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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信長

織田信長

對那些深信「上帝與我們同在」的人而言,不管是敵人還是什麼,但凡站在對立面的都是惡魔,殺戮因此也有了正當理由。不過,如果對手同樣相信上帝與他們同在的話,問題就會變得錯綜複雜,沒有比因衝突的雙方都是以信奉的上帝為後盾而帶來的災難更為深重的了。
當然,就算是我也了解經濟的重要性。紐約市場的美元行情之所以在日本清早播報,主要原因是時差關係,這點我也是懂得的。然而,日本人對於經濟的關注,不是用「熱心」之類的詞語可以形容的,它彷彿成了人們身體的一部分,處於非常自然的狀態。所以,連信長這般人物,都能被視為經濟人士。

(1534—1582)

不可思議的是,非宗教國家的日本,比其他的宗教性國家更有效地實踐了耶穌基督的教導。
而信長不僅沒有什麼「上帝與我們同在」的理念,而且竟然把自己化身為第六天魔王,這一點很是有趣。比睿山的眾僧也好,一向宗門徒也罷,他們越是較真就越是義憤難平。如果雙方不是站在同一層面的精神基礎上,那麼只有靠武力來一決高下。信長以物理的方式抹殺了對方的存在,而對方也無法再期盼捲土重來。從未宣揚代表神靈、正義的信長,只有他自己消亡,這一切才會終結。
士為知己者死。對這個「知己者」,其合理的解釋通常是「認可自己的能力並能重用此番能力的人」。但僅此而已嗎?它真的是可以如此理性解釋的嗎?
不過,對於秀吉,似乎可以有更多一些的想象,這裏就來談談我個人的觀點九*九*藏*書
由於我沒有詳細了解織田信長與他麾下的武將們的關係,故無法說得很肯定,但是有一句話叫「士為知己者死」,我認為這句話也可能適用於信長軍團。
將一個人的生命看得比地球還重,這就是合理性上近乎完美的女性倫理觀。
這不是愛情的表白還是什麼呢?那個時候,信長也沒有猶豫,默許了秀吉的懇求,自己策馬揚鞭絕塵而去。非常清楚在那種情況下做殿後意味著什麼的信長,看著跪在地上仰望著他的秀吉的臉,說不定還有過一瞬間的深情對視。但是信長應該不會表現出感激涕零。而對秀吉而言,「主公注視過我一瞬」就足矣。即使那時候戰死,秀吉應該也會帶著一臉爽朗的表情吧。儘管秀吉丑得像只猴子,信長自然還是會覺得他是個可愛的傢伙。
「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這或許也要歸功於400年前進行宗教大掃除的織田信長。如此一來,被殺戮的一方學會了冷靜地審時度勢,而殺戮的一方也對宗教從敬畏轉變成具有免疫性。從而在後來的400年間,哪怕是出於無意識,這個觀念也一直沒有動搖過。這400年來能維持政教分離傳統的國家,除了巧妙地走自己道路的英國之外,別無一例。如果知道歐美諸國時至今日仍然在為此類問題所困擾,日本人應該會為自己擁有如此大幸而驚嘆吧。一些良心的知識分子會感嘆在沒有神的日本不會出現通姦題材的小說傑作。少一兩篇傑作又如何?彼此守護著各自的底線互不越界,才是最大限度地尊重對方的存在。
但是,日本人也因這些事件而對宗教產生了免疫。或許應該說是對那些在read•99csw.com行為上超出容許範圍的宗教產生了免疫。基督教徒就很乖巧,所以在信長在世的時候受到了很好的待遇。如果他們一開始就用在其他國家傳教的方式在日本傳教,想來會遭到信長的清剿。更何況這支在日本傳教的主力耶穌會,是一支在歐洲也遭到不少國家驅趕的「臭名昭著」的戰鬥集團。
如果織田信長心懷深遠高尚的理想,會變得怎樣?如果也像參加十字軍東征的歐洲人那樣,堅信上帝與我們同在而大開殺戒的話,又會是何種場面呢?
秀吉從藤吉郎時代就崇拜織田信長,與其說崇拜,或許說愛著信長更為合適。說起信長的同性戀傾向,往往被談及的是森蘭丸以及和他相同類型的美少年,這點常常令我感到不滿。這是極大的誤解。兩個大男人之間同樣可以產生像異性之間那樣的相愛關係。我近來甚至認為,成年男子之間的愛情,才是男性關係中最具支配性的關係。
說到默默,當信長遭遇朝倉的暗算而惶然出逃時,面對懇請主公委任自己作為殿後的秀吉,我覺得他在那一刻也是沉默的。敗退時作為殿後幾乎就是意味著死。所九九藏書以秀吉等於是在說「請讓我為你而死」。

