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飛天卷 鬼小町

飛天卷

鬼小町

和往常一樣,交互聽到女子和男人的聲音,如水念經之後,它們便在不知不覺中離去了。
「我自己也沒有完全弄清楚。不過,大概只要弄明白這些,就算有了進一步揭開謎底的線索。」
似乎唯有櫻樹下的那片空地上,靜靜地鋪陳著清澄的空氣。
似乎微微起風了。外面的黑暗中,響起了颯颯風聲。
一陣風颯的一下從她背後吹來,無數的櫻花瓣飄入小屋。
我本是歌人
發出男聲的小町,將為數不多的牙齒咬得嘎嘣響。

蕭郎袖底來
「讓您見笑了。因為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可恥可憐的東西啊……」
晴明從如水口中聽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我來追求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萬年,死而復生后,我也會告訴你,你那滿是皺紋的面龐是美麗的。我還會親吻你那隻剩下三顆黃牙的小口。我不離開你,永不離開你。」
后佛尚未出世

「嗯。」晴明略帶憂容,側首凝思,「這可是個頗費猜測的謎語啊。」
晴明默默不語。櫻花雨中,小町瘋狂地邊笑邊舞。
紫光院原先是個真言宗的寺院,曾經有過一個住持僧人,湊湊合合地念經禮佛,倒也一應俱全。然而自從住持死後便後繼無人,到兩年前已經破敗,簡直如同廢寺一般。正是這時,如水法師住了進來。
那裡,櫸樹林間露出了寺院的屋頂。
「博雅啊,對不起。有些事情是誰都無能為力的。」
那天棚隨著燈火的搖曳,也披上了紅光,微微擺來晃去。周圍的板壁上,三人的身影向上延伸到天棚附近。
「哦——」博雅不禁驚呼出聲。
握著如水的手的女子,力氣減弱了。如水慌忙甩開她的手,逃了出來。
她自己唱著,揚起手臂,緩緩起舞。花瓣靜靜飄落在她的手臂上。
嗚呼歡郎難忘兮令我思慕
不久前,他們下了牛車,將牛車和侍從都留在那裡,約定明天同一時刻再來這裏迎接。前面的道路,牛車已無法通行了。
晴明失聲笑出來。
「晴明!」博雅大喊,他的眼中流淌淚水,「怎麼啦?你為什麼站著不動?」
「怎麼不痛快?」
「能讓我看看嗎?」
如水法師原本是宮中吹笙的樂師。有一次,與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子相好了,然而那女子是有夫之婦。此事暴露后,他被逐出宮。
第二天,如水依約準時來到老嫗所說的地點。那裡果然長著兩棵巨大的老櫻樹,兩樹之間結有一間小小的草庵。樹上的櫻花綻開了五成。
在房間里鋪有地板的地方,圍著地爐放好圓坐墊,三人坐下來。
「別急,等等。」晴明說著,放下墨,右手拿起擱在一旁的毛筆。左手拿著紙,在上面揮毫疾書。如水和博雅興味深長地看著。
她瘋狂地舞著。巨大的櫻樹簌簌作響,花瓣紛紛飄落。
「混賬!」
晴明以一種意外的認真口氣說道。
「好極了。今宵我們大家姑且邊賞花邊喝酒,開懷痛飲一場如何?」
「為什麼?」
「是呀,和歌。那又怎麼啦?」
與博雅推杯換盞間,夜幕降臨了。
「什麼九十九夜?」
小町在花瓣飛舞中翩翩起舞。
如水也與博雅一樣莫名其妙。他滿臉詫異,將晴明需要的東西放在他面前。
「快到時間了吧。」晴明望著昏暗的天棚說道。
待到五月回

女子手裡拿著那張紙,嗚咽著,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發瘋似的扭動著身軀,接著噗的一下,陡然不見了。
「喂,晴明——」

