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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活在地中海 我的問題

第一章 活在地中海

我的問題

前些天,在「三得利學藝獎」招待會上,一臉溫和的木村先生對我耳語道:
「還想和你再做一次對談,邊談邊品嘗美食的那種。」
當然,我又是答「好」。在這期間,山口醫生會聊起他每年都要去一趟四國吃魚的事。山口醫生說話的樣子令人陶醉,我想我無論如何也要求他帶我去一趟四國吃魚。
我沉默以對,好不容易才保持住為客之禮。
「這是時令菜,很好吃的,吃吧。」
迦太基被徹底打敗,此後地中海世界的霸權轉移到了羅馬手中。這是連高中生都知道的史實。儘管確立「羅馬治下的和平」尚需時日,但卻體現了一條真理:完全的和平不可能產生於勢力均衡的狀態之下,而只能產生於某一方確立了絕對優勢的情況之下。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當即決定模仿他,可實際模仿起來卻很難做好。我想要不就是有訣竅,要不就是我做人的修養還不夠,我至今仍找不到關鍵所在。

但魔法還是會被經常破解,這都是因為總一起去的弓狩醫生。這位味之素生物科學研究所所長也是了不起的學者,因為他是田口醫生在醫學部的同學,他們有著那種關係所特有的調侃方式。

