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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兩個無國界團體 「拯救修會」

第三章 兩個無國界團體

我在考察長年橫行於中世紀地中海的海盜時注意到,被綁架的人中沒有甚至可以說完全沒有地位高的人和有錢的人。
我想原因很簡單,地位高和有錢的人身邊經常有大批護衛。中世紀中期開始,地位不高也不富有的人,只要他屬於海洋城邦國家,即使被綁架也會很快獲釋。
隨著時代的進步,海盜的目標越來越少。但在北非伊斯蘭世界,海盜業已經成為社會的一部分。換句話說,沒有海盜業人們就不能生存,因而海盜不能歇業。問題是把目標定在哪裡、對準誰。
海盜決定襲擊哪裡、綁架誰的理由也很簡單。
目標是防禦薄弱的地方以及綁架后不會把事鬧大的人。
如果擄走重要人物,就會立即成為大事件,當地統治者不得不出面打擊海盜。這樣,對力求避開強手的海盜來說,活動區域會越發狹小。因而海盜把目標鎖定在了普通百姓。
那麼選擇哪裡下手呢?當然會首選地中海沿海地區,但也並非所有沿海地區都可以。盡可襲擊能從海上到達的基督教徒居住地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
海盜的視線漸漸集中於仍然殘留著濃重封建制度的專制君主的領土。富於啟蒙主義精神的專制君主會關心普通百姓的安全,而對其他領主而言,農民、漁民還不如他們所擁有的牛馬。即使把他們綁架到北非當奴隸,非海運國家的統治者也不會為此勉強組成艦隊,拼盡全力跑去解救回來。
義大利的海洋城邦國家會竭盡全力解救被綁架者,即使他們是老百姓,只要是本國人或是與本國合作的人都會如此。但他們的積極行動只限於與本國有關的人。與其他國家相關的情報到了領事手中,如果沒有特別的請求,也不會採取解救行動。但各國似乎都把情報傳給羅馬教廷。基督教徒也是經濟動物。
總之,沒有地位、交不起贖金的普通百姓的悲慘狀況從來沒有改善過。
即使沒有值得搶奪的金銀財寶,海盜也會在你的眼皮底下搶走好不容易盼來收穫的農產品。東西被搶走還算好,有時人也會被擄走。不論男女,一到適合勞動的年齡便會被擄走,好似專等著田裡的收穫一樣。這就是生活在基督教勢力不斷南下的西班牙東海岸、封建制度統治下的法蘭西南部,以及西班牙系阿拉貢王朝統治下的義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的普通百姓的實際情況。科西嘉和撒丁情況也是一樣。熱那亞和比薩一直在爭奪這兩個島的領有權,但這兩個國家是海洋城邦國家,沒有足夠的兵力保衛這兩個島嶼的全境。
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了兩個團體,他們都以拯救被綁架到北非淪為奴隸的基督教徒為目標。
一個是修士的組織,與神職有關,成立於公元1197年。
另一個由騎士組成,可謂是世俗團體,成立於公元1218年。
這兩個團體都是超越國界的組織,這是它們的共同點。這兩個團體都由歷代羅馬教皇控制。教皇不是主宰者,而是支持者。
我在下面列舉這兩個團體的活動,有一點請讀者注意,這就是這兩個團體的成立時間。
公元1197年正好是十字軍第三次東征時期,獅心王理查與薩拉丁交鋒,出手漂亮而被譽為十字軍之花。公元1218年也正處在威尼斯唱主角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與腓力二世兵不血刃贏得聖地朝覲權的第五次十字軍東征之間。
這兩個完全不依仗武力進行拯救活動的團體,與十字軍是同時代的產物。
十字軍運動的主力是修士和騎士。前者揮舞的是印有十字的旗幟,後者揮舞的是寶劍。修士和騎士都在「上帝所願」的口號之下,以明確的形式參戰。上帝之「所願」對這些人來說就是「奪回聖地」。
