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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Chapter 13 1972年

Part 4

Chapter 13 1972年

我和塞萊斯汀走到斯塔身邊,碰了碰她的胳膊,想幫她從雜亂的樹枝里走出來。
「謝謝。」我說。
「那你說是怎麼回事呢?」
我看看塞萊斯汀,卻發現她好像不是在問我,而是在問斯塔。於是我也看斯塔,好像要考慮一下她的意見。這時,我才看見斯塔戴了一條熟悉的老式紅項鏈。項鏈正好掛在一根斷枝上,拽著她的頭往上抬。而她的兩條手臂高度一致,卡在兩根瘦弱、分叉的樹榦之間。跟往常一樣,斯塔打扮得非常用心。或許她只是等我們等累了,就靠在樹上休息一會兒。或許她正要在背地裡罵我們:見鬼,她們遲到了。她最近常常在我們身邊說髒話,比如,見鬼、該死的。要知道斯塔就連退出教會時,都沒說過一個髒字。和她同住可不容易,斯塔永遠躺在檯球桌上。吃飯時,我們得把飯送到地下室,恭敬地端給她。即便如此,她還是挑三揀四,甚至把飯菜仔細翻查好幾遍,好像懷疑我又在麵條里藏了蟲子。
我沒說話。
斯塔討厭它。小迪基在門前哀求時,我們可以從斯塔的眼神中看出她的厭惡。我偷偷填平小迪基挖的洞,把鳶尾花重新栽好,好讓她不那麼恨它。我不知道斯塔是否注意到了花被重新栽過的痕迹,因為她從沒提過這事。我們現在能察覺出斯塔病了,正如我的夢告訴我的那樣,可她不讓我們帶她去看醫生。每次我說想帶她去,她就說已經去過了,還拿了五年的葯。有時我看見她把藥片碾碎後放進杯子,或在手心晃兩下再咽下去。她告訴我那是止痛藥。我知道她已經吃了好幾年葯,所以不再追問。
「凋落前的葉子看起來也不錯。」她說。
或許是因為樹上顏色艷麗的漿果,或許是因為她藍白花邊的圍裙,又或許是因為斯塔長期病懨懨的模樣,不管是因為什麼,這個夢境對我來說都無比真實。我醒了,黎明前的天空灰濛濛的。我再也睡不著了,於是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的天空。
「要是我,」瑪麗說,她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會把檸檬敷在臉上。」
「這件襯衫不好看。」瑪麗告訴他。
「我叫你來,你卻沒來。」她又說了一遍。
「真是不同尋常的一天!」他只說了這句。
「你大概不相信,」我答道,「我一個人躺著更高興。」
那句話是皮特說的,意思是無論人的地位有多高,能力有多強,總有回到原點的一天。斯塔被磚頭砸中了頭,傷口處的頭髮濕濕的。是的,她說得沒錯,我也有一天會跟雞一起啄屎吃。我們把斯塔抬進屋,她輕得像吐司一樣。我們把她放在客廳的米黃色長沙發上,我甚至不太敢開燈,但最後瑪麗開了燈,我看到斯塔的臉色極其難看,雙頰發黑。
瑪麗聽到后哈哈大笑,斯塔氣得臉都白了。
我告訴他,有許多喇叭在響,到處都是警報聲。市政水塔開始噴出鮮血。然後,孩子們小小的墳上草皮裂開了,他們從墳里走出來。他們小得出奇,說是骷髏也不為過,似乎是珠寶匠戴著眼鏡用象牙精心雕刻而成的。如果放大很多倍,可以看到每個微小的關節都是完全對稱的。但來不及被稱讚一番,他們已走上阿格斯的大街小巷,骨骼漸漸被血肉包住,最終穿上了衣服。
很快,花車遊行即將開始,由中學生做的帶鑲邊的、不結實的花車和坐在卡丁車裡的小丑們都已準備就緒。播音員高亢的嗓音已有些嘶啞,樂隊也調好了音,舉起了鼓和大號。
「這是個預兆。」
我從浴缸中出來,擦乾身體,站在那兒,感覺藥片阻斷了神經。
當她轉身從冰箱里拿奶油時,我看到她腦後整潔地卷著一張粉紅色方形衛生紙。她轉過身來時,我什麼都沒說,但瑪麗卻對我笑。
「放心吧,烤熟的蟲子吃不壞肚子。」她告訴我們。
瑪麗正望著水壺,眼神里滿是期待。「我來煮點咖啡吧。她下來正好能喝到熱咖啡,多舒服。」她說。
「我看她像個半死的人。」
瑪麗的黑色絲巾滑到前額,就像戴了一頂鴨舌帽。她盯著斯塔時的神情像在下注似的。
「上午好,斯塔。」洛夫捷克笑著向副駕駛座上的斯塔打招呼。路易斯去世后,羅納德·洛夫捷克就開始繼續追求斯塔,甚至給她送過幾盒巧克力。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在斯塔的櫥櫃里看到過一摞惠特曼牌巧克力,還用玻璃紙封著。我吃過幾塊,挺新鮮的。不過現在,他可再也沒機會了。斯塔的眼睛堅定地注視著遠方。洛夫捷克低下頭,看起來有點傷心,不過他早有心理準備。他翻開罰單本,又嘆了口氣,合上了。
雖然瑪麗的眼睛比剛才更加明亮銳利,但她也像個普通人,日漸衰老。讓她看起來與眾不同的是她的衣著,這次出行,她頭上裹著帶流蘇的黑色絲巾。她駝著背,像個老烏龜,紫裙子被身體綳得很緊。跟往常一樣,我不禁好奇她在想什麼。她把狗放在膝蓋上,正從一個小袋子里拿葡萄乾吃。
「抱歉,」我對華萊士說,「不是有意來煩你的。」

掛滿胸章的英雄

我伸出頭,說是的。
「塞萊斯汀,」我說,「你想她被殯儀館的陌生人抬走嗎?」
「總有一天,你也會跟雞一起啄屎吃。」
「我病了,」她無精打采,憤怒的眼神四下遊離,說,「像只病貓。」
我們正討論來生,瑪麗愛聊這種話題。瑪麗正用手把做波蘭香腸的肉和調味料拌在一起,她歲數大了,手上長滿了老繭,如一雙結實的獸爪。我們都在變老,瑪麗的頭髮如老鼠毛般灰白,兩側編好的辮子緊貼著耳朵。她的背駝得像個貝殼,臉上皺紋很深,象徵著她堅定的信念。她又開始發神經了,把那團肉啪的一聲扔下,震起了好些白胡椒粉。每次都是我把她拉回現實。
我們本打算只待幾天,但延長到了幾個星期。我經常離開藍山,看看多特后再回來,但瑪麗一直待在這兒,因為斯塔非常虛弱。
「我真想象不到她是怎麼做到的。」我大聲說,希望斯塔可以聽到。但她並沒有下樓迎接我們,樓上依然傳來嘩嘩的水聲。
她的雙眼深陷到黑眼圈裡,雙頰消瘦,蒼白得就像生麵糰。
沒什麼疑問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慢慢走到這一步。我經過許多空白后終於到達終點。我到終點了。
「去他的!」他憤憤地說,然後挺直了腰,我只能看到他緊扣的黃棕色襯衫紐扣,「這是您第一次超速,對吧?」
「希望你喜歡我帶來的蛋糕。」瑪麗說,聲音如糖漿般甜美。她說著便把那塊棕黃相間的方形蛋糕擺在斯塔面前。
「這是從窗外飛進來的,」她說,「砸碎了玻璃。」
我打開空調,關上車窗和通風孔,將我們三人封閉在同一個空間里。從藍山到阿格斯的路兩旁都是乾枯貧瘠的田野,連綿不斷。路面塵土飛揚,乾旱使得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單調的黃褐色。但外面的一切都與我們隔絕,車快得好像飄浮在半空,路邊的溝渠一閃而過。很長時間內,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我們就安靜地獨自前進,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結果,我忘了看速度計。

斯塔·塔普

一天夜裡,我聽著她說夢話,突然明白了她在夢裡幹什麼。她在收尚未結清的賬款。夢裡,她把腳抵在別人家的前門門框上,人家要關門撞上她時,她就大聲喊叫。「欠條上有你的簽名,」她叫道,「我們法庭上見!」
