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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劍(1498—1503) 第八章

第二部分 劍(1498—1503)

第八章

兩個月後的8月18日,切薩雷領土內,上至地方長官、城防守將、隊長、傭兵隊長、將校,下至一般士兵,均從身在帕維亞的公爵切薩雷處收到了一封布告:

突來的變故中,羅馬涅公國對切薩雷的忠誠並未變質,儘管如此,伊莫拉全城還是在一夜之間兵荒馬亂,面目猙獰的士兵在城中四處遊走,這裏已無列奧納多的容身之地。當切薩雷在羅馬被捕的消息傳到伊莫拉后,列奧納多最終決定離開。和一年前來到這裏一樣,他一個人靜靜地離開了。
——出自列奧納多手記
因有感公爵摩爾人的沒落所寫下的語句,同樣也是在嘆息自己理想的被迫中斷。離開米蘭后的列奧納多選擇了威尼斯。威尼斯共和國因土耳其帝國的威脅而常年被迫堅守城池,同時擁有著與佛羅倫薩共和國完全不同的堅固的共和體制,列奧納多寄望于其雄厚財力和宏大氣魄,提出了使用河流阻止土耳其軍隊入侵的宏偉方案,但不成想方案卻胎死腹中,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返回了佛羅倫薩。

而切薩雷是剛上台不久的君主,必須要從零開始建設自己的國家。首先要修築城堡和要塞,然後是對歷經戰火的城鎮整頓、運河修築以及道路建設,領土處處如白紙亟待描繪。列奧納多的才能對切薩雷來說,無比珍貴。
在切薩雷短暫的一生中,曾與兩位偉大的文藝復興人物有過交集,馬基雅維利與列奧納多。馬基雅維利被切薩雷的理念點亮了思想的火花,以他為原型,寫下了《君主論》。但列奧納多對切薩雷卻沒留下隻言片語,同摩爾人沒落時一樣,連一句嘆息的話語都沒有留下,流傳至今的只有與切薩雷共事時一起署名的幾張地圖和一些土木工程設計草圖。

在歷史上,天賦領域各不相同的天才們,彼此相遇並相互協助發揮才能的例子並不多見。列奧納多是思考的巨人,而切薩雷則是行動的天才。列奧納多在現實的彼岸上獨自悠悠踱步,與之相反,切薩雷在現實的河九九藏書流中騎馬昂然前行,但兩人在精神深處卻有著共同之處——對自己才能抱有的自負,拒絕不被自己承認的,拋棄不被自己需要的,完全地遵從自己的內心,這使他們得以通向完全的自由,哪怕是神聖宗教與倫理道德也無法束縛的自由。只是,竭盡全力維持自己通往極端懷疑主義的精神,並將這種精神活用到現實世界,是一件需要超乎常人的堅強意志的難事,而這二人恰好擁有鋼鐵般的意志。
通報的人回到門口,告知老者主人說要見他。老者被引入美麗的宮殿之內,路上與許多年輕人擦肩而過,他們無一不散發著朝氣的活力。
列奧納多·達·芬奇絕不僅僅是《蒙娜麗莎》的作者,從他留下的數量眾多的手稿中能看出,他的研究成果涵蓋領域廣泛,但其中他本人最看重的卻是國土規劃,當時來看,能在這方面助他實現理想的人物,只有勢力強大的「君主」。擁有現實視野的列奧納多,敏銳地察覺到了共和國制度的缺陷。
列奧納多於8月1日抵達了佩薩羅,停留期間探訪了當地圖書館。后從佩薩羅沿亞得里亞海岸一路北上,一周後到達里米尼,他當時在手記中寫道「一路走來的景象,正如在里米尼看到的泉水一般,各種各樣的瀑布最終匯於一泉,合奏出統一的和諧樂章」。再度出發,沿艾米利亞大道北上,進入了切塞納,他在這個切薩雷的公國都城額外停留了一段時間。切薩雷想按照一國都城的規格,將城市好好修整一番,為此要修建一條通往亞得里亞海的長達20公里的運河,要在市區建造對應的大型港口,意在與威尼斯之間建立海上交通,列奧納多對這個規劃十分上心,停留在此便是為了視察工程進度。9月6日,抵達切塞納蒂科,以切塞納為起點的運河,將在此處流入亞得里亞海。前文提到切薩雷廣發的通知,就是為了他此次視察旅行而發布的,在這裏,列奧納多不只負責建造運河,還研究了城市整體的防禦策略。
溫莎城堡王室收藏品(英國)©2001,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IIread•99csw.com