在同一時代,還有一些人認為上帝之「所願」不僅是奪回聖地,還包括拯救那些被擄到伊斯蘭地盤上受苦的不幸的基督教徒,他們因為無權無錢而無望獲釋。這些人一直在堅持實施拯救他們的行動。
如果他們參加十字軍,必定會在歐洲正史中留名,回國時會受到人們的尊敬和讚頌,也會成為流行法蘭西的眾多歌唱十字軍歌謠中的主人公。然而,他們拋棄了這一切,不斷孤身冒險來往于敵境之中。當時,異教徒就是敵人。
下面我要敘述的,就是這些人和靠他們獲得自由的人們的故事。

「拯救修會」

「拉基克」是北非伊斯蘭世界對基督教徒奴隸的稱呼。
不過,有一點必須明確說明。不論條件何等殘酷,仍然有人堅持基督教信仰。基督教會對中世紀老百姓的影響力,應該說是精神上的約束力非常之強,強大到我們這些文藝復興和啟蒙主義運動以後的人們所無法想象。
教皇很早就承認了聖方濟各建立的方濟各修會。剛建立的方濟各會以貧與愛為座右銘,其會規在當時的基督教界是革命性的,如果教皇也參与反對大合唱,也許方濟各和他的同志會被戴上異端的帽子,受到火刑。對全是年輕修士的方濟各派而言,教皇的承認是比其他任何物質都更重要的幫助。
建在羅馬西里歐山上的修會附屬醫院牆上,有一幅相傳為瑪塔讓人製作的鑲嵌畫留存至今。畫中的基督端坐中央,被鐵鎖鏈銬著雙腳的白人和黑人分立兩旁,感謝基督使他們恢復自由。
義大利人有著比當時歐洲其他任何國家都多的關於北非的情報。他們非公開地向進行拯救活動的修士提供這些情報。不論是在修士要去的「浴場」,還是在修士與奴隸管理者之間進行贖買交涉時,他們都不會在場。伊斯蘭世界將這些事委託給第三方的猶太人。猶太教徒擔任了基督教徒從伊斯蘭教徒那裡贖買基督教徒的中間人。
被收容在「浴場」里的人們表情逐漸開朗,恢復了元氣。「酋長」可能了解了這些情況,還同意了瑪塔在「浴場」內建教堂的請求。也許「酋長」認為,如果奴隸們精神安定,就可以更好地勞動。如果建了教堂就要派主教常駐。於是瑪塔詢問「酋長」是否可以派駐主教。「酋長」爽快地同意了。
教皇英諾森三世也曾同意惹起爭議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不僅如此,他還把阿爾維翁派定為異端,甚至強行建立基督教徒攻擊基督教徒的十字軍。這些事都已成為教科書的內容。但是,也是這位教皇從現實的角度支持了瑪塔及其同志的「修會」。
學生都是些什麼人呢?
幸運的是他們未被投入監獄。兩位修士趕緊走人,與394人一起離開了突尼西亞港。歸途一帆風順。他們在奧斯提亞港上岸後去了羅馬,照例在市民的夾道歡呼聲中,列隊來到位於西里歐山的修會本部,然後各自回自己的故鄉。
就這樣,在北非伊斯蘭世界中,不僅有與宗教無關的醫師常駐,甚至有基督教的主教常駐。在義大利城邦國家居留區的教堂,經常會有乘商船而來的神父舉行彌撒。這便是後來在伊斯蘭世界也經常有基督教神職人員的淵源。
第二次拯救行動的目的地是突尼西亞,目的是救出義大利人。
西班牙西部的巴塞羅那、托爾托薩;法蘭西南部的馬賽;義大利北部的熱那亞和中部的里窩那,它取代了衰退的比薩;還有撒丁島的卡利亞里和西西里的巴勒莫。
修士瑪塔為建醫院可能招募了薩萊諾醫學校的畢業生,這隻不過是我的想象而已。不過,要設立醫院就需要醫師。瑪塔的「修會」所設立的「浴場」醫院也並非只有突尼西亞一家。
瑪塔與蘇格蘭人威廉這兩位修士春天從奇維塔韋基亞港出發,藉著春天最後的北風南下,一路順風。他們這次沒有攜帶教皇的親筆信。英諾森聰明機智,他肯定知道帶信也不會有效果。從此以後,這些事就委託給了常駐北非主要港口的義大利領事和商人了。
這個時代的歐洲,不僅熱衷於十字軍,各地也在競相建造宏偉的哥特式大教堂,並不缺乏宗教熱情。可是,正如我在奪回聖地的章節中所述的那樣,建造宏偉大教堂可以不惜重金,但救濟可憐的基督教徒卻並非如此。這三位修士建立修會後並沒有立即行動。
