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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卷 尋常法師

飛天卷

尋常法師

「每年一到這個季節,花香就會芬芳四溢。」
「晴明……」博雅呼喊。
「咒什麼的,我也搞不懂。但聽了你的話,不知為何感到放心了。」
「沒有那麼好。知道進不來,那妖物就會千方百計闖進屋裡。記住,如果是裏面的人自己開門引狼入室,那麼不管貼了什麼符咒,都將形同虛設。這一點你一定要記好。」
還是言歸正傳吧。
「是我是我。」一個聲音說道。
「哇呀!」
「噢。」

博雅追隨晴明的視線。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樹。
「明天傍晚以前,你趕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門窗關嚴實,你們兩人躲在屋裡。」
「啊喲!」寒水翁兩手捂著臀部,撲倒在地,忍不住痛苦地扭動著身體。他的肚子膨脹起來,圓滾滾的,大得驚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絕不輕易退卻。
「是的。」
晴明抬起臉。「哦,也可以這麼說吧。」
「這是什麼東西啊?有個可怕的東西抓我來啦。啊,快來救救我,寒水呀——」
「天人草?」
「唉,晴明呀,一聞到這種香味,便會讓人思念起意中人。」
青猿扭過頭來。
「久疏請安,萬分失禮。今天我預備下禮物來拜訪您老人家了。」
「但是,如果先在溫乎乎的水裡泡一下,然後再跳進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
走著走著,青猿帶他走進一座陌生的山中。寒水翁逐漸感到有些恐懼,可還是緊隨其後。
不料博雅這麼一閃念,那朦朧的臉龐忽然變得清晰,還對博雅微微一笑。
「出事倒也說不上。橫川的僧都前幾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一如平素,穿過晴明宅邸的大門,博雅「呼——」地長吁一口氣,彷彿嘆息一般。
博雅膝前放著一柄長刀,隨時都可以拔刀而起。
那語氣似乎感慨至深。
「不要緊。天人草見效了。」
「怎麼啦?」老僧忙問。

「我又說話了嗎?在哪兒?」
轉眼之間,出現了一個身著唐衣的女子。
「……」
過了一會兒,有人咚咚地敲門。博雅一驚,抬起臉來。
紅色的舌頭隱約露出來。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過來——」老僧朝小和尚喊道。
再仔細看去,那原來是一隻青色大猿。
寒水翁失聲驚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亂顫,哆嗦不止。
「原來是式神啊。」博雅回過頭來,對著晴明說。
「你叫式神在做什麼?」
「請您儘管吩咐。」
小熏站起身來,搖頭制止。可博雅已經把門打開了。
「我現在來寫符咒。你要把這符咒貼在他家裡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個方位。」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馬上就會明白。」
「嗯。」晴明點點頭。
寒水翁直冒冷汗,點頭稱是。
「哎喲——」小和尚喊道。
再環視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處來歷不明的佛堂之中。
「啊呀,居然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比如說,博雅,如果猛地叫你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到嗎?」
搖門聲停下來,接著,離門戶稍遠一點的牆壁又發出響動。那是豎起銳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又撓又抓的聲音。
其實,寒水翁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說了出來。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博雅手足無措,不知接下去該怎麼辦。
「天人草。」
「嗯。」
「什麼事?」
「博雅,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們沒事吧?」是晴明的聲音。
橫川與東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叡山三塔之一。
「明白了。」
晴明站在那裡,正看著博雅。
「博雅大人,那是——」
「你別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嘛。」
