密,與那個扮演驢的男孩惹得多特發脾氣無關,也與多特舉起瑪麗的木槌報復那個男孩無關。多特本來就脾氣火爆,常常惹麻煩,所以我對演出時發生的意外並不吃驚。真不知道修女們怎麼會讓她扮演這麼重要的角色。演出的災難發生前,我看到了卡爾,那刺穿了我的五臟六腑,驚得我呆若木雞,那才是我自己的災難。
她無所懼怕,不怕黑,不怕高,不怕任何爬行動物。她高空跳水,爬我家的梯子,在黑夜中行走,好似擁有整個黑夜。她向我展示了幾罐可怖的生物——鼻涕蟲、毛毛蟲,甚至還有黃蜘蛛和全身布滿橙色條紋的黑蛇,多特常常溫柔地注視它們良久。她還養了別的小動物,夏天,她身上散發著喂兔子的苜蓿草味,還有龜糧的腥臭味。但她對這些不會說話的動物都比對她媽媽和姑媽好得多。
「回來!」我大喊。而即便那時,最不可饒恕的是,我並不是真心實意地去追她。我看她朝家的方向跑去,可她家在半英里之外呢。我疊好浴袍,夾在腋下,為自己辯解道,只要我在門口的台階上多站一會兒,站到她到家后,她就會沒事的。可沒過幾分鐘,我就凍得裡外發抖,臉上失去知覺。
「他連無業游民都不如,」我告訴多特,「他害你媽媽懷孕后就一走了之。他偷了我的錢,然後跑到斯塔姑媽那兒,接受了幾天救濟,把她逼進了精神病院,後來就人間蒸發了。他當過推銷員,但最終不了了之;他酗酒撒謊,無以為生,見人就偷,遇人就騙;他……他簡直不是東西,還踹了我的狗!」
「這次派對是個大雜燴,」我打電話邀請路易斯,「有家人,有多特在學校的朋友,還可能會有一兩個獅子會成員。」
「我懶得回憶過去的事。」
她在等我開口,但我就是不說她想要的答案。她的身影在房間中漆黑一團,兩隻眼睛像兩個大頭針的針尖,發出咄咄逼人的寒光。她手扶椅背,撐著身體站起來。我倆都沒動。終於煙燒到了過濾嘴。我伸手越過餐桌,接過瑪麗的煙頭,放進梅花狀的藍色煙灰缸。
「他不討厭我,」她大叫著從椅子上跳起來,瘋狂地跺著腳,「他不討厭我,他不討厭我,他不討厭我!」
我深吸一口氣,心怦怦作響,我真傻啊,可我一想起卡爾就沒法正常呼吸。先前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讓自己想起他,那段時間里發生了些事。那些未經考量、未說出口的情感會變質,或腐爛成碎屑,或發酵成毒藥。於是,我說出了一些連自己都深感震驚的話。
多特一開始假裝沒聽見,但在她媽媽說完這句帶刺的話后,卡爾好久沒說話。多特便說:「我現在經常去拉塞爾舅舅家,伊萊正教我釣魚。」
他早早醒來,做好準備,他已在餐廳卡座里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空腹喝咖啡,又抽了幾支煙,他感到緊張不安,眩暈無力。他站起身,一句話都說不出口,華萊士特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她和她母親一起站在餐廳門口。華萊士特個子不高,結實健壯,淺橄欖色皮膚,棕紅頭髮,耳朵上戴著兩枚碩大的耳環,穿著緊身超短裙,儼然一副問題少女的模樣。卡爾沒想到塞萊斯汀竟允許女兒穿得這麼俗氣,還化了眼妝。女孩透過黑色的狹縫掃視著卡座里的顧客,她那雙藏在藍頭巾下的眼睛露出急切的目光。卡爾見她們從自己身邊經過,便舉起手,對她們笑了笑,於是她們轉身走了回來。卡爾向前邁了一步,女孩的臉沉了下來。
「不行!」我又說了一遍,出其不意地一把抓住她,揪著她轉向門外,「我說真的,快回家!」我幾乎把她扔了出去,但隨後又想儘力補救。
我相信從現在開始,用不了幾分鐘,多特對我的態度就會好轉。我打算送她一把金絲白木製成的尤克里里,現在它正優雅地躺在盒子里,盒中附有詳細的說明書和一本名叫《小島最愛》的入門教程,多特可以學著彈奏《塔希提情歌》、《珊瑚礁的那一端》和《帕皮提搖籃曲》。
女服務生把熱騰騰的早餐擺在桌上,多特低頭吃起來。她吃得很快,頭也不抬。每次一張嘴,碩大的耳環就搖擺一下,碰到臉頰。卡爾看著她,心想如果自己常來這兒,或許就能提升她的音樂品位了。他不需要跟她們一起生活,只要在附近定居,也不必經常見面,偶爾見見就好。他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女兒,想到這兒,他不覺冒失而大胆地問:
「有人搞惡作劇,」正和我說話的校長說,「竟在菜里摻螺絲釘。不過不知道是誰乾的,大概是哪個孩子胡鬧吧。反正就是把五金器具裝了滿滿一平底鍋的那個人,就算鍋底貼了名字,現在也不見了。」
「停下!」我大喊,撲過去找控制裝置。
小男孩把手伸齣戲服外扯掉聖約瑟的鬍子時,我看到了他。我以前從未覺得多特長得像卡爾,但我錯了。有那麼一剎那,他懶洋洋地坐在座位上,若隱若現,身後的燈光打在禮堂中白色的木製品上。他眼睛向下看時,睫毛隨之往下,然後他又抬起頭,直直地盯著我。距離瞬間消失了,我和卡爾彷彿近在咫尺。