修士約翰打算把一切託付給同僚托馬斯,於是請求「酋長」給他做這些事的時間。他帶著少年向港口走去。
「拯救修會」長年堅持,成功救出了為數眾多的不幸者。這隻是非國家規模的一個組織的活動,令人驚嘆。然而,有得必有失。這樣的活動使北非海盜認為綁架有利可圖,不能用作奴隸的人也能轉化為錢。
但是,在任何出於善意的活動中都會發生類似的矛盾。問題只是有矛盾還要不要堅持。瑪塔「拯救修會」選擇了堅持。另一個設立於20年之後的拯救團體,也面臨同樣的矛盾,他們也選擇了堅持。這個組織不像瑪塔和他的同志那樣由神職人員組成,而是由騎士這一世俗身份的人組成。
時任羅馬教皇的英諾森三世出手,使得資金有了著落。教皇不僅承認這個修會是基督教會的正式組織,還為其籌備了持續的財源,以便修會的活動今後能夠持續下去。
修士約翰下決心救出這位少年。約翰身上英格蘭人堅持原則的性格似乎久已形成。他把240人登船的事情交給同事托馬斯,自己親赴突尼西亞「酋長」處,當面要求釋放這位少年。
船隻載著連同少年在內的241人和兩位修士啟航。船在出港后遇到強風,漂向馬爾他島。不過,此後的航行順利,他們在奧斯提亞平安上岸。他們照例列隊接受歡迎,領到了足夠的食物和衣物,九_九_藏_書傷病也得到了治療,然後各自回故鄉去。少年的故事似乎引起了同情,教皇英諾森三世把這位孤兒帶進了教皇的宮殿,為他安排今後無憂的人生。
他們費了好大勁才把這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186人弄上船,離開了摩洛哥,向馬賽駛去。途中遇到大風,他們被風吹到了西班牙西岸,落到了正在與卡斯蒂利亞王交戰的摩爾人手中。
他們于公元1199年進行了第一次拯救行動。年邁的瓦盧瓦留在本部,瑪塔和約翰二人從奇維塔韋基亞港出發,目的地定為摩洛哥。有情報說那裡的「浴場」中收容了很多法蘭西人。

地中海西部及其周邊
瑪塔從羅馬帶來了藥品和器械,還帶來了許多填充著麥秸的墊褥。他們從被收容者中選出合適的人,讓這些人做助手和護士的工作。治療和教育兩項工作同時進行。
是否生為基督教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解救被收容在「浴場」中,特別是那些能夠判明身份,其家庭和親屬也無力支付贖金的人。這是瑪塔及其「修會」拯救活動的基本原則。這個基本方針,即使在瑪塔死後也長期堅持未變。
兩位修士不想空手而歸,決定即便只能贖回110人也認了。但是,當他們二人為挑選這110人來到「浴場」時,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派慘景,恍若來到地獄。

手裡拿著打開的手銬的修士瑪塔像
這種針對基督教徒的狂熱敵意經常爆發,瑪塔自己也體驗過多次。有一年發生過這樣的事。
瑪塔和另一位修士脫下身上的披風,掛上桅杆。奴隸們用手緊緊拉住披風下端,做成了一張帆。甲板的木板也被拆下用作船槳。
這次的宣傳效果也很大,「修會」隨即籌集到了足夠立即再赴北非的捐款。
公元1209年發起了第三次拯救行動,目的地是突尼西亞。約翰和托馬斯兩位修士前往,兩人都出身於英格蘭。
此外,在做划槳手期間嶄露頭角,被提拔為船長或水手長的人也被強迫改教。向伊斯蘭教徒下命令的人也必須是伊斯蘭教徒。
「修會」決定在除羅馬本部之外,在歐洲各地開設分部。按現代國別,開設分部的地方有如下國家和地區:
瑪塔已身無分文。半夜以後,有人輕輕敲響了瑪塔住的房門。瑪塔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位身披黑色披風的男人,問道:「您是瑪塔修士嗎?」然後默不作聲地遞給瑪塔一隻皮囊,轉身離去。皮囊里裝著瑪塔急需數量的銀幣!