「所思的是什麼呢?」
「啊喲!」外邊傳來女人的哀叫,「啊喲。」
晴明溫柔地注視著面孔通紅的博雅,輕輕地說:「人,是成不了佛的……」
那是一具巨大的經年老貉的黑色屍骸。
寒水翁肩扛木桶,懷中暗藏短刀,跟在青猿身後。
這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絕對不能帶著刀來。」
「要不要緊啊?」
整個庭院看上去似乎絲毫未加修整,任由滿院花草自生自滅。這種景象,簡直——
「真拿你沒辦法。好吧,如果你誠心想學,方法倒不是沒有。」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究竟是誰。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有人從那棵樹上折了開著花的細枝,拋到地上。」
「別放開!不能放!」博雅只能對著寒水翁大聲呼喊。他將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抬起臉,忽然看見門口有個人影。
「嗬,連裏面的酒也不比尋常。」
「這位大人渾身哆嗦呢。」
「那可不行。」
「哎呀,你問什麼?」
到這時,一直還是平安無事。
「大可不必擔心。」
寒水翁微微點點頭,覺得心臟早像打鼓般狂跳不已。
「晴明……」博雅輕聲叫道。
「有個好消九_九_藏_書息要告訴你。開門吧。」他的聲音明朗快活。
「那麼,千萬不要帶刀!」
據說當時青猿回答道:「這可不能輕易傳給別人。」
再仔細看去,樹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鋪滿黃色的花朵。
博雅鬆開由於緊握刀鞘變得發白的手指,又將長刀放回地板上。
「小熏?」
咕咚一聲,門外有人摔倒在地。接著又傳來野獸啃肉的喀嚓聲。
就像為這香氣誘惑,博雅舉足踏入花草叢中,繞向房屋的側面。
「後來呢?」
「這麼說吧。我有一個熟人住在下京,自稱寒水翁,是個畫師。」
嗷嗷。嗚嗚。
「是人……」博雅低聲自語。
寒水翁戰戰兢兢地問道。
「就算是吧。」
「嗯……」
晴明迅速來到博雅身邊,從懷中取出一束藥草。
博雅在樹的近前停住腳步,發現樹梢處似乎有什麼在動。
這時,又一枝花落下來。樹上傳來細枝輕輕折斷的聲音。
寒水翁放下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細細品味。
「你睡著了嗎?是我呀……」
燈盞里只有一豆燈火。
博雅看看小熏,小熏還是靜靜地搖頭。
「嗯。」
寒水翁本來就對奇門外法極感興趣,在目睹這些魔術之後,就徹底成了俘虜,不可自拔了。
「晴明,在不在家?」博雅朝屋子裡喊道。
道了聲「謝謝」,接過酒,博雅畢恭畢敬地一飲而盡。
「母親大人!」寒水翁喊出聲來。
「哦,那太好了。」
將寒水翁留在那兒,青猿向僧房走去。
「先別管是不是該由我來過問,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談一談那位寒水翁的事?」
是個白色的人影。有人爬到樹上,不知在幹什麼。
於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凈身,張起注連繩,閉門不出,任何人都不見,齋戒了七天。做好潔凈的年糕,裝在潔凈的新木桶里。
「寒水翁好歹總算回到家裡,可是三天之後的晚上,又出事了。」
「呼……」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氣。
「那是家母的聲音,她理應在播磨國才是。」寒水翁說著,旋即站起身來。「母親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嗎?」
寒水翁扛起變輕的木桶,繼續向更深的山裡走去。
「好,明白了。」博雅點點頭。
聽上去十分懊惱的低沉聲音傳來。
「不過,晴明,難道僅僅是心懷慾望,就這樣難以成佛嗎?」
大約剛過子時,只聽嘎嗒嘎嗒,傳來推搡門板的聲音。有什麼東西試圖把門推開。
晴明嘴角浮現出不經意的微笑,拿起瓶子,往兩隻杯子里斟滿酒。
「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剛剛說的嗎,一聞到這種香味,便會思念起意中人?」
「為了更穩妥,再把這個交給你。」
「容易得很。不帶刀不就行了?我是專門前來求教的,絕無他意。」
「那麼就走吧。」
知道是花香。
「是不是走了?」
「疼死我啦……」婦人的聲音哀鳴著,「這傢伙在吃我的腸子啊。哎喲,疼啊……」
「嘿!」博雅拉過長刀,單膝跪起。
這個念頭髮展到極致時,寒水翁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話了:「請問,您能否將這套魔術傳授給我?務請賜教!」
「我倒覺得一絲一毫慾望也沒有的人,就已經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博雅喝乾了杯中酒,繼續說道,「我呀,最近覺得做一個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是那個法師大猿的聲音。