他們三人都沉默不語,看著塑封套里的印刷體菜單,上面印著雞蛋、土豆餅和吐司。女服務生好像忘記了他們的存在,於是他們就在那兒干坐著,周圍是農場主、茶歇的建築工人和其他顧客。街對面,淺褐色的新大樓越建越高,鎚子的敲打聲和沉悶的電鋸聲響徹整條大街。陽光照在櫃檯里的一堆糖果上,照在咖啡壺和牛奶桶上。女服務生剛開始接班,廚師是個高大的金髮女人,系著橙色圍裙。女廚師說了句什麼,引得櫃檯邊的幾個男人衝著杯子大笑不止。伴著培根的香氣,收音機里傳來了播報家畜期貨行情和農業報告的聲音。但坐在卡座里的三人卻從中找不到任何可聊的話題。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如果依我的心意,壓根就不會邀請瑪麗。但只有請她來,我才能把派對辦起來,我自然得邀請多特的姑媽啊。不過我決定,既然得邀請瑪麗,那我就把路易斯和斯塔一起叫來。雖然路易斯說過斯塔急需與人交往,但他倆最近很少社交。我跟路易斯都是獅子會的,也一起在鎮政府工作,當然還因為他找到了幾種危害甜菜的害蟲,所以我認識他。路易斯在本地很重要,每當人們有麻煩,總會向他求助。他身體強壯,經驗豐富,是照顧斯塔的第一人選。不過顯而易見,照顧斯塔讓他日漸憔悴。現在我每次見到路易斯,都覺得他越來越瘦弱,臉色更灰暗。他得了心絞痛,得隨身帶著硝酸甘油膠囊。儘管如此,他通情達理,又不乏威嚴,我想他應該可以讓瑪麗收斂些。
她雖然跟我上了樓,但心裏還想著去找卡爾,任何她最愛的食物都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連神秘薄荷牌曲奇也不管用。我專為她冷藏了一箱神秘薄荷曲奇,我倆都喜歡吃冷藏過的。她叫我拿六塊放進塑料袋,讓她路上吃。然後,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她要和卡爾一起做的事,說她憧憬著的美好未來。聽到我問她要去哪兒找卡爾時,她才安靜下來。過了很久,她終於同意讓我打電話給塞萊斯汀。
「或許這次你可以不讓瑪麗帶孩子們玩了,」塞萊斯汀說,「畢竟這是你的主場,她不熟悉。」
「這派對不錯!」斯塔說,她的眼睛掠過掛在燈具上的綠色皺紋紙裝飾、塑料假花、旅行海報和餐桌中央的椰子擺飾。「衛生間在哪兒呢?」
這時,孩子們開始玩「給野豬貼尾巴」了。顯然,不想讓瑪麗九_九_藏_書摻和進來的計劃失敗了。就算在自己家辦派對,我也絲毫沒有優勢,依舊是瑪麗說了算。派對開始前,我已在紙板上畫好一頭褐色的肥豬,然後把紙板掛到牆上。我剪了一個捲成圈的豬尾巴,在頂端紮上帽針。而現在,瑪麗正手拿豬尾巴,眼睛矇著布,揮舞著駭人的帽針。瑪麗讓每個孩子都退到牆邊,只把多特留在身邊。多特正無所畏懼地躲避著針頭,藉機把瑪麗用力往前一推。野豬一下就被刺穿了,瑪麗用力太猛,手臂都發軟彎曲了。瑪麗扯下了眼罩。
她有時下午來我這兒,說是幫我修剪綉線菊和正在開花的沙果樹,或把剛除的草屑耙成堆。甜菜生意讓我的日子好了很多。自從鎮上開始種甜菜,我先前買的那幾畝地如今已寸土寸金,我在新建的煉糖廠有股份,所以請幾天假,在家懶散幾天也無妨。看著我做事時,她一直找機會擺弄工具。她喜歡鎚子,任何東西都是釘鎚的對象:地板、鍋、桌子、牆壁……有一次,我說服她親手做一個鳥籠,結果她做得歪七扭八,大得可以容下一群狗。我們一起修過排水管,一起用枯木搭過花架。
「你喜歡嗎?」他問多特。多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凝視著粉紅色指甲,似乎那些指甲正在對她說什麼。
就在我離開的那一小會兒,一切都失控了。
她放下三明治,惡狠狠地看著我。
瑪麗的臉因為激動而特別紅潤。她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孩子們身上,幾乎沒注意到我。她讓他們跟著她,齊步走到門口。我亂了陣腳,沒來得及插手。
我認為多特之所以會有這種個性,一部分原因在於塞萊斯汀和瑪麗常常拌嘴。我有時擔心多特因兩個女人間的不和而變得軟弱,但夾縫中的她卻更加強硬。五歲時,她站在院子里,攥拳叉腰,呵斥貓。十歲時,一旦她想幹活,干一整天都行。
「你還好嗎?眨一下表示好,兩下表示不好。」
我猶豫了一下。以前的我一定會為卡爾辯護。但我立刻意識到,這些年來,我已不再護著他,這種轉變不知不覺地發生了,無須我承認。
「我也從來都拿她沒轍。」塞萊斯汀聳聳肩。