教皇英諾森三世承諾,以後將給予強有力的支持。「拯救修會」是超越國界的組織。羅馬教廷也是超越國界的組織,其最高人物承諾繼續支持,就保證有了強有力的支援者。
根據研究者的說法,畢業證書上有所有國家的人名。僅我所調查的範圍,義大利人自不待言,有日耳曼人、法蘭西人、匈牙利人,從名字上看,明顯還有阿拉伯人、猶太人,甚至還流傳著學校有女學生的說法。
這樣,帶去了足夠贖買200人的錢卻只贖回了110人。以「酋長」為首,突尼西亞「浴場」大幅提高了贖金。
瑪塔認為錢多多益善。
然而,主人並沒有斷念。他企圖奪回少年,埋伏在去港口的路上,向趕來的修士揮起了寶劍。如果沒有人前來助陣,英格蘭人會被殺死。在伊斯蘭世界,殺死異教徒不算犯罪。
瑪塔懷裡還揣著另一封信,這是西班牙阿拉貢國王寫給摩洛哥蘇丹的,要求保證修士在摩洛哥境內的通行安全。這是一張安全通行證,也就是今天的護照。兩位修士帶上了所有能夠想到的「保障」出發了。
在整個地中海擁有分支方便於出港前往北非。不僅突尼西亞有「浴場」,阿爾及爾以及北非地中海沿海主要港口也都有。這些分支的任務不僅在於籌集捐款,還包括收集情報。關於北非「浴場」的情報,可以通過義大利城邦國家的領事和商人了解,但地中海此岸失蹤者的情報只能靠各地的分支收集。
瑪塔用這些錢把不幸的人們再次帶出「浴場」。暴徒們沒有善罷甘休,他們改變了戰術。
結果,海盜的襲擊一如既往。西歐的海軍力量比伊斯蘭更佔優勢,但海盜仍未絕跡,其原因就在於此。不怕無物可搶,搶到人便可賺錢。
教皇要即將出發的兩個人帶去幾個摩爾人。他們是伊斯蘭教徒,在做海盜時當了俘虜,被投進教廷監獄,可以用他們交換奴隸。「拯救修會」的記錄里沒有記載摩爾人的人數。修士是帶著贖買奴隸的錢出發的,那些摩爾人的數量大概不足以交換奴隸。
甚至還有這樣的傳說,薩萊諾醫學校當初是由義大利九-九-藏-書、希臘、阿拉伯和猶太的四位醫學家聯合創建的,因而教科書有拉丁語、希臘語、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的書籍。教師、學生當然不會同時懂得四門語言,但大概有不少人懂得兩種語言,學校規模不大,互相翻譯一下也足以應付。醫學是實踐科學,基本靠觀察。教科書即使用阿拉伯語寫成,也一定不會有太大障礙,因為這種阿拉伯語有著古希臘、古羅馬、猶太以及吸收了這些精華的波斯而來的傳承。薩萊諾醫學校特別重視臨床醫學。
歷史教科書只把教皇英諾森三世寫成了一位把羅馬教皇的權威和權力發揮到極致的人。其實,他還是一個饒有興味的人。他生長在羅馬,成年後在全歐洲最著名的大學修業,是當時首屈一指的知識分子,對時代的動向極其敏感。
公元1210年春,瑪塔肩負著開設這種醫院的任務來到突尼西亞。他到達后的第一件事是向那位好心的突尼西亞人連本帶利歸還去年修士約翰所借的錢,然後立即前往「酋長」居住的城市,請求同意開設醫院。
這個修會的正式名稱是「Ordo Santissima de Redemptione Captivorum」(以救濟奴隸為目的而設立的神聖的三位一體修會)。
教皇還托兩位修士帶信,囑咐他們見到摩洛哥的蘇丹曼蘇爾時轉交給他。這封信的內容是教皇勸蘇丹改信基督教。
「酋長」聽了他的話大發雷霆。他憤怒的是一個掙錢的機會將被毀掉。他命令少年的主人把少年帶來。少年被帶來后,他又嚴厲地命令交出少年,讓「帕帕斯」帶走。
既然現實如此,修會分支發展到遍布地中海沿岸港口,也是理所當然。在這些分支中,舉其要者就有以下這些:
在被綁架的基督教徒中,女人幾乎全部被迫改教。海盜只綁架年輕女子。伊斯蘭教禁止教徒與異教徒發生性關係。不管是不是正式結婚,想要把她們作為家奴使用,就必須讓她們拋棄基督教而成為伊斯蘭教徒。這是她們的命運。在「拉基克」(基督教徒奴隸)的強制收容所「浴場」中,幾乎沒有女性收容者,原因也在於此。
每當此時,「浴場」里「拉基克」(基督教徒奴隸)的待遇就會惡化,對基督教徒居住地的海盜行為也會激化。氣氛險惡,但修會的拯救行動仍在繼續。
另外,醫學是一門科學。如果宗教的影響過於強大,就有可能阻礙它按其自身規律成長。薩萊諾醫學校非常幸運,諾曼—霍亨斯陶芬的國王們採取了使其與羅馬教皇保持距離的政策。與義大利南部的另一個培養醫師的地方卡西諾山修道院相比,薩萊諾醫學校宗教色彩不濃,很適合做俗世的醫師培養機構。