「怎麼忽然大發感慨?」
青猿對寒水翁喊道。寒水翁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別的東西。我得去找。順利的話,傍晚時分就可以趕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順利,也許就要到夜裡才能趕到了。」
「寒水翁!」博雅奔過去,慌忙從懷中取出晴明交給他的短劍,拔了出來,「快張開口,把這個銜住!」
寒水翁趕緊將藥草吞進胃裡。如此反覆數次。
咀嚼了一會兒,再吐出來,用指尖捏著,從銜著的刀與牙齒之間,塞進寒水翁的口裡,說道:「吞下去。」
大約一個時辰過後,寒水翁的肚子開始咕咕作響。
「首先,從今天起七日之內,吃齋凈身,不要讓別人知道。還要預備好一隻新的木桶,做好乾乾淨凈的年糕放進去,扛著它再來見我。」
「對不起,博雅,進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這麼多時間。」
「啊,有一個人說情願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領到這兒來了。」
「所以,在我趕到之前,不管誰來,都決計不能開門。」
記得有一次,一隻會說人話的萱鼠來迎接自己。所以他不光注意屋內,甚至還留意觀察腳下,但是並沒有出現什麼。
「說起來,這件事相當棘手。」
「明白了。」
「博雅,都說人可以成佛,其實這隻是一種幻想。佛教對天地之理擁有一套窮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這一點上竟會如此執著?我曾經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終於想清楚了:原來正是由於這種幻想,佛教才獲得了支撐,也是由於這個幻想,人才能獲得拯救。」
「這也是從大唐傳來的東西。據說是吉備真備大人帶回來的。在大唐多生於自長安通往蜀中的山道上。我們國家現在還少,但已經有野生的了。」
「話又說回來,晴明啊,蟬丸read.99csw.com大人在逢坂山結廬蟄居,閉門不出。我最近才好像理解他的心情。」
是式神嗎?!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親王之子,從三位殿上人,真正的皇孫貴胄。以其身份,本來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而且身邊也不帶侍從,連牛車也不乘,就獨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這個漢子就是如此,甚至有時會做出魯莽之舉。
桂花的濃郁芳香,充溢在房屋裡烏黑的大氣里。
前一陣子,以京西那一帶為中心,常常可見一個自號青猿法師的人,在各處街頭路口賣藝,表演魔術。
他感慨良深。小熏又為他的空杯斟滿了葡萄酒。
「什麼?!」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長刀,低聲問道。
「倒也是。」
一個秋日的黃昏,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訪安倍晴明的宅邸。
「哦……」
「什麼禮物?」
「博雅,召喚式神其實也不容易。在地面鋪滿桂花,是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現。」
「好的。」
僧都的葬儀終了,過了七七四十九日,一位弟子承繼他的僧房,搬進去住了。
有一天,這位僧人偶然看見架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素燒白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來裝醋的。他順手拿起來,往裡面一看。
然而,屋子裡沒有回應。
「是妖物。不能開門。」
「這種藥草是生長在夏天的,所以這個季節很難找到。」
「然後呢?」
「哦!」博雅發出驚嘆,「這不是琉璃嗎?」
她拿起酒瓶,將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哪兒的話。我不是說自己,只是泛泛而談,說說一般人的心情而已。」
唯有秋日的原野在周圍鋪展開去。
小和尚話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聲拔出刀來,一把推開小和尚,縱身躍上外廊。
「呵呵,看樣子很好吃嘛……」
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還不圖窮匕見?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會命喪青猿和老僧之手。反正橫豎都是一死,乾脆先斬他一刀再說。