一切準備就緒,拉塞爾雙手緊握輪椅扶手,他本可以自己推輪椅。護工推著他走到了炎熱的晨光中,穿過長滿雜草的院子,爬上陡坡,將他推進養老院的廂式貨車。拉塞爾砰地關上車門。車離開養老院后便開上了鄉間小路。車廂四壁沒有窗戶,但車頂有一塊透明塑料。拉塞爾抬起頭,看到了藍天、白雲,過了一會兒,又看見縱橫交錯的電線。車開了一小時后停下了,他聽到廂式貨車外有馬喘氣和蹬腿的聲音。有人正用喇叭叫著號碼,發出指令。
多美好的聲音呀。水像小瀑布一般傾瀉而下。我一生從沒見過瀑布,甚至都沒聽過小溪流淌的聲音。因為我家附近地勢平坦,水無法汩汩流淌。但我見過河流,見過它們帶來災禍,毀壞河堤。我知道河流是一條破壞力無窮的毒舌,到了夏天就會縮小,細得像一根骯髒的泥巴做成的繩子。是的,河流跟現在包圍著我的潔凈之水完全不同,這股溫暖有力的水振奮人心,甚至讓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讓我覺得自己身體健康。
我跪在斯塔身邊,彎腰看她。好幾秒鐘過去了,她一動不動,接著身體開始戰慄。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時候到了。局面慢慢失控,地上又干又冷,我聽見斯塔對著我小聲說話。
但喘息和擊打聲沒有停下。
晃動的搖椅停了下來。斯塔張大嘴,嘴裏一片漆黑,就像閣樓一樣寬敞,蝙蝠都可以衝進去歇一會兒。她的嘴巴張得更大,笑了出來。要知道,自從我們到她家后,她就沒笑過。突然,她噎住了,不再大笑。
我不喜歡這條裙子,它的白褶在衛生間的水汽里耷拉下來,腰帶是淡紫色的,蕾絲花邊摩擦著我的脈搏,很不舒服。它甚至讓石榴石項鏈失去了光彩,但我還是決定戴著這條項鏈。我是為瑪麗戴的,她從未見我戴過這條項鏈。不過也許她根本不在意。瑪麗性格冷酷,不是個情感細膩的女人。我永遠無法惹惱瑪麗,要是沒有多特,我甚至無法惹惱塞萊斯汀。
爸爸特別喜歡吉米的啤酒燈。我和吉米剛結婚那幾年,爸爸總會來我們家和吉米一起喝啤酒、聽音樂,觀賞啤酒燈。沒一會兒,他們就會醉醺醺地上樓來,跟我要三明治和酸黃瓜吃。我給他們做吃的,但從不和他們一起去地下室,因為我總覺得啤酒燈是粗俗的物件。不過現在不一樣了。自從住到地下室后,我發現它們能給我慰藉。啤酒燈上的景象比任何真實的景色更能讓我平靜下來,幾乎有催眠的功效,而在昏暗的室內觀賞則更添韻味。
「那幾個成套的麵粉罐太小了,這麼小的罐子我都用來裝螺絲刀和開罐器……」
「沒有,這隻是個小鎮而已。」我說。
許多回憶湧上心頭。其中一個很奇怪的回憶是我在看完路易斯的筆記本后才有的,我夢到了末日審判時從地底鑽出來的孩子們。
多特可以照顧自己,不用擔心,但我不想留她一個人在家,因為她最近很焦慮。自從在華萊士為甜菜節舉辦的那場比賽中被提名為公主后,多特便把一半時間用來減肥,另一半時間則在鎖在抽屜里的秘密日記本上寫個不停。有幾次,我發現她坐在屋後台階上,瞪著書里的某一頁,眼神憂鬱。還有幾次,她很生氣,差點把草坪修禿。她每晚到阿格斯電影院的零食櫃檯工作。她在影廳過道的最後九九藏書面一邊抽煙,一邊看電影。我管不住她。她衣服上有股難聞的煙味,混合著做爆米花的油和甘草的味道。我覺得是影院放的那些電影讓她有些抑鬱,胡思亂想,滿口髒話。我想我也許不該丟下多特去看望斯塔,但多特說我瘋了。
「你不如出去一天散散心。」瑪麗的語氣一點也不熱情,可能正因如此我才答應。
路易斯在粗毛地毯下鋪上了遙控線路,他喜歡坐在扶手椅上,按著按鈕來遠程操控。吉米要是能看見路易斯的傑作,一定會懶散地靠著碩大鬆軟的地中海式沙發,震驚得讚不絕口。只要我想,我躺著就可以打開電視。要是早間新聞女主播的臉蛋模模糊糊地晃動不清,我手一動就可以讓她不晃。頭戴耳機就在手肘邊,我可以隨時打開音響和收音機,聽聽八聲道磁帶,或默默看著氣壓計指針不停搖擺。我可以打開頭頂的蒂芙尼牌大吊燈,調節亮度,還可以打開所有啤酒燈,欣賞燈光交錯的景象。有一盞啤酒燈上畫著長滿仙人掌的群山,一駕馬車圍著山頭一圈圈無聲地疾馳;還有一盞啤酒燈上畫的是藍色湖面上不停打轉的獨木舟。這些啤酒瓶有哈姆牌的,有施密特牌的,也有一些僅僅是菱形的穀物帶牌的。在地下室的另一頭,吉米擺了一張U形調酒桌,桌上鋪著厚厚的黑塑料墊。
她沒答話。
我看了看瑪麗,她一身肅穆的黑紫色,手中的香腸裝在白色包裝紙里。她的樣子讓我回想起一些東西,是什麼呢?我在斯塔家的大門前停下,回頭望著瑪麗,然後想起來了,她像一月里冷酷的收割者。她的黑裙子下擺拖地,彷彿看透了世間的一切。她提香腸的樣子好像香腸象徵著她的使命。
「我們剛煮了點咖啡。」我很有興緻地說。
我們等了一會兒才離開,好像片刻的猶豫就是為了下定決心。沒被樹葉擋住的幾縷陽光灑在斯塔臉上,使她的表情看起來更為警覺。她的目光穿過我們,望向我們身後的草坪,草坪上搭著貨攤兒和遊戲攤位。
於是,瑪麗打開了那個綠色小罐子。
「別跟我爭,」她說,「我查過你的賬戶了。」
塞萊斯汀顴骨上擦了腮紅,淺褐色的頭髮燙成波浪,披在肩后,剛剛梳過。但她看起來極度不安。
「她自然會放在這裏啊。」
太凄慘了,我對路易斯說。
華萊士把他那加高地下室平房刷成了棕褐色,我不喜歡這種沉悶的色調,但他說這個顏色和田野融為一體。泥土色是他家的主題色。他開門時,我們發現他自己也是一身泥土色。褲子是灰色的,襯衫的顏色與皮膚相同,肉色。
我夢見斯塔站在她前院的那棵花楸樹下,身後的橙色漿果耀眼奪目,花楸樹的葉子隨風搖擺。她系著一條好看的主婦圍裙,雙手交叉,眺望著馬路。她在等人。
「我叫你來,你卻沒來。」她喃喃低語。
現在該關燈了。關燈。關上衛生間的門。她們一會兒就要將卡車開進院子,大聲按喇叭。不管她們什麼時候來,我都要上樓到前門廊等著。我要站起來迎接她們。但在爬上那鋪著厚地毯、看似簡單的十四級樓梯之前,我得先歇一下。我就在那兒歇口氣。在這陰暗、涼爽的房間里,在吉米最喜歡的紅褐色皮革沙發上倒下。事實上,很久以前,有次我和吉米在這沙發上做|愛,沒採取防護措施,我自己都感到驚訝,不過那是唯一一次。事後我躺在吉米的懷裡,對一片空白的未來感到畏懼。
「至少她能自己洗澡。」我說。
我倆同時感覺到斯塔皮膚冰涼,斯塔的表情從不暴露她的真實情況。她的雙眼睜得很大,正好盯著我們停車的地方。她的嘴生氣地微微張開,似乎想發出聲音,卻發現死神已扼住她的喉嚨。塞萊斯汀把斯塔的手提包交給她,斯塔接住了,指尖扣著手提包的帶子,手提包因此晃來晃去。塞萊斯汀不知所措,我也一樣。我想當時我們都震驚了。我們獃獃地站著,聽著狗吠,聞著夏日炎熱乾燥的空氣,還有斯塔身上那有點刺鼻的法國香水味。真奇怪,這香水跟地下室衛生間裡帶瓶塞的小盒子散發出的氣味一模一樣。
「她是在叫你去看她。」
斯塔正驚愕地盯著她叉子末端的什麼東西。她放下蛋糕,用指甲從剛咬過的那塊蛋糕里挑出一個透明的小碎片,放在裝蛋糕的盤子邊緣。
瑪麗仍能讓我表現出最壞的一面,而且我總忍不住拿斯塔開玩笑。這次,我戳到瑪麗的痛處了。她走到鹽桶前,疑惑地站了會兒,才抓起一把鹽。她走了回來,把鹽撒在肉里,又開始邊琢磨事情邊攪拌肉餡。她暫時不會亂說死人的事了。
我們開車到斯塔家時,斯塔正穿著白衣服,筆直地站在紫杉叢里,透過乾癟捲曲的針葉審視著我們。她看起來有點不耐煩,腳邊放著手提包。她的雙腿像是用來支撐身體的兩根木棍,姿勢奇怪。我把卡車開到她家車道的中間位置。「她一開始不想去,現在我們來接她,她倒嫌我們來晚了。」我對塞萊斯汀抱怨道。塞萊斯汀對斯塔要去的這個決定有點惱火。她想好好欣賞這次遊行和多特的加冕禮,而不必擔心斯塔突然發病。我關閉引擎,聽了一會兒,然後下了車,我有預感,斯塔今天少不了鬧彆扭。