「拯救修會」的創始者是法蘭西人瑪塔和英吉利人約翰,從他們去世的年份推算,創建修會時當在30歲上下。這兩位也和聖方濟各一樣,代表了天主教會的一種新潮。
教廷正式宣告,聖母馬利亞深夜造訪,留下了裝有銀幣的皮囊。
人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在薩萊諾創立醫學校。不過,11世紀以後,薩萊諾醫學校得到了統治義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的諾曼和霍亨斯陶芬王朝歷代國王的有力支持。薩萊諾是義大利南部的主要城市之一,位於王朝領土的北部。
他們春天從奧斯提亞港出發,順利抵達突尼西亞,成功贖買了394名不幸者。儘管伊斯蘭方面漲了價,他們還是贖買了這麼多人,可見籌集了很多捐款。贖回的人幾乎都是義大利南部各地的被綁架者。
但少年的主人看到約翰毫不動心,回答說不打算賣掉少年。
從突尼西亞到羅馬的外港奧斯提亞,歸途奇迹般地順利。兩位修士和110個奴隸在奧斯提亞上岸后受到了與在馬賽同樣的歡迎。然後他們立即分船,溯台伯河而上,到了羅馬。
這一時期的突尼西亞處在摩洛哥蘇丹的勢力之下。修士認為,蘇丹已同意解救奴隸,去突尼西亞便可輕易成功。
在北非的伊斯蘭世界,人們用希臘語直接稱呼基督教神職人員,叫作「帕帕斯」。帕帕斯的頭頭羅馬教皇就是「大帕帕斯」。英諾森三世的名聲似乎也傳到了摩洛哥,蘇丹的兒子便沒有把這位教皇勸誡改教的外交失禮行為當一回事,命令手下人為「大帕帕斯」要求的另一件事——贖買「拉基克」(raqiq)提供方便。
多神教的古代與一神教的中世紀之間的不同,在改教難度上也可見一斑。被收容在「浴場」里的人能活下來,靠的是夢想終有一天會被救出的一線希望。我們不能責備這些人連改教這點智慧都沒有。
這次,他們用帶來的錢贖回了240人。在帶這些人去港口的路上,有個人告訴修士,突尼西亞有一個可憐的義大利少年與父母一同被海盜綁架,不久父母去世,少年被拉到奴隸市場上出賣。一個撒拉森有錢人買了他,逼他改信伊斯蘭教,做他的孌童。這事在「浴場」里盡人皆知。
奴隸們對茫然的瑪塔說道:寧沉海底不回「浴場」,不論發生什麼事,絕不回「浴場」。
在瑪塔九*九*藏*書和約翰的帶領下,186名被解救的奴隸向馬賽的大教堂走去,去感謝上帝。
而且,在一神教中,改教本身即不簡單。伊斯蘭教徒改信基督教,在伊斯蘭世界會被視為叛徒。而改教在基督教世界則並非如此就可了事。
其他的人不如讓他們繼續做基督教徒更好。即使向「浴場」管理者支付一點使用費,使用奴隸也比使用伊斯蘭教徒絕對便宜。
這件事顯示了修士約翰·杜·瑪塔是一位罕見的組織者。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這些可憐人的回歸。
在這個時代,改信伊斯蘭教的基督教徒再改回基督教的大門事實上是關閉的。即使改回來也會被懷疑是否真心。這種懷疑與被視為異端是一樣的。
事情並非一切順利。在西班牙,基督教勢力並未停止南下,成為守勢的伊斯蘭勢力對基督教的憎惡似乎也蔓延到了北非。這時,伊斯蘭教徒就會把經濟置於腦後,爆發出對基督教世界的反抗和敵意。
義大利南部靠近拿波里的薩萊諾有歐洲最早創立的最古老的醫學校。
哪裡會有醫師呢?說來令人感到意外。當時醫術先進的地方是義大利南部,而撒拉森海盜在這裏為害甚於其他任何地方。在義大利南部無論何事都會兩極分化,在極盡奢華的大教堂旁邊,麇集著窮人歪歪倒倒的房屋,這情景並不罕見。
碼頭站滿了群眾,船在碼頭的正前方下錨。曾經的奴隸幽靈般地一個接一個下得船來。他們衰弱憔悴至極,頭髮鬍鬚也從未修剪,手腕和腳踝上留著鐵鎖鏈勒出的紅色印跡。這些人已被當作奴隸做牛做馬十多年。
5年後的1204年進行了第二次拯救行動。這5年的時間不是花在籌集資金上,而是用在了為提高拯救效率而進行的情報收集和完善組織的工作方面。
伊斯蘭方面已漲了價格。瑪塔還想在各個「浴場」建立醫院,其實是簡單的治療所。
「酋長」雖然許可修士花錢贖買基督教徒,但卻沒有認可他們向伊斯蘭教徒佈道,傳教受到禁止。這在伊斯蘭世界百姓皆知。於是「酋長」震怒,派兵前來。士兵尚未到達,廣場上的人們就先動了手。托馬斯飽嘗了他們的老拳。