我正猶豫要不要問問是什麼猜想,畢竟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這時瑪麗把我的手掌翻過來,低頭審視著。她嘴裏念叨著什麼,就好像我手掌里有一篇寫好的文章似的。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說話了:「不好。」她放開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我很好奇,不禁發問。
於是我就讓她坐在桌旁,自己繼續清理紙餐盤和禮品包裝紙。大概半小時后,瑪麗終於慢悠悠地開口了。
「我不孤獨。」我對她說,「我加入了三家兄弟會,和常人一樣社交。我很吃得開,瑪麗。」
單身漢在聖誕節最落寞。我通常會去別人家共進家庭晚餐,結束后就回家。聖誕節是我一年裡最空虛、最感到遺憾的日子。看書只能暫時轉移我的注意力。電視上放著聖誕特別節目,電影明星們穿著絲絨禮服,高唱著聖誕頌歌,乘著雪橇,裹著白毛皮大衣,我的心情更加糟糕。我真正期盼的是去看那場聖誕演出,多特在台上扮演約瑟。她親自邀請我去的,甚至借走了我一直留著的舊浴袍當戲服。她本來可以演耶穌,這讓她很驕傲,但她個子高、嗓門大,最後只演了約瑟。整個夏天,多特都在棒球場邊扯著嗓子為她喜歡的棒球隊加油助威,就像一隻瘋狂的蝗蟲,不停地唱著:「喔,寶貝!嗨,嗨,嗨!」結果練就了一副大嗓門。我記得在聖誕劇中,聖約瑟的台詞很少,但多特堅稱有二十句台詞,所以我更加期待了。演出當晚我滿心歡喜,邊哼著伯爾·艾弗斯唱的聖誕小曲,邊開車去接塞萊斯汀。那場災難使我手足無措。
「你和塞萊斯汀。」
「我先幹了!」我微笑著,喝光了夏威夷賓治,把杯子倒扣在桌上。瑪麗也一飲而盡,我驚呆了,但又有點欣喜。
門鈴又響了一聲,一定是多特。自從多特出生那晚起,我就告誡自己,一定要幫助有危難的人,要不是因為這點,我怎麼也不會開門。不過,我的狗一直叫個不停,這麼冷的天氣,它被我拴在後院。起身時,我先站在門后理好頭髮,稍微振作一下精神,才開門看看多特想幹嗎。
我們走到屋外,一言不發,打開車門上了車,路上也沒說話。天色已近黃昏,路面上的陰影沿著大大小小的水坑漸漸暗了下去。我本以為今天下午這場奇怪的對話至少會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但是,我們都固執地不說話,一個個沉默的瞬間累積到一起后,到達肉鋪時我們的關係又回到了起點。
「我的瘋表姐呢?」
「寶貝,」她說,「你說個『會』會死嗎?」
我很容易就說服了塞萊斯汀。她從不喜歡辦派對,難得舉行一次也只是為了幫多特跟同學交朋友。不過到目前為止,那些派對都適得其反,主要因為她不得不邀請瑪麗。孩子們都害怕瑪麗,她總是瞪著黃眼睛,說話聲像礫石落地一樣。瑪麗帶孩子們玩遊戲時,會時不時冷冷地嚇他們一下。孩子們就像腦袋被槍頂著的人質,機械地玩遊戲,不安地看看瑪麗,以求她的許可。他們假裝開心大笑,可瑪麗對此絲毫沒有察覺,塞萊斯汀幾次暗示她別再嚇唬那群孩子,瑪麗都沒有回應。至於多特,她就是瑪麗的小跟班和副指揮。她一接到姑媽的指令,就一臉嚴肅、有條不紊地分派人員。每當派對結束,孩子們就大鬆一口氣,趕快跑出門外,可多特卻一點也不在乎。
「我請客,」他說,「想吃什麼點什麼。」他盡量不直視華萊士特·達琳,但她一直盯著他,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皺著眉頭,嘴巴微張,氣息微弱。卡爾時不時看看她,擠出緊張的微笑。
她又眨了兩下。
「華萊士·費弗就像她的父親。」塞萊斯汀說。
「不慶祝,我的意思是還沒想過。」
可她緊繃著臉,面如白蠟,看起來恨極了我。那樣子太奇怪了,在這寒冬里,她近乎透明,像是玻璃做的小孩。她扯下舊浴袍,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雪地反射的藍光照在她身上。她完全不像卡爾,只是一個凍得半僵的小女孩,穿著泛白的碎花背心和棉線短褲。多特跳下我家的台階,跨過扔在地上的皺巴巴的棕色浴袍,身影越發泛白。
多特臉上化了偏紅色和橙色的妝,輪廓看起來更突出。她的頭髮長而蓬鬆,像是捋平的鬃毛。她的脖子粗壯有力。
「我要和我爸爸一起住。」
多特安靜了下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我有點事要告訴你。」她把腳卡在門縫裡,硬闖了進來,就像她媽媽一樣,也許更像她那做推銷員的爸爸。
「現在你懂我對瑪麗的評價了吧?」她問。
「那就好。」我說。
她探過身來,搖了搖手指。
「為什麼?」我問。我試著把手抽回來,但瑪麗抓得緊緊的。