這個漢子拜訪晴明,總是只身前往。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開始痛苦地搓揉肚子。

「明白!」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過來。
「怎麼樣?這傢伙該不會懷揣利刃吧。」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說道,「用利刃剝我的皮,我可受不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低低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
「行了。就這麼把刀銜著,挨上一個時辰就得救啦。」晴明懇切地說道。寒水翁熱淚潸潸,點點頭。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長,著裝似乎很氣派,但鼻子好像出奇的尖,嘴邊露出長長的牙齒。而且,似乎有股腥臊的風從他身上吹來。
「杯子和酒都是從大唐傳來的。」
「哦……」
有時還不知從哪裡拉來馬兒牛兒,表演從牛馬的屁股鑽進去,再從牛馬的嘴巴里鑽出來的魔術。
「寒水呀,寒水呀……」
「你不都看見了嗎?」
「到這裏來吧。」
青猿與老僧的視線,同寒水翁的視線相遇。
「如果是聖上降旨的話,我大概會照辦不誤。」
「對,成不了。」
「嗯。」
那妙不可言的香氣是融化在大氣之中的。彷彿在空氣中的某一層,那香氣格外強烈。只要扭扭頭,香氣便會和著那動作忽而變強忽而變弱。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氣吧?」
「晴明,剛才那樹上……」
「有什麼辦法?」
「可恨可恨」的嘆息聲環繞房屋四周,總共傳來一十六次。
「好。」
博雅和寒水翁的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
「是明天晚上。」
「難道又是你那一條橋的式神告訴你的?」
「那就多多拜託了。」
「哦,那樣的話,倒也不是無法挽救。」
「我那嫁到備前國去的妹妹,臀部有個黑痣。那顆痣是在左邊呢,還是右邊?」
「誰在說我是妖物?你居然跟如此惡毒的人為伍?寒水呀……」
「總而言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將任何東西放進門來。」
「到這花凋為止,也就只有十來天時間吧。」
「這麼一來,那妖物大概就進不了屋。」
「是是。我已經再三叮囑過了。」青猿回答道。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簡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來。」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個人就行了。博雅做個博雅就行了。」
「你也吃些嗎?」
女郎花、紫苑、紅瞿麥、草牡丹,以及眾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滿院怒生。這邊一束芒草穗在微風中搖曳,那邊一叢野菊混雜在紅瞿麥中縱情盛開。
晴明望著博雅的臉,問道:「出什麼事了嗎,博雅?」
「人的慾望這玩意兒,其實是很可悲的。」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這怪事就發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
「什麼事?」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讓寒水翁不寒而慄。
薄暮時分還沒有一絲微風,但隨著夜色漸深,風也漸漸刮起來,不時搖撼著門戶,發出響動。
「誠如你們都曾看見的那樣,我一心盼望往生極樂世界,滿懷志誠念佛不已,直到臨終前都心無餘念。可不意在將死之際,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後,那個罐子究竟會落入誰人之手呢?就這麼一個在垂死之際浮上腦畔的念頭,卻成為對塵世的眷戀,讓我變作蛇的形狀盤曲在那個罐子里了。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拜託你用那個罐子作為誦經費,替我供養經文,可以嗎?」
「就是說,寒水翁必read.99csw.com死無疑。」
博雅扭頭望向那樹梢。然而,那裡已經沒有人影了。
「天哪,你怎麼能幹出這麼荒唐的事,真是膽大包天啊!」青猿對寒水翁大哭大罵,「你乖乖讓他吃了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反正你也是難逃一死,這麼一來,還連累我也要陪你一命嗚呼。」
啊呀,不好!