伊斯蘭世界對此事的反應耐人尋味。擴大「伊斯蘭之家」在信奉伊斯蘭教義的人眼裡是最重要的事業。「聖戰」是實現的手段,同時被視為伊斯蘭教徒的義務。然而對他們來說,經濟也不能忽視,這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基礎。實行貿易立國的義大利城邦國家成功地與伊斯蘭世界維持著關係,大概只是因為經濟這一點吧。在經濟面前,教皇頒布的禁令不起作用也就不足為奇了。
蘇丹年輕的兒子讀完教皇英諾森三世的來信立刻大笑起來。
比薩、熱那亞、威尼斯等義大利海洋城邦國家逐漸成為合作者,以後長期在背後支持著這個組織。在「背後」的原因是這些國家為了通商關係的順利發展,已經與北非「酋長」締結了協定,派駐了領事,運營著商館,不便做損害這些關係的事情。
面對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哀求無論如何把自己帶回家鄉去死的可憐人,兩位身著僧衣的修士要從中挑出110人,這比上帝的考驗還要殘酷。出生於普羅旺斯和蘇格蘭的這二位修士,硬是閉著眼睛做完了這項工作。他們要趕在「酋長」沒有變卦之前讓這些人上船,把他們帶走。
大概這位人物與義大利海洋城邦國家的商人有生意關係。儘快且足額地付款是義大利商人與伊斯蘭世界進行貿易時的鐵則。利息制度也已很完善。威尼斯共和國的國債年利5%,被認為是最安全的投資。
親眼看到同教教徒不幸身影的人們,發自內心地感到必須拯救這些人。捐款和志願者申請紛至沓來。
伊斯蘭教強迫改教的,只是那些要送到伊比利亞半島去當兵打仗的人,那裡正在進行著與不斷發展的基督教勢力的戰役。站在擴大「伊斯蘭之家」最前線的「伊斯蘭士兵」必須是伊斯蘭教徒。
當年實行了第四次拯救行動。這次仍從奧斯提亞出發去突尼西亞。前往的修士也依然是上一次的約翰和托馬斯。
「酋長」同意開設醫院,沒有附加任何條件。他認為,基督教徒奴隸恢復了健康,就可以讓他們勞動。於是,他們開始在「浴場」一角修建醫院,被收容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前來幫忙。
薩萊諾也是一個瀕臨大海的海港城市。港口流通的不僅是物產,也有人員。一種新的文明,無論內部有多麼強大的後援,如果沒有外部的即異物的刺|激是不會產生的。
不過,瑪塔知道真相。那是義大利海洋國家的貿易商人知道瑪塔的困境后,秘密籌集了銀幣。雖然只是寥寥數語,身穿黑色披風的人說的是義大利語。他拿來的不是金幣,而是銀幣。金幣流通有限,容易暴露出處,而銀幣流通廣泛,暴露的危險較低。
約翰·杜·瑪塔于公元1213年去世。他所創立的「拯救修會」從1199年第一次拯救行動到他去世前一年的1212年這13年間,成功救出的人數總計達到7 000人。有研究者認為,這個修會在存續的500年中,九*九*藏*書救出的人數達到50萬人。創立者瑪塔去世50年之後,1262年被羅馬教皇列為聖人。想想法蘭西國王路易,他的第六次、第七次十字軍東征兩度失敗,教皇給瑪塔這個待遇就是極其當然的事了。
該校創立的時期不詳。研究者中有的說它創始於7世紀,也有的主張創始於9世紀。但該校10世紀時就確已存在,到11世紀已向整個歐洲的宮廷和修道院輸送畢業生了。
卡西諾山的醫師學校附屬於修道院,僅限於與基督教有關的人。而同時代的薩萊諾醫學校,則不分人種和宗教,至少在其鼎盛時期完全沒有這種差別。
難道要讓剛剛解放的「拉基克」再次淪為「拉基克」嗎?瑪塔豁出去了。他拚命向摩爾軍的隊長解釋,他們正帶著經摩洛哥蘇丹許可而獲得自由的人回國。摩爾人對「帕帕斯」的解釋不以為然,但他們對蘇丹很敏感。蘇丹曼蘇爾是著名武將,在摩洛哥以外也廣為人知。
瑪塔手上負傷,臉上流著血。他就這樣找到「酋長」控訴。「酋長」冷冷地答道,想帶走他們就得支付雙倍的錢。
瑪塔和另一位修士像往常一樣帶著贖回的人去港口,遭到一夥手執半月刀的暴徒的襲擊。已經贖回的奴隸又被扔進「浴場」。
法國、西班牙、英格蘭、愛爾蘭、德國、波蘭、奧地利、匈牙利。在義大利只有總部設在羅馬,而中部和南部以外的地方由海洋城邦國家暗中運作。
修士約翰年紀輕輕,金髮碧眼,是個英格蘭帥哥。
中世紀與現代不同,非洲黑人是不能接受基督教洗禮的。被綁架的基督教女人與摩爾男人生下的混血兒肌膚黝黑,這些孩子幾乎都被賣為奴隸。在「浴場」的收容者中混雜著看似歐洲人的黑皮膚男人。
薩萊諾醫學校難道不也像西西里—阿拉伯模式開花結果的諾曼—霍亨斯陶芬王朝時代一樣,是地中海世界的奇迹嗎?不正是這點點滴滴在各地萌芽的奇迹彙集起來,形成滾滾洪流,掀起了義大利的文藝復興運動,拉下了中世紀的帷幕嗎?
