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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難忘的人 高坂正堯為何論衰亡

第四章 難忘的人

高坂正堯為何論衰亡

「我認為帝王政體時代的羅馬乾得很好,但為什麼歐美人卻對共和政體時代的羅馬評價更高呢?」
「大概是因為我們對法國大革命心存劣等感吧。」
這就是促成我執筆創作的動因。也許正因如此,我才擷取了一直被當作壞人的切薩雷·波吉亞,重新評價了一向被善意之人當作惡魔之書的《君主論》的作者馬基雅維利,甚至撰寫了與佛羅倫薩相比很少被認為有問題的威尼斯共和國的通史。我的這種性格從來沒有變過,現在正在挑戰撰寫古羅馬通史。古羅馬除了是一個軍事大國以外,一切都是模仿古希臘的,因而古羅馬通史早已被人快刀斬亂麻般地做過梳理。不管說得是否平俗,我只是個純粹的乖僻之人。因而,在寫歷史和我一致認為卓越的領袖時,我會感到非常辛苦,總也提不起興緻。只是在說到卓越領袖的卓越時,一般評價和我的評價會有相當的不同,這才使我得以維持寫作慾望。
「嗯,很快會好起來的。」
我在大學學的是哲學,畢業論文題目選的是15世紀佛羅倫薩美術史,文中主要形而上地(我自以為)論述了萊昂納多·達·芬奇不再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繪畫作品的原因。畢業后我訪問了義大利,向認識的男友之一G說了畢業論文的內容。他一直默默地聽著,最後說道:
現在,南斯拉夫正在進行戰爭,為了保護難民,西歐像是以自己的文明為賭注在打一場戰爭,這個文明的生活方式即是把尊重人權放在第一位。如果米洛舍維奇獲勝,歐洲文明就將喪失權威,定然回到「中世紀」。在今天這會兒,我一邊跟蹤新聞一邊在想:假如高坂先生還活著,他會怎麼說呢?
「因為東羅馬帝國是基督教徒的帝國。不過,如果認為只有擁有羅馬人精神的時代才是羅馬人時代的話,就會像蒙森和當代英國的很多學者那樣,在寫到君士坦丁大帝承認基督教的時候就不得不撂筆了。可是我覺得,那以後持續下來的基督教方面的危機意識很有意思,所以還想從4世紀開始接著往後寫。」
不過,寫解說如果對理解高坂正堯有所助益或許也並不是什麼壞事。所以我願意在這裏通過講述我與高坂先生的個人關係,來探索他為什麼要寫《文明衰亡論》這本書。
可是在現實中,我們幾乎看不到論及雅典和佛羅倫薩的衰亡論。這也許是因為在我們的國家也能看到這兩個國家衰退的原因,從而易於人們理解而無法引起興趣。人read.99csw•com,會對更不容易理解的現象產生更大的興趣。

