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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卷 往生筏

螢火卷

往生筏

「如果知道會這樣,當初不如先喝了那酒……」
「他說了什麼?」
本打算去靠近箕面瀑布的地方,坐在那附近的松樹下,一邊觀賞掛在樹梢上的月亮,一邊飲酒。
炭麻呂想笑一笑,卻只是歪了一下嘴角。
那哭聲十分奇妙。雖是在哭泣,從聲音中卻感受不到悲愴或哀傷。甚至可以說,在那哭泣聲中夾雜著喜悅之情。
「你又在說怪話了。」
那是祥雲。他頭先著地,脖子已經折斷了。他就這樣睜著眼,盯著天上的月亮死去了。
「請您別這麼說,拜託您了……」
道滿低聲喃喃,臉上似乎有怒氣,又似乎在哭泣。
實在難以辨別這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只是有句優美的話語從天而降。
「怎麼會這樣。炭麻呂確實與我交談了幾句,但我並沒有將他推下去啊。我確實是碰了他一下,可炭麻呂是自己掉下去的,因為他抓住的那根枝條斷了。」
「是啊,好喝得很。」
「去年在這裏的約定還記得吧,老人家……」
「喂,您說什麼?您說祥雲我竟也無法實現登上筏子的願望?」
「那只是方便法門罷了。」
道滿在月光下踏著自己的影子,朝著箕面那棵松樹走去。
「很遺憾,你無法實現乘上筏子的願望。」
「我是附近箕面寺的僧侶祥雲。你剛才聽見的天上的搖櫓聲,是阿彌陀佛四十八大願迎接眾生前往極樂世界的竹筏的聲音。今日黃昏,西方天空有祥瑞之雲出現,由此得知今夜那竹筏將從西方凈土而來。本以為或許是來迎接老僧的,所以在松樹上等待。但方才聽聞並非今夜,而是明年這一夜來迎接我,便在樹上合掌恭送。」
道滿瞅了一會兒祥雲的屍體,又往天上看去。

「你又在說笑了,真是個有趣的老人家。」
他的年齡大約是五十歲左右,白髮又長又亂,鬍子也是隨意瘋長。他看到眼睛放黃光的道滿,也沒有露出驚異之色。
多少可以悠然度日,他便想效仿一下風雅之士,以滿月為佳肴,喝幾口酒自娛read•99csw•com自樂,於是出了小屋。
道滿聽到了一聲嘆息。
「咦,您不是去年的老人家嗎?」
「怎麼了,你來幹什麼?去年在這裏遇到的那個男人就是你吧?」
道滿出於好奇,這樣問道。
「天狗和妖怪本是蠱惑人類、做惡事的東西,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但佛在這方面……」
吱呀、吱呀……聲音漸漸遠去。
炭麻呂似乎在模仿當時祥雲的口吻,用莊嚴的聲音說:「你可知道阿彌陀如來是無法將眾生棄之不顧的佛。若是這個人便可以得救,是那個人則不救,佛可不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不論是善人還是惡人,即使那人說不情願,佛也會救他。這才是阿彌陀如來。」
「已經告訴你了,你無法登上此筏……」
就這樣,道滿將兩具屍體留在那裡,背對著松樹離開了。
天上懸著一輪皎潔明亮的月亮。
「你既然沒有煩惱,又為什麼哭呢?」
「而且祥雲上人還這樣告訴我。」炭麻呂說。
「我問上人,像我這般的人也能登上那筏子嗎?結果,上人是這樣說的……」
「噢,這我就放心多了。」
道滿少見地帶著困惑微微一笑。
「就在剛才,就是這個地方,我與高貴的上人——佛的使者交談了。這是多麼難得的機遇啊,所以才不禁大聲哭了起來。」
「罷了。我可不打算說佛祖的壞話。」
他走到還在哭泣的男子跟前,停下了腳步。
「不行。」
那聲音如同松枝拂過明月,在月光之中鳴奏。
道滿興趣盎然地點點頭,在男人面前坐了下來。

「唔……」道滿點點頭。
「這是何等幸運的事啊,所以我才這般哭泣。」
再定睛一看,那男子前方的地上擺著一個酒壺、一個缺口的瓦碟,酒香瀰漫在夜色中。
他坐在松樹根下小口喝酒時,卻開始感到悲傷。
秋色漸濃的時節,竟傳來了「嗚嗚……嗚嗚……」的哭泣聲。
炭麻呂對道滿說道。
「想喝酒的話,我可以給你。」