這顆螺絲釘讓我清醒過來。我是時候躲避傷害,回到家中,泡個熱水澡,把幻覺浸沒在浴缸里了。我四下環顧,瑪麗和塞萊斯汀已不見蹤影。我想,尷尬的局面過後,她們可能開著瑪麗的卡車帶多特回家了。我本該早點想到是多特乾的,我本該早點問她為什麼要把那個男孩打倒在地。可當時我思緒遊離,沉浸在回憶中,我儘力把一切有關卡爾的思緒壓下去。我離開學校禮堂,鑽進車裡,開車回家。回家路上,卡爾一直在我手心裏掙扎,他的身體蒼白纖瘦,聲音輕柔,但我竭力壓制住了他,一次都沒放他出來。
卡爾找到房間,打開電視,沖了個澡,然後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伸直四肢。他躺著翻看電話簿,找到了他們幾個人的名字。他本想到此為止,可卻情不自禁地撥了華萊士·費弗的號碼。電話鈴只響了一聲,華萊士就接了。
就在我們站著不動的時候,斯塔和路易斯開著氣派的銀色轎車來了。他們走進屋裡。路易斯一如平常穩重得體,不過看起來更憔悴了。他眼神黯淡,透著疲倦,可能斯塔昨夜不太安寧。不過聽到那震耳九九藏書欲聾的口哨聲再次響起,他還是笑了。原來,瑪麗組了一支吹口哨小隊。多特接過路易斯的外套,給他戴上一個花環,路易斯親吻多特的臉頰時,多特也熱情地親吻了路易斯,她還擁抱了斯塔。今晚,我是除塞萊斯汀外多特唯一一個沒有親吻和擁抱的人。
這時,蛋糕架的彈簧折斷了,轉了一圈后把蛋糕甩向斯塔。斯塔步步後退,胳膊在空氣中胡亂拍打,彷彿蛋糕是活的,正在向斯塔發起進攻。她把幾塊飛起的蛋糕從這邊扔到那邊,又瘋狂地拍打自己的雙臂,結果連僅剩的幾塊好蛋糕也毀了,菠蘿圈砸得稀碎,蛋糕化為一團碎屑。
「你……」他直視著多特說,「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但瑪麗甩開了塞萊斯汀的手,吃力地站起來。瑪麗的眼睛顏色變深了,成了焦糖色,好像快要沸騰的糖漿。她顫顫巍巍地走到樓梯下。
「還有,」我被迫撒了個大謊,也是唯一一個,「他討厭小孩。」
「什麼不好啊?」我問。
「那我來安排吧!」我說,「我來給她辦個派對。」
「猜猜我是誰啊?」電話接通后,卡爾問。
她眨了兩下。
「我的外套在外面的沙發上。」她說。走進客廳后,我又幫她把手伸進衣袖,穿好外套。瑪麗扣好紐扣,像在穿一件盔甲。
她齒間發出輕蔑的聲音。突然,她身子向前越過整個餐桌,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根本來不及反應。
我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自己也被嚇到了,又有點想吐。可我根本不用擔心,因為多特的臉上容光煥發。她聽我說完后一陣狂喜,好像要奪門而出,去找卡爾。
幕布落下,一個修女上台宣布演出結束。觀眾席上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隨後觀眾就湧入過道。「多少吃點東西再走吧?」有人問我。我不得不答應,只好用手揉揉額頭,仔仔細細地擦乾淨鏡片。然後我穿過在禮堂後方的餐桌旁尋求慰藉的人群。

公牛汽車旅館

卡爾出現了。
她眨了兩下,我知道她還有意識。
「膽小鬼。」
我一下子站起身來,禮堂彷彿變成了昆蟲的巢,許多金色小蟲子在我身旁嗡鳴,飛來飛去地采蜜。我流出了眼淚,眼鏡蒙上了一層水霧。感謝上帝,沒人注意到我。我從人群的縫隙間看到驢的前半部分重重地倒下,後半部分也朝前衝去。那個男孩從灰布做的驢皮里鑽了出來,大喊大叫。
她終於朝我抬起下巴,說:「你知道我收集的那些火柴盒嗎?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寄來的,艾奧瓦,明尼蘇達州,當然還有更遠的地方,他周遊過世界!」
路易斯吃驚地看了瑪麗一眼,又不自覺地轉頭看向樓梯。斯塔正坐在樓梯上,透過欄杆扶手下面鐵片的縫隙凝視著我們。其實我的餘光早就瞥到她了。她像一頭飢餓難耐的小鹿,小心翼翼卻又身不由己地靠近我們。真的,她像極了一頭小鹿,兩頰深陷,眼神凄涼,衣服下的肋骨清晰可見。她慢慢退到上方一片漆黑的樓梯平台上,避開了我們的視線。
「在哪兒呢?」這是斯塔的聲音,她拿起分機就問。
「多特出生后,卡爾就沒回來過,」她眉頭緊鎖,過了一會兒,眉毛上挑,繼續說,「生活虧欠塞萊斯汀太多了。」
她喝了一大口。
斯塔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在精神病院時瘦了不少,氣色不好,我知道這點。但她現在的狀態似乎比那時更差了。她的臉盤很大,皺紋密布,就像一張上好的、薄薄的信紙。雖然給人感覺病懨懨的,但她的模特骨架配上精選的時裝,看起來仍令人無比驚艷。