「哎,是不是快到了?」晴明問。
「晴明——」博雅喚道。然而晴明不作一聲。

「就是那兒。」
「看見了好東西就說好,看見了美麗的東西就說美,坦率地將心中所思在臉上表現出來……」說到這裏,博雅閉上了嘴。
博雅的下酒菜是樹上的果實。他一會兒把這些東西拿在手裡又放回地板上,一會兒斜睨著晴明寫有和歌的紙,一邊舉杯送至唇邊。
她的臉上、白髮上,花瓣飄飄不絕地飛落下來。
細細的聲音,似乎瞬間就會消逝一般,卻清晰地傳向耳際。
「所以那位女子為了讓他更了解自己,便將如水法師請到自己的草庵里。結果如水法師卻逃之夭夭,令她非常傷心,這才每天夜裡都到這裏來,不是嗎?」
「好啊,如水!想叫陰陽師來降伏我嗎?」
他輾轉淪落到相識的真言宗僧侶的寺里,無師自通地學會念經,也能像模像樣地模仿僧侶的作態行事,便接受了徒具形式的灌頂禮。
「晴明,你那模樣簡九-九-藏-書直就像我讀收到的和歌,難以理解意義時一樣嘛。」
「請問您尊姓芳名?」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條。
「柿子是指柿本人麻呂大人。茅栗則指的是山部赤人大人。」
她舉止柔媚嬌嬈,遠遠不像個老婆婆。似乎連吐息都芳香如蘭。
徒見女兒老
漸漸地,夜色轉深。放在地板上的燈盞中,小小的火苗搖曳著。
三人緩步走去。於是,一個老嫗悄無聲息地步出了草庵。
雖然無風,花瓣卻飄飄洒洒,一刻不斷地從枝條上飄落下來。
女子看見晴明,一雙眼睛向左右兩側高高吊起。兩隻眼角裂開,血滴如同眼淚一般,啪嗒啪嗒成串地滾落下來。
「嗯。」
如水朝後退去,女子便向前逼來。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兩個人。因為晴明任怎麼喝,還是不肯將那首和歌的秘密說出來,博雅正在鬧彆扭。
啪嗒。啪嗒。
她聲音舉止都溫雅柔和,氣質上佳。

「嗯。」
「……」
「我看,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晴明說道。
「喂,您不是要走了吧?您不會回去吧?」
但盡吾心,枕邊榻上無數
身誘浮萍
「不是『果實』嗎?與『我本是』諧音呀。我本來是『四位』 之身——那米櫧子兒傳達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從女子的紅唇中吐出男人的聲音。
當然,這不是吵架,也不是口角,而是你來我往的嬉戲玩耍。
「哈哈哈哈!」
「到這一步,自然就會想到那柑橘恐怕也跟和歌有關聯。而提起有關柑橘的和歌,立刻浮現在腦中的就是這首……」
「打聽什麼?」
「嗷,他討厭你呀。天哪,連那個糟老頭也討厭你呀。」