不僅僅是繪畫,幾乎萊昂納多著手的一切都可以用上述假說解釋。從兵器到潛水具的各種器具,萊昂納多也都是在作圖階段就打住了。可是如果那些東西實際製作出來,可都是會派上實際用場的,因為他完成製圖並真正完成實物製作的那些,都是實際要用的東西。舉遠視眼用的「眼鏡」為例。萊昂納多似乎和我一樣,人過中年就開始飽受老視和遠視的困擾。此前200年就有了老花眼用的眼鏡,但一直沒有遠視眼用的眼鏡。萊昂納多絕對需要觀察遠方。在他看來,只能自己去做遠視用的眼鏡。
由這樣的地方改建的「聖道明」是這裏最高級的旅館。且不說高坂先生,我能住上這種地方,是因為不久以後就要同我結婚的男人要出席一個在那裡召開的學會。不知何故,在義大利,基督教的教士總會把自己的修道院建在風景名勝處。所以,義大利有很多由以前的修道院改成的旅館。醫生們不知何故也會在景勝之地召開學會。而我和高坂先生幾乎是住宿的人中僅有的兩個與學會無關之人。我們在綠蔭掩映的庭院里,在可以眺望藍色地中海的泳池邊,在2000年前露天劇場的座席台階間,一邊散步一邊聊天。
第二類是沒有用好、用盡自己所擁有的力量而衰退的國家,屬於未盡天壽的夭折。這類的典型應該是古希臘的雅典和中世紀的佛羅倫薩。
我再重複一遍,高坂先生與我在看在歷史的角度上有所不同。高坂先生從「死亡」出發,而我則從「誕生」出發。不過,我想我們之間還有一個不同。那是我在第一次讀《文明衰亡論》時就感到的,高坂先生最終又回到了霧雨中的倫敦。
高坂先生在《文明衰亡論》中也多次說到衰亡不可避免。因此,他也說不能從自己的作品中尋求規避衰亡的方略。
憤懣和怒火原本就不適合於沒有力量的人,而是一種應該發生在有能力卻不知道如何用好的人身上的感情。
首先那個地方很好。陶爾米納是古希臘、古羅馬時代就有的城市,也是屈指可數的風景名勝地。我們下榻的旅館是由15世紀初一個決定拋棄世俗生活的貴族為自己和其他修道士居住而造的修道院改建而成的,叫聖道明旅館。這地方可以俯瞰藍色的大海,環境優美舒適,讓人感到脫離世俗生活來此生活並不壞。
回到原來的話題。所謂「流淌在身體里的血」,就是靠知識積累無法領會的東https://read.99csw.com西,也可以說是讓血流進積累起來的知識中。說到知識的積累,高坂先生勝人一籌,所以他對與地中海文明已經化作血肉的G聊天尤感興趣。
話雖如此,讀者中不少人不也是因為要尋求規避衰亡的方略才去讀衰亡論的嗎?既然有眾多這樣的讀者,那我覺得提供防衰之策似乎也是寫作者的一項義務。

「拜占庭防禦體系發揮了作用,使得他們在西面沒有阻擋住的卻在東面阻擋住了。我們日本的防衛體制在現在這樣的狀態下能發揮作用嗎?」
在歐洲,很多人進入醫學部前都在文科方面的普通高中接受教育。日本人會認為醫學屬於理科,但歐洲不一樣,在古希臘以來延綿不斷的歷史中文科和理科是沒有區別的。直到戰前,允許升入大學的僅限於古典的公立高中(lycee,義大利語稱為liceo classico)這種五年制普通高中的畢業生。即使是在大學選擇數學、物理等專業的人也一樣。諾貝爾獎獲得者、與製造原子彈有關的物理學家費米也是公立高中的畢業生。「Lycee」和「liceo」的詞源是亞里士多德創立的呂克昂(Luceion)學園。這顯示出,歐洲的普通高中就是在進入專業學習前學習通識課程的地方。在英國,公立學校就進行這種教育,科目有哲學、邏輯學、修辭學、數學、歷史地理等,再加上希臘語和拉丁語,以歐洲的古典為主。比如數學,並不是只要答案對了過程隨便怎樣都行。古典的公立高中的數學課更重視過程。所謂博雅教育(liberal arts,這個詞的詞源是拉丁語的artes liberales),是建立在觀察、分析、綜合及其表達基礎之上的學習,即俗話所說的手工操作的學習。即便G在大學上的是醫學部,高中也需要從liceo classico(只能生硬地譯成「古典高中」)畢業。
我們之間的不同不過是興趣的不同而已,並非寫作方法的好壞問題。高坂先生關心的可能是在墳墓前探究這個人為什麼會死,而我更關心的是這個人如何誕生、如何成長、如何衰亡,因為我認為死不過是最終的結果而已。
「可是它什麼都沒有創造出來。」
這部作品刊行的時候,我正在以《海都物語》為題寫著威尼斯共和國的通史。如今18個年頭已經過去,我以《羅馬人的故事》為題的羅馬通史也寫了一半。高坂先生在《文明衰亡論》中講到了羅馬、威尼斯和美國九*九*藏*書,而我也寫了其中的兩個,但用的是與高坂先生不同的方法。
《文明衰亡論》一書剛發行時我就讀過了。我頭腦里首先浮現出來的是,這部著作是高坂先生與戰略研究所同事們的對話加上與G聊天的產物,面向非歐洲人的日本人講述他與歐洲人之間所聊的話題。只是在這裏,歐洲人和日本人在一點上相同,即他們都是不以歷史為專業但卻有文化的人。
我對衰亡論鮮有興趣,也是因為我認為所謂衰亡是成就了繁榮的人才配擁有的特權。如果想規避衰亡,只要不興盛即可。如果不願意死亡,只要不出生即可。我曾經讀到過一個學說,大概是湯因比主張的,認為羅馬的衰退從公元前509年轉向共和政體時就已經開始了。當時我覺得他這麼說也不無道理,但事實是我不得不發出微微的苦笑。
「如果能長壽,這些事就忍了吧。畢竟他們阻止了蠻族的入侵。」
「日本又會怎樣呢?」
1999年5月記
不過,正是因為相容和不相容兩方面兼而有之,至少我對他的敬意才會在30年間完全沒有改變。在撰寫《羅馬人的故事》之前,我只向他請求過見面聊聊。他接受了我的請求,見了我。見面時他說:

在大學的最後一個學年中我投入的全部努力因上面那一句話而化為烏有,我覺得委屈。然而我不得不承認,如果站在G的假說的立場上看,萊昂納多未完成畫作的謎已經解開。
因為是義大利人而有「流淌在身體里的血」,因為是古典高中畢業而具備「古典修養」,再加上從事臨床醫學而具有的影響,G所擁有的這些是不可忽視的。
「故事寫到什麼時候結束啊?想像吉本那樣寫到東羅馬帝國滅亡嗎?」
高坂先生有時也會利用周末造訪佛羅倫薩。在這以後,NHK(日本放送協會)受到《文明衰亡論》大獲成功的刺|激,以高坂先生為主角製作了一個電視節目,要我作為嘉賓出鏡,為此我跟高坂先生還在海洋之都威尼斯一同度過了幾天。高坂先生和我也曾在夏天伊始研究所放假后,分別從倫敦、佛羅倫薩南下,到西西里島的陶爾米納會合,並度過了一個星期。再也沒有哪段時間比那一個星期能夠更加推心置腹地聊各自想說的和想聽的了。
相反,我則徹底留在了陽光普照的地中海。為了領會自己所不具備的東西,我甚至同擁有這些東西的G結了婚。無論是羅馬還是威尼斯,高坂先生都是從倫敦觀察並寫作的。而我read.99csw.com則是無論羅馬還是威尼斯,都是身在羅馬或身在威尼斯寫作的。我不關心誰對誰錯,但不同卻是顯而易見的。我不是歐美人,原本就沒有面對法國大革命的劣等感,但歐美人的這種劣等感卻揮之不去。我正在努力,要從排除了這種劣等感的角度出發去觀察我正在寫作的羅馬通史,尤其是進入帝王政體時代的羅馬史。也就是說,我想在身處羅馬去看羅馬世界的視點上做判斷。不為別的,因為我不想作為一個日本人去寫羅馬人,而要變成一個古羅馬人去寫古羅馬。這種態度同很理性、很酷,總是與一切事物保持一定距離的高坂先生的生存方式並不相容。
「要是能像拜占庭帝國那樣就好了。那個國家至少壽命很長。」
醫術具備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相結合的性質。一方面要用頭腦觸摸最新科學水平,一方面得用眼睛和手接觸永遠不變的人。因此醫生中有不少想法開放的人。高坂先生的專業國際政治也是以人為對象的,在這一點上與醫術相似。
高坂先生與我在精神上最接近的時期,是他在英國的戰略研究所做留學研究的那段時間,我已忘了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期間我住在佛羅倫薩,經常通過電話與他聊。英國和義大利時差1小時,但如同沒有一般。我們都在歐洲,國際電話費也便宜。雙方共同享有睡前的閑適時間。話題不是他在研究所研究的課題,而全都是西歐歷史即我研究的領域。關於這樣做的原因,高坂先生的說法是,與研究所的同事們在咖啡時間(在英國應該是茶歇時間)聊的話題幾乎全都是歷史。
那晚,在陶爾米納原聖道明修道院的對話中,高坂先生問了G這樣一個問題:
可是,這位高坂先生最喜歡的聊天對象並不是我,而是我的未婚夫G。從學會散會的傍晚時分開始直到午夜,在不斷變換著顏色的南國的夜空之下,他們有聊不完的話。他們用英語對話,我便完全成了旁聽者。我想,高坂先生喜歡與G聊,是因為G身體里流淌著地中海的「血」。倫敦的戰略研究所的研究員們,還有高坂先生和我,在熱愛地中海文明的心情上一點也不遜色。可是,我們都沒有生在義大利南方的G所擁有的那種「流淌在身體里的血」。