列奧納多繪製的伊莫拉地圖

這樣的關係,只有在完全明確自己目的的人之間方能存在,進而誕生出真摯的互相尊重。26歲的切薩雷與即將迎來50歲的列奧納多,對彼此就抱有這種難得一見的真摯之情。
在僕從入內稟報期間,老者就站在門邊等待。一個排的全副武裝的士兵從他的面前走了過去,隨後,好似隊長的強壯男子們身著體面的盔甲,高聲交談著出了宮門,沒人回頭去看站在門旁的老者。只有一個騎馬進門的年輕男子,在下馬把韁繩甩給馬夫的瞬間,直直地看著老者,撞上了同時看向自己的老者的視線。
站在陽台門口的老人,靜靜地,朝灰衣青年彎腰行禮。青年在陽台上僅有的一把木製椅子上落座,向老人顯示了身份,並順帶介紹了身邊的另一名青年。
擁有自由的地方便無法產生秩序。
列奧納多從心底認定切薩雷是理想的君主,切薩雷對列奧納多來說不是作為贊助者,而是作為可以共同實現自己理想的朋友。列奧納多從切薩雷身上找到的,是可以為達彼此心愿盡施各人所長的同時,攜手實現共同目標,這是他在洛倫佐、摩爾人以及威尼斯身上都未曾尋到的。
「現通告要求各地區,須為我最親愛的友人建築技術總監列奧納多·達·芬奇,保證各地區的通行自由,並提供盡善盡美的接待。他即將按照我的指派,出發巡視公國內的所有要塞,對此,各方務必竭盡全力協助其完成任務。此外,公國內所有的城堡、要塞、設施及相關的各種土木項目,技術人員在開工前或建設中都需諮詢並聽從列奧納多·達·芬奇的意見。若是有人膽敢違反我的命令,哪怕是我的得力愛將,也請做好承受我的怒火的準備九*九*藏*書。」
其中一人,即一直看著老者的青年,靠在陽台扶手上,身穿毫無綴飾的淺灰色上衣與同色緊身褲,生長茂盛的常春藤枝葉爬滿了屋頂,陽光照下來,將點點綠蔭灑在了年輕人古銅色的臉龐和淺灰色的衣服上。另一個青年之前好似在說著什麼,身體面向灰衣青年,現在也轉向了老者,老人回想了起來,這就是自己在宮門處遇到的年輕人。兩名青年年齡相仿,看上去都十分俊美,但灰衣青年一方,全身散發著堅決與威嚴的氣息。
走過長長的走廊和台階,最終到達了深處的一個房間,侍從向看似沒人的屋子稟報了老者的到來后,關門退下了。房間並不十分寬敞,在曾於各式奢華宮殿行走的老者看來,這裏近乎儉樸。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色屋頂,由古怪的黑色粗柱子支撐,至於傢具,房間里除了有個爐火已經熄滅的石砌暖爐外,就只有一張厚實的栗木做成的修道院風格的大長桌,和兩把同樣木質的椅子。其中,老者的目光被桌子上的東西吸引了過去,桌上有一張大大的亞平寧半島中部地圖,好似有人在此工作一般,地圖上放著一桿羽毛筆。
老人立即意識到這位就是以唐·米凱羅特之名而出名的男人,切薩雷那惡名昭著的左膀右臂。乍聽到這個傳聞中常和死亡相連的名字,老人的表情毫無變化,與其說毫無變化,倒不如說像是被激起了好奇心一般,看著這年少俊美的殺人犯,平靜地向他也行了一禮。從這天起,老人便留在了切薩雷的身邊。
自烏爾比諾與切薩雷的第一次會面之後,列奧納多就留了下來,主要參与城堡設計和武器研製等工作。同時,列奧納多對珍藏於有名的烏爾比諾公爵圖書館內的兩部阿基米德古抄本興趣濃厚,但其中只有極少的幾個感興趣的段落,可供他謄抄到自己的手記中。
老者不再研究地圖,抬起目光,發現房間還連有一個陽台,通向陽台的門外冒出了幾片常春藤的葉子,極目遠眺則能夠望到翁布里亞的山巒。此時,老者方注意到,有一位青年正隔著門旁唯一一扇打開的窗子,在對面直直地打量自己。老者走到九*九*藏*書門邊,由白色石膏修飾的細長的陽台出現在眼前,那裡站著兩名青年。
再次從阿雷佐返回的維特羅佐與切薩雷均應允了列奧納多,助其尋找阿基米德的其他古抄本,切薩雷通過帕多瓦主教的門路,維特羅佐負責核實出現在博爾格·迪·聖塞波爾克羅的線索。
這之後的列奧納多輾轉于佛羅倫薩、羅馬、米蘭等地,始終沒能找到足以代替切薩雷的君主,在離開切薩雷身邊的第十六年,在遙遠的法蘭西土地上結束了他的一生。
自畫像,皇家圖書館(都靈/義大利)©Archivi Alinari, Firenze
到了1503年,與切薩雷頻繁的行動相反,列奧納多只是一個人默默地留在伊莫拉的城堡,根據切薩雷整理好的資料繼續埋頭工作,為了切薩雷,更是為了自己。
不過,列奧納多在伊莫拉的寧靜生活,最終也是一朝盡毀。8月18日,恰巧是切薩雷為列奧納多發表布告一年後的同一天,身在羅馬的教皇亞歷山大六世逝世了,緊接著,波吉亞家族急速沒落。教皇父親過世的時候,切薩雷也重病在床無法起身,悲劇在此拉開了帷幕。
在列奧納多外出視察期間,切薩雷結束了在倫巴第的停留踏上了返程。為了攻打博洛尼亞的本蒂沃利奧,他將下一次大本營定在了伊莫拉。伊莫拉不僅離博洛尼亞很近,還有1499年被他攻破收入囊中的堅固要塞,作為進攻的據點再合適不過。10月,切薩雷將列奧納多召至身邊。在這裏,列奧納多一邊繪製著伊莫拉周邊的精密地圖,一邊監督修整城堡要塞,同時還在為預防萬一發生的包圍戰做準備、研究對策。切薩雷將自己居住城堡內的一室賜予列奧納多用以起居,兩人幾乎每日都在一處並肩工作。故而在即將爆發的可怕危機中,列奧納多得以平靜地在最近距離,旁觀切薩雷被危機侵襲並渡過難關的全部過程。而至於另一個同時在切薩雷身邊的佛羅倫薩人馬基雅維利,列奧納多卻未與其有何深交。

