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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日記抄 四 蝴蝶夢

北京日記抄

四 蝴蝶夢

繼《火焰山》,其次為《蝴蝶夢》。身著道服漫然閑步于舞台者,《蝴蝶夢》之主人公莊子也。莊子乃一大目美男,其旁喋喋喃喃與之語者,即此哲學家之細君也。至此,皆可一目了然。然另有二童子時時出現於舞台,則不明何所象徵焉。「渠等莊子之子乎?」仆再度煩勞波多野君。波多野君不禁啞然,答曰:「渠等即彼蝴蝶是也。」然任如何偏袒,亦絕非蝴蝶。時維六月,或乃請撲火蛾李代桃僵耶?唯此劇梗概,仆先刻已知,故於登場人物亦非全似盲人摸象。非也,迄今仆所觀中國戲曲六十有餘,以此劇為最有趣者,乃事實焉。按《蝴蝶夢》者,謂莊子亦如世間所有賢者,心疑其婦,故借道術假死,欲以試婦之貞。婦嘆莊子之死,縗絰哀號,而楚公子來吊……
二樓客席內,辻聽花先生先於仆等已至。翁蓄疏髯,著立領洋裝。先生乃戲通中之戲通,中國伶人中亦有拜先生為父者,由此可知也。揚州鹽務官高洲太吉氏嘗雲,前有馬可·波羅,後有高洲太吉,不可一世。外國人居北京,而為戲通者,前後唯聽花散人一人而已矣。仆以先生為左鄰,以波多野(波多野君亦《中國劇五百番》之著者也)為右舍,居中端坐,手中雖無《綴白裘》兩帙,然今日應可稱具半個行家資格焉。(後記:辻聽花先生著有漢文《中國劇》,系順天時報社出版。仆將去北京時,仄聞先生尚著有邦文《中國戲劇》,遂請命攜稿經朝鮮歸東京,薦之與二三書肆。書肆皆愚而不納仆言。然天懲此愚。此書今由中國風俗研究會出版。順此廣而告之云爾。)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發此大聲者,辻聽花先生也。仆固非不慣於叫「好」之聲者也,然未嘗聞有特色者如先生之「好」矣。若求匹于古今,則長坂橋頭,張飛橫丈八蛇矛一聲大喝,庶乎近焉。仆罔然視之,先生以手指壁曰:「君見彼處所懸之札乎?曰:不許怪聲叫好云爾。怪聲者則不可。如余之『好』則可矣。」大哉安納托爾·法郎士,君之印象批評論誠真理也。怪聲與不怪之聲,不可以客觀標準律之。仆等所視為怪聲者——然此等議論姑讓與他日,且再回歸《蝴蝶夢》。楚公子來吊,婦忽移情公子read.99csw•com,至忘莊子焉。非獨忘也。公子急發病,及知非食人腦無策免死,竟揮斧破棺,欲取莊子腦髓。然公子原來乃一蝴蝶,忽然飛去天外。婦不惟再婚不得,且終為莊子所慘淡申斥。為天下婦女計,誠當謂可憐萬分之諷刺劇也。——如此似寫劇評,實則仆甚至不明崑曲之所以為崑曲,但覺不似京調劇奢華耳。波多野君親切為仆解說,曰:「梆子乃秦腔。」然畢竟念佛馬耳,唯自嘆可悲而已矣。另,略記仆所觀《蝴蝶夢》角色如下:莊子妻——韓世昌,莊子——陶顯亭,楚公子——馬鳳彩,老蝴蝶——陳榮會,等。
乃點火于雪茄,俯瞰戲樓。見舞台正面緞帳低垂,台前繞之以欄,與他處戲樓無異。一優伶扮猿猴立於彼處,咿呀作謳,舞棍如轉輪。征之戲單,書曰《火焰山》。毋庸贅言,此猴非常之猴,乃僕少時即尊敬之齊天大聖孫悟空也。悟空近處,又有一大漢,不著衣裳、不施粉黛,揮舞一大團扇,約三尺余,向悟空九_九_藏_書送風不絕。頗不類羅剎女,疑或即牛魔王焉。暗問波多野君,答曰此人乃佣役耳,僅為俳優扇涼,以代扇風機雲。牛魔王早已戰敗,逃入後台焉。悟空亦於數分后,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實為悠悠然闊步向鬼門道退卻而去。所憾者,因感服樊樊山,火焰山下大戰未得觀之也。
波多野君、松本君並辻聽花先生,邀仆觀崑曲。京調戲曲自上海以來,屢有所觀,崑曲則初見也。循例仍勞人力車,穿逾狹街數重,方至一戲樓,號同樂茶園。磚門頗舊。上貼紙單,紅底金字。入門內——雖已「入門內」,然猶未購戲票。看客悠然徑入其內,聽戲數分后,引座者前來索值,彼時討之以所定金額即可,此中土戲樓之常也。波多野君曰,尚不知劇情有趣否,即先付戲值者,未之可也。曰此乃中土之倫理。於我等看客,誠便利之制度也。入磚門,見座椅成排,看客雜然而坐,與他處無異。非也,比之昨日觀梅蘭芳、楊小樓之東安市場吉祥茶園,甚至前日觀余叔岩、尚小雲之前門外三慶園,尤顯齷齪。蹀躞過看客人眾后,欲上二樓客席,見一酡顏醉叟,辮髮盤頭,以鱉甲簪簪之,手執芭蕉扇,蹣跚低回。波多野君耳語仆曰:「此翁即樊樊山也。」仆忽生敬意,佇立於梯階中段,凝望老詩人多時。遙思當年醉李白云云——由是觀之,文學青年之感性,至少於國際上,尚殘存於仆心內與?read.99csw.com
「好!」
《蝴蝶夢》觀畢,向辻聽花先生道謝后,與波多野君、松本君命駕回逆旅。見新月懸天,街道喧嘈。新時代女子攜洋裝紳士臂,招搖過市。彼輩即倘必要,便忽——縱毋庸揮斧,恐將用銳利勝於斧之一笑,徑取夫君腦髓者耶?思作《蝴蝶夢》之士人,想古人厭世之貞操觀,所費于同樂園二樓客席之數小時,似未必徒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