「真是奇怪!」我說著便把螺絲釘輕輕推到一邊。
我把擦碗布包在手上,有點猶豫是否真的要跟她聊天。我們的關係從來算不上友好。我的全名叫華萊士特,但她偏偏起了個不怎樣的綽號——「多特」,從那天起,她一有機會就傷害我的感情。她恨我,心懷嫉妒,破壞我和塞萊斯汀的友誼,明明可以很友好的時候,卻非要無休無止地放刁撒潑,破壞今天的派對,無所不用其極。她的內心沒有溫暖,沒有寬容,她是個難纏的人。
「不要,」她說,「我們聊聊吧。」
「開始狂歡吧!生日狂歡!」
「我可沒開玩笑,你可真傻!」瑪麗的聲音異常親昵。她鬆動的頭巾滑下前額,幾乎要落在身上。她的頭髮露了出來,只有白白幾縷,我以前沒怎麼見過。她向前靠在桌子上,開始和坐在對面的路易斯說話。
卡爾點點頭,想起了拉塞爾,一個面目可憎、總愛鼓搗那一盒子工具的印第安人。而且拉塞爾不喜歡他。
「是便宜的化學材料熏制的,」她終於說,「不是真正用果木熏的,而且水分太多,我打賭這隻火腿能擠出兩加侖水。」
「華萊士叔叔?」
「嗯……我真是受寵若驚了,可她已經結婚了。」
她們仔細打量著卡爾。他理了理領帶,豎了豎衣領,微微一笑,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他把菜單推到多特面前。
「還是最新款的呢。」卡爾說。雖然塞萊斯汀不知道那東西叫攜帶型立體聲系統,也不知道那是質量最好的,但他依然面露喜色。
「哦,」我說,「這個……嗯,是……」
「你知道我是誰。我路過阿格斯,今晚在這兒住一宿。雖然是臨時決定的,但既然來了,我想也許能去找你。」
「你知道嗎?」塞萊斯汀有點尷尬,連忙說,「多特有一次差點離家出走,她想去找你。」
她的話站不住腳,連她自己都意識到了。她扭過頭去,不再直視我,見狀我便知道了。
「讓我進去,外面冷。」
「親愛的,」斯塔回答,「我知道。」
「來玩呀!」瑪麗在椅子上扭動著,使勁喊道。
「叫她多特,」她告訴卡爾,「她叫多特。」
我向瑪麗望去,這次我心裏有些愧疚。要不是我,她今天不會如此失態。我知道瑪麗很少碰烈酒。她還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笑容一點沒變,時不時轉一下眼球。我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沒什麼,爸爸常給我寄東西,」她說,「香皂之類的小東西,還有公交車時刻表和洋娃娃戴的手錶。他需要我,他可不是瑪麗姑媽說的那種人。」
「華萊士,」她叫我,大概過了一分鐘,她又說,「我今天很開心。」
「不一定。」多特說。
「我不會稱他『無業游民』。」我說。
多特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向著哪一方。她放下刀叉,眉頭緊皺地看著盤子,一動不動地看了很久,塞萊斯汀只好轉身,把手搭在多特手上。
「我早就知道,」她說,「哼,如果他是無業游民,怎麼能弄到那張大輪椅呢?無業游民可弄不到那種輪椅。」
「多特身邊有沒有什麼……男性來照顧她呢?」卡爾問這話時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在等塞萊斯汀回答的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渴望答案。
很久以後,我跟塞萊斯汀和懊惱無比的瑪麗交談后,才拼湊起當時的場景。原來,大家都在吃飯,瑪麗卻從口袋裡掏出肉鋪的火柴盒,點燃了蛋糕上的蠟燭。那不算太糟,無非就是沒等到點蠟燭的時間而已。沒人阻止她。她接下來做的事本來也沒什麼大礙,只不過她醉得厲害,她給蛋糕架上的八音盒上弦時擰得太緊,弄得蛋糕架快速旋轉了起來。
於是我去調製飲料。我本來只是想調杯烈酒給她,但我一打開櫥櫃就看到愛薇可利爾特醇穀物酒,那是一個友麋會成員帶來的。要是瑪麗沒有破壞我精心擺盤的火腿,我絕對不會調烈酒給她。不過事已至此,我就往杯子里倒了些愛薇可利爾,摻上點夏威夷賓治和一罐紫西番蓮沙士,這一杯足以放倒一個職業拳擊手了。把酒遞給她時我本想點燃插在上面的中式小紙傘,好讓她看看酒有多烈。不過我忍住了,讓她自己體會更好。https://read.99csw.com