然而,聽說頒獎儀式要在東京舉行。我在日本只逗留10天左右,到了東京,再去大阪就不會那麼容易了。我失望了。我想起「東京會館」的烤牛排現在比倫敦的「辛普森」的還要好吃。可是我想象著田口醫生讓我吃,我答應著「好」,再去吃各式各樣的關西料理的場景,不要說烤牛排,就連魚子醬、一切的一切在我腦子裡都黯然失色了。
跳迪斯科、進夜總會我都已玩遍,如今已經覺得沒有一九九藏書點意思了。對我而言,與有魅力的人一邊共進大餐,一邊聊天才是無上的快樂。柏拉圖說過,人過四十便可給酒神騰出點時間了。我覺得自己太忠於他了。
我斷不會將現代希臘人與柏拉圖時代的希臘人同等看待,這源於料理這種傳承的斷絕。說是希臘咖啡,上來的卻分明是土耳其咖啡。希臘社會黨的年輕幹部一邊啜著咖啡,一邊拚命解釋說:
我是醫生的妻子,可是我對醫學一無所知。幸運的是我與癌症尚無緣分,所以即使對田口醫生在這方面的成就毫不知曉,我也能泰然處之。不過,有一點我還是知道的,對能在這樣的老師手下做研究的年輕學者而言,即使老師嚴厲,他們也一定會很幸運。
「很美味哦,吃吧!」
「擠點酸橘汁在上面很好的哦。」
「城邦以來的民主主義傳統如今已經在我們的身體里成為血液流淌著。」
現如今,美國和蘇聯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建立起絕對的優勢,所以完全的和平之類的說法不過是痴人說夢。
話是這麼說,但我也不是料理型的。這大概是因為我與其他日本女性不同,一點也不聰明。每次見到駐義大利大使和領事們,我並不羡慕他們的其他特權,唯獨讓我羡慕的是到了他們這個地位可以雇廚師。聽說來駐外使領館工作的廚師中,有很多是來自「吉兆」的年輕日本料理廚師,我想就算冒著恐怖襲擊的風險,也會有豐厚的回報。
寫到這裏,大家可能會認為我這個女人,作為女人已經無可救藥,但請允許我稍做辯解。這並非僅僅因為我懶惰,還源於我天性尊重身懷一技之長的人。我認為自己寫西方歷史read•99csw•com故事不輸別人。如果把這種心情延伸一下,我便得出一個符合邏輯的結論:下廚就應交給這一行的行家,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料理也與座談一樣。只要有幸遇到好的對手,就連我這樣的凡人也並非不可能達到一定的深度。
「田口醫生會把養的狗都吃掉的。」
我曾被庄司薰調侃為「冷麵七生」,可是同這兩位醫生一起吃飯時,完全看不到我冷淡的那一面,我一定是一副安靜享受美味的吃相,也決不聊馬基雅維利式的事。還不只這些,我甚至覺得世上沒有比品嘗眼前的菜品更重要的事情了。所以,田口醫生是一個魔法師。
我不是先生的對手,勝負已見分曉。在悠閑地往嘴裏送菜的先生面前,我肯定只會一個勁兒地說話。等先生開始發言了,我才慌慌忙忙地去吃早已涼透的菜肴,手忙腳亂地去喝也已涼透的酒。為什麼不能時常中斷一下談話,在這當口插|進一些諸如「這道菜烤制的火候很棒啊」「喲,我不知道蝦還可以這麼做」之類的話呢?只要允許這種方式,我想我也能夠向木村先生挑戰一下。
我喜歡去希臘旅行。但住到一個月,胃便會首先發出哀叫,因為稱得上料理的只有烤羊肉串、把羊奶乳酪切成大塊鋪底的蔬菜沙拉,以及把魚肉剁碎了做底的肉糊。每樣都不難吃,剛開始時還挺滿足。可是,讓人連日只吃這些,怎麼都會膩味的。於是我便拿不相干的人來抱怨:「是不是自荷馬時代以來希臘料理一點都沒有發展吶。」實際上,連那麼豐富的魚,他們都不知道怎麼個燒法。我覺得,至少研究一下烤魚的火候也好啊。但希臘人不研究這些,搞得好端端的鮮魚也像死魚。九*九*藏*書除了前面提到的三種菜,能吃的就只有牛奶蛋糊布丁和餅乾這些了。這些東西散發著英國統治時代的味道。
和田口醫生一起吃飯不太適合去高級日料館。那裡的菜品很多都與客人的選擇無關,所以不太適合田口醫生髮揮主導權。是的,高級的小餐館或壽司館就可以了。
我很高興,但接下來的瞬間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啊,會是怎樣的結果呀?
聽說女人有掃除型和料理型兩種。
我非常喜歡木村尚三郎先生。原本是讀了先生的作品喜歡上他的,但從那時起就加上了「非常」兩個字。
進了餐館,坐定位子,用過濕巾以後,田口醫生也並不會對菜單瞥上一眼。他會把和善的,但並不認為食物好吃的笑臉對著廚師說點什麼。在我想來,這個時候田口醫生就已經向廚師施了魔法。廚師會一臉會意地把菜單里根本沒有的菜品端到我的面前。這時先生就會轉向我說:
我便再次答「好」。等到再下一道菜上來時,田口醫生又會說:
「諸位,這顆無花果果實是今天早晨從非洲運來的。這就是說,我們的宿敵仍然健在,與我們相隔的距離短到可以使這顆果實運到時還是如此新鮮。」
1982年6月
去義大利南部,尤其是位於長靴鞋跟部位的普里亞旅行,早市上無花果的果實好得讓人不禁喝彩。大小如孩子的拳頭,切開后裏面是淡紅色的瓤,甜味清淡,你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跟在羅馬附近與火腿一起供應的濃味無花果是同一種東西。吃上1千克也不會有事。我一邊留意往下滴的白色乳汁一邊吃著,只有https://read•99csw.com這飽含陽光的果實才是地中海世界之物。同時我也感到是這無花果決定了古代地中海世界的走向。
雜誌主辦的座談會通常是一邊共進晚餐一邊座談的。高級日料館的包間女招待不僅為客人上菜,每次上菜時還會叮囑「請您趁熱儘快用吧」或「請趁涼用吧」,很是啰唆。適當的溫度也是品嘗菜肴的一個重要條件,她們這樣提醒無疑是對的。但我是那種座談會的新手,一般都會帶著事先準備好的筆記參會,一心想著必須設法講得不輸老練之士,鉚足了勁兒去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每次女招待在耳邊低語,心裏總覺得話頭被腰斬一般。
聽說田口鐵男醫生也是這方面上很了不起的人物。聽說他是以大阪大學微生物病研究所臨床研究部為基地研究癌症的大家。
田口鐵男醫生的醫學家身份於我而言完全不是重點。如果問我想跟誰一起吃飯而不問我想吃什麼,並說出一份名單的話,田口醫生一定是排在第一位的人,畢竟田口醫生是一個善使魔法的人。
不可一世的漢尼拔在扎馬戰役中敗給了西庇阿,很多人不再懷疑羅馬對迦太基的優勢之時還發生了一個故事。那天早上,加圖在羅馬元老院現身,手裡握著一顆無花果的果實。元老院議員們對水靈靈的果實驚嘆不已,加圖對他們說:
弓狩醫生每每說著,就會呵呵地笑。我並不知道松獅狗能吃,但聽他這麼一說,還真發現它長著一副看上去很好吃的臉。
我首先不是掃除型的。我覺得與其打掃衛生還不如把靈魂出賣給魔鬼更好些,我把僱人打掃的費用看作必需經費,與購買工作所需書籍同等對待,我甚至認為如果在這方面吝嗇就會影響工作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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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報道印出來大家閱讀的時候,卻沒有人會忽略木村先生的優雅作風。不僅如此,品嘗菜品時的沉默形成了一個絕妙的間隙。因每道菜之間的間歇時間有限,發言也不可能冗長拖時,很得要領。
接到「三得利學藝獎」獲獎通知時,我腦海里首先浮現出的就是田口先生。不,應該是和田口醫生一起吃的關西料理。如果是三得利獎,頒獎儀式大概會在大阪舉行。我下了決心,一定要給大阪大學打電話,約好田口醫生。以前總是在東京同山口醫生一起吃飯,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在山口醫生的根據地大阪見識一下他施魔法。我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我還想一定要趁此機會見到田口夫人。她並不喜歡我去錫蘭參加國際會議時帶回來的土特產寶石,卻很喜歡錫蘭特產的香辛料,真是與山口醫生十分般配的夫人。我開始查詢從歐洲直飛大阪的航班。
我這時已經中了田口醫生的魔法,會老老實實地答應一聲「好」便吃起來。只是通過我寫的東西了解我的讀者根本無法想象我那老實勁兒。由於菜品的美味,魔法不但不會化解,反而會像春風一樣令我在其中優哉游哉。下一道菜上來了,田口醫生會說:
木村先生卻完全相反。菜一上來,他總是先專心致志地慢慢品嘗。吃完一碟後用酒漱漱口,這才淡定地進入座談會的話題。當然,木村先生講話時只需聽著就好。下一道菜上來后,他又專心致志地去品嘗。這就是他參加座談會的方式。他大概並不擔心中斷講話會發生速記員無所適從的情況,因為席上肯定會有一個像我這樣不理睬女招待的叮囑而繼續說話的既不識趣又無經驗的新手,或只是不識趣的人,或只是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