列奧納多·達·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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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早年就背井離鄉,離開了自己的故鄉佛羅倫薩共和國,被譽為偉人的洛倫佐·德·美第奇不僅沒有足以實現他理想的勢力,甚至連理解他的能力都沒有。離開故土的列奧納多,轉而依附於當時公認實力最強的米蘭的摩爾人,但是,長達十幾年的旅居米蘭隨著摩爾人的沒落而被迫中斷了,「公爵失去了國家、財產以及自由,他全部的事業都戛然而止了」。
為了取得政府指示,馬基雅維利將蘇德里尼留在身後,離城一路騎馬朝佛羅倫薩奔去,而另一名佛羅倫薩人恰好與他擦肩而過,踏入了烏爾比諾城門。這名身穿本色麻布長袍的老者,登上入城的石板坡道,徑直朝宮殿的方向走去。老者斑白的長發和鬍鬚遮去了大半的面容,雖然臉龐布滿深深的皺紋,但是長眉斜飛入鬢,雙目炯炯有神,在包裹全身的長袍之下,還隱約可見這個年紀少有的強健肌肉,走起路來也是十足的穩當,唯有從長袍袖口露出的雙手稍微顯露出他的年齡——手背上有已些許突出的靜脈血管。
列奧納多和切薩雷,這兩個人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對方的才能和自己的所需。這裏完全不存在藝術家尋求保護人,或贊助者吹捧藝術家的關係,這裏只存在著如何利用對方達成自己的理想這一冷酷的個人意志。與保護和援助相比,與居高臨下的施捨相比,這二人間的關係是如此的誠實與美妙。
約五百年後的1967年,在馬德里國立圖書館的書庫深處有了新發現,即後來被稱為《馬德裏手稿》的列奧納多的設計草圖與隨身手記。同手記一同被發現的,還有他與弟子的一些衣服,其中包括一頂斗篷,後來被推測是切薩雷·波吉亞的斗篷。
「米凱雷·達·克雷利亞,我的家臣。」
老者來到公爵所居住的城堡門外,向守衛表示想要拜見瓦倫蒂諾公爵切薩雷·波吉亞閣下,沒有推薦信和介紹信,甚至連自薦信也沒出示,老者只是報上了自己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