的確,雖然大甜菜和禮儀隊吸引了大多數觀眾的注意,但還有很多人好奇地向卡車裡張望,向我們揮手。可能他們注意到了斯塔,看到她正莊嚴肅穆地坐著,脖子上的項鏈閃閃發光,以為她是個大人物,市政委員會委員或州長夫人。觀眾里不乏肉鋪的顧客,他們認出了我們,也高興地向我們揮手。
「他朝我們走過來了。」塞萊斯汀向後看看,然後用吃驚的語氣說。我已在後視鏡看到了他,那是洛夫捷克警長。
「什麼縫紉機?」瑪麗不會承認那是她的縫紉機。這時毛衣已經織了好幾行,她正拿起來欣賞。那是件奶油色帶深紅線花紋的毛衣,瑪麗一邊織一邊隨意地組織毛衣的圖案,那圖案就像是科學家們在訓練大老鼠時要求它們走的迷宮。我們默默開著車,開了幾英里之後,她轉向我說:「斯塔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所以你皺紋多啊。」我不假思索地回敬她一句,我討厭她刺探我的心思,但這句話傷了她。
「我們吃點東西吧。」我肚子餓了,對桌上那塊沒切的蛋糕垂涎欲滴。
我終於爬到了衛生間門口。我推開了門,打開燈。
「我們把她安頓到卡車裡一起走吧。」我說。
我們決定開車到十三英裡外的藍山去看望斯塔。對我們而言,斯塔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她搬到藍山後從沒邀請我們去吃過一頓飯。除了道聽途說,我們甚至無從得知她屋裡是什麼樣。不過既然她需要我們,我們就該去幫幫她。而且估計要在那兒住幾天,所以我們帶上了睡衣,運貨卡車裡還有瑪麗做的一個單層大蛋糕和兩根熏香腸。我們把肉鋪交給表弟艾德里安,但他不願意照看瑪麗的狗小迪基。所以我們不得不在出城的路上去一下華萊士·費弗家,把狗寄養在他那兒。
我認識葛里尼一家人,他們是藍山一帶出了名的揮霍之徒,主要靠售賣揉成球的鋁箔維持生計。我知道葛里尼的女兒根本不會踩縫紉機,不願用它做衣物,也從沒想過要用,他們大概已在某個寒冬把它劈成小塊做柴火了。
「瑪麗,或許我們能把縫紉機要回來。」我說。
不過對我來說,起床不是項輕鬆的任務。起床得用到好些肌肉,得用腿使勁,我真的寧願躺在枕頭上,把手腳裹在溫暖的被窩裡。娛樂室很陰涼,炎炎夏日里我倒不太介意這點。但每次掙扎著穿過偌大的房間,或雙腳踏在衛生間冰冷的瓷磚上時,我還是覺得太冷了。
我問路易斯,他們會如何面對父母呢?要是他們的父母已下了地獄,會有學校、孤兒院、繼父繼母或公共慈善機構來照顧他們嗎?要是沒有,那多恐怖啊!想想看,孩子們只能在街上流浪,在已故名單中找些熟悉的人或東西。
瑪麗在身後摸索著,有兩樣東西觸手可及,一件是有缺口的聖母馬利亞塑像,另一件是一塊特別的磚頭。她拿起磚頭,從窗口砸下去。只聽見砰的一聲,然後一片寂靜,小迪基哀號起來。
現在,我準備好了。項鏈閃閃發光,鋒利的樣子似乎透著惡意,正抵著我那不中用的喉嚨,我已來不及改變自己。我絕不會摘下這條項鏈。我聳聳肩,套上裙子,胳膊的關節咯吱作響。還要整理妝容和髮型,完成這些需要我全神貫注。我每移動一根手指,拿起一把梳子或一個化妝品瓶子,都很費勁。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誰會相信這需要堅強的意志力呢?每輕輕畫上一筆,我就喜不自勝。化妝的效果非常明顯,有必要整理妝容。我無法彎腰把長襪往上拉,所以一定要讓上半身光彩奪目。我無法穿長襪,除了欣賞白色軟皮鞋的鞋尖以外,我不會向下去看大腿。
「斯塔做事總是按規則進行。」我表示同意。
狗在窗邊叫。那天夜裡寒冷刺骨,我發現小迪基已咬斷繩子,又開始刨鳶尾花叢了。我聽到斯塔在門廊處喊叫。她的聲音越來越高,直至完全嘶啞,最後消失。她的椅子或其他東西翻倒在地。我聽到小迪基或咆哮,或低吼。那聲音也可能是斯塔發出來的,不是斯塔就是小迪基在呻|吟。我和瑪麗打開窗戶,她伸出頭張望,但天太暗,紫丁香的花枝擋住了視線,我們看不見小迪基,卻能聽到喘息和擊打的聲音。
我告訴自己別和她理論,但還是控制不住,就像我無法左右人類成功登月的歷史一樣。
「因為家裡沒有現成的咖啡。」瑪麗的語氣中略帶責備,隨後她還算有禮貌地說,「蛋糕很新鮮。」
它們對我說的是,沒有我們,沒有路易斯,你就得回到州立精神病院,回到那個吃人的室友身邊。你會被針扎,你可不想在自家花園看到那幅景象。
然後我們默默站著,與斯塔一起陷入沉思。我聽見蟋蟀正在路對面的亞麻地里鳴叫,遠處的機器隆隆作響。
斯塔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三張帶鋸齒邊的白色餐巾,小心地放在我們的盤子邊上,然後才坐下來和我們一塊兒九-九-藏-書吃,她吃一口蛋糕,喝一口咖啡,吃第三口時,突然停下來看著手中的餐叉。
「根本不是孩子乾的。」
「你怎麼知道那蟲子叫什麼啊?」我想轉移斯塔的注意力,但隨即想起她已逝的丈夫是研究害蟲的,「路易斯教你的嗎?」
「肯定是有人把磚頭扔進來,然後跑了啊。」我說。
「你看,艾德里安旁邊站的是殯儀館的蘭根沃爾特。」塞萊斯汀低聲對我說。
斯塔突然抄起整塊蛋糕,一言不發,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徑直走出後門。我聽到她走下樓梯的腳步聲,還有垃圾桶的碰撞聲,然後她走回屋內,砰地關上門,把空盤子扔進水槽。接著她走到瑪麗身後,用力把杯子推到一邊,從瑪麗的手裡奪過餐叉。
「舉高點,」塞萊斯汀說,「你弄髒她的鞋了。」
「我和你一起去,」瑪麗說,「畢竟她是我表姐,我得去。」
我把手帕放在她手裡,然後繞著車走向駕駛座。塞萊斯汀彎腰為斯塔系好安全帶,又把斯塔潔白的皮包放在她的膝上。然後,塞萊斯汀坐到後座,我發動引擎,駛離了斯塔家的前院。
我伸出手抓住斯塔的胳膊肘時,終於對塞萊斯汀開口說:「你抓著另一隻胳膊。」我們一起把掛在樹枝上的項鏈解下來,斯塔的頭微微向一側傾斜,使她看起來比過去幾星期都更警惕、更敏銳。她就像看到了什麼迷人的景象,明知不該看卻又欲罷不能。
「你看起來不錯嘛。」我對她說。
「確切地說,是印度谷螟的翅膀,」斯塔說,她抿著發乾的嘴唇,聲音尖銳,「不過谷螟一般長不到這麼大。」
她把空罐子放回原位。斯塔下樓時,我們已把她成套的三個咖啡杯拿了出來,正在倒咖啡、切蛋糕。
終於有跡象表明她現在沒什麼自制力了。我突然有些衝動,不過這時還能聽到樓上的腳步聲。
護工把拉塞爾從輪椅上抬起來,翻身放到床上,替他脫去薄薄的棉睡衣。伊萊·喀什帕坐在餐桌旁,喝著咖啡,注視著這一切。弗勒待在隔壁屋子的暗處,密切盯著護工的一舉一動。她從一個破舊的手提箱中取出拉塞爾的制服,制服的綠色羊毛料子上有一股樟腦丸的氣味。護工在弗勒的注視下小心地給拉塞爾穿好制服,然後使勁把他抱起來,放回輪椅上。弗勒從皮箱里取出拉塞爾的勳章,並把那些明晃晃的勳章一股腦兒全戴在他胸前。她把步槍放在一個深綠褐色的槍套里,橫放在拉塞爾的大腿上。拉塞爾等著別人把他的帽子調得略斜,就跟在照相館拍的照片中的姿勢一樣。
「夜空中充滿使人疑惑的洞。」我讀道。