「酋長」沒有拒絕,告訴他說,主人似乎很在意這位少年,贖回恐怕要花大價錢。有附加值的商品價格就高,這是市場的邏輯。出售奴隸收入的五分之一要進「酋長」的腰包。贖買奴隸價格的五分之一也要進「酋長」腰包。要求支付附加價值,自己的腰包也會相應增收。
兩位修士懂拉丁語,自然會說與拉丁語最接近的義大利語。他們說,聽懂被收容在「浴場」里的人所說的義大利語要花很大的力氣。這些人都是義大利人,但不會說標準義大利語。他們所說的義大利語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這是一個最好的證據,證明幾乎所有在「浴場」終其一生的不幸的基督教徒都是無權無錢的下層百姓。
只要不是相當狂熱的基督教信徒誰都會發問:為什麼在此之前不改信伊斯蘭教呢?箇中原因是伊斯蘭教禁止讓伊斯蘭教徒當奴隸。改信了伊斯蘭教,就不會做奴隸了。而且,伊斯蘭教徒的使命在於擴大「伊斯蘭之家」,如果基督教徒改教,不就等於擴大了他們自己的「家」嗎?
修士瑪塔策劃實施的先做出樣子,再籌措資金的戰略獲得了完美成功。
因而,實情很簡單,伊斯蘭方面不但沒有強迫他們改教,甚至連勸說都沒有。
後來,二位修士被招進另外的房間,接受了教皇的詢問。英諾森三世想知道所有的一切。瑪塔說的下面這件事使教皇最為關心。
公元1232年,羅馬教廷設立了宗教裁判所,裁判信徒的信仰是否正確。這裏不以異教徒為審判對象,審判對象是基督教徒,包括從伊斯蘭教和猶太教改信基督教的教徒。宗教裁判所後來成為西班牙和北歐愈演愈烈的異端裁判和女巫裁判的地方。這是它的宿命。
這是第一次行動,與對方交流不暢,對交涉的考慮和推進方式也都不同於基督教世界。此外,不僅要在馬拉喀什,還要不辭辛勞地去內陸尋找奴隸。這次選擇贖回奴隸的條件是須為法蘭西人,且長期被迫為奴,體弱多病。
在歐洲歷史上以十字軍為代表的這個時代,「修會」以拯救基督教徒為目的,其活動這時走上了正軌。瑪塔戰術巧妙,他不僅依靠國王和君主的援助,也沒有輕視所謂「草根」的支持。他在每座教堂里都放置了一個指針已壞無法使用的羅盤,哪怕只是直徑只有10厘米的便攜羅盤。彌撒結束后,信徒們總會向裏面投入一些銀幣和銅幣。這也是他讓人們保持易逝的同情心的一種策略。
在羅馬,道路兩旁以及沿途房屋的窗戶里都擠滿了搖鈴的人。這一行人從歡迎的人群中走過,來到教廷。教皇英諾森三世也打破莊嚴肅穆的慣例,十分熱情地歡迎他們。
然而,就在一切進展順利的時候,他們卻遇到了沒有料到的障礙。
的確,他們很容易地取得了突尼西亞「酋長」的許可。然而,與摩洛哥蘇丹的「同意」一起傳來的還有修士為了贖買奴隸會不惜金錢的情報。
然而,即使根據市場邏輯,修士也已一文不名。於是約翰說,先確定贖回少年的價格,把少年帶回去。在九-九-藏-書羅馬送來這筆錢之前,自己留在主人這裏當人質。
瑪塔和約翰二人乘上雇來的船,離開了教廷領土上的主要港口奇維塔韋基亞港。從船長到船員都是老手,船箭也似地掠過摩洛哥的地中海沿海,穿過直布羅陀海峽,抵達摩洛哥的大西洋一側。他們登陸后直抵馬拉喀什。在馬拉喀什會見了統治當地的蘇丹之子,通報了他們此行的目的並請求協助,並遞交了教皇的親筆信。
他們襲擊了停靠在港口的船隻,扯掉了所有的帆,折斷了好幾根槳。
教皇在羅馬七山之一西里歐山的一角為修會本部提供了地點,教皇還將從羅馬城牆11座城門中的4座所收關稅直接交給修會。在中世紀,任何城市都要向進入市內的物產徵收關稅。在羅馬,關稅繳納給教皇,而其中的十一分之四成為「拯救修會」活動資金的基礎。拜其所賜,這個團體成立兩年後便很快地開始了活動。這實屬特例。
巴黎的夾道歡迎帶來了巨大效果。這186名奴隸被綁架時沒有成為「事件」,他們的回歸卻成為「事件」,這自然使得對「拯救基督教徒修會」的捐贈和志願者人數激增。

