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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雷鳥 54、走鵑和叢林狼

第六部分 雷鳥

54、走鵑和叢林狼

一隻百舌鳥,體態輕盈小巧,瘦得像道閃電,靈巧得像把刮鬍刀。它已經開始了它的狩獵行動。而它狩獵的方法也格外特別。小小鳴禽的心裏卻藏著殺氣騰騰的旋律。這隻百舌鳥目光如電,很快就看到了獵物:那是一隻正從一塊石頭跑向另一塊石頭的小蜥蜴。百舌鳥伸出利爪,飛撲過去。
雷在天空炸開了一個洞,閃電趁機從裏面鑽出來。大雨傾盆而下,劈頭蓋臉,無所顧忌。見情況不妙,走鵑急忙溜掉了。
第一隻鳥的頭腦開始跳躍。在短暫的一瞬間,他們共有著同樣的意識,一個念頭像溫熱的太妃糖形成的緞帶在他們中間展開——可轉眼間,頭腦入位,從第一隻禿鷲進入了第二隻。
走鵑伸著腦袋,像只好奇的狗。
嗶——嗶——
它一整天都在不停地奔跑,尋找獵物。
走鵑繞了個大圈又回來了。是湊巧嗎?還是有意為之?
遠處又傳來一聲炸雷。
因此,從一隻禿鷲,到另一隻禿鷲,而後第三隻,最後它同時變成了一群禿鷲。它們盤旋著。沙漠里升起汗和血的味道,它發現了那無形氣息的源頭。於是一群禿鷲像箭一樣俯衝而下,它追隨著這些箭,循著臭味,找尋死去的生命。
這隻獨眼禿鷲彎下腰和長長的脖子,用它那灰色的、彎彎的喙推了推「屍體」。「屍體」抽搐了一下,背部微微拱起,隨後又落下。
捕蠅鳥繼續向前飛,知更鳥留了下來。
捕蠅鳥懶懶散散地過著日子,雖然名字聽起來似乎是很勤奮的樣子,但實際上捕蠅鳥的懶惰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雄鳥。它們大多時間都坐在枝頭,看著,等待著。
走鵑心想:我已經斬斷了所有聯繫。我很堅強。
不。
禿鷲又憤怒又害怕,一氣之下飛了起來。
噗!蜥蜴掉在一棵仙人掌上,身體登時洞穿九*九*藏*書。但它依然在蠕動,徒勞地張大嘴巴掙扎。百舌鳥早已是飢腸轆轆,現在它可以安心享用它的獵物了——就這樣,無助的蜥蜴任由它撕扯,啄食。然而一隻蜥蜴對它來說頂多隻算個開胃小菜。它的胃口大得很呢。因此從白天一直到夜晚,它又先後獵到了蝗蟲、飛蛾,甚至還有一隻小老鼠。它每次都採用相同的戰術——把獵物高高帶起,摔下來,讓獵物暴屍仙人掌上,然後再從容享用。它灰色的小胸脯幾乎被染成了鮮紅色。
她——它?——乾死了一條響尾蛇。它叼起蛇猛地往石頭上摔,直到蛇腦漿迸裂。它攻擊了一隻角蜥,把它倒著吞掉,免得被角蜥身上的鉤和刺剮破或卡住喉嚨。後來它看到了一隻蝎子:金色的身體幾乎透明,走路時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尾巴一晃一晃。蝎子左躲右藏,走鵑速度驚人,它前伸著頭,尖尖的喙像騎兵的長矛刺向蝎子的身體。它成功啄到了蝎子並把它吃掉,蝎子甚至沒有機會放出毒液。
「快醒過來吧。」叢林狼說。
它看到了一頭叢林狼。
如今這道理似乎淺顯易懂。但那粉粉的、沒有羽毛的東西卻無法理解。
而另一隻身體更小的鳥卻伶俐地飛來。它顯然是個狩獵行家,這時:禿鷲的身體扭擺了一下,頭腦伸展開來——
走鵑轉身便跑——
它一聲長嘯,藉著熱浪的推力飛上了更高的天空。
「撒謊。」一聲槍響。
可那隻禿鷲已經不在乎了(它也不想在乎)。
禿鷲感覺似曾相識。
叢林狼說:「可你不是一隻走鵑啊,明白嗎?米莉安,是時候了。」又一聲響雷。烏雲越來越厚。遠處的群山霧蒙蒙的:那邊已經下起了雨。