「有那麼困難嗎?」
寒水翁猶豫了半天,最後決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帶去。
總之,在這個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統高貴的武士。
「嗯。」
兩人繼續前行,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來到一處相當別緻的僧房。
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博雅也舉杯送往唇邊,將一小口紅色液體抿在口中,慢慢咽下。
「你混說什麼呀?阿綾臀部哪來的什麼黑痣!」婦人嗔道。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竊時,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帶一名侍從,便闖到羅城門去。
「不知道。」
「你瞧,博雅,這裏已經預備了酒。咱們一邊喝上幾杯,一邊慢慢觀賞庭院,過一會兒你就明白啦。」
晴明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把短劍。
「呵呵。」
寒水翁來到青猿那裡,青猿叮問道:「可千萬沒帶刀來吧?」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態好轉了?便打開門,可外邊空無一人。唯有月光如水,灑滿一地。
「那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樣。呼喚樹之精靈來做式神,讓她突如其來地闖出樹外,那就跟直接讓她跳進冰冷的水裡一樣。如果先讓她在充滿同樣香味的空氣里待上一會兒,樹之精靈也就容易出來啦。」
「晴明,剛才讓他吞下去的是什麼?」
博雅從庭院直接跨進外廊,坐到晴明身邊。
小和尚走過來了。
每當這時,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會悚然心驚,朝著響動處看去。然而那僅僅是風聲,並沒有異常發生。
「到底是大唐,奇珍異寶應有盡有。」
寒水翁沉默不語。
「噢。」
不多會兒,寒水翁排出一頭野獸。
「真是母親大人!」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攔住了他。就在這時——
可是,越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臉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輪廓就越模糊。明明可以看見,卻越看越看不真切。簡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
「沒有時間煉製吐精丸,所以讓他直接吞下了藥草。給他服用的劑量很大,藥效應該是綽綽有餘。」
「反正你也是難逃一死。」
一看,原來是那隻大猿的頭滾落在屋前的土地上,同樣浴著月光。
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棵樹。每次造訪晴明宅邸,都會看到這棵樹。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樹的枝條上長著既像花朵又像果實的黃色東西。
那人影不斷用細細的指尖折斷開著花的細枝,拋下樹來。
滾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嚅動著,用那老僧的聲音說道。再仔細一看,大猿口中嚅動的舌頭上沾滿糞便。
「你大概又是滿口花言巧語把人家誆來的吧。那玩意兒在哪裡?」
寒水翁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趕快回家。這個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他恨不得哇地大喊一聲抱頭逃跑,但只能極力忍耐。
「嗯……博雅啊,你聽好,我下面說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他拿起杯子,細細地觀賞。
「是!」
剛覺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覺,卻聽老僧口中發出「啊喲哇」一聲驚叫,轉眼蹤影全無。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對了,你怎麼忽然談論起什麼慾望來了?恐怕是跟今天來找我有關吧。」
「到這邊來吧。」
可是不知何故,博雅並不討厭晴明這花草自由自在盛開無忌的庭院,甚至覺得喜歡。大概是因為晴明並不僅僅聽任花草自生自滅,其間似乎也有他的意志在起作用。
這時,晴明的視線移動了。「啊,快看……」
那天晚上,僧都出現在這位僧人的夢裡,淚水潸潸,說道:
