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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利休

千利休

如果利休當時遭秀吉處決,他大概會第一次以敬愛的眼神望著秀吉,安然死去。然而,事實是秀吉在利休面前,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不自信,對利休的「侘」「寂」之言,俯首帖耳。

利休大概是愛上了這位比自己年輕12歲的統治者,就像被強|暴的女人,愛上強|暴她的男人那樣。信長喜愛天目茶碗,利休也會自然地感覺到那華麗的器皿美不勝收。
千利休最後的那段時光,也證明了他和秀吉兩人之間無聊的關係。對秀吉來說,當時的利休勢必是令他十分惱火,根本不想看見的人。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能像斬首山上宗二那樣乾乾脆脆地斬了利休?碾碎他的木像,將他從京都趕回堺,最後還準備了一個盛大的舞台賜死,這種細細碎碎的手段,在我看來,就是秀吉沒有自信的表現。
在寬敞的地方品茶有何不可?黃金茶室的趣味又怎樣?人的趣味是各花入各眼,並不能統一。何況茶道說到底,也就是飲茶。除非對方是我痴迷的男人,否則誰願意蜷縮在一帖半榻榻米大的窄室里喝茶呢?
鑒於這些原因,我對茶道的始祖千利休,完全可以做到「宛如朋友」那樣「平心靜氣」。
然而,這位氣品不凡的信長,消滅了利休的祖國,掠奪了精美的茶器,甚至旁若無人地舉辦茶會,讓堺的名茶人為其點茶。


《千利休畫像》,長谷川等伯繪,京都市表千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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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戀地中海世界之前,我曾經有一段時期迷戀過芥川龍之介。至今還帶在手邊的他的全套文集,應該是向來將父母的藏書佔為己有的我,第一次自己花錢購買的書籍。那是一套天空色的布質封面的小型本,昭和30年(1955年)由岩波書店出版。全集的第十卷中包括《澄江堂雜記》,其中有一篇題為《歷史小說》的小文,是這樣寫的:
這裏完全是我粗暴的想象,利休這個男人,像是一個受虐狂。這個受虐狂大概迷戀上了凌駕于自己之上的絕對君主信長。像他那樣敏感的男人,想來是可以理解信長的內心的。
(1522—1591)
不過,相較於壽命,利休年長信長12歲,年長秀吉14歲,這個意義更為重要。

