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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遊記 一 海上

上海遊記

一 海上

曾幾何時,身旁的馬杉君去了酒吧或是何處。我依舊悠悠自得地靠在藤椅上。在旁人看來是一副悠悠自得的架勢,而其實我腦中的不安卻遠不是那麼回事。只要身體稍微一動,便頭暈目眩,並且胃囊之內似乎也不穩妥起來。眼前一位船員不停地在甲板上來回踱步,後來才得知,他其實也是一位可憐的暈船病患者。那眼花繚亂的徘徊,令我特別地不快。此時遠方的浪濤之中,一艘拖網漁船噴吐著細細的煙,幾乎將船身淹沒,驚險萬分地行進著。究竟有何必要非在滔天巨浪中航行?這艘船當時也是令我怨憤不已的傢伙。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躺倒在鋪位上的我的耳中,傳來了杯盤刀叉之類一齊從餐桌上滾落到地板上去的聲響。然而我煞費苦心地強忍著,固執地不讓胃裡的東西奪口噴出來。當時之所以能夠read•99csw•com那等英勇,乃是因為擔心染此暈船病的,或許僅為自己一人而已的緣故。虛榮這玩意兒,在這種時候,出人意料地似乎竟可以取代武士道的功用。
因此我一心一意地去思考愉快的事,以期忘卻眼下的痛苦。孩子、花草、渦型福字紋缽、日本阿爾卑斯、初代彭她……其他尚有什麼就記不清了。對對,還有好像是瓦格納年輕時,乘船橫渡英吉利海峽,遇上過瘋狂的暴風雨。而當時的經驗,在日後寫作《佛里根德·何爾蘭德爾》時,發揮了重大作用。如此等等,浮想聯翩,而腦袋卻益發飄飄忽忽起來,腹內依舊倒海翻江。最後終於忍不住咒道:什麼瓦格納磚格納的,統統喂狗去吧!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然而到了翌晨,至少一等船客中,聽說由於暈船,除了一位美利堅人外,竟無一人光顧餐廳。而且,那位非同凡響的美利堅人飯後還獨自一人坐在輪船的客廳里打字。聽到這話,我陡然心情舒暢起來。同時又覺得那美利堅人彷彿是個怪物。事實上,遭遇如此的驚濤駭浪而泰然自若,實非凡胎肉體之所能。那位美利堅人倘去做體格檢查,沒準會發現生有三十九顆牙齒,或是長著條小小尾巴,諸如此類意外的事實亦未可知。——我照舊與馬杉君半躺在甲板的藤椅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大海卻似乎將昨日的暴戾忘卻得一乾二淨,鬱郁蒼蒼平靜如鏡的右弦邊,濟州島的影子遙遙在望。
就在即將啟程離開東京的當日,長野草風氏前來話別。原來長野氏也打算半個月後動身赴中國旅行。其時,長野氏好意地將一道暈船藥傳授給了我。可是自門司買舟,只需二晝夜甚至更短,即可徑抵上海。充其量無非兩晝夜的航海罷了,便要帶上暈船藥之類,長野氏的怯懦亦可知也。——作如是思的我,在三月二十一日午後登上筑後號的舷梯時,望著風雨中波瀾起伏的港灣,再次憐憫起長野草風畫伯的恐海症來。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然而輕侮故友即遇天罰。船剛一駛至玄海,眼見著海面就恣肆暴虐起來。我與同艙的馬杉君坐在最高層甲板的藤椅上,撞擊在舷邊的浪沫,不時劈頭蓋臉地澆將下來。大海自然是變成了渾白一片,轟轟隆隆,兜底朝天地翻騰上來。遠處隱約浮現出島嶼的影子,原來卻是九州本土。只見慣於乘船的馬杉君怡然地吞雲吐霧,全無不適的神色。我將外套領子豎起,雙手插在口袋裡,不時含上幾粒仁丹。——要之,心裏由衷地佩服長野草風氏:備下暈船之葯,實在是賢明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