「他好像僵住了。」路邊一個女人尖叫道,拉塞爾聽得清清楚楚。這要是以前,他一定羞愧難當。但此時此刻,他只是睜開眼看了看周圍模糊的景象,然後又閉上眼,他還能看到姐姐就在他前方不遠。伊莎貝爾回過頭,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拉塞爾發現她被人打掉了一顆牙。
吉米裝了金屬扶手。他說這是為殘疾人準備的,但其實是為他那些醉醺醺的表兄弟們提供方便。他們就算把著扶手都尿不進馬桶,淡藍色的瓷磚上到處都是他們喝醉后留下的尿漬。我現在倒是慶幸有這些扶手和防滑帶了。我吃力地挪到馬桶前,開始每天最費力的工作——取下馬桶水箱的釉面陶瓷蓋子。我總怕這蓋子滑動時會摔到地磚上。為了取出防水罐,我用儘力氣。我終於拿了出來,把水箱蓋子蓋了回去,不過沒完全蓋上,只要不滑下去就好。我的呼吸沒那麼急促了,我往刷牙杯里倒滿水,打開防水罐,搖晃著滑出三片葯。不行,這可不行,不能吃三片,我給自己規定一天只能吃一片,於是又放回兩片。然後不知怎的,我把藥片都倒了出來,想看看餘下的葯夠吃幾天。結果藥片所剩無幾,那意味著有葯可吃的日子已屈指可數。
塞萊斯汀沒答話,我向她看了一眼,才明白為什麼。她正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斯塔,淚水流下雙頰,打濕了前襟。我把手帕遞給她,但她接都沒接,好像不知道自己在流淚。然後她用手摸了摸臉,才發現臉頰上全是淚水。
瑪麗把櫥櫃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咖啡,不過一抬頭就看到餐桌上有一個貼著咖啡標籤的綠色小罐。
她檢查著斯塔的瓶瓶罐罐,又用犀利的眼神看看我,然後聽斯塔在樓上的動靜,看她是否在忙。
自從瑪麗想用磚頭把我的腦漿砸出來的那晚起,我的頭就沒那麼疼了,感覺像神經短路了,加上我不想讓警察發現那些藥片,所以沒報警。我怕警察搜查我家,如果他們搜查衛生間水箱,還有路易斯外出搜集植物樣本時裝火柴用的防水罐子,那就會找到藥片。藥片所剩無幾,我捨不得再吃。一個月或一個半月後,我該怎麼辦呢?還好那塊磚頭讓我的末梢神經有些紊亂,我感覺這一切更容易忍受了,更舒服了。不過,我的左胳膊不好使了,我只能彎著,用右手托著肋部,就像雞翅膀一樣。
「我們走吧,」瑪麗說,「我可不願意看到小迪基受欺負。」
「我沒瘋。」我對塞萊斯汀表示不滿,覺得她就是不想坐在後座,怕刮破絲|襪。我沒再跟她說話,只是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然後跟塞萊斯汀一起使勁,想把斯塔放進去。不過,當我們到車門前時,才意識到斯塔全身僵硬,無法彎曲。我托著斯塔的上身,塞萊斯汀托著她的腿。可不管是上身先進去,還是腿先進去,她都會斜躺在副駕駛座上,像被扔進去似的。而且,我們每折騰一次,斯塔就看起來更凌亂。不過,就在我們努力嘗試時,塞萊斯汀不經意碰到了斯塔背部的某個地方,就像碰到了一個隱藏的彈簧,塞萊斯汀讓斯塔一下子屈身成為坐姿,奇迹發生了。斯塔坐在座位上等著,手放在膝蓋上,頭微微傾斜,透過擋風玻璃向前看去。
「我們該談一談了!」瑪麗大喊道,眼裡閃爍著黃色的火光,「談談麵粉里的那些藥片,自以為是的大小姐!」
她費力地吸進一口氣。我沒聽見她呼氣的聲音,因為我突然回憶起我們沒結婚時斯塔是如何欺負我的。那時她騎在我身上,就如同此刻我騎在她身上一樣。她噘著粉紅的嘴唇,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甩起長長的粗辮子。辮子落下來,擦過我的臉頰,掠過我的鼻子和嘴巴。柔軟的辮子重重地落下來,帶著橄欖肥皂的味道。但我仍像遭遇了滅頂之災似的大叫:「停!下來!放開我!」我現在明白了,那是因為我受不了斯塔太過強勢,受不了她用膝蓋頂著我的胸膛、將無助的我壓倒在地。
這一天非常乾燥,太陽高懸頭頂,被空氣中成團的塵埃遮蔽了光芒。一輛吉普車牽引著美國退伍軍人協會一直用的老花車隆隆駛來。護工用力將拉塞爾抬上花車,然後用束帶把他筆挺地綁在兩個凸起的木製掩蔽壕中間。拉塞爾身前是一片墓地,每座墳上都蓋著塑料草皮,插著紅罌粟。離他最近的那座墳上立著一個純白的十字架。
「希望我沒打攪到您,塔普太太。」洛夫捷克的聲音隨著他的腳步聲遠離,他的車門被砰的一聲關上。他繞過我們,疾速消失了。
「快走!走開!」瑪麗喊道。
一開始,他有點不好意思,因為自己不在僻靜的地方,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死去,隨後又覺得這樣也不錯。況且,此時此刻他的幽默感還在,這讓他很高興。他覺得特別好笑的是,這個他曾經居住過的小鎮上的所有人和美國退伍軍人協會的成員正在向他這個去世的印第安人莊嚴致敬,於是他開始大笑,笑得渾身顫抖。
我不想再看著斯塔,只能慢慢抿著咖啡。後來我瞥了她一眼,她面無血色,蒼白得可怕,嘴唇氣得發紫。我趕緊放下杯子,做好準備。根據我早年與斯塔相處的經驗,她肯定馬上就要發泄怒氣了。
斯塔做得太過分。她又走到後門,想把餐叉上的蛋糕屑甩進垃圾桶。瑪麗跳起來,絲巾遮住了眉毛,她為了不被遮住視線,不得不仰著脖子。
我該起床了,待會兒她們給客戶送完貨就要開著那輛滿是血腥味和燒焦的皮毛味的卡車來接我。過一會兒,我記不清是今天還是明天了,她們要帶我去觀看阿格斯的甜菜遊行和遊行之後的加冕禮,觀眾要坐在硬硬的沒有靠背的看台上。我起先拒絕了,但她們堅持要我去。
塞萊斯汀在後面拍拍我。「謝謝他。」她小聲說。

塞萊斯汀·詹姆斯

我愛植物。很久以來,我一直以為植物死亡時沒有痛苦。但有一次我跟瑪麗探討這個話題,她給我看了一份剪報,剪報上說植物被連根拔起時會進入休克狀態,甚至會發出模糊不清的長母音,就像感受到了恐懼,這聲音可以用特殊器材識別到。不過我還是喜歡植物年復一年、生生不息的特質。我不喜歡剪下來的花,只喜歡長在地里的花,喜歡這些睡蓮。浴簾上用有毒染料印著睡蓮,它們的純潔感動了我。睡蓮那潔白的花瓣像是牛奶做成的巨大淚珠,花瓣底下細長的葉柄是綠油油的救生索。
「我把購物優惠券放在咖啡罐里,」我告訴瑪麗,「一個咖啡罐正好能放兩本小冊子。」
「你能看到多特加冕,一定會高興。」塞萊斯汀哄著我說。
我拿起她擺在床上的一本書,隨意翻看。
「好了,」我調勻呼吸,退了一步,感覺有點暈,「出發吧。」
我低頭盯著這些橘黃的藥片,不知盯了多久,我好像正和它們交流。只剩半瓶了。我現在就想吞一片,但它們不許我這麼做,我得聽聽它們的聲音,聽聽它們想告訴我什麼,我必須理解它們背後的意義。所以我們注視著彼此,我俯視著它們,它們仰視著我。沒一會兒,我就明白了。
斯塔慢慢轉過頭去,後腦勺上的那張衛生紙像羽毛般飄起。她注視著那塊蛋糕,目光隨著蛋糕從盤子轉移到餐叉上,又轉移到瑪麗的嘴上。斯塔坐在那兒,像只憤怒的母雞,噘著尖尖的嘴,想要啄人。
「不想。」塞萊斯汀說。
斯塔住在藍山唯一的新房子里,那是幢高大的白色建築,有十個房間,上下兩層。斯塔說它是殖民時期的風格,因為百葉窗常年關不上,還有一扇沉重高大的橡木大門,門上雕刻著花紋,裝有銅門環。車開到她家車道上時,斯塔正站在門前的草坪上。她跟我在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穿著硬挺的蕾絲圍裙,雙手交叉。正如夢中那樣,她背後是耀眼的橙色漿果。她看起read.99csw•com來病懨懨的。我們下了車。和夢裡不同的是,她把手放在屁股上,大喊了起來:
「那是片翅膀。」瑪麗看了看,放下餐叉說。
「扶出來之後呢?」塞萊斯汀問。
爸爸一定想要外孫,弗里茲也是。雖然他們從不敢當面對我說,但我太明白他們的小暗示了。每次他們北上回家,都會仔細觀察我的臉色,看我有沒有溫柔一些,體形有沒有變化。弗里茲一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捨得放手,有一次還很兇地問我是不是違反了天主教教規,採取了避孕措施。
我們把行李放在廚房地板上。沒有主人招待,我們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漫無目的地在廚房裡踱來踱去,後來終於累了,才在斯塔現代風格的早餐桌邊坐下。
「你還不知道吧,」她小聲說,「斯塔當然會把麵粉裝在麵粉罐里。」突然,瑪麗低下頭,湊近了往罐子里看。「這是什麼?」她把罐子夾在胳膊肘里托起來,另一隻手從裏面掏出一粒橙色膠囊,「這兒藏的全是葯。」她把手伸進麵粉,一番摸索,找到了更多葯。我蒙了。
瑪麗遲疑地看了看她的餐叉,但為時已晚。
「她得忍受我們的缺點啊,」瑪麗說,「畢竟,是她叫你去的。」
「因為我夢見你病了。」我說。
我現在仍能聽到翅膀拍打的聲音,翅膀瘋狂地拍打著地面,希望能擺脫死亡。即使身首異處,身體也會繼續如牽線木偶般舞蹈。如果這一刻降臨在我身上,我不希望塞萊斯汀和瑪麗聽到類似的聲音。這是我睡在娛樂室的另一個原因。我記得吉米當年運了一卡車的吸聲瓦,那是特殊的隔音材料。把它們裝好以後,吉米就在樓下把音量開到最大,開始測試隔音效果。我當時在樓上的廚房裡,雖然能感覺到低音鼓的震動,但聽不到任何音樂,只有微弱的如昆蟲鳴叫般的聲音。
「我也以為您在那兒。」塞萊斯汀說。
「帶她一起走。」我又說了一遍。
「它找到了什麼東西,」瑪麗說,「要是它把草坪邊的狹長花壇刨壞,斯塔會殺了它的。」
我跟斯塔再沒什麼好說的了,便去樓上看瑪麗在做什麼,留下斯塔一人雙臂抱在日漸消瘦的胸前,坐在搖椅里晃來晃去。
「扔掉,」我說,「這些葯都不知道放了多久。她可能真的精神不正常了。」
地下室現在是我的。我把最喜歡的東西都搬到這兒來了。於是,以前放錄音帶的盒子成了我的珠寶首飾收納盒,墨西哥茶几上擺放著爸爸的照片,放著三件疊好的最高檔的山羊絨毛衣和一雙義大利露跟皮鞋。我甚至打掃了與地下室一牆之隔的衛生間,先用荷蘭牌去垢粉,又用萊索爾牌消毒液刷了三遍。衛生間的柜子里本來放著路易斯用來暗室洗相的化學試劑,還有吉米表兄弟們喝完的空酒瓶,我把那些都扔了出去,擺上化妝品。但我沒把剩下的藥片藏在那兒,那些處方葯可是路易斯留給我的,我自然已給它們找了個更保險、更妥當的地方。
他的思緒飄到了一場遙遠的暴風雨中。低空的雷暴雲砧彼此撞擊,四周是一片暴風雨前的寧靜。他看到前面有位體形魁梧的駝背女人慢慢行走在泥濘的道路上。他跟在她身後,發現那是自己去世多年的姐姐伊莎貝爾。她走在路上,黑髮鬆散地垂著,穿著一條傳統的印花喇叭布裙和一雙流蘇鹿皮鞋。她轉過身,示意拉塞爾跟上她。拉塞爾遲疑了一下,儘管他已有所察覺。他感到內心如湖水般平鋪開來,他的心臟慢慢停止跳動,變得麻木,並且似乎在逐漸膨脹,壓迫著肋骨。
突然身後響起警笛,警燈閃爍,嚇了我一跳,我趕緊轉動方向盤,靠邊停下,想讓警車先過去,卻驚訝地發現警車在我們車后停了下來。
斯塔望著我,眼神嚴厲。
瑪麗一開始沒明白,我用手指順著條紋走,想要找到出口。瑪麗見狀跟我一起找,我們一起迂迴穿過胸膛上的花紋,找到胳膊的背面,一直找到毛衣的兩個肩膀,可就是找不到出口。
「你怎麼會那麼想呢?」
於是我想,埋了也沒用。即使在地下,我們的物件還是活得比我們久。
瑪麗依舊面色陰沉,畢竟她之前差點殺了我。不過她決定把這一段輕描淡寫地帶過,拒不承擔責任。她說我們被上了發條,不到發條變松就不要停下。
我也忘記了小迪基的存在。它也被磚頭打中了。我忘了我們來這兒的目的。瑪麗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說起夢話來,所以我知道她睡著了。
「都一樣。」瑪麗說,我知道那對她來說確實都一樣。她說想在車上織毛衣,所以讓我開車。我們一上路,她就拿出鉤針和毛線,起針給多特的新毛衣織袖子。毛衣針咔嗒作響,讓我想起瑪麗的縫紉機,想起畢竟那是瑪麗的母親送給她的唯一一件禮物,可斯塔怎麼能收下呢?有一次,我和斯塔在鎮上偶遇,她得意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跟她說她不該收下。我已人到中年,如果媽媽還活著,我可以原諒她的一切,接受那台縫紉機。但瑪麗放棄了縫紉機。那是台精緻的老式縫紉機,現在算是古董了。我想,要是那台縫紉機還在斯塔的車庫,我們可以用卡車把它拉回來。
天大亮后,我走到店裡。開始做事前,我叫瑪麗過來坐下。我把咖啡壺放在我們中間的桌子上,然後跟她描述那場夢。
「但願你抓到了那個搗蛋的孩子。」我對她說。
我快速轉向斯塔,想誇誇她的外表。但她跟在院子里時一模一樣,沒有換衣服,髮型也不對稱。以前她當模特時,為了不破壞髮型,整個星期都用衛生紙卷著頭髮睡覺,我在想她是否仍然這麼做,現在看來她確實還這麼做。我現在找到了她精神緊張的另一個跡象。
華萊士低下頭,手指捏著衣服。同時,我知道我們不能把狗寄養在這兒。費弗家那條令人生厭的母狗目不轉睛地怒視著我們,狂吠不止。小迪基渾身緊繃,躲在瑪麗的臂彎里使勁地回叫著。
瑪麗儘力藉助想象來填補理解上的漏洞。第二天,我到葡萄架下去看她。那天是星期天,肉鋪不營業,特別安靜。其實現在肉鋪幾乎入不敷出,但我們不在乎。與那些連鎖商店和折扣店不同,我們周日不營業。瑪麗正坐在休閑椅上,給酸酸的藍葡萄去梗,她覺得這種葡萄特別適合做果凍。她看見我來了,就放下籃子,從椅子底下拿出一塊很普通的紅磚頭遞給我。
我們跑到樓下,月亮還沒升起。我想找門廊的吊燈開關,卻沒找到。於是,我跟著瑪麗,扶著草坪躺椅和月季支架,摸黑前行。我穿過草坪,看到她倆抱在一起的影子。瑪麗的印花裙跟花叢渾然一體,可地上有個白色的影子,那是斯塔。我摸到了她的羊毛毯,那是弗里茲去世前織好的奶油色羊毛毯。
「你招手吧,」我告訴塞萊斯汀,「我得用兩隻手把著方向盤。」
「為什麼不讓他處理斯塔的屍體呢?」我發動引擎,問塞萊斯汀。
「它只是替你澆花而已,」瑪麗說,「別受不了啊。」
「那就不開罰單了,」他說,「第一次就口頭警告。就這樣吧。」
我聳了聳肩,漫不經心地說:「我好幾年沒跟她講話了,不知道她為什麼想見我。」
房間里到處都是瑪麗的東西,她的手提箱里裝的東西多得出奇。她把那塊紅磚頭放在床頭柜上,用一塊毛巾小心包住,這樣它的宇宙能量就不會流失到空氣里。瑪麗從不收拾衣服,即使內衣內褲也不收拾,或堆或搭在書桌和椅背上,人人都可以看到。她只把那條肥大的白色棉燈籠褲掛起來,用衣夾固定在衣架上。因為斯塔不允許她把燈籠褲掛在外面,所以瑪麗只能掛在衣櫥門把上。紅磚頭後面擺著一座有缺口的綠色聖母馬利亞塑像。另外,瑪麗把星象書籍和毛線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看她已經織好了多特的毛衣。
「我們該怎麼辦呢?」塞萊斯汀終於開口問。