「那麼,三天後的晚上是哪天?該不會是今天晚上吧?」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呼喚寒水翁的名字。
「自長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從臀部鑽進人體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煉製的吐精丸護身。安史之亂時,從長安逃難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經過那山裡,聽說也吃了這吐精丸。」
黑霧變成了一條細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間,消失了。
又過了一段寂靜的時間。好像是快到丑時了,門外又有誰來敲門。
「你們查查這傢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沒有帶刀。」
「呵呵,有人了嗎,博雅?」
「快到什麼時候了?」博雅不解地問道。
仔細一看,是一根細枝,上面密密麻麻長滿了樹上那種盛開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實的東西。博雅暗忖:香味這麼濃烈,恐怕不是果實而是花吧。

寒水翁看著他,只見他在短籬笆前停下,咳嗽了兩聲。紙糊的拉門便從裏面拉開,出現了一位老僧。
博雅說這話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現在的博雅已是酒酣耳熱,雙頰染上了紅暈。
「是——」。
奇怪的是,那人影雖在枝葉茂密的樹梢間,卻絲毫不受阻礙,行動自如。那影子一般的軀體彷彿空氣,在枝葉間自由自在地鑽來鑽去。
博雅一面喝著葡萄酒,一面嘆息道。
「明白了。」
「我怎麼馬上弄明白?」博雅話說得爽快耿直。
「馬上就會明白了。」
「啊呀,可恨可恨,此處竟然也有符咒。」
離兩人稍遠的地方,坐著小熏。桂花的香氣就是從她身上飄來的。
正奇怪時,一九九藏書個東西倏地從天而降,重重摔在地上。
是上了年紀的婦人。
「快到時候了。」晴明低語道。
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懷中。
淡淡的桂花香氣四溢。
已是深夜,將近子夜時分。晴明尚未到來,時刻卻已經迫近。
寒水翁用膽怯的眼神仰望著博雅。
「總不至於有毒吧。」
說時遲,那時快——
「呵呵。」
博雅拔出長刀。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開門吧。」
「母親大人!」
「你猜怎麼著,晴明?那罐子裏面居然有條黑蛇盤曲成團,血紅的信子還不時搖來擺去吐進吐出的。」
「這是年糕。」
為什麼不許帶刀呢?那位法師特意強調不準帶刀,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因為沒帶刀去出了什麼事,那可不妙。
凝眸看去,杯中盛著紅色的液體,聞香便知是酒,但又與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喂,博雅。」
吧嗒一聲,博雅的腳邊落下一樣東西。
「什麼?」
就著跳起的勢頭,寒水翁衝著老僧猛撲過去,「嗨」的一聲,順勢砍向老僧。
奇怪。博雅側首凝思。到底是什麼香氣?
「連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嗎?」
「於是,寒水翁今天中午來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這樣。」
「這劍名叫『芳月』,曾為賀茂忠行大人所有。萬一那妖物想出什麼辦法進入屋內,隨後就要鑽進寒水翁的身體。從你剛才說的情況來看,大概是從寒水翁臀部鑽進去,再從嘴巴鑽出來。記住,讓那妖物從臀部鑽進去不要緊,但要是讓它從嘴巴鑽了出來,寒水翁就會連魂一塊兒被它掠走啦。」
他大聲痛哭起來。隨著一聲聲大吼大叫,身姿漸漸起了變化。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過,看到了青猿法師的表演。
「好啊。反正坐下來再說。」

「為穩妥起見,你把小熏帶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該不該開門,就問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搖頭不許,那就絕對不可開門。」
「從大唐傳來的,可不止這兩樣。佛家的教義、陰陽的本源,也都是從大唐和天竺傳來的。此外——」晴明將視線移向庭院中的樹,「那個也是。」
「晴明?!」博雅大喊。
「在這個季節照料我身邊瑣事的式神。」
「就是荒野嘛!」博雅臉上的表情在這樣說。
「不,我不餓。」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這麼說的嗎?」