「嗷!因為我發過誓,願化作煩惱之犬附於這個女子身上,棒打也不分開啊。」
然而到最近,如水再也忍不住,開始懷疑起這位老嫗來。
「嗯。總覺得似懂非懂。好像差那麼一丁點就可以揭開謎底。」
「……」
「是呀,是和歌……」
「不過,我唯一得到的一封回信,便是戲弄我,叫我連續一百夜走訪她。夜夜不斷風雨無阻,等到第一百夜到來時,便讓我如願以償,這就叫『百夜走』。可是,我連續走訪了九十九夜,終於迎來了第一百夜,可我卻再無力行走,一命嗚呼了。就是這窩心,就是這遺恨使我不得成佛,附體在小町身上了。」
如水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考慮到她也許有不願告人的隱情,就沒有特意打聽。這樣一晃便過去了兩年。
兩棵櫻樹下,有一間小小的草庵。
這種情形又持續了兩晚。
「一定要來啊。」老嫗叮嚀道,然後飄然離去。
小町猛力地搖頭。頭髮左右甩動,拍打在臉上。
「就是那裡了,晴明。」博雅停住腳步,手指著前方。
柑橘花初開
小町依然用男聲答道:「你不知道我?我便是一連九十九夜,夜夜走訪小町,到第一百夜終死於相思絕症,人稱深草少將的那個人呀。」
「你說什麼?」這次是女子的聲音。
「嗯。」
「怎麼?」
「嗨,晴明,你這人不痛快。」
「咦?」
「哈哈哈哈……」
晴明神情明朗,研著墨,一邊說:「博雅,你有一種奇特的才能。你大概是帶著我這樣的人望塵莫及的東西,降生到這個世上來的。」
「得去向她打聽許多事情。」
正殿里鋪著木地板的房間內,放好圓坐墊,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對而坐。裏面的台座上安置的菩薩像,正以端莊的表情望著三人。
可怖的是,從女子的紅唇中交替吐出女人和男人兩種不同的聲音。
「我看不懂這和歌,不過晴明——」博雅忽然開口說道。
「我迷戀上了這個小町,寫情書給她。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可連一次回信都沒得到。迷戀小町的男人多得很,可像我深草四位少將這樣深深思戀小町的男人卻是一個也沒有呀。」
但盡吾心兮
「我說風景好,你卻說不錯,裝模作樣。」
「昨天夜裡也來了嗎?」晴明問如水。
「已經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古今和歌集》中有這樣一首和歌:
展背,伸腰。
「只有夜九*九*藏*書裡才來,說明這位女子不是人,恐怕是妖物之類。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很可悲的角色。」
「啊啊。白雲蒼狗變幻無常,連人心也如同隨風翩躚飛舞的蝴蝶一樣,時時不斷變幻羽翅的顏色,美麗的姿色豈能永遠保持不變?隨著年歲增長,美麗從我的容貌中消逝,而隨著美麗的消逝,男人們也從我身邊離去了。啊啊,再沒有比無人追求更讓女子悲哀的事了……」
「那兒有兩棵經年的大櫻樹。兩棵樹之間的茅舍,便是我家了。」
「混賬!」
剛才還站立著兩個人的地方,此刻唯有疾風呼嘯,花瓣狂舞著撲入小屋。
道路兩側生著野萱草。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潑灑在大地上。
「就看今夜吧。」
「寫這首和歌的人,便是我。」
「小町女史,您為何會在這種地方?」
櫻花片片飛舞,靜靜地傾灑在她全身。
晴明一面喝酒,一面被博雅糾纏不過,正在講解那首和歌。
「正是我附體于這個女子,將她咒死了。哪怕是死後,我也不放過她……」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你那樣子跟我難以理解和歌的意義時一樣。」
行般若波羅蜜多時
我是一個擁有兩重人格的歌人
她的額頭上嘎吱作響,扭曲的角刺破皮肉,生了出來。
女子吼叫時,晴明敏捷地走到女子面前。「請讀讀看。」
「是。」
隨著老婦小町的翩翩舞姿,她臉上的皺紋漸漸減少,變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嗷,嗷,嗷嗷。小町喲小町喲小町喲,我的愛人啊,小町你胡說些什麼呀。說些什麼胡話呀。你不是有我在嗎?我會來追求你呀。我會來吸吮你枯萎的乳|房呀。」
「我不是說了嗎,博雅,我也沒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
「為什麼?」
「你撒謊!」
宸游四位身
毫無疑問是妖異。如水害怕起來。
「還有一段路。」博雅說。
「此事你不知道?」
從這個鋪地板的房間,拉開門就可以直接進入正殿。
彷彿是在嘲弄這女聲,一個男人的高聲大笑從同一雙紅唇中泄出。
「嗷嗚——」女子額頭的角縮了進去,吊起的眼睛回複原狀,「這,嗚嗚,我的……嗚嗚,我的,我的,哦嗚嗚,哦嗚嗚,這是怎麼回事?居然有人懂得……」
這裡是八瀨地界。
如水情不自禁地跨入門內,只見庵中雖然窄小,但卻很整潔,一角鋪著床,甚至酒也預備下了。
「好像有什麼隱情,每天都到這觀音堂供獻果實枝條之類,是不是?」
轉瞬畸零姿
這次還是女子的聲音。
「我想弄懂和歌的意義,所以在仔細端詳這些枝條和果實,看著看著,忽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寺里沒有什麼不便的。但是施主您為什麼每天都要特地趕到這裏來呢?如果方便的話,是否可以告訴我?」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嗎?」老嫗靜靜地開口問道。
「可是……」
風聲愈來愈響。這時,好像有人咚咚地敲門。