在我的心思從芥川龍之介轉移到地中海世界之後,不知為何,這篇小文黏在心底不曾離去。它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是在我也開始撰寫歷史題材的文章時。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是「年少的天才」,就像不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出一樣。不過,挑戰一下「上述別具新意」的想法還是有的。挑戰的結果是否反映在我的作品中,我不知道,但至少感覺上有所收穫。拜其所賜,歷史上的人物,都成了我的老朋友,或者應該說我將那些優秀的男人都變成了情人。
心智如此聰慧的利read.99csw.com休,大概非常清楚,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秀吉。然而,正是這位秀吉,賦予了信長生前絕不可能給予自己的榮譽。心存感激卻不能喜歡,這種扭曲的心理,令利休一次次地勉為其難,最後讓他離藝術越來越遠。
也就是說,信長健在時,無論是利休還是秀吉,都完全沒有成為「下一任社長」的勢頭,兩人都是「普通員工」。
有一段著名的逸話。秀吉聽說利休的庭院里牽牛花盛開,於是要求利休在院中舉辦晨間茶會。可是當秀吉興緻勃勃地來到院內時,卻發現所有的花都被利休剪掉了。待他進入茶室,發現只有一朵牽牛花插在那裡。不知道當時秀吉是如何反應的。他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吃茶呢,還是怒氣沖沖地奪門而出?如果我是秀吉,當場就砍了利休。茶室禁止佩刀入內,那就將他拖出茶室,在被他剪盡牽牛花的地方,一刀砍下去。利休的行為是對自然的褻瀆。這種傲慢,往往是自詡藝術家的非藝術家們才會表現出的不遜之舉。
然而,伺奉現任社長的茶人,雖然只是一介「普通員工」,卻看不上專務或常務董事。翻閱當時秀吉和利休之間的書信,秀吉似乎非常希望和利休交好,反倒是利休有種若即若離的感覺。這也許就是信長在世時,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吧。
我一直很想知道像利休那樣自傲又倔強的人,對於一直不肯把自己升為茶頭的信長,究竟報以怎樣的感情。
我不認為秀吉時代的利休是一名藝術家。因此對他們二人的角力,也不看作掌權者與藝術家之間的對抗。
想來那個時期的利休,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思考是作為一名藝術家活下去,還是與秀吉同流合污。不知道為什麼,利休最終選擇https://read•99csw.com了後者,或許是因應了榮升居茶頭之首的形勢。
然而日本的歷史小說,尚未見到類似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講,日本的歷史小說古人今人是心靈相通的,抓住人性的特點,寫得簡潔明快。在年少的天才中,可有上述別具新意者?
信長健在時的利休,應該是完全沒有「勉為其難」。所以那個時期的利休,能夠作為藝術家存在,哪怕地位只是第二、第三位的茶頭。
既然稱作歷史小說,多少還是要忠於一個時代的風俗人情。不過,應該僅以一個時代的特色——尤其是道德上的特色為主題。譬如說日本的王朝時代,人們對男女關係的認識和現代相異甚顯。而作者本人宛如和泉式部的朋友,平心靜氣地將其表達出來。此類歷史小說,在古今對照的過程中,自然地提供某些暗示。梅里美的作品伊莎貝拉正是如此,法朗士筆下的皮特拉也具有這樣的性質。
藝術家只有超越一切,才有存在的意義。對藝術家而言,掌權者就是一個贊助人,可以幫助自己去實現那些憑一己之力無法實現的理想。藝術家正因為相信在那個僅存在於善惡之彼岸的自己的世界中處於絕對的優勢,所以才能泰然地在掌權者面前屈膝。藝術家不會剪去所有的牽牛花,不會建一個僅兩帖榻榻米大小還得彎腰縮肩才能入內的茶室,以這種逞一時之https://read.99csw.com快的手段去抵抗掌權者。熱衷周旋于秀吉手下的武將(德川)家康、(伊達)政宗等大人物之間的行為,更是藝術家的恥辱。
大概是從佔領堺的3年後開始,信長頻頻地舉辦茶會,利休也在茶會上為客人點茶。不過,我不認為這是信長尊重藝術家的一種表現。他從來不需要別人有「頭腦」,只要求他們做自己的「手腳」。那個時期位居茶頭之首的不是利休,而是宗久、津田宗及。年過50的利休,只是一個位居第二、第三的茶人而已。而當時的秀吉雖然有著「為主公不惜粉身碎骨無人能比」的好評,但仍然只是信長手下的一名武將而已。當時大概沒有人會想到,這位秀吉在信長死後,會成為統一天下的人物。
對一介茶頭的進言,秀吉本該左耳進右耳出,偶爾去那間素樸的兩帖榻榻米的茶室,請利休為自己點茶並享受一段愉快時光,堂堂正正地表現自己。秀吉做是這樣做了,卻始終無法達到「堂堂正正」的境地。
對於千利休,就算沒有芥川一文,我也無法將他簡單地歸為一個歷史人物。從未參加過準新娘進修課程的我,唯一學過的就是茶道。按照老師的教導學習茶道點茶的方式,確實感覺順序合理且動作優雅。我甚至想過如果有錢能夠在日本造房子的話,要在家中建一間茶室。不過,茶友們稱作「宗名」的資格證書之類的東西,我不認為值得花那麼多的錢去獲取,應該是無償頒發給在精神和技術上達到一定水準的人的。也許是我太較真了吧。
利休與信長建立關係,是在永祿12年(1569年),信長攻佔堺的意圖明顯之後。那一年,信長懲罰支持三好三人眾的堺的36人,要求他們繳納2萬貫矢錢(軍用金),並且任命松井友閑為堺的代理長官。就是說,信長佔領了堺。這一年,利休47歲,而出現在47歲的利休面前的信長,是一位征服者。第二年,這位征服者在堺,開始大肆搜刮名器。read.99csw.com
俗話說,看男人身邊的女伴,便能判斷此人的價值。這句話或許也適用於歷史人物。擁有秀吉這般的夥伴,是利休的不幸。秀吉在其他方面都有相當的建樹,偏偏利休見到的是他身上最低劣的一面,只能說是倒霉。這兩個人沒有勝敗者之分,雙方都是滿身的髒水。
利休感覺「勉為其難」,應該是從本能寺之變后開始的。信長死後,秀吉取而代之地成了絕對掌權者。信長與秀吉年齡僅相差兩歲。與絕對的主君僅差兩歲,而且完全沒有信長審美趣味的「小人物」,成了利休的主人。像利休那種性格的男人,對自己所處的立場,會是怎樣的感覺?
要做到「平心靜氣」,我會首先從登場人物的年齡去感受他們的存在。與利休有關的主要人物是(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信長比利休年輕12歲,秀吉比利休年輕14歲。在人生50年的那個時代,49歲死去的信長另當別論,活到62歲的秀吉和69歲的利休,都屬於高於平均年齡的長壽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