那甜甜的香氣,似乎就是從這棵樹上流瀉出來的。走過去,這香氣變得清晰而濃烈。
「哦……」博雅點點頭,又開始說起來。
博雅將長刀高舉過頭,叉開雙腿站在門口,用力咬緊牙關,身體卻哆嗦個不停。
「雖然自稱寒水翁,年紀也不過三十六歲上下。佛像也畫,有人相求的話,隔扇也罷扇子也罷都畫。松竹鯉魚之類,下筆如有神,信手畫來。就是這個人,如今倒大霉啦。幾天前,這傢伙來找我,跟我說了一大堆話。可聽他說了來龍去脈,我發現根本不是我應付得了的。晴明,這倒好像是你的專長。所以今天我就到這兒找你來啦。」
小熏丹唇輕啟,簡短地答應一聲,靜靜地走來。她輕飄飄又悄無聲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什麼?他不是叫藤介嗎……」
「嗬!原來是來自大唐。」
「可是,晴明啊,這與剛才折了花拋到地上又有什麼關係?」
「喝一口試試,博雅……」
寒水翁朝門口走去,博雅攔住他,看看小熏。小熏靜靜地搖了搖頭。
「那麼,能請您教我嗎?」
「好,你說吧。」
「跟剛才折花扔下來有關嗎?」
唐破風式的牆旁,胡枝子紅花盛開,低垂著沉甸甸的花枝。
「三天之後的晚上,我還會再來。」
「晚點?」
「寒水翁就是因為心存無謂的慾念,想學什麼魔術,結果便遇上了這麼可怕的事。」
「你好久沒來了。」老僧對青猿說。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菊花嗎?不,不是。比起菊花來,這香氣更帶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會將腦髓溶化似的。
這位僧人依言辦理之後,罐里的蛇消失了,僧都再也沒出現在他的夢中。
到了即將動身去見法師的時候,卻對一件事忽生疑竇,便是不準帶刀的問題。
「所以,如果發現妖物已經進入寒水翁體內,一定要在它鑽出來之前,讓寒水翁將這把劍銜在口中。記住,要把劍刃向內讓他銜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從前曾狠狠吃過利刃的苦頭。」
「可是,你剛才讓他吃下去的……」
「你在這裏等一下。」
破門聲持續了一會兒,隨後逐漸安靜下來。
這種調和究竟是出於偶然,還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博雅不明就裡。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確乎以某種形式,與這風景有關。
博雅回頭看去。外廊內,身著白色狩衣的晴明盤腿而坐,右肘支在右膝上,豎起右臂,下巴擱在那隻手上,笑嘻嘻地望著博雅。
「不知道。」博雅唯有搖頭。也許真的會像寒水翁說的,一夜無事。但是也許會出事。難下斷言。
「沒時間說了。現在沒辦法做好準備。對手可是個窮凶極惡的傢伙。」
「嗯。」
「你真的是晴明嗎?」
彷彿要把晴明的話深深地納入肺腑,博雅沉默了一會兒說:「那難道不是很可悲,晴明?」
薄暮從房屋和院牆的側影里一點一點爬出,正悄悄潛入大氣。只見不遠處的草叢中,長read.99csw.com著一棵三人高的大樹。
「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要說肉眼可見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種花草長得特別多。可又不是每種花草都長得同樣多。有的種類多,有的種類少,但整體望去,比例恰到好處。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過了一陣子,青猿停下腳步,說:「肚子餓啦。」回頭對寒水翁說:「吃些年糕吧。」
大猿這句話始終縈繞耳際,想擺脫也擺脫不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別鬆口!就這麼銜緊了!」博雅大聲叫道。
「還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堅心誠,真心想學這門秘術的話,下面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
這庭院的風景並不是單純的荒野,而是存在某種奇異的秩序。無法用語言巧妙地表達這種秩序到底存在於何處、呈現出何種形態,但大約正是那奇異的秩序,才使這個庭院令人喜愛。
「難道不是嗎?」
「嗯。」
「博雅啊,要想不讓我知道,經過一條橋時就別自言自語呀。」
「我如約前來拜訪。」
一陣狂風呼啦啦向著博雅撲來。好似黑霧一樣的東西隨著烈風鑽進門口和博雅之間的縫隙,進入屋內。
「那個也是?」
寒水翁雖然回到了家,卻恐懼得無以復加。
「對呀。」
寒水翁足不出戶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咚咚地敲門。由於恐懼,他不吭一聲。
「這話是怎麼說的?瞧你這孩子!好久沒見到你了,娘想你,這才巴巴地趕來看你。開門吧。你忍心讓娘這麼一直站在寒風裡嗎?」
