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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遊記 五 杭州一夜(下)

江南遊記

五 杭州一夜(下)

這時,靜靜地,從門外,兩乘被雨水淋濕的轎子,由四名轎夫抬了進來。轎子在正門口剛一停定,率先鑽出轎子的,是一位風度翩翩、身穿中式服裝的老者。繼而走下轎子的——坦白地說,我至少想說是普普通通的容貌,可是事實上毋寧說相貌頗丑。然而青瓷色的緞子衣裳配以晶瑩閃爍的水晶耳環,的確給人以風流嫻雅的感覺。少女依從老者指示,隨著迎迓至門口的掌柜走進了旅館。留在後面的老者便讓恰好起來的侍者支付轎夫們的腳錢。望著此情此景,我又一次變節了。如此情景,我覺得自己似乎也做得到像谷崎潤一郎一樣,變得羅曼蒂克起來。
我們抵達新新旅館,是又過了不到十分鐘之後。此處無怪九*九*藏*書乎號稱新新,總之是座歐風旅邸。可是當我們和中國侍者爬上狹窄的后樓梯,來到二樓我們的房間一看,許是輕視東洋人吧,卻並非舒適的所在。首先,狹窄的房間里放了兩張床,顯然是中式客店的做派。加之要緊的房間位置,又是在旅館後部的一角,什麼坐在房間里便可眺望西湖的奢望,更是無望之想了。然而因為黃包車、飢餓與羅曼蒂克而疲竭不堪的我,在這房間的椅子上落座后,還是終於恢復了人的感覺。
正門外左手,搭有玫瑰花架。我們佇立在花架下,舉頭仰望著簇擁在細細的綠葉叢中的紅色花朵。花兒在遠遠射來的燈光下放著幽幽的清香。剛覺得花兒怎麼亮晶晶的有點兒濕潤,卻原來不知幾時陰暗的天空下起濛濛細雨來。玫瑰、微雨、孤客心——至此也許足以入詩。但咫尺之外的正門之內,酩酊大醉的美國佬們正在高聲喧嘩。面對如此情形,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天鵝絨之夢》的作者那樣,我浪漫不起來。https://read.99csw.com
村田君立即向侍者叫了西餐。可是他稱食堂已關門,無法做西餐。於是只得改叫中餐。然而一看侍者端來的盤子,卻像是誰吃剩下來的東西。據偕樂園的老闆說,有一道稱作全家寶的中國菜,便是殘羹剩菜的集大成。我望之生畏,問道這幾盤中國菜中有無全家寶。於是村田君介面答道:全家寶可不是這種玩意兒。我自水牛以來再度遭到了輕蔑。read•99csw.com
然而歸根結蒂,命運對我們的浪漫主義卻很殘酷。此時突然從正門口踉踉蹌蹌地走下台階的,正是那位禿頭美國佬。他的同伴向他喊了句什麼,他一面做出一個奇怪的手勢、一面回答了一句「bloody」什麼。上海的洋人每每愛用這令人毛骨悚然的「bloody」一詞來取代「very」。僅此一點就已經令人不快了,更有甚者,他跌跌撞撞地在我們身旁剛一停下,便轉過身去背對著正門,旁若無人地小便起來。https://read.99csw.com
浪漫主義喲,永別啦。我和陶然欲醉的村田君返回了悄無人息的大廳,心中燃燒著十倍於水戶浪士的攘夷精神
侍者在這期間,少見多怪似的覷著我們,口中read.99csw.com不住地嘮叨著什麼。請村田君翻譯了一聽,原來他說的是如果我們持有中心開孔的銀幣的話,請給他一枚。那麼要這種銀幣做什麼呢?一問他,回答說是用作西服背心的紐扣。真是匪夷所思。看看他的背心,果不其然紐扣全是用中心開孔的銀幣做成的。村田君一面大口喝著啤酒,一面信口開河地保證說,這件背心如果拿到日本去,一定能賣五毛錢。
我們用畢晚餐,下樓走到大廳。可是那裡除了相框和廉價傢具之外,不見一個客人的身影。不過走到大門口一看,只見石階上桌子四周,男男女女五六個美國佬,正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酒,一面扯著嗓門唱歌。尤其是那位禿頭先生,摟著女人的腰肢,引吭高歌,好幾度差點連同椅子一塊兒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