描繪基督與兩個奴隸的鑲嵌畫(1213年前後)
公元1210年5月,瑪塔和蘇格蘭人修士威廉離開羅馬來到奇維塔韋基亞,從那裡乘船前往突尼西亞。和以前一樣,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帶回不幸者。這次約翰·杜·瑪塔還有一個新的任務,建設他念念不忘的「浴場」醫院。為此,他只能去求突尼西亞「酋長」。他們還帶了兩名醫師同行。
過去的奴隸一定想儘早回到故鄉擁抱親人,但重要的儀式在等著他們。他們被帶到巴黎,接受法蘭西國王致辭歡迎,然後回家。
瑪塔去世后,「拯救修會」也一直堅持活動。這意味著,北非海盜沒有停止綁架基督教徒的行徑。看一看仍在進行拯救行動的1480年,心情就會變得很複雜。這不是文藝復興這朵文明之花在佛羅倫薩綻放的時代嗎?一方面是波提切利描繪的《春》給人以生的歡樂,另一方面卻有人在異教徒的國度當奴隸受苦受難。這也是一個例證,證明歷史並不是平衡發展的。
如果有人看了這幅畫認為瑪塔的「修會」致力於解放奴隸而不問膚色,因而是600多年後基於尊重人權理念的奴隸解放運動的先驅,那就錯了。
兩位修士和186人得以重新上船,這次頗得風助,幾天後便抵達了馬賽。這186人回到沒有任何可以恐懼的地方了。
修士很感激,敘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這個人聽后從自己的錢包里拿出相當於「酋長」確定錢數的銀幣交給主人,並告訴修士,可以在下次來突尼西亞時連本帶利歸還他這筆錢。
他們航行順利,但在突尼西亞登陸后遇到了麻煩。兩位修士甚至未被允許進入突尼西亞城。在發誓嚴格遵守「酋長」提出的「不準向伊斯蘭教徒說一句有關基督教的話」之後,他們才好不容易進入城內。
創始者是三位修士:生於法蘭西普羅旺斯的約翰·杜·瑪塔、法蘭西王族成員菲利克斯·瓦盧瓦,以及瓦盧瓦的弟子、生於英格蘭的約翰。
蜷縮,不,被拋棄在坍塌牆壁下的全是已經年老不能再勞動的人,在勞役中因事故失去一隻腳或一隻手的划槳手,因長年的惡劣勞動條件和營養不良生病而不能勞動的人和長年在陽光強射下勞動喪失視力的盲人。年輕蘇格蘭人修士這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看到眼前的慘狀幾乎癱軟倒地。
這時,碰巧有個伊斯蘭教徒路過,單看外表就知道他是個富人。這人命令隨從按住了衝動的主人。
腓力二世3歲就成為孤兒,是這位教皇將他培養起來,儘管教皇沒有料到這位腓力後來會成為基督教世界的叛逆兒。
修士托馬斯讓全體人員上船后心裏鬆懈下來,似乎忘記了「修會」對「酋長」的承諾,居然在突尼西亞中央廣場上佈道,讚美基督教的教義。
「酋長」嘴上說「你瘋啦」,但還是讓人叫來少年的主人,對這個伊斯蘭教徒問道:「你接受站在這裏的這位『帕帕斯』的建議嗎?」他還說,如果聽說「帕帕斯」在這裏當人質,羅馬的「大帕帕斯」不會棄之不顧,少年的贖金一定會付到。
起初,聚集在廣場上的群眾鴉雀無聲。居住在以馬賽為中心的法蘭西南部的人沒有親人不被撒拉森海盜綁架的。群眾中有幾個人走近奴隸的隊列問:在「浴場」有沒有見到過名叫某某的人?有沒有聽說過名叫某某的人的消息?這時,全馬賽教堂的鐘聲響起,接著擠滿碼頭的群眾歡聲沸騰。
瑪塔和約翰克服了種種困難,成功贖買了186名奴隸。帶去的資金只夠贖回這些奴隸。
滿身瘡痍的船出港了,把暴徒甩在碼頭,這些人在那裡手舞半月刀,嘴裏叫罵著「沒有信仰的狗」。上帝吹來了順風,披風做帆的船隻順利抵達了奧斯提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