「我不介意。」她說這話時竟然笑了,看來這酒比我想象中更厲害。我這次依然給她多加了一份愛薇可利爾。瑪麗拿著酒,走出了廚房。我跟在她身後。她腳步平穩,但進入客廳前停了下來,歪了歪頭,然後把頭貼在門框上,審視著派對。我慢慢走上前去看看她的側臉,她臉上浮現出一絲讓人琢磨不透的微笑,完全不像她本人。她小口抿著酒,沒去玩「把衣夾投入瓶中」的遊戲。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站在椅子上的孩子們試著把衣夾投入瓶中。塞萊斯汀給孩子們分發花環、塑料手錶、玻璃鑽戒作獎品時,瑪麗甚至還讚許地點了點頭。
「我來了!」她的喊聲過於洪亮,剎那間連自己也被嚇到了。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緊緊地抓著路易斯,和他一起來到餐桌旁。他倆都面色蒼白,瘦得皮包骨頭,我看到路易斯摸了摸口袋,確保隨身帶了硝酸甘油膠囊。他們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不管怎樣,我們一大桌子的人終於聚齊了。
我看起來肯定很困惑。
蓋在菜肴上的百麗耐熱玻璃蓋子已被掀開,壺裡的咖啡被一杯杯倒出送到人們手中。我機械地排著隊,拿了些食物,還不知道拿的是什麼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其間為約瑟的暴脾氣道了幾次歉。很快,人們就像往常一樣開始談論甜菜的行情、貸款利率、政府債券、修路成本。後來我咬到了一個螺絲釘,差點磕碎了牙。
我扭過頭去,雙手輕拍太陽穴,但無濟於事。卡爾仍在那兒。他清晨坐在桌子旁,坐在我對面,倒好咖啡,然後把三小勺白糖攪拌均勻,用手指往後捋眼睛兩側的黑髮,用舌頭舔去鬍子上沾的牛奶。
我站在那兒,直到連汽車引擎聲都聽不見了才進屋,開開心心地打掃蛋糕碎屑,用保鮮膜把吃剩的夏威夷風情的食物包好。
多特的臉瞬間臭了起來。
「沒錯。」我說著便想起了那個可笑的禮物。
「你在說胡話呢。」我盡量用堅定的語氣說。我可不想被她激怒。
卡爾決定抓住機會,吸引住多特。「D-O-T-T-I-E,我的女孩叫多蒂,」卡爾唱了起來,「你知道這首歌嗎?」
我跑進屋裡,抓上鑰匙,趕忙把車開出車庫去追她。我想起我第一次開車跟著流浪狗去多特家的場景。即便那時,小小的多特就喜歡招惹別人。她蜷縮起來就像書本上的一個小問號。
「這樣,如果我給你寄唱片,你會聽嗎?」
當然,我控制住了自己,沒那麼說。塞萊斯汀到門口了,幾近崩潰的她像貨運列車一樣徑直衝了進來。這本來是感人的一幕,可我太難受,竟無動於衷。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明白了所有為人父母的人早就明白的道理:做父母的有時的確無能為力。無論你多愛孩子,你都免不了犯錯。有時,你不免詞窮,力不從心;有時,你不免情緒失控,當眾出醜。而且,你無法向一個黃口小兒解釋這一切。
「十四。」她回答。她的表情變了,好像剛做了一個決定。她往後靠了靠,化了眼妝的雙眼向下看,僅張開半邊嘴巴說:「媽媽,您沒告訴他我叫多特嗎?」

華萊士·費弗

那一年,不管外界發生了什麼,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讓多特傷心了。
我開得很慢,苦苦尋找多特,對路兩旁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保持警覺,卻沒有找到。她可能是故意躲在前燈照不到的地方,外面太冷了。我一直開到塞萊斯汀家門口,都沒看到多特。這時,塞萊斯汀家的燈亮了,透過窗子,我看到多特的身影飛快地跑上了樓。
邀請了包括多特的同學和瑪麗在內的很多賓客,我才坐下來歇歇,第一次認真考慮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我要讓瑪麗和斯塔共處好幾個小時,而她們已多年沒在同一個屋檐下了。我想畢竟也邀請了路易斯,他能幫著掌控派對現場,不過他要是最後一刻決定不來,那我就麻煩了。離了他,我一個人可搞不定這一鍋大雜燴。不過後來事實證明,就算他來了也無濟於事。
「下一個是誰!」她大叫著,一邊把釘在紙板上的豬尾巴和帽針拔了出來。
「好吧,」過了一會兒,塞萊斯汀說,「我知道你有權見她,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
我既生氣又有點好奇。
「不知道,」她說,「我只聽硬搖滾樂。」
「我當然喜歡。」她對著手指說。
這一年事態頻發,一件比一件更重大、更可怕。海外正醞釀大戰,幾位公眾英雄相繼過世。政府已失信于百姓,當地政府也是如此。北達科他的很多地窖沒存放糧食,反而塞進去了不少導彈。城市裡又興起一大批新計劃、新工程。我們的開發商們幾乎用盡了常用的路名,都開始用自己妻兒的名字命名那些死胡同了。