道路又窄又細,被露水打九*九*藏*書濕的秋草覆蓋住了路兩側。
「沒有……」炭麻呂又接著說,「不,說到有沒有想要的,還是有的……」
與其說湊巧在這附近,不如說是惦記著去年那一晚的事,便自然而然地朝著攝津國方向走了過來。
炭麻呂口中流著血,用微弱的氣息說道。
「是酒啊……」
走在夜路上,蘆屋道滿聽到了那哭泣的聲音。腳下的路是攝津國通往豐島郡箕面瀑布的方向。
「求您了……」
「哦……」
搖櫓聲停在了松樹上方。
「這、這,原來是這樣啊。」
那是一位穿著黑袈裟的老僧。
「這可麻煩了。」道滿很是為難。
「老人家,我不再殺生,這酒也不喝了。你要不嫌棄,剩下的給你怎麼樣?」
「今夜能搭上那筏子的只有一人。連我去年都未能實現搭乘的願望,又等了一年。」
說完這句話后,又有奏樂聲響起,吱吱的搖櫓聲也開始回蕩在耳邊。
祥雲的聲音顫抖著,聽起來快要哭出來了。
春夏採摘山菜,秋季摘取樹木的果實和菌類,時不時拿這些東西去換大米和酒,藉此維持生計。
炭麻呂站起來。
就在聲響恰好到達頭頂正上方時,從上面傳來了說話聲。
「啊,真是感激不盡。」
片刻的安靜后,松樹上傳來了祥雲無奈的話語:「完了,什麼都完了……」
孤獨一人飲酒,月色再美,也無人一同相贊相嘆。
「你在煩惱什麼?」道滿向他搭話。
這樂聲和搖櫓聲漸漸變得輕微。
「上人,去年您說過,佛陀本來就以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此大願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即使本人不情願,佛陀也會伸出援助之手。」
「未必,天狗和怪物做的事有時比佛祖做的還好呢。」
「也是,人各有志。」
之後又傳來一句:「拜託您了。請帶上我,祥雲上人。」
「事到如今,您這樣說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請一定……」
炭麻呂的頭在道滿的手臂中垂了下去,他已經離開了人世。
「沒有,只是去年的事無論如何都沒法忘記。真是難為情,我明明是為了目送祥雲上人離去才來的。真是難為情啊,只因無法忘記去年上人的話語,明知自己九九藏書是該去地獄之身,卻還在幻想能登上那筏子,於是想爬上松樹祈求佛祖。結果正如你所見,真是活該啊……」
「當然。」
「這麼說來,祥雲上人雖然回去了,但總不會被天狗和怪物騙了吧。」
緊接著,咚的一聲,松樹上掉下來一個人。
「你究竟是誰?剛才松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炭麻呂問。
嗚嗚咽咽的哭聲交織其間。
「這可不是佛祖所為……」
因此,他才喜極而泣。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天空正中央懸著一輪滿月。在澄澈的青藍色月光下,樹蟋、草蟋蟀、金鐘兒、金琵琶一齊發出鳴叫聲,有如秋野上響起了樂器的齊鳴。
「今夜我要前往另一個地方去接人,明年的今天,我會再來。」
這個聲音似曾相識,是炭麻呂在說話。而對方似乎就是箕面寺的僧人祥雲。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明年嗎?明年這一晚,我再來這裏可以嗎?」
「不過,極樂世界也好,佛也好,竟然真的存在。這麼一想,就不知不覺地開心起來。或許連我這樣的人,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往生極樂。明明知道不可能,但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感到自己是何其幸運……」
撥開草叢向深處走去,一棵高大的松樹立在晴朗的星空下,不過只能看到黑黑的樹影。
炭麻呂手裡還握著瓦碟,內心震驚不已。不一會兒,松樹上似乎有動靜,一個人從樹上下來了。
「反正我也戒了酒,不再殺生了,但即便如此,我以後肯定還是要下地獄的。不知是被鞭撻,還是像我以前所做的那樣,被扒了皮,吃掉肚腸。那時你能不能和地獄的獄卒說一聲,讓他們下手稍微輕點兒呢?」
「怎麼說?」
男子抬頭看著道滿,說:「並沒有感到煩惱。」
聽起來,哭泣聲是從松樹那邊傳來的。
「不,不行。我祥雲經歷了漫長的修行,才能讓佛祖帶走。你這種以殺生為業的人,哪能登上那筏子?」
再往前走,不出所料,眼前出現了那棵松樹。
樂聲漸漸變大,與此同時,還聽到了吱吱的搖櫓聲。
不久,上方傳來了聲音:
「心意我領了,可是我不能白喝你的酒。」
就在此read•99csw.com時,從天上傳來了細微而曼妙的音樂聲,朦朧可聞。
「那就好。就算是謊話,也讓我舒坦一點了……」
秋日的蟲鳴中,夾雜著不知是誰的哭泣聲。
樂聲和搖櫓聲慢慢遠去,不久,那聲音也漸漸消失在耳際,只剩下吹過松枝的風聲和蟲鳴。
