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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Chapter 15 1972年

Part 4

Chapter 15 1972年

這位鎮長之所以能成為鎮長,是因為不管面臨何種緊急情況,他都不會完全亂了陣腳,總能用冗長無聊的致辭做出回應。此刻,他不顧飛機的隆隆聲,依舊堅持念稿子,講述阿格斯種植甜菜的歷史。人們躁動不安,坐在舞台上的人假裝對致辭饒有興趣,但其實關注點都在那架飛機上。飛機已飛得很高,甚至還消失了一會兒。不過,一會兒后它又重新出現在天空中,像一塊閃閃發光的亮片。它衝進一片厚厚的雲,又從另一側飛出來,就這樣穿過一片又一片雲。它一會兒打轉,一會兒傾斜,繞了一圈后開始寫字。
我跪在水池裡,挪到華萊士身邊。他躺在淺淺的塑料水池底部,重得像個熟睡的孩子。他看上去像在打盹,又像已經淹死了。拉他起來時,我身上還滴著水,迷迷糊糊地在水裡撲騰,徹底驚呆了。華萊士伸出雙手,掙扎著。我把他拉近,然後突然想起該說什麼了。
「塞萊斯汀怎麼能讓她做這個髮型呢!」我大聲說。還有裙子。多特的上身被那件低胸長裙緊緊裹住,她走路時雙腳總是踩在鍾形裙擺上。她身後拖著長長的白色后擺,邊走邊前後擺動著又短又粗的胳膊,活動著戴著手套的雙手。我敢肯定她是來找麻煩的。即使離得很遠,我還是能看到她閃閃發光的眼睛。多特讓我想起了剛上岸的水手,那幫危險的傢伙,他們在海上被幽禁了幾個月,正找機會施展拳腳呢!
我開到穀倉西面的陰涼處,把車停在一片高高的野生芥菜地里。我下了車,站在雜草叢生的石子路上。天漸漸亮了,颳起了一陣風,大風吹進我的耳朵,雙耳隱隱作痛。我忘了北達科他州的風有多強勁。我已很久沒有踏上北達科他州的土地了,連巴德蘭茲地區也沒再去過,我和塞萊斯汀是在那兒結婚的。我們請了一位太平紳士主持婚禮,說完結婚誓言后,我就帶著她和孩子去亞歷克斯約翰遜酒店用晚餐,這是拉皮德城檔次最高的酒店。我希望婚禮后的塞萊斯汀態度有所好轉,所以有意提到我們重新住到一起的事。可塞萊斯汀只是兇巴巴地露出一口白牙,叉起一塊沙拉,輕搖著蜷縮在腿上的孩子。
我看起來髒兮兮的,沒刮鬍子,沒洗臉,還一身塵土,飢腸轆轆。我一直等到九點才去金花鼠餐廳的卡座坐下,點了咖啡和俾斯麥卷。我在那兒坐了很久,看完了整場花車遊行,只不過人群擁擠,我只能看到人的後腦勺和花車頂部。我到餐廳的洗手間洗臉洗手,梳好頭髮,抖去夾克上的塵土。我還往眼部潑了些涼水。但我三天沒刮鬍子,還穿著一身廉價的藍色西裝,不管怎麼看都像個睡眼朦朧的老流浪漢。
我一生都輕裝上路。我習慣扔掉破舊的衣服和看完的書,甚至塞萊斯汀的字條也不留著。我只有一件傢具——一個高檔便攜音箱。我每聽厭一張唱片,就把它扔在汽車旅館的房間里。可最近幾個月,我突然開始懷念自己十年前、十二年前,甚至十五年前扔掉的那些唱片,就連上周才扔掉的唱片里的曲子也會在我腦海里回蕩,只有一句歌詞或一個字記不起來。漸漸地,我幹活時也能聽到那些曲子在腦海中迴響。我先前的工作是醫治荷蘭榆樹病,除薊馬和乳漿草。現在我來到南方,在飛速發展的得克薩斯州出售並安裝預製的園林景觀。這是謀生,勉強糊口,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份工作,所以我越來越不認真,開始幻想,開始幻聽。在圖紙上給承read.99csw.com包商設計滲流場和化糞池時,我會突然想起一首歌,比如歐文·柏林的經典曲目《孤身一人》和《愉快談話》;想起由雨果·溫特霍特和他的樂隊伴唱艾迪·費舍主唱的平緩而毫無感情|色彩的音樂;想起帕蒂·佩姬的《從火車上給媽媽一個吻》;想起《輕輕地,輕輕地》;我還會想起傑伊·P.摩根的歌聲。我會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於是承包商便奇怪地看著我。