「多特,」我說,「上樓吧,我給你做個三明治,干乳酪金槍魚三明治怎麼樣?」
「喂?喂?喂?」問到第三次時,華萊士的聲音有點不自然了,既緊張又困惑。卡爾把聽筒拿開,慢慢放回電話機上。華萊士的聲音變得很小,聽起來很滑稽,卡爾掛斷了電話。他想接著打給瑪麗,但覺得自己光著身子跟瑪麗講話會尷尬。他本可以隨便穿條褲子再打給瑪麗,但他還是直接打給了塞萊斯汀。
「那倒是意料之中。」我說。
「全體立定!」她喊道。
「我打電話邀請你倆一起參加多特的十一歲生日派對。」
有次多特送了我一個硬紙板做的雞蛋盒,我記得那是她對我最好的一次。雞蛋盒的每個凹槽里都放著一個整潔的雞蛋殼,蛋殼裡裝著一勺土和一粒「驚喜種子」。她告訴我,只要勤澆水,種子就會發芽。於是,我把盒子放在窗台上,時常澆水。有些真的發芽了,不過嫩芽營養不良,太過纖細,沒等我分辨出是什麼就全枯萎了。
「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樣。」多特沖卡爾冷冷地說。
「別擔心。」他們爭相下車時,我說。但剛說完,我的聲音就被多特的興奮勁兒和瑪麗的粗嗓門蓋住了。
「這條火腿夠大。」她評價道。我知道她想說什麼,但還是沒戳穿她。
「你的金星丘上有大十字紋,」她終於開口了,「而且,你沒有婚姻線。」
她點點頭。說第一句話費了她不少力氣。我看她昂著頭,就知道她還醉著呢,只不過正在慢慢清醒。我想她明天會有很嚴重的宿醉,應該趁愛薇可利爾的勁兒沒過去送她回去,於是我主動提出送她回家。
「為什麼?」
「有幾支放了很久的。」我咕噥著。我已把手抽了回來,低頭看著手掌。我起身從高腳櫥的抽屜里拿了一盒舊煙,連同火柴一起遞給她。她點上煙,頗有氣勢地吞雲吐霧。
多特看見他們使眼色,便吹了吹前額上硬硬的劉海,說:「我已足夠與眾不同了,不需要那個古怪的名字。」她的語氣生硬、決絕,卡爾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
我邊擦手邊走進餐廳,放下擦碗布,坐在瑪麗對面。現在,瑪麗的臉上有了些血色。
我轉而前往廚房,往夏威夷風情烤火腿上抹燒烤料,那隻火腿九九藏書足有十五磅重,已打好了花刀,上面撒了一層碎菠蘿,點綴著紅紅的酒漬櫻桃。瑪麗也跟著我進了廚房。
再清楚不過了,多特的聲音聽上去很危險,像卡爾,像在索取什麼。我只把門開了一個小縫。
「我好幾年沒參加生日派對了,」路易斯回答,「我們沒孩子,自然沒機會參加,不過我們很樂意去。」
瑪麗正讓孩子們站成一排報數,然後組成小隊。孩子們的表情就像被單獨挑出來去受刑一般。
「要麼你過來找我,我們喝一杯,要麼我該請你和華萊士特出去吃頓飯。」
「好,好吧。」
「那你可要說話算數啊。」我邊開玩笑,邊領著她往前走。她摸到了把椅子,忽然轉過頭來,用一種少有的親切眼神看著我,她眼睛的顏色變柔和了,一開始是嚇人的金黃色,現在變成了閃閃發亮的琥珀色。
但她的目光制止了他。他看向多特。
「會。」多特答道。
「多澤魯德的超價商店搞特價時買的。」我說。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電話那頭只有嘟嘟聲。
「有什麼可聊的呢?」我說,「我現在送你回家。」
「從現在開始,你在我這兒買火腿,給你批發價。」
卡爾頓了頓:「我都十四年沒見你們了。」
回到家,我踉蹌地倒在沙發上,無力哭泣,無力翻身。門鈴響了,響第一聲時,我還沉浸在痛苦中,不想開門。
「有沒有別的要為你做的呢?」
「祝你生日快樂!」瑪麗聲嘶力竭地唱道。
塞萊斯汀沒有搭腔,卡爾繼續說:
我建議拿濕海綿給她擦擦,她卻說:「別麻煩了,裙子會吸水。」她笑了一聲,左右晃動腦袋,把空酒杯遞給了我。我接過酒杯,又調了一杯酒給她,摻了不少酒,以防她突然清醒過來。我剛把飲料遞給她,她就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然後直直地盯著我,用近乎溫柔的聲音對我說了句話。
後來回想起這件事時,卡爾會略過她那失望的表情。他上了年紀,老道圓滑,無情的歲月在他眼角和唇邊留下了許多皺紋。他習慣開車,習慣長途奔波,以至於常常看不清一臂之內的東西。
她把空杯子放到桌上,我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
太愛多特是種罪過,正因如此,多特讓她們好過。有時,多特好像集中了整個家族的缺點——瑪麗的固執和粗魯,斯塔的虛榮,塞萊斯汀時不時的冷酷,還有卡爾的不負責任。我曾一度沮喪,躲著塞萊斯汀和多特,但幾個月後又屈服了。多特身上總有一種能把我吸引回來的特質。