有一隻禿鷲與眾不同。就像她是她自己一樣不同。這隻禿鷲的一隻眼睛read•99csw.com只剩下一個皺巴巴的洞,而另一隻眼根本不是禿鷲的眼,那是和鳥類完全不同的器官。
一個女人。
磚塊,火焰,死亡。
這時,捕蠅鳥飛起來了。從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然後一隻知更鳥,在天空劃出一道銀灰色的線,時而閃避,時而俯衝。捕蠅鳥心想,真是諷刺,可它連諷刺是他媽什麼意思都不知道。與知更鳥擦肩而過時,它變成了知更鳥。
這個粉粉的、沒有羽毛的東西還活著。
而米莉安——她的身體依舊躺在地上,臉朝下——喘息著、顫抖著,發出一聲無言的怒吼。
隨後爪子一松,將蜥蜴摔向地面。
這頭腦一度曾屬於一隻硃紅色的捕蠅鳥。那是一隻雄鳥,紅得像火,像血,嘴裏銜著一隻蝴蝶。它把蝴蝶送給另一隻捕蠅鳥,這一隻是雌的,棲息在一株樹形仙人掌上。那是求偶的禮物,但它遭到了無情的拒絕,於是蝴蝶被它吞下了肚。嘎吱,嘎吱,咕嚕。
做著白日夢。
無論經過什麼,它總要偷走對方的聲音,佔為己用:心髒的震顫,小鳥的嘰喳,手機,口哨,嗶嗶響的手錶。知更鳥理解這些聲音,腦海中似乎還留有關於它們的一點朦朧記憶,只是這些記憶分外遙遠,也許並非它自己的。最後它選中了一種叫聲,這叫聲為它帶來了新的記憶。它隱約記得一個粉粉的、沒有羽毛的東西平躺在桌子上,手上的血幾乎變成了黑色。一個用帶刺的鐵絲編織的月桂花環。一隻更大的鳥類正在接近,它有著堅硬的皮,看起來就像爬行動物。
當走鵑抬起頭時,叢林狼已經不再是叢林狼,而是變成了一個高高大大肩膀寬寬的男人。他一頭沙色頭髮,戴著卡車司機帽,一隻眼睛瞎了。可轉眼間他又變成了一個滿臉傷疤的年輕女人。九-九-藏-書那些曾經紅色和粉色的疤痕如今變得蒼白,如同幽靈軀體上的血管。這時,女人變成了小孩,他手裡拿著一隻紅色的氣球;而後是一個穿著超人衣服的小孩;接著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一臉不屑,長長的花白頭髮好像給雙眼加了個框。她手裡拿著一把閃閃發光的剪刀,咔嚓咔嚓剪著空氣。她說:「可憐的米莉安。」
禿鷲的頭腦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這力量就像地心引力一樣拉著它,越來越深,越來越近,直到將意識從這隻食腐動物的大腦中拉出來,拉進這具粉粉的、沒有羽毛的「屍體」。
可叢林狼擋住了它的去路。它低著頭,齜著牙,粉狀的舌頭舔著腐爛的牙齒,「這次你跑不掉了。」
諷刺的念頭又一次出現,儘管走鵑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這念頭從何而來。
「這人還沒有死,」這隻禿鷲說,它每說一個字,喙都會發出咔嗒咔嗒的碰撞聲,「坐在輪椅上的那個女人是怎麼說的?哦,對。」這時,禿鷲的聲音變成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死神看不到你。」
人類。
知更鳥放棄了這種叫聲,毅然從禿鷲群中穿過,現在,它成了它們的同類了,一隻禿鷲。它的喙和咽喉中塞滿了腐肉——愉悅的感覺,死亡創造純粹和完美,因為死亡的目的顯而易見:死亡就是為了飼育生命。一個生命死去,變成另一個生命的食糧。新鮮的或腐爛的。被一點點分解,被牙齒咀嚼,被喙吞食,被風和雨的利爪撕碎,從生命到死亡再到生命,生生死死生生。這是世間萬物的根本目的,禿鷲只是其中的一個分子。
頭頂,傍晚的天空昏暗起來。濃雲聚集在太陽周圍。遙遠的地方,雷聲滾滾,像飢餓時的肚子。
但叢林狼甩了甩它那臭烘烘的腦袋。
走鵑抬起頭。