其實,此刻所有人都不舒服。他們一邊嘆氣,一邊扇風,在太陽下哭喪著臉,焦急地等鎮長上台。塞萊斯汀和瑪麗盯著多特,想讓她看看她倆,對她倆招招手,得到一點「皇室」的關注。但多特就像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一樣,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看都沒看她倆一眼。過了一會兒,神情緊張的華萊士突然跳起來,吸引了塞萊斯汀和瑪麗的注意,卡爾跟在華萊士身後,兩人的衣服都濕透了,全身冒著熱氣。
我駕車離開拉皮德城,行駛在不見盡頭的公路上,公路位於南、北達科他兩州的邊界。長途駕駛時我常常哼點朗朗上口的曲子,或是和收音機說說話。但沒過一會兒,我就關掉了收音機。午後周圍一片安靜,我處在一望無際的雪地和枯木的中心,這樣的景象讓我感到愜意。窗外的景色幾乎一成不變,事實上,我一度以為自己靜止了。車輪在稀薄的空氣中高速旋轉,我彷彿被懸在半空,一動不動,猶如一顆恆星。
「和烤火雞沒什麼兩樣。」半小時后瑪麗這麼說。廣播里通知加冕禮即將開始,於是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向看台。一位紅髮神父坐到了第一排的一頭。看台是圍著本壘的半圓形,所以塞萊斯汀和瑪麗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位神父。
看到那項鏈,我立馬轉過頭。

看台

我一直這麼潦倒,對銷售這份工作也提不起興趣。
我從人群中擠過去,和華萊士一樣撲進了水池。
「那才是我侄女。」瑪麗輕聲說。
我想要那輛分期付了十五次款后卻被收回的小汽車;我想要顧客的房子,有些我沒進去過,至於那些我進去過的,我還想要裏面的房間、濃濃的地板蠟味和燒焦的食物氣味;我想要食物,不管它們是否被燒焦了,還想要做那些食物的女人;我想要那些女人的丈夫;我想要站在死胡同里或躺在卡車車廂里的男人,想要已有性|伴|侶的男人或像華萊士·費弗那樣沒有任何性經驗的男人;我想要世上的所有人,他們彼此相愛、略有薄產、會做飯,而且還記得很久之前的歌曲。
我從未付出,也從未索取,我的人生沒有意義,我一無所有。
塞萊斯汀和瑪麗選擇座位時搖擺不定,要麼坐在看台最上面幾排,那兒有用木瓦搭建起來的遮陽篷,要麼坐在第一排,那兒離舞台最近,但要忍受暴晒。最終,她們決定坐在太陽底下。她倆一起坐在第一排正中央,默默不語,各想各的心事。日頭很毒,而她們的人造絲裙子將熱量全盤吸收,傳到緊貼裙子的皮膚上。
我立刻衝出卡車,遲疑了一下,絆了一跤,又繼續跑過去。我抽煙不節制,人也老了,而且此刻背部非常疼,可我還是把所有力氣都用在雙腿上,飛奔過去。華萊士已經意識不清,我必須趕過去。我簡直像在逃命啊。
我辭職了。
「我知道。」卡爾說。
在瑪麗眼裡,多特漂亮極了。陽光灑在多特的頭髮上,她的裙子在陽光下色彩斑斕,閃閃發光。瑪麗覺得侄女看起來像古代的異教女神。瑪麗最近正好讀到《陌界解密》里亞特蘭蒂斯的滅亡,她想象得出多特手拿權杖把大海攪得天翻地覆的樣子。九_九_藏_書