「華萊士叔叔!」她大喊,「今天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她打開我家的大門,帶隊伍進屋,多特麻溜地跟在瑪麗身後,可其他孩子拖著腳步,扭頭用祈求的眼神看向我。
她讓那些小動物挨餓。
「嗨,你有煙嗎?」
「別擔心!」我又說了一次,這時大門被砰地關上。我現在保護不了他們,我得做最後的準備工作,趕著去買紙杯、額外用於「把衣夾投入瓶中」遊戲的衣夾和派對專用吸管。
我舉起雙手,比了個投降的手勢。
「我有過一些猜想。」
我示意她在樓上,她便邁著優雅的步子上樓。此後她一直待在樓上,直到上甜點時才又看見她。
「無業游民。」
那一年,多特對我送給她的所有聖誕禮物都沒有任何表示,只寄了一封感謝信,那信還是塞萊斯汀模仿她女兒的筆跡寫的。我打電話過去,塞萊斯汀逼多特來接,我溫柔地問了幾個問題,講了幾個笑話,但多特不冷不熱。我想盡辦法討好她,我想送一條狗,但先前塞萊斯汀沒要瑪麗送來的狗。如果我送她一匹馬,塞萊斯汀會怪罪我。送輛車呢?但她沒到考駕照的年齡,不然我一定傾盡所有給她買輛小敞篷車。我可以買珍珠或鑽戒給她,但多特討厭首飾,不過她喜歡派對。下周就是多特的十一歲生日,於是我打電話問她媽媽如何慶祝。
「能聊的多了去了。」她說,「我還不想走。我的電話本上可有你的電話,我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
「卡爾,」塞萊斯汀終於開口了,「你答應過會離我們遠遠的。」
雖然派對有不少潛在問題,但我依舊樂此不疲地做準備。我把派對定為夏威夷主題,要來一個室內夏威夷風情豬肉燒烤大餐,背景是《南太平洋》紀錄片,餐前遊戲是「給野豬貼尾巴」。我會準備一籃皺紋紙花環,讓多特站在門口迎接客人,每來一位客人就給他戴上一個花環。要做一個菠蘿顛倒蛋糕作為生日蛋糕,我從鎮上的禮品店買了一個裝有發條的蛋糕架,想象著生日那天蛋糕架慢慢旋轉,響起清脆的生日歌,大家一起唱生日快樂的場景。我還有許多夏威夷風情飲料,把碎冰倒入罐裝果汁里,插上一把小傘。我會把我在法戈訂購的尤克里里送給多特。最重要的是,多特會原諒我。
「我要離家出走,」她說,「字條都留好了。」
她以為我站在卡爾那邊。
「我想……」我說不下去了。
「我想你明天白天得繼續趕路,那就早上見吧,」塞萊斯汀說,「我們在金花鼠餐廳吃早餐,七點半怎麼樣?」
我坐下來,仔細端詳我的手掌,發現上面布滿了我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紋線。有小小的十字細紋,還有長長的斜線,有的發散開來,有的互相交織。
一月十八日來了。十一年前的今天,天降暴風雪,但我打開了家門。今天天朗氣清,溫度不算太低。小鎮上,陽光照耀著人行道,殘留的雪一塊塊融化。我開車去接參加派對的孩子們,他們都滿懷期待,甚至有點緊張,可能是因為他們以前參加過多特的派對吧。但這次可與以往不同。
「我們該走了。」我繞過餐桌走到她身邊,趁她沒站穩,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大喊道:「不管你有沒有準備好,我都要來啦!」但瑪麗還沒來得及上樓,路易斯就已從她身旁衝過去。瑪麗一個趔趄,倒在身後的牆上,正好砸到了門鈴的開關,門鈴叮咚直響。瑪麗扭動著身體,很是開心,臉上的皺紋因此舒展開來。門鈴還在響,瑪麗不停地扭動身體,邁著奇怪的舞步。顯然,門鈴的電路短路了。孩子們全神貫注地看著瑪麗,即便只是孩子,他們也覺得不太正常。我馬上爬上椅子,關掉門鈴電源,總算亡羊補牢。
她想了想。
多特有四個朋友,三個壯實的男孩和一個表情甜美、面帶稚氣的可愛小女孩。可當我把他們接回家時,瑪麗的卡車就緊貼著停在後面,高高的車頭像一條巨大的、深紅色的食肉魚,小女孩立刻面露恐慌。
「我們會去的,斯塔一直很喜歡那孩子,到時候見。」路易斯說。
我借給多特當戲服的棕色舊浴袍是關鍵。我竟然到那一刻才想起那件浴袍有多重要,真傻。那是給來我家做客的男人穿的,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想起來卡爾曾穿過它,也沒想起來卡爾穿著它站在門口的樣子。
「什麼?」
她湊近火腿,仔細打量,緊接著就拿起烤爐上方的刀,我根本來不及制止她,只見她從火腿正中央切下一塊肉,正好毀了我擺的菠蘿和櫻桃圖案。我驚呆了,眼睜睜地看著她把肉放進嘴裏,仔細咀嚼,還不以為意地眯起了眼睛。
但我們沒能給孩子做個好榜樣。他們將像往年一樣,帶著受傷的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