修昔底德對自己的祖國雅典已經在所有方面處於優勢卻敗給了斯巴達有著深深的憤懣。對「質」優的包括佛羅倫薩共和國在內的文藝復興之義大利敗給了以法國為首的各國的「量」,佛羅倫薩的公民馬基雅維利也有著無法轉嫁的憤懣。相反,被認為是羅馬最高史家的塔西read.99csw.com陀儘管有點悲觀,卻沒有憤懣;威尼斯共和國雖然誕生了冷靜的記錄者,卻沒有產生堪與馬基雅維利比肩的史家。
「我還沒有確定寫到什麼時候結束,不過我不想寫拜占庭帝國。」
高坂先生是一個對現代分析比什麼都有興趣的人,所以我們的交談就在古代和現代之間毫無障礙地來回跳躍。我們兩個人都有一種不安,擔心綿延了500年的西歐文明會在20世紀末崩潰。
這裏賦予我的任務是為高坂正堯所著《文明衰亡論》一書做解說。可是著作,不,應該不是局限於文章形式的作品而是所有創造性的作品,都有需要解說和不需要解說之分。我認為在高坂作品中,這本《文明衰亡論》屬於後者。如果將其不需要解說的理由歸納成一句話,那就是不要通過解說這個過濾器或其他任何手段走近作者的思想,首先閱讀正文才是接近他的思想的最好道路。
在探求第二類國家衰退的原因時,衰亡論才是有助於防止衰退的。原因是不論是古代的雅典,還是中世紀的佛羅倫薩,都產生了歷史敘述的最高傑作。作者的內心因憤懣和強烈的怒火而行將爆裂,是史書傑作得以產生的一個條件。
這種「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是什麼呢?從我個人的體驗來解釋是這麼一種感覺。
G跟往常一樣毫不遲疑地答道:
高坂先生沒有在這裏探求學問,但進行了對話。而且正如柏拉圖的《對話錄》所證實的那樣,對話自蘇格拉底時代以來就是探索的重要手段。高坂先生也是一邊講話一邊在向對方即讀者索求他們之所想。所以這本書並不適合急於知道結論的人,而適合那種慢慢翻頁,時而歇下翻頁的手,浮想聯翩的人。

我對衰亡論興味索然還有一個原因。我實在是沒有學問,也不理性。高坂先生生前總是笑我,說「你這種人是理解不了的」。而我的想法卻是,光講衰退,不講衰退前付出的許多辛勞,實在於心不忍。可是,光靠「於心不忍」是缺乏說服力的。於是,為了知道我的這種想法是否妥當,我要進行不懈的調查和學習。我只能坦白,我執筆的動機源於「於心不忍」。
「為什麼呢?」
「在我想來原因很簡單。一句話,萊昂納多已經看到了完成後的畫。一旦看到,就失去了興趣。於是他撂下了畫筆。」
按我的想法,國家乃至民族大致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用盡所有手段也未能擺脫衰退的國家,用俗話說就是盡了天壽的國家。照我的想法,古代的羅馬和中世紀的威尼斯屬於這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