我看得出來,她不喜歡這場不得不結的婚,也不喜歡我們的黑山金牌的婚戒,即便那是她親自在亞歷克斯約翰遜酒店大堂買的。晚餐時,她一直轉動著婚戒,彷彿它戴在手上很疼。她甚至一度摘下婚戒,放在咖啡杯杯托上,差點被服務生連著杯托一起收走放進洗碗機。
我上次見我妹妹時被她打成輕微腦震蕩。當時正在吃晚飯,她朝我扔了一個牡蠣罐頭,正中太陽穴。我撿起罐頭,揉了揉太陽穴,對她說:「你真是六親不認!」她卻對我說,她沒有親人。她太固執,毫不讓人。還有華萊士,他像崇拜上帝一樣崇拜我,因為我是他唯一的性|伴|侶。他在我面前唯唯諾諾,像是貼身侍女。他會把我的衣物一一洗好、熨好,包括只穿過一次的襯衫。他給我端咖啡,榨橙汁,就因為我說我喜歡鮮榨的果汁,每晚還給我做大餐。我抽煙時,他唯恐煙灰落在我身上,總會先用手掌接住,再拂進煙灰缸。他在床上也是如此,會竭盡所能地取悅我,卻沒膽量讓自己得到快|感。我喜歡自私的人,那樣我就不用擔心他們在想些我弄不明白的事。華萊士存心想把我氣死,雖然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但我知道我倆的關係不會長久。
「你及時趕到了。」塞萊斯汀說。
曾經那陣大風拽著我前行,現在吹的是同樣的風,唯一的不同是如今到處都種滿了甜菜,阿格斯沒人再種穀物了。

卡爾·阿代爾

「我可不確定,」瑪麗抿了抿嘴說,「她離開教會了。」
「原來他在那兒呢,」我說,「把自己整得像個大傻瓜。」不過其實我不是這麼想的。我坐在車裡,空調聲很大,但依然能聽到華萊士對擲球的人喊話。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但下面的人都笑了,他們把壘球投得很偏,故意不打到控制桿上。這就是受人愛戴的華萊士,大家甚至不忍心在大熱天里把他砸進水池尋開心。
我帶著所有家當,把後備廂和車後座塞得滿滿的,在狂歡節遊行那天的黎明時分到達了阿格斯。我一路開過來,沒有休息,手似乎粘在了方向盤上,也可能是直路開得太久,忘記該怎麼轉彎了。太陽出來了,天空中瀰漫的塵埃將太陽光折射開去,太陽看起來格外熾烈。主幹道上,所有的商品都在玻璃櫥窗內的大托盤裡忍受著炙烤,連路標都被曬得發出紅色光暈,柏油街道熱得發亮。這些街道通向公路。小鎮遙遠的另一頭,熱浪滾滾,一陣比一陣熱。這時,我看見不遠處有兩個銀色大穀倉,於是就開了過去,想把車停在穀倉的背陰處打個盹,等狂歡節開始就立馬元氣滿滿地開過去。
華萊士身子前傾,把頭伸到兩個女人中間,頭髮和耳朵上的水滴到了她們肩上。「多特知道了,」他絕望地說,「我策劃了一切,篡改了選票,動了手腳才讓她當選。」
我到露天集市后心裏更難受了。遊行隊伍漸漸走散,一片混亂中,我進錯了入口,把車停在了離加冕會場最遠的地方。在旋轉木馬發出的一連串風琴聲中,在一片嘈雜與混亂中,我下車瞎轉悠,疲憊地蹣跚而行。混亂的場面讓人不堪忍受,我走過一排長長的攤位,看到肉鋪的卡車時,甚至有點興奮。卡車停在未修剪的草坪上,在榆樹傾斜的樹陰下,斯塔孤零零地坐在副駕駛座上。
承包商要麼哈哈大笑,搖搖頭,要麼露出更奇怪的眼神,然後辭了我。但我已不在乎。為什麼收音機再也不播以前那些經典歌曲了呢?我還想聽喬·「芬格斯」·卡爾的音樂呢,還有《龍舌蘭》。