九_九_藏_書「那不對,」它吼道,「讓你軟弱的不是人,人只會讓你堅強起來。為了他們,你該回來了,米莉安。不為你自己,就當為了他們。快回家吧。回到你的肉身上來。回到你的家。」
獨眼禿鷲追在後面喊:「時間飛逝。這人離死已經不遠。即便死神現在還沒有看到她,但也不會太久了。」
兩隻手掐住了她的喉嚨,一支槍抵住了她的腦袋。
叢林狼的身後是那具「屍體」。禿鷲依然守在那裡,等待著。等待什麼呢?那人一定還活著。
這小鳥抓起了蜥蜴,帶著它越飛越高。
叢林狼是個污穢不堪的傢伙。它的皮毛光溜溜的,牙齒泛黃。讓她感到熟悉的是它也是只獨眼龍——瞎掉的那隻眼只剩下一個爛坑,另一隻不出所料是人類的眼睛。叢林狼眨了眨眼,沖她噴了口氣,然後瘮人地笑起來:呵呵呵。
禿鷲在天空盤旋,畫出標準的圓形,彷彿有根繩子一頭拴著它的翅膀,一頭固定在一個看不見的軸心上。被太陽炙烤的空氣形成滾滾熱浪從沙漠里蒸騰而起,將禿鷲推向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的空中。另一隻禿鷲加入了進來。
目標出現,一具屍體。
走鵑心想:奔跑就是我的生命啊,除了奔跑我還能幹什麼?
一連串的爆炸,自上而下。
在走鵑的胸口,有什麼東西像熱煤一樣燃燒起來。
這是禿鷲不願意看到,也不願意想的。如果這個人還沒有死,那到嘴的美味就算泡湯了,也許他們還要爭鬥一番,而此時此刻禿鷲只想要容易得手的獵物。這個人類可沒那麼好吃,而倘若不能用來填飽肚子,那她還有什麼用呢?
然而走鵑有它自己的想法,這想法根本不像出自一隻鳥:哼,那又怎樣?這隻鳥是希望這個人死掉的。說實在的,它覺得這人應該已經死掉了。果真如此,它就不必再客氣了九*九*藏*書。走鵑擅長做這種事,從一具屍體到另一具屍體,從一隻鳥到另一隻鳥再到另一隻鳥。它從來不會為了一點點肉和骨頭束縛自己。它不停地飛啊,跑啊,尋找獵物,俯衝,高飛,墜落。它們是紅毛紅嘴的不朽生命。
夢想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不是作為一隻鳥,而是作為別的生命,有著長長的四肢和堅韌的手指——沒有喙和爪子的生命。粉粉的,沒有羽毛,可以棲居在大地上,擁有滾石一樣的優雅。
它的頭髮大部分是黑色的,但有幾縷挑染的彩色。
這種鳥行動起來可謂風馳電掣,而且似乎永生不死。
其他禿鷲聚集起來,像一群身穿黑袍的法官,警惕地站著,彷彿在集體思考剛剛的審判。
「風暴要來了。倘若再經歷一場這樣的風暴,你就必死無疑了。」髒兮兮(也許已經死了)的叢林狼說,它瞎掉的那隻眼睛里有蛆蟲在蠕動,「死神一次次繞過你,對你視而不見。十年前你就被死神打上了記號。他以為你已經死了,因為你給了他一個生命,不是你的,但卻矇混過關。可死神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命運遲早會找上你。命運和死亡是一回事,你懂嗎?他們都把人作為狩獵的目標,且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靠近你。」
「其他人,是他們讓你變得軟弱。你和他們的關係,你們之間的情感鎖鏈,像錨一樣拖住了你。」
她從一個獵手跳到另一個獵手。她一會兒是貓頭鷹,一隻一隻地吃老鼠;一會兒是只游隼,從高空俯衝而下,在半空捕捉到一隻岩鴿,還未落地便將它殺死在口中;一會兒是只啄木鳥,從仙人掌的枝幹中捉蟲子吃;一會兒又是只鷦鷯,扯下盲蛛的腿。這時她想,我想來只蝎子。黎明來臨時,她想辦法進入了一隻走鵑的身體,於是擁有了矯健的雙腿、鋒利的喙。
粉粉的,沒有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