我關上櫃門,將信放在小提包里,然後走上樓。最後我還是決定多添幾美分郵資,把這封信寄給米勒太太。可那一整天,我一想到滿柜子的廢舊物品,就感到悲傷。正因為有了斯塔,才會有那些舊物,可等她不在了,這些東西依然會在那兒。它們比斯塔堅持得更久,況且它們已戰勝了路易斯,最終也會戰勝我。它們只是一些平常的物件,卻有我們無法比擬的力量。那些東西那麼不起眼,卻不可毀滅,然而不管斯塔的求生欲多強,她都必須死去。一想到這些,我就難過。
「我們可得想清楚。」我說。
瑪麗眼睛一亮,把手從包里抽出來。
可憐的小迪基,我們忘了帶它的食物,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只能喂它剩菜剩飯,或去附近的超市買昂貴的罐頭應急。養在肉鋪的狗被寵壞了,現在它多半得自己找吃的。它在斯塔家院子邊上的鳶尾花叢下扒了個洞,想找骨頭啃。我們住在斯塔家的第一個晚上,小迪基鑽進垃圾桶,把裏面的蛋糕、臭蟲,還有其他能吃的都吃光了。繩子根本拴不住它,只要想逃,它隨時都能用尖利的小牙齒咬斷繩子。它本來就是一條家犬,但當然了,我們不能把它養在家裡。
「我覺得該扶她出來。」我說。
我使勁把她舉高,可她實在太沉了。等我們走到卡車邊時,我已上氣不接下氣、喉嚨冒火了。我想把斯塔平躺著放在卡車後面,所以讓塞萊斯汀扶著斯塔,我打開卡車後面的雙開門。可等我往裡一看,才覺得不能把她當作普通貨物。
毛衣上的紅條紋先是之字形,後來又是方形,方形套著方形。之字形和方形組成的條紋不知通向哪兒。
我想,對她們來說,死亡只是每周都會遇到的小事,是一陣哀號,一聲槍響,一次重擊,一把插|進雞脖子的叉子。我想,她們從未聽過動物臨死前發出的聲音,但小時候,直到離開肉鋪那段時間,我都能聽到動物臨死前的呼喊與慘叫。待宰的豬會發出尖叫,那聲音就像鄰居清晨在床上被人殺害一樣;而當雞頭被砍掉時,雞的翅膀還會使勁撲騰,地上的灰塵隨之揚起,成了一團燦爛的雲。
「招招手,笑一笑,」塞萊斯汀說,「他們都在看你呢。」
瑪麗從口袋掏出那塊磚頭,然後往上面吐了口唾沫。她說,唾液幹了以後,會顯示一個日期的形狀。她盯著那塊磚,就像它會突然說話似的。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把那東西放一邊去。」我告訴她。
斯塔隨後轉身離開,跺著腳上了台階,穿過立著圓柱的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瑪麗捉住小迪基,我們用晾衣繩把它拴在一棵白蠟樹上。我們從運貨卡車裡拿出我們的行李和一大塊蛋糕,一起走上台階,我在前,瑪麗拎著熏香腸跟在後面。
「她會毒死自己的。」瑪麗邊說邊著迷地盯著罐子。要是由著她的性子,她大概會拿著葯跑上樓質問斯塔。「好吧。」她最後鬆口了。瑪麗打開水槽下面的櫥九*九*藏*書櫃,找到垃圾桶,把罐子里的葯和麵粉倒了進去。
「你們都幹了什麼啊?」斯塔說,「東西呢?快告訴我!」
如果藥片還沒過期的話,我不知道它還要多久才會起效。我用右手按了一下開關,一盞啤酒燈隨之亮起。那是我最愛的一盞,上面畫著湛藍的湖水。我一遍遍地看著那艘獨木舟駛離明尼蘇達州的湖岸,在平靜的湖面上前行。湖畔的松樹鬱鬱蔥蔥,湖水波光粼粼。小船一刻不停,我彷彿看到船下好奇的魚兒紛紛躍起。
他覺得自己死了,內心平靜,卻又充滿好奇。
「什麼?」我說。
我翻身趴著,把腿從檯球桌上放下來。我從檯球桌左邊的球袋裡拿出一杯水,一飲而盡。我沒清空檯球桌里的各色檯球,現在它們在暗道里滾動著。我喜歡這聲音,既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又能讓我平靜下來。檯球桌很結實,只有當我上下桌時才會晃動,發出聲響。我開始從地下室這頭走向那頭,但今天早上還沒走到沙發那兒,我就支撐不住了。我感到一絲異樣,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是被那塊磚頭砸中以來還未曾有過的感覺。我突然希望自己在她倆出門前就向她們要了些吃的,或者也許吉米的調酒桌那兒還有一些不新鮮的蝴蝶脆餅。但隨後我才想起來,就算有,也放了十五到二十年了。不知怎的,我突然發現自己倒在地上。我不記得自己摔倒了,可我的確四肢伸開,肚子貼地,臉壓在地毯的粗毛上,地毯像用粗密的羊絨線編織的草地。我無法呼喊求救,只能繼續趴在那兒。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積攢了些力氣,手腳並用,開始匍匐前進。我還有尊嚴,只不過必須把它留到更艱難的時刻,或是瑪麗和塞萊斯汀在一旁看著的時候。
瑪麗一直對這個理論念念不忘,她很願意解釋給我聽。她說,宇宙黑洞會吸入一切,甚至連空間也不例外。我想象不出來。我腦海里浮現的是其他東西,它們被迅速帶入一片黑暗之中。就在當天早上,我在斯塔家發現了一些舊物。地下娛樂室後面的舊柜子里又亂又臟,結著蜘蛛網。柜子的擱板上放著舊瓶瓶罐罐:威尼斯鞋油、凡士林、椰油髮油以及老鼠藥,還有一本托馬斯·B.科斯坦的《黑玫瑰》、一些剪報和斯塔年輕時在法戈的房租收據。那兒還有一封信,已經封好,蓋了郵戳準備寄出去。我仔細看了看信封,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封信是寄給明尼阿波利斯的凱瑟琳·米勒太太的。我看不出這信是多久前寫的,也不知道斯塔是什麼時候忘記寄出的。
糟糕的是,他笑得太厲害,結果從那條路上摔了下來,他還沒走上不歸路,就睜開眼回到了現實,發現自己正在遊行隊伍的最後一輛花車上。他又立刻閉上雙眼。但這一次路變得更窄,他走得跌跌撞撞。不管他多麼用力地大喊,姐姐都徑直向前走,不肯折回來幫他。
於是我們朝前移動,因為一直掛著一擋,所以引擎過熱了。塞萊斯汀時不時對著窗外揮揮手。
我和瑪麗合住在樓上的客房裡,牆上刷著比例協調的暗粉色,掛著同一棵樹在不同季節的照片。有時我躺在客房的床上,幾小時都睡不著,因為瑪麗常常說夢話。她常常在夢裡長篇大論地恐嚇陌生人。「拿過來,」她說,「我以前聽過那套說辭。」
「把你那該死的狗弄出去,別碰我的月季!」
聽到這句話,斯塔睜開雙眼,露出一絲微笑。她安詳地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我,然後皺了皺眉。我不知道她是對我還是對別人皺眉,但不管怎樣,我還是低頭注視著她的面孔。
本來我擔心瑪麗會因前一天的蛋糕事件對斯塔不滿,說話刻薄。但她什麼也沒說,打掃乾淨麵粉后,安心住了下來。有些女人只要看到英俊的男人就兩眼放光,而瑪麗則是一嗅到疾病的氣味就很開心。她已摘下那條帶流蘇的黑色絲巾,把頭髮盤成細細的一圈,固定好。她身穿印著黃色花朵的連衣裙,一邊給挑剔的斯塔做蛋奶糕和肉湯,一邊哼著小曲兒。瑪麗現在做什麼都會放啤酒酵母來調味,而斯塔只會把藥片碾碎,然後吞下去,可那些苦藥毫無作用,只會讓她坐立不安,或精力不支,整日貪睡。我們吃的所有東西都有陳腐的酵母粉味道,但斯塔幾乎不在意吃了什麼。
「答案就是她肯定雇了用人唄。」瑪麗說。
「什麼預兆啊?」
斯塔滿臉驚愕,跑到麵粉罐那兒,啪地掀掉蓋子,終於確定裏面是空的。她獃獃地站了很久,凝視著金屬罐底部,我覺得她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斯塔應該在樓上,我們聽到樓上衛生間傳來嘩嘩的水聲。我們走進廚房,把香腸掛在她家的食品櫃里,把蛋糕放在她的富美家牌大餐桌上。我們特別希望能在廚房裡看到因斯塔身體虛弱而疏於打理的跡象,但恰恰相反,她的廚房潔凈明亮,盆栽也澆了水,鍋刷得乾乾淨淨、擺放整齊,鐵制水槽擦得發亮,甚至連瓷磚地板都剛剛打了蠟。