我回到旅館,把所有東西都裝進老舊的普利茅斯車的後備廂,然後在九*九*藏*書泳池邊坐了一會兒,想著下一步的計劃。我常常不知何去何從,就像現在這樣。不過最近,漫無目的的日子越來越多,而且這次持續的時間最久。沒拿酒杯,沒穿外套,戴著帽子,鑰匙環里扣著的鑰匙擺動著,我就這麼一直坐到黃昏降臨,天空變成了橙黃色,霓虹燈一個個亮起,連成彎弓或拉鏈的模樣。可霓虹燈毫無意義,不過是一堆閃爍的形狀罷了。我四周一片安靜。我坐在那兒,黑暗慢慢降臨,蜥蜴在地磚上爬來爬去,我越來越想不通,覺得自己的存在越來越沒有意義。我和周圍無意義的背景融為一體,成了一束閃爍的光。
塞萊斯汀覺得多特看起來不舒服,甚至有點兒氣急敗壞。多特弓著背,臉上的汗水流淌下來,反射著陽光。她坐到最後一把摺疊椅上,手攥成拳頭放在大腿上,眯著眼看著悶熱、蒼白的天空。
我記起該有的禮節,想跟斯塔解釋一下,然後就去找女兒多特,就在這時,我俯視著華萊士身後的那排攤位,發現多特就在拐角處。奇怪的是,我大老遠開車來見她,可真看到她時卻猶豫了,沒有下車去找她。多特吃力地邁著步子,低著頭,就像一頭生氣的公牛,所以我看清楚了她的髮型,劉海是卷過的,一小縷長捲髮垂下來,後腦勺的頭髮往內卷,還噴了一頭的髮膠,看起來堅不可摧。
穀倉底部由一些四英尺長、兩英尺寬的木條拼成,牆面貼的瀝青紙有些已翹了起來,財務室被木板釘了起來,牢牢封死。鐵路岔道兩邊雜草叢生,軌道磨損,甚至少了幾條枕木。我可能算是非法入侵,而且就我這副模樣,就算州警察把我抓起來也不能怪他們。
「她會熱暈的,」塞萊斯汀咕噥著,「他們應該快點開始。」
「別放在心上,」我會說,「聽聽看吧,能想起後面的歌詞嗎?」然後我唱了起來:「從火車上給媽媽一個吻、一個吻,給媽媽一個吻別,從火車上給媽媽一個吻、一個吻……後面是什麼來著?好像唱的是媽媽在鄉下的舊習慣。」
終於,公主們開始沿著台階走上舞台,邊走邊用手提著裙子。塞萊斯汀仔細打量、比較著她們。她們身穿輕薄精巧的裙子,個個如同雜誌上或商店櫥窗里的模特。斯塔曾經也那麼光鮮亮麗,嘴唇閃亮,頭髮用髮膠精心定型。多特沒跟她們一起上台,而是邁著大步沿壘球場的左側壘線走來。
「也許我們該請神父來。」塞萊斯汀說。
端著一杯冰鎮瑪格麗特雞尾酒,坐在汽車旅館沒注水的泳池旁時,我常覺得偉大的一代逝去了。但我還有許多其他想法。如今我不再粗心大意。大多數男人到了我這個年齡都會突然不滿足過去所積累的一切,而我卻完全相反。我想再得到以前扔掉的一切。
塞萊斯汀睜大雙眼,張大嘴巴。「你沒那麼做吧!」她驚訝地說。
可我現在回來了。
「他們把拉塞爾推過來了,」瑪麗說,「看那邊。」
護工今天開了很長時間的車,才在遊行快結束時趕上了拉塞爾的花車。現在,他正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推著拉塞爾。
「我就閉一會兒眼睛,」我聽見自己說,「實在太累了。」我彷彿有一瞬間睡過去了,或是出現了幻覺,因為我抓著方向盤,便以為自己還在開車,於是嚇了一跳,突然坐直了。
我睜開眼,走下台階,鑽進車裡。我全速北上,只有加油時才停一會兒。我一定要在剪報上的日期之前趕到阿格斯,見一見多特,因為我覺得甜蜜的感覺就是因她而生。其實上次見過她后我就一直擔心,不知道她依舊逍遙法外,還是進了監獄。我開著車,覺得好像其他人跟這甜蜜的感覺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即便是那些我以為已永遠離開我的人,比如我妹妹。
