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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遊記 十七 南國美人(下)

上海遊記

十七 南國美人(下)

「怎麼樣,中國的女人?喜歡嗎?」
「怎麼樣,那林黛玉?」
「聽說她年輕時一直吃珍珠粉。珍珠是長生不老的靈藥嘛。如果不抽鴉片,她還會更加年輕呢。」
「這個嘛,我覺得最美的地方恐怕是耳朵。」
「你覺得什麼地方好?」
她離席而去后,余氏向我問道。
「而且像今晚來的這幾位姑娘就更了不得啦,要想做她們的嬌客,起碼也得要五百塊錢。」
「女中豪傑呀,沒想到居然那樣年輕。」
余氏一面同我們喝茶,一面將各種嫖界的規矩娓娓道來。
我們和兩三位姑娘一起,吃吃瓜子,抽抽香煙,聊了會兒閑話。當然,說是閑話,而我卻與啞巴無異。波多君手指著我,告訴一位看上去似乎挺調皮的年幼姑娘說:「他不是東洋人,是廣東人。」姑娘便問村田君此話當真?村田九九藏書君也說:「是的,是的。」我一面聽著他們言來語往,一面獨自漫然思索著無關緊要的事——日本有支歌曲叫作《討考冬雅來哪》,那句「冬雅來哪」沒準就是由「東洋人」變來的也未可知……
余洵氏一面以老酒相勸,一面難言似的呼喚我的名字。
實際上,我對中國美人的耳朵頗懷敬意。日本女人在這一點上到底非中國人之敵。日本人的耳朵太平板,而且肉厚者居多。其中有不少與其稱作耳朵,未若說是出於某種機緣而長在頭上的菌菇似的物事。按此與深海之魚盲目失明同。日本人的耳朵自古以來一直藏身於塗抹了髮油的鬢髮之後,而中國女子的耳朵不僅一直處於春風吹拂之下,而且還鄭重其事地飾以寶石耳環之類。因而日本女子的耳朵便像今天這般墮落了,而中國人的耳朵則自然而然保養甚佳,十分美麗。眼前這位花寶玉,便生著一雙有如小貝殼似的、特別可愛的耳朵。《西廂記》中的鶯鶯所謂「他釵嚲玉斜橫,髻偏雲亂挽,日高猶自不明眸,暢好是懶、懶。半晌抬身,幾回搔耳,一聲長嘆」,一定也是這樣的耳朵。笠翁昔日曾詳細論述中國女子的美(《閑情偶寄》卷三「聲容部」),卻未嘗有一言提及這耳朵。就這一點而言,偉大的戲曲十種的作者,也只能將這發現的功勞,讓與在下芥川龍之介。https://read.99csw.com
辯完耳朵論之後,我同其他三君一九*九*藏*書道,吃了放有砂糖的粥。然後走到熙攘的三馬路上,去參觀妓館。
妓館大體都在大道左右石塊鋪路的小巷兩側。余氏引導著我們辨讀著門燈上的名字前行,須臾來到一家門前,排闥而入。進門處是蕭索的未鋪地板的房間,幾個穿戴粗陋的中國人有的在吃飯有的在幹活。倘非事先知道,誰也不會相信這便是妓|女的住宅。然而沿著樓梯一登上二樓,卻是小巧玲瓏的中式沙龍,裏面明亮的電燈光輝燦然。紫檀椅子排列成行,巨大的鏡子矗立一角,畢竟還是一流的妓館。貼著青色壁紙的牆上,一溜排懸挂著好幾隻玻璃鏡框,裏面裝著南畫https://read.99csw.com
這時候,剛才的那位花寶玉,從隔壁房間打了個照面。中國的藝伎出局陪酒,往往只坐五分多鍾便打道回府了。剛才還身在小有天的花寶玉,此刻已回到此處亦非不非但如此,在中國做嬌客的人——以下請參照井上紅梅氏著《中國風俗》卷之「花柳語彙」好了。
「哪兒的女人我都喜歡,中國的女人也很漂亮啊。」
此時,林黛玉空出的座位上,已坐上了新來的姑娘。這是一位膚色白皙,身材嬌小,頗具大家閨秀風範的美人。身穿百寶圖案的淡紫緞子衣裳,耳戴水晶耳環,都凸現了這姑娘的品位。我read•99csw.com趕快請教芳名,答曰花寶玉。花寶玉——這位美人說出這個名字的發音時,宛然如鳩鳴鶯啼。我取煙遞去,想起了杜少陵「布穀處處催春種」的詩。
「在中國要做藝伎的嬌客,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你瞧連這些傢具之類的,也都得替她買齊了才行哪。」
「芥川先生。」
二十分鐘后,少許感到有些無聊的我,在屋裡踱來踱去,順勢向隔壁房間偷覷一眼。不承想竟看見溫柔可人的花寶玉和肥胖的阿姨一起圍著餐桌吃夜飯。桌上只擺著一個盤子,而那盤子里盛的只有一味青菜而已,花寶玉卻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我不由得面露笑意。出局來到小有天的花寶玉,也許不愧為南國美人。然而這位花寶玉——咬著菜根的花寶玉,卻是超然于任盪子玩弄的尤|物之上的某種存在。直到此時,我才首次對中國女子產生了理所當然的親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