可那時已沒法回頭了。我稍稍轉彎,開到一輛花車後面,花車用塗了顏料的被單裝飾著,上面還有一顆巨大的由鐵絲做成的甜菜。這棵又大又白的甜菜在我們車前搖晃,用皺紋紙做的綠葉在我們車頂隨風飄動。大甜菜跟在一輛中學生花車後面,被陣陣熱風吹得左搖右擺,時不時有紙巾掉落,飄到道路兩旁,或貼在我們的擋風玻璃上。遊行隊伍前進的速度很慢。我們身後是一個表演隊形變換的儀仗隊,隊員們身穿金色和藍色的制服。整個遊行隊伍時不時就停一下,讓儀仗隊隊員排列出各種造型和字母。
「為什麼來這兒?」她問我,「你們,還有那條該死的小狗。」
鏡子上蒙了一層霧,於是我用毛巾把它擦乾,可我手臂發抖。一直等到手不再抖動,我才摘下粉紅色的塑料浴帽,開始梳頭。我的頭髮如海水般發灰,身體也消瘦了許多。但我還是從帶刺繡的精緻盒子里取出石榴石項鏈,戴在脖子上,仔細系好老式金銀扣。我全身赤|裸,只戴著一條項鏈。我想起了我的姨媽。弗里茲曾跟朋友講過阿德萊德如何冷血地坐飛機離開她的孩子們,那是我在門后偷聽到的。她們覺得阿德萊德是被痛苦逼瘋了,但我理解她!我看見她被吸進雲里。她消瘦得如鳥一般輕盈,她的翅膀沒像雞一樣發出可怕的拍打聲,根本沒有聲音。她不必拍打翅膀就能毫不費力地盤旋上升,與我們頭頂上看不見的氣流融為一體,她就這樣遠走高飛了。我也該跟她一樣,而不是待在家裡栽天藍繡球。天藍繡球的根那麼粗硬有力,我怎麼才能給它們找到合適的地方,用顏色合適的柵欄去襯托它們呢?天藍繡球是白色的,柵欄也是白色的,真襯托不出。早知如此,我該把柵欄漆成藍色,我該從樓上拿一件更好看的裙子。
我們坐在那兒,討論具體如何安排。
塞萊斯汀搖了搖頭:「還是把她抬回房間,讓她躺在沙發上吧。」
她晃得搖椅吱嘎作響,我倆沉默了很久。可我隨即想到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多麼盛氣凌人。我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一衝動,便將在卡車裡想到的說了出來。
我瞬間從她們手中搶走了多特,就如同當年瑪麗搶走了我的塞萊斯汀一樣。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沒忘記那個可怕的瞬間,沒忘記我脫掉上衣站在墓地的場景。
然而我回想起了童年。那時,瑪麗還沒來阿格斯,斯塔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親密無間,吵吵和和。我從沒贏過她,雖然她沒我高,但卻看起來更強壯,而且每次打架都特彆強悍,最後服輸的總是我。然後,她會坐在我的胸膛上,用她那又長又粗的辮子打我。現在她已經剪了短髮,專業的美容師把她的頭髮卷得像貴婦犬一樣。夢裡,斯塔的頭髮像尖釘一樣豎著,一邊被壓得很平,髮根灰白,所以我知道她已經有一陣子沒去美髮店了。
「災禍。」
「路易斯辭去健康督查員的工作后,」斯塔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眼睛跟隨著那塊正被瑪麗送進嘴裏的蛋糕,「就成了縣裡的昆蟲學者。」我想示意瑪麗別再吃蛋糕,但她已從平底盤裡又拿了一塊。
我開著引擎,讓空調繼續運轉,然後下了車。我們站在大樹下,透過擋風玻璃望著斯塔。
「她大概是在打扮吧。」又等了快十分鐘后瑪麗說。我們聽著動靜,水聲停止了,但之後水龍頭再次被打開,水汩汩地流出來,似乎她在沐浴。
一切都變成一團混亂。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瑪麗又看透了我的心思,還大聲說了出來,可我根本不生氣。她說,這小鎮是以印第安人古墓的名字命名的,古墓里藏著死人生前用過的東西。有人在裏面找到過石磨、狩獵用的箭頭和各色石頭做的珠寶首飾。
「你有什麼主意嗎?」塞萊斯汀問。我知道塞萊斯汀有些惱火,因為斯塔偏偏在她女兒被加冕的這天早上死在紫杉叢中。我覺得她可能還沒完全意識到斯塔已永遠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我用沒受傷的那隻胳膊支撐著身體,坐在馬桶上。我不再提前打算了。我站起來,身體仍然蜷縮著,慢慢走到水槽邊。我想要沐浴。我不去想水之外的東西,這讓我沒費什麼力氣就踏入了浴缸,打開水龍頭坐了下來。隨著熱水噴涌而出,藥片開始發揮作用,我立刻飄了起來。
「別把那些噁心的昆蟲帶到我這兒來!」斯塔尖叫著,突然跳起來,後腦勺的衛生紙被震落下來。
我們看到那是個被烤熟的琥珀色翅膀,單薄而易碎,上面散布著纖細的紋線。
「等等我。」他喊道。
華萊士讓我們代他向斯塔問好,然後揮揮手,送我們離開。現在,我們只能帶著狗一起去了。在肉鋪時,小迪基會沖陌生人叫,不過只是叫一叫,從不傷人。我記得斯塔很討厭狗,於是我問瑪麗斯塔是否介意我們帶狗去。
本可以有很多種可能。
「沒別的選擇,」塞萊斯汀說,「只能把她留在這兒。」
花車開動了。
我想誇一誇斯塔,以緩和一下局面。斯塔最喜歡聽恭維話了,但這次沒管用。
但那天夜裡,一件對我來說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我做了個夢。
馬路坑坑窪窪,拉塞爾感到臉部肌肉隨著花車顛簸。離他最近的那個十字架也隨之搖晃。他筆挺地坐著,雙手抓緊膝蓋,注視著經過的人群。有把孩子架在肩上的男人,有穿著亮色連衣裙的女孩。他的花車經過商店的玻璃櫥窗和銀行,經過畫有舞|女和良宵中的酒吧,又經過郵局。小丑的卡丁車裡傳來撥浪鼓聲和響亮而刺耳的塑料喇叭聲。喧鬧聲讓人疲憊不已。拉塞爾使勁抬起頭,讓眼睛看起來炯炯有神,但下巴卻不自覺地下墜。他閉上眼睛,突然,喧鬧聲和人群似乎都遠去read.99csw.com了。
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四處藏葯,結果後來總忘記藏在了哪兒。我想要葯時找不到,不需要時它又突然出現,這可不靠譜。路易斯去世后,它們更加珍貴,就算只丟了一片,我也無法忍受。因為鎮上的醫生不願意再為我開這種葯。「你會上癮的。」他們警告我。他們想讓我停葯,還以為我真的停了。他們不知道路易斯留下了這些藥片。
我知道她不會請裝玻璃的人來,只會自己用膠布把碎玻璃重新粘上,以和日漸破損的店鋪門面相配。跟我和瑪麗的狀態一樣,肉鋪的生意也在走下坡路。但我不在乎,現在,這兒成了房地產商眼中的黃金地段。等瑪麗把這兒賣了,我倆都打算靠這筆錢生活。我一直堅持要瑪麗給我發退休金。
「聽起來像托爾·拜耳,」我開玩笑地說,「他看起來跟醉漢差不多,只不過他從不喝酒。」
地下室任何時候都是昏暗的。我不再喜歡每天早上被陽光照醒。今早,雖然知道馬上就得起床見塞萊斯汀和瑪麗,我還是裹在被子里,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聞著被子染上的地下室的土腥味。
「算了,」我說,「還是讓她坐在前面吧。」
瑪麗和我已吃掉了大半塊。廚房看起來空蕩蕩的,毫無做飯的痕迹,我想難道斯塔吃的都是罐子或盒子里的東西嗎?