「說得沒錯。」塞萊斯汀答道。不過,她真希望自己為斯塔最後的道別儀式做九-九-藏-書點什麼,她總覺得這是她應該做的。她繼續看著神父,就好像他帶來了希望。他看起來很可靠,塞萊斯汀覺得如果加冕禮結束時去找他,他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她知道什麼了?」瑪麗轉過身來打量著卡爾,目光狡猾,看不出在想什麼,「你全身濕透了。」
有時候,一個小東西或一件小飾物就足以讓所有回憶湧上心頭。我已記不起上次想到母親是什麼時候。可斯塔的那條項鏈和母親當年視若珍寶的那條非常像。或許是那條項鏈讓我鼓起勇氣穿過停車場,走到卡車旁,又或許是因為我看到了那條項鏈,於是在心底默默期許,既然斯塔這麼多年來一直沒變,依舊漂亮,那麼我可能也沒有衰老。
「歡迎……第一屆……會寫在……來讓大家看到……履行雙重職責……自從……微不足道的雲朵……祝願好運……人工降雨會……成功率……湯姆·B.貝斯克的航空公司……技術過硬……現在……」
「可別被婚禮沖昏了頭腦。」她對著我倆中間的餐桌點點頭,彷彿餐桌代表了我,「剛才只是走過場。」
她的裙子好像已被高溫熔化,像一株蔫掉的植物。多特甚至都沒用手提著裙子,就徑直踏上台階。
我看了斯塔一眼,但她還是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根本沒理我,於是我也朝那個方向看去。在枯草坪的另一頭,一群人聚在一個木板搭成的攤位邊。地上放了一個大水池,水很深,看起來一片漆黑。一個身形乾癟的人身穿花花綠綠的衣服,坐在水池上方高高的椅子上,惹人發笑。下面的人正和他開著玩笑,坐在椅子上的正是華萊士·費弗。
「拉塞爾穿那件舊制服可能會熱死的。」塞萊斯汀擔心地說。在她看來,好像每個人都很難受。坐在對面的神父把加冕禮的節目單疊起來扇風。塞萊斯汀和瑪麗也人手一張節目單,但她們想將其好好保存,用來紀念這一天。
突然,一架飛機在壘球場的外野區發動,巨大的引擎聲淹沒了塞萊斯汀的說話聲。台上的大人物無一例外地轉頭去看飛機起飛。本壘打的劣質圍欄已被拆掉,被火燒過的外野區狹長而平坦,成了理想的跑道。引擎轟鳴,鎮長只得扯著嗓子喊:
「你不介意吧?」我悄悄溜到駕駛座上,然後關上車門,突然感到一陣無法抗拒的倦意。車裡的空調調到了高檔,非常舒適,疲倦襲來,緊張和焦慮、酷熱和喧鬧聲慢慢離我而去。我癱坐在駕駛座上,完全放鬆下來。身體慢慢前傾時,我隱約聽見自己對斯塔說了聲對不起,我把胳膊搭在方向盤上,頭伏在胳膊上休息。
悶悶不樂了幾個月後,我才突然發現自己真正嚮往的是他們的未來,我想像他們一樣有孩子。所以,在普萊諾分公司的辦公室看到塞萊斯汀的字條時,我激動得大聲叫了出來,把跟字條一起寄來的那張剪報到處拿給人看。剪報上是甜菜女王的候選人照片,多特的名字被圈了出來。華萊士站在候選人身後,他笑得很開心,戴著新的金絲框眼鏡。我向見到的每個人炫耀剪報上的多特,結果卻洋相百出。有個經理無法忍受,輕蔑地問我上次見女兒是什麼時候。
用完晚飯,我倆就分開了,我繼續四處奔波。那時我也第一次真正成為父親。男人只有在孩子出生后才真正成為父親,這個道理之前沒人跟我說過,我也從未聽說過。塞萊斯汀十月懷胎時,我不在她身邊,沒看到她身體上的變化,沒看到她開心或抱怨,所以我內心十分平靜。直到看到寶寶多特的那一刻,我才恍然醒悟,原來自己已為人父。
卡車車窗上滿是灰塵,斯塔的臉籠罩在陰影里,有點失真,但歲月似乎未在她臉上留下痕迹。要說九_九_藏_書她這些年的變化,那就是被磨平了多餘的稜角,又增添了幾分姿色。她微微側著頭,眼神犀利,一股女王風範。她脖子上戴著一條華麗的紅色石榴石項鏈。