「竟然……」
祥雲的央求聲回蕩在樹梢上方,此時奏樂聲又響起來。
「這究竟是……」
「人可不一定只有哀傷的時候才會哭泣,喜悅時也會哭泣。不過這件事,我也是到了這把年紀才知道。」
「本來還不奢望呢,老人家,我炭麻呂這下多少能放心了。」
同樣,一個人獨自望月,一點趣味也沒有。但即便形單影隻,如果能挂念著遠方的人,倒也令人興味盎然。而炭麻呂心中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松樹上似乎有兩個男子在交談。
「你剛才犯了殺生之戒,所以無法登上此筏。」
他收起下巴,低下了頭。
此後便再也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了,取而代之的是吱吱的搖櫓聲。
自不必說,道滿遵守了與炭麻呂的約定。
這聲音顯得中性,分不清說話的人是男還是女。
看來誰都不在。道滿突然放了心,同時卻又感到遺憾,心頭交織著這兩種情緒。
「啊……」
道滿還記得面前的男人,那便是去年在這裏請他喝酒的炭麻呂,他的右手還握著斷了的松樹枝。
「我道滿說話算數。」
邊喝酒邊望月亮,只會讓人越發哀傷寂寞。
樂聲與搖櫓聲漸漸靠近。抬頭望望天空,空中卻並沒有異象。只是那樂聲和搖櫓聲從西方一點點靠近過來。
道滿站在松樹根上環視四周,但四下里空無一人。
在這個秋季,他趕早採摘了蘑菇和栗子,不僅換得了米,酒也換了不少。
翌年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個月圓之夜。
「老人家,你剛才似乎說過自己更像地獄的獄卒。」
這時,天上傳來了曼妙的樂聲,接著是吱吱的搖櫓聲。
「這酒我已經不要了,就扔在這裏,你隨意拿去喝就是了。」
這是八月十五之夜。
「我啊,可不信佛法之類。就算信了,也不會有什麼變化。我是個宰殺獸類,以食肉扒皮為生的男人。就算這世上或是那個世https://read.99csw.com界里有佛存在,又會怎麼樣呢?又能怎麼樣呢?我不殺生便無法生存,哪能去往極樂世界?連來世是否能轉生成人都不知道,我的前途必定是墜入地獄。以前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發生什麼事情了?」道滿問。
「啊,老人家,去年的酒好喝嗎?」
「請留步……」
「老人家,你年紀也不小了吧,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往生極樂的事了?」
僧人對炭麻呂說了這樣一番話,然後向著天空合起雙手。
但是抬頭看去,天空中只有滿月與幾點閃爍的星辰,除此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是什麼?」
與去年一樣,他撥開雜草,沿著小徑前行。
「喂、喂……你是為了迎接我,才到這裏來的吧。」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你沒有煩惱,我就無法幫你了。你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煩惱,我就能得到道謝的酒了。」
「這點事簡直是易如反掌。」
咚的一聲,頭頂上有聲音傳來。
「那我就收下了。」道滿說,「但是,你請我喝酒,我就得向你道謝。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這個男人名叫炭麻呂,在附近的森林里造了一座小屋,居住在那兒,在這山中用陷阱和弓箭捕捉野獸和鳥類為業。
隨後,搖櫓聲和奏樂聲也止住了。
咔嚓,頭頂的松枝響了。
「唉,我啊,比起極樂啦佛啦,更像是地獄的獄卒。與其前往極樂世界,不如去地獄,和牛頭馬面兩位大王一起交杯換盞……」
道滿感嘆一聲,喉嚨里咕嚕咕嚕地直響。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說說你想要什麼吧。」
「請留步……」
道滿離開了大路,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他心中湧起了興趣。
炭麻呂笑著轉身離去。剩下道滿一個人在松樹根下苦笑,他對著月光,與自己的影子對酌。
「為什麼?」
繼續往前走,可以看到松樹根下坐著一個男子。
「是啊。本來就是,誰看到我的臉都想逃跑吧。」
四周的草叢中,秋蟲唧唧鳴叫,也與去年的情形相仿。
緊接著傳來「啊」的一聲大叫。從松樹上掉下一個人,摔在道滿的腳邊。
明晃晃的一輪滿月掛在當空。搖櫓聲和奏樂聲都已消失,只有秋蟲在唧唧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