織田信長的清剿特色,除了徹底,我覺得還有一個,它不是狂熱信徒之間的殺戮。下定決心殺無赦的信長,心中並無大志。當然殺人的確切理由還是有的,只不過談不上冠冕堂皇而已。記述火燒比睿山的《信長公記》里有一句話「年來胸中之霾終得散也」,用大白話說大概是「總算去掉了一個心病」。信長僅僅憑著這個想法便大開殺戒。但是我認為這個行動為日後帶來了良性的結果。
我認為由織田信長帶來的宗教免疫性,對宗教人士也產生了良性的結果。一個世紀前,再次登陸日本的耶穌會,在政教分離已變成傳統的現代日本,創建了以上智大學為首的諸多高品質的教育機構,這對於我們和他們都是一大幸事,因為這是他們揚長避短,充分發揮自身優勢所帶來的結果。在日本,無論是佛教或其他宗教,如果插手政治,事情反而會變得很不自然。
將草鞋放在懷裡捂暖這一舉動,完全超越了僕人對主人的侍奉關係。而信長穿著這雙帶著體溫的草鞋,在腳底感到溫暖的同時,應該也感受到了來自藤吉郎的愛情。如果這時的信長,對著從懷中掏出草鞋排放整齊跪趴在地上的僕人說一句感謝的話,那就前功盡棄了。不,應該說他就沒有資格享受這種奉獻了。所以,對於藤吉郎的侍奉,大他兩歲的主公始終默默地接受。
曾經是一億勞動大軍的日本人,如今卻給人一種突然變身為一億企業經營家的印象,感覺很有意思。大清早電視里就報道著紐約市場的美元對日元匯率的動態,那些經濟人士的哲學,似乎要支配和他們並不屬於同一世界的人的人生https://read.99csw.com哲學,給眾人一種如果不懂經濟,就沒有資格生活在日本的感覺。
織田信長給日本人最大的饋贈,就是諸如火燒比睿山,對決長島、越前一向宗、攻打石山本願寺等清剿狂熱信徒之舉。
不過,在我看來,經濟與政治有相似的部分,但更多還是不同。有些事情在做之前以為日後會有所獲益,但實際結果和預期目標差之千里,甚至因此遭眾人詬病,成為眾矢之的。但在50年後,這件事的結果卻為社會帶來了莫大的好處;再過400年,它說不定已變成不可或缺的存在。所謂政治,不就是這樣的嗎?那些經濟學上不可饒恕的暴行,在政治範疇內是被允許的。如果僅以經濟人的哲學評判功過,政治功能的弱化就不可避免。
從獲悉本能寺兵變到討伐明智光秀的山崎會戰,秀吉的動作宛如風馳電掣,無法想象這是他冷靜思考後做出的決定。向殺害自己深愛的人的兇手的復讎,難道不正是這股激|情推動秀吉做出了那一連串驚人的行動嗎?人在遭遇意外的悲劇時,會忘我地反抗,當陷入忘我境界之時,凡人會突變成天才。
有關火燒比睿山,就連《信長公記》里都有「靈佛、靈社、僧人、經卷一字不留,猶如燒滅害蟲一般,將此地化為一片灰燼」的記載,又有「屍橫遍野」「不堪入目」等描述,可見九*九*藏*書信長下達的這道滅絕令被貫徹得多麼徹底。而有關一向宗徒的剿滅,同樣是《信長公記》里所記載的,在長島「男女信徒近兩萬,被多重柵欄圍住」「從四面被放火燒死」,在越前「被活捉后處死的人數,大概合計也有三四萬」,執行的徹底程度絲毫不亞於火燒比睿山。
僅以經濟人士的視角來觀察和判斷事物的另一個缺點是,容易忽略掉一些不理性的因素。織田信長是管理手下的名人,而且掌控的方式非常合理和現代化。也就是說,他是可以發現部下的優點並巧妙地讓他們最大化地發揮自身長處的用人高手。
當然,如果不這麼概括,人們往往會將之形容為「領袖氣質」。那麼,領袖氣質又是什麼呢?我認為把它換成愛情也不錯,甚至感覺帶有官能性的感情。畢竟,能夠推動男性集團的原動力,正是包含了這些非理性的因素。同時,這也是純女性團體沒有凝聚力的原因。
山崎會戰以後,我就對秀吉沒有興趣了。儘管太閣秀吉有太多的是非功過,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對他提不起興趣。但是,請纓擔當敗軍殿後部隊的秀吉我很喜歡,說不定這也是秀吉一生中唯一讓我喜歡的一幕。

《織田信長畫像》,狩野元秀繪,愛知縣長興寺收藏
女性希望自己的神是男性,男性也希望自己的神是男性。但女人絕不會為了認可、提拔自己的知己者去死,更不會在根本不知道400年後是否出現成效的情況下,僅僅為了消除一己之慮而去屠殺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