她目的明確,衝到華萊士所在的遊戲攤位前,毫不猶豫地走向櫃檯,摘下長長的白手套,買了三個壘球。她舉起一個球,掂了掂分量,然後瞄準,投了出去。我看呆了,一個,兩個,三個,個個都擊中了控制桿,但其實一個就夠了。華萊士像一道橙色光線似的掉了下去,頭上的帽子也跟著飄了下去。
他們望著天空。太陽光穿過字母的縫隙照在他們臉上。飛機斜飛、滑翔,用煙霧和水汽寫出了「華萊士特女王」幾個大字,然後掉頭飛向別處,消失在樹林上空。
在那怪異、不真實的黃昏中,我就這樣告訴自己。我緊閉雙眼,不去看黃昏;緊閉心扉,不去想這件事。我屏住呼吸,在那昏暗、蕭瑟、使人窒息的一瞬間,我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東西。它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個計劃,也不是一句記不起來的歌詞,而是一種甜蜜的感覺,我只能用甜蜜二字來形容它。我深深呼出一口氣,感到純凈極了。
她倆同時想到了斯塔。
「怎麼沒人管啊?」我說。
「她知道了。」華萊士一面在塞萊斯汀正後方的座位上坐下,一面喘息著說。卡爾故意坐在瑪麗身後,動作緩慢。他點了點頭,眼神疲憊,沒開口說話。他審視著舞台、橫幅,以及那把高於其他椅子的空摺疊椅。那把椅子位於一個高台上,裝飾著綵帶,等待著即將加冕的女王。
舞台上安靜了幾秒鐘,鎮長隨即宣布多特加冕,並將剛摘的紅玫瑰獻給多特的母親塞萊斯汀,塞萊斯汀當時正坐在鐵絲擋球網後面。鎮長與甜菜公主以及軍隊駐地司令官一起走下了台階。拉塞爾坐著沒動。觀眾陸續離開看台,他們悄聲說著話,腳踩在木質台階上,發出隆隆聲。只有他們四人仍站在原地,仰望著天空,豎著耳朵聽是否有飛機返回的引擎聲。周圍空無一人,他們四人成了一個小集體,彼此守護。他們沒有低頭,一直望著天空。在他們上方,多特的名字受到氣流衝擊,慢慢散開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被吸進平流層
地面上,瑪麗伸出雙手,先攥緊拳頭,后又張開手指捂在臉上,彷彿拿下來她就會崩潰。塞萊斯汀因害怕而茫然無措,甚至無法沖華萊士發火。而華萊士受了驚,過於擔心,全身顫抖。只有卡爾仍滿臉好奇。
多特動了起來。她猛地拉起裙子,露出粗壯的小短腿,跺著腳穿過舞台,跳下台階。踮起腳尖,跑了起來,在壘球場內野區留下一串小小的黑色釘形鞋印。她跑向外野區,跑向那架酷似機警、優雅的小鳥的白色小飛機。她跑到艙門前,沒有舉手示意,也沒有請求許可,直接爬了進去。然後她停了一會兒,好像在和飛行員理論。現在能聽到鎮長的聲音了,他大聲喊:「喂,喂……」塞萊斯汀、瑪麗、卡爾和華萊士都站了起來,隨時準備沖向飛機。可飛行員往外探了探身子,跟飛機外的人群打了聲招呼,就開始滑行。飛機以驚人的速度滑出,不時傾斜一下。它加快速度,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飛上了天。它飛到遊戲攤位和遮陽篷上方,飛到高高的古榆樹上方,飛到乾涸的河床上方,飛到看台和整座小鎮上方。
瑪麗無動於衷,好似時刻準備應對最壞的消息。她的目光沒離開過多特,只是簡單地說:「這下可慘了。」多特仍與一群盛裝打扮的甜菜公主們坐在一起,她沒有微笑,沒有揮手,也沒有露出酒窩,而是繼續望著空曠的天空,像被打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