仔細一看,見帶自己來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渾身發抖。
剛站到青猿身邊,青猿便從寒水翁手中接過木桶,放在外廊內。
「你先別忙。不是我教你。過幾天,我帶你去見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人學。我能做的,僅僅是帶你去見他。」
「那是小熏……」
「啊,不錯。」博雅長吁了一口氣,「直透五臟六腑啊。」
博雅連忙掩飾。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視著博雅。
「連比叡山的僧都竟然都會這樣,凡夫俗子要舍卻慾望,豈不更是難上加難?」
「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響的人物。博學多識,信仰篤誠。病倒之後,仍然堅持每天念佛。所以當這位僧都亡故之時,人們都以為他毫無疑問會往生極樂世界……」
「晴明,你幹什麼呢?」
「那是什麼?」
「不論怎麼修行都不行嗎?」
「不在家嗎?」低聲自語時,博雅聞到了風中甜甜的香氣。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山裡。
「安靜地看嘛。」
嗷嗷。嗚嗚。
桂花樹前的空中,懸浮著煙靄一樣的東西。茫茫暮色已悄然潛入庭院的大氣。在這空中,一個發著朦朧磷光的物體似要凝固起來。
「那是桂花樹。」
「嗯。」
忽然,門外靜了下來。只有風聲依舊。
牙齒與刀刃之間,痛楚地咻咻呼氣。
「啊呀,可恨可恨,此處竟有符咒。」
博雅靜靜呼吸著這隱約飄動的香氣。寒水翁坐在他左側。
「什麼事?」
博雅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剛剛呼吸了一兩下。這時猛的一聲巨響,門板向內彎曲進來。什麼東西想強力破門而入。
「博雅大人,也許會這樣一夜平平安安就過去?」
「就在那邊——」
「事先需要跟你約定幾件事,你能信守諾言嗎?」
「把魂掠走?」
晴明說著,薅了一兩把草葉,放入口中咀嚼起來。
從斜後方傳來呼喚博雅的聲音。
「嗯。」博雅點點頭,「事情是這樣的……」
「把人的本性稱作佛,其實也是一種咒。所謂眾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夠成佛,那也是由於這句咒,才得以成佛的。」
「哦,對啦。晴明啊,因為小熏的緣故,不覺就忘了說正事。我今天的確是有事來找你的。」
簡短的幾句交談之間,空中那個東西密度慢慢增大,開始形成某種形狀。
「母親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話,您能說出我父親的名字嗎?」
似乎曾被獵人捉住剝過皮,野獸的腹部有一處很大的刀傷。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東獻藝便跟到東,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這麼亦步亦趨地趕場追隨青猿。一來二去之間,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學魔術的念頭。
「可是,我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所以才問你嘛。」
博雅將短劍放入寒水翁口中。寒水翁用牙齒緊緊咬住,苦狀立刻平息。他是將刀刃對準內側橫過來銜著,所以兩個嘴角都受了傷,流出血。
「我晚點再去。」
這時,出現了兩個手提燈盞的小和尚,將僧房各處的燈點亮。
晴明的右手邊有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瓶酒和兩隻酒杯。另一個碟子里盛著魚乾。
「成不了嗎?」
有時他讓看客的高齒木屐、無跟草履之類變成小狗滿地亂跑,有時憑空從懷裡掏出只吱吱亂叫的狐狸來。
就算有誰出來引路,是人的模樣也好獸的形狀也罷,也大概是晴明使喚的式神。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臨了。不知不覺間,房屋裡到處都點起搖曳的燈火。
「正是。」晴明轉眼望著庭院,對小熏道,「小熏,麻煩你到這裏來,給博雅大人斟酒,好嗎?」
「晴明——」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門口。
「務必懇請垂教。」
「馬上?」
那聲音正好繞著房屋轉了一圈。寂靜再度降臨,依然只有風聲。
彷彿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霧前。狂風和黑霧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散於大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