然後她走到樹下,從樹上扯下一大把結實的漿果,向小迪基扔去,小迪基落荒而逃。
一天夜裡,斯塔喋喋不休。
她正在「按規則」沐浴,沖洗每一寸肌膚。小時候,我和斯塔關係很好,常借宿在她家,知道她要撲爽身粉,不多不少,正好一勺;洗好澡,她全身都要撲上爽身粉,然後用浴巾包住,坐在床沿,把指甲修成完美的橢圓形。
斯塔家的東西都是中性的。我是說,她家沒什麼擺設,桌子上只放了煙灰缸,所以從擺設上根本看不出主人是男是女,或具體是什麼樣的人。瑪麗家與這兒很不一樣,你要是走進她家,馬上就能看見桌上有一疊卡片,一團毛線或一本《命運》雜誌,繼而想象出大概是誰住在這裏。
我們把她夾在中間,扶著她走向卡車。塞萊斯汀把靠她的那半邊身體架得高些,拖著我這半邊往前走。斯塔很沉,這一點讓我驚訝。她一直纖細瘦弱,而現在就像死神進入了她體內,在她的骨髓中灌入了細沙。我突然覺得我們永遠都跨不過草地,走不到卡車那兒了。這時,斯塔的腳擦了一下地面。
一聽這句我來氣了。「我們善待你是因為你母親曾善待我們,」我告訴她,「我們來這兒,不圖你任何東西。」
瑪麗出於禮貌地看了看那翅膀,不過她毫不在意,繼續拿起餐叉,津津有味地吃起蛋糕。
「不過,你可以在遺囑里把瑪麗的母親送她的縫紉機給她。」我說。
我只因為要辦事才去過幾次肉鋪,有一次見到了多特。她當時正坐在櫃檯邊吃午飯。她狼吞虎咽地吃下辣肉三明治,然後吮了吮每根手指。我說她跟她爸爸一樣沒有教養,她才停下來,好像對我的話產生了興趣。於是我繼續說下去,說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塞萊斯汀,反而鼻子和眼睛四周長得像她奶奶阿德萊德。我這麼說只是為了激怒瑪麗,因為她從不提及阿德萊德。我沒就此停住,接著給多特講了阿德萊德的故事。我把故事講得很浪漫,甚至像個傳奇。多特被牢牢吸引住了,要我再講一些。不過隨後瑪麗就來了,我趕緊示意多特別出聲。
斯塔沒打招呼,不過也沒不高興。塞萊斯汀長嘆一口氣,把脖子後面的頭髮捋到上面。她砰的一聲打開卡車門,下了車,顯然不情願,卻別無選擇。塞萊斯汀大踏步穿過草坪,喊著斯塔的名字。我跟在後面,被小迪基的叫聲分了神。小迪基被拴在房子後面,我想我該從水管里放點水給它喝,哪怕我一提這事,斯塔就會皺眉,說我們來晚了。
她扭過頭去,繼續向前走。道路狹窄,兩旁的草已被水沖走,雲層很低。他跟著她,心想也許會遇到塞萊斯汀。塞萊斯汀或許會跟他們一起走。可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這不可能,因為這條路是齊佩瓦人過去常說的死亡之路,是一次為期四天的旅程,而他剛剛上路。
確實,一天天過去,斯塔越來越不愛動彈,也不怎麼說話。我們傍晚坐在門廊上,她蓋上自己最好的那幾條羊毛毯,那些是很久以前弗里茲織的。這可不是好兆頭。沒有哪個女人會把最好的羊毛毯留給自己用,可她又能留給誰呢?
「是呀,」我說,「可她是在夢裡叫我去的。」
她舉起毛衣,讓我欣賞一番。
「噢!」她吃了一驚,好像弄疼了自己一樣。
「我來織毛衣吧。」過了一會兒后她示弱地說,開始在塞得滿滿當當的手提箱里翻找沒織完的毛衣袖子,但好像找不著了。我有點不安,也許我們根本不該來這兒。我夢裡的斯塔更渴望我們來,也更好客。門外,小迪基開始狂吠、哀號,可能是被拴得太緊,無法動彈。
現在,瑪麗在一旁講話,而我卻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人一生中所有接觸過的東西都該在死後被埋葬,因為要是東西比人活得更久,那就沒意義了。瑪麗在一旁說個不停,給我講看不見的地心引力,而我看到我們幾個人的頭被往上吸入太空,身邊飛著我們用過的橡膠地墊和梳子,直到我們被迅速吞噬,然後消失。
我們慢慢才意識到斯塔去世意味著什麼。阿格斯有家殯儀館,是蘭根沃爾特一家人開的。殯儀館是一座淡紅褐色的建築,瓦磚鋪的屋頂是西班牙風格的,窗外安著黑色鐵欄杆。我簡直無法想象要把斯塔留在其中一個房間里。而且今天舉辦甜菜遊行,大家都會去,包括蘭根沃爾特一家人。「今天殯儀館根本無法派人來處理斯塔的屍體,」她說,「也沒法把屍體拉過去。」
突然,他的輪椅被人從後面猛地拉出來,順著斜坡一下子滑出車外。馬路對面有個停車場,裏面停了許多軍用卡車,他看到成排的老式轎車、戴護目鏡的司機,以及撐著老式陽傘的女人。一個樂隊女指揮正伸展著金色皮膚的雙腿,幾個退伍士兵從她身邊經過,相距不到幾英尺。沒人注意到拉塞爾。終於有個人走了過來,那是拉塞爾在阿格斯國家銀行工作時的上司的兒子,那人輕輕拍拍拉塞爾的胳膊,俯身跟他說話。
我躺著,想象著自己可以遙控的一切。
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中回蕩。這次我開得很小心,一直低於規定的最高時速。我們到了阿格斯,先沿第八大街開,然後拐彎進入主街。我想直接開到露天集市,所以沒有沿主街行駛,而是駛入小路,跟在其他車後面,慢慢開到主街街角。汽車成群,有人指錯了路,我們糊裡糊塗地開錯了。我們或許不該把車窗關那麼緊,不該把空調開那麼大,我沒聽到外面中學生樂隊的演奏,沒聽到小丑們吹號角的聲音。直到小丑們走到我們車前,我才發現卡車闖入了遊行隊伍。
不過,衣服是什麼款式的呢?又是什麼年代的呢?
「起點在哪兒啊?」我問。
「沒人扔磚頭。」
「我正要去呢,」洛夫捷克說,「不過,你剛才時速超過八十英里了。」
「我們和死人差不多,」瑪麗認為,「只不過我們能使用感官。」
我一點都不驚訝,瑪麗眼中從未有過好兆頭。她進去洗腸衣了,我負責把架子上的葡萄摘完。我不再去想她說的關於紅磚頭的那幾句話,不想再聽她那些不可思議的話了。
自從她們帶著滿是蟲子的蛋糕和辣香腸來我家,我就睡到地下室的檯球桌上了。並不是因為連在二樓的盡頭都能聽到瑪麗說夢話的聲音,也不是因為塞萊斯汀常常起夜喝水、吃燕麥或煎雞蛋,更不是因為她們不請自來。真的,我不需要她們陪伴,也不想要。我甚至希望她們生一場病,然後離開我家。我之所以睡在地下室,多半出於自身原因。比如,我很喜歡這張檯球桌。我喜歡它綠色法式檯面的質感,喜歡它平滑的表面,喜歡它的網兜。我可以把雜誌捲起來放在網兜里,平底玻璃杯和梳子也能放進去。睡覺時,我可以聞到上小學時那種藍色粉筆屑的味道,而我成年後則喜歡灑在桌子上的雞尾酒和飄落的煙灰的味道。我向塞萊斯汀和瑪麗解釋,檯球桌平整堅硬,對我的背部有好處。其實,真正原因是我喜歡睡在地下室。
「那台老古董十年前就壞了,我把它送給葛里尼一家了。」
「你夢見我病了。」夜幕降臨,斯塔坐在搖椅上搖搖晃晃,臉如石刻刀削,「原來如此,你夢見自己有望繼承我的部分財產。」
「她病了。」瑪麗說。
就這樣好像過了好幾個小時,我們終於開到岔路上,慢慢轉彎開進了露天集市。我們故意把車停在看台後面那棵高大的榆樹下。這兒既涼爽,又隱蔽,不會有人在這裏逗留,或注意到斯塔的異樣。
那天我徹夜坐在斯塔身邊,擦拭她的額頭,聽著她起伏的呼吸,還把上好的羊毛毯蓋在她身上。羊毛毯上的條紋似漣漪般起伏,雲朵在旋轉,像捕鼠器的形狀。瑪麗用手支著頭,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她一動不動,以至於夜深人靜時,我忘記了她的存在。
「藍山有殯儀館嗎?」塞萊斯汀問。
「你瘋了?」塞萊斯汀說。
瑪麗指了指垃圾桶,斯塔立馬跪在水槽前,打開櫥櫃。她把垃圾桶拉出來,開始在麵粉里翻找藥片。白色的麵粉瀰漫在空氣里,落了一地,撲了她一臉,手臂上落了白白的一層,她手心攥著已找到的幾片葯,有橙色的,有藍色的。她把藥片緊握在胸前,不讓我們看到。

瑪麗·阿代爾

我的第一任丈夫吉米把這個沒窗戶的大房間叫作娛樂室。他用昂貴的橡樹材料做成牆板來隔音,可牆上的裝飾物用的卻是他那做飲料分銷的朋友和開酒館的朋友送來的廢品。靠牆的那排架子上堆滿了音響設備、好幾抽屜唱片和一個彩電遙控器。我再婚時,路易斯在吉米的鄉村音樂、流行歌曲唱片的基礎上,增加了古典音樂。有時,路易斯會在地下室沒裝修的地方做實驗,開真菌研究小組會。他添置了短波收音機,把收音機後面的牆叫作鐵幕。這兒到處可見路易斯和吉米待過的痕迹,某種程度上是他倆共有的紀念館,所以不屬於他們任何一人。
「羅納德,你好,」在他俯下身跟我說話前,我把窗戶搖下來,先向他打招呼,「我以為您在甜菜遊行現場做指揮呢。」
「你去看看吧,」我說,「看看麵粉罐里裝的是不是麵粉。」
一切都變得簡單,我吞下了所有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