「晴明啊,你這麼說我當然很高興。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
「咦?」
晴明向前邁出兩步,停住。
女子斜睨著如水,忽然發出男人的聲音:「討厭我嗎?」
這次,外邊響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當年的少女小野小町,經歷百年星霜后,便是眼前的我。」
「大概那個女子還要來。到時候,直接問她本人好了。」
「真有你的,博雅!」晴明大聲說道。
奈何淫雨欺
她拉起如水的手,準備領他進屋。
「我一直就是這樣啊。」
「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是啊。」如水點頭道。
「喝酒呀!」
晴明的眼睛忽然一亮。「博雅,你剛才說什麼?」
「市原野的女子。請開門吧。」那個女子的聲音響起。
生來幻夢中間兮
敢誇顏色好
「晴明!」博雅喊叫著,彷彿悲鳴一般,「怎麼啦?你是能幫他們的呀!」
「因為這個男人附在我身上,所以哪裡都沒有我的安居之地……」
「去什麼地方?」
「哈哈——」
「市原野,那女子的草庵。」

「才能?」

「啊啊。想當年我何等驕慢,反而因此更加楚楚動人,攫奪了多少男人的心啊……read.99csw.com
「這位是如水法師,從前我蒙他多方照顧。」博雅對晴明說道,「他獨自住在八瀨山中一個叫紫光院的寺院里。近來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我聽了他的說明,覺得好像是你晴明的拿手好戲,所以今天便領他找你來了。能不能請你聽聽如水法師的故事?」
也許不是人類,說不定是妖異。總而言之,自己雖身為僧侶,一想到這個女子,卻會覺得周身熱血沸騰。
上面墨汁未乾,分明這樣寫著:
「唔。」
晴明看著翩翩起舞的鬼,靜靜地搖頭。
「請請,這邊來。」她伸手催促。
小町的臉慢慢地又變回老婦。
「就這麼定啦,博雅。」
女子接過來,看了一眼那首和歌。
「謎語?」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說明白點。」

「哈哈哈哈!多開心啊,小町——」

此香舊相識
窈窕美如花
「我這身軀,等同於飄零在水上的浮萍。啊,想當年我的頭髮好比蟬翼般美艷,如同柳絲般飄舞風前。我的聲音好似嬌鶯清囀——」
他口中急忙喃喃念誦《心經》。只見女子的臉色頓時險惡起來。
如水手指著前方停住腳步。博雅站在他身旁。
晴明把寫有那首和歌的紙遞給她。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就是說呀,博雅……」
兩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所叫紫光院的寺院。小小的寺廟裡供奉著一尊高約三尺的木雕觀音菩薩為本尊正佛。還住著一個名叫如水的老法師。前天,如水法師與源博雅一同前來拜訪晴明。

「我也看不懂。」如水說。
對方握著如水的力量也愈來愈強,力氣之大根本不像一個女子。
「是。」如水起身走出去,隨後抱著樹枝回來,放在地板上。
「對呀。博雅的才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對於晴明我的『咒』來說,不是恰好成雙成對嗎?如果沒有博雅這個咒的話,晴明這個咒就等於根本不存在啊。」晴明喜不自勝地說。
美麗的絹質唐衣,翩躚地拖曳在地上。
「你是誰?」晴明問道。
「噢。」
「喝酒嘍!」
終於有一次,如水按捺不住,招呼老嫗:「這位施主,您每天都給正殿供獻花朵,非常感謝。敢問施主,尊駕是何方人氏?」
「如水法師,請開門吧。」
任棒打也不分離
她接著答道:「我家住在這西邊的市原野。因為有個緣故,所以每天都像這樣到這裏來朝佛一次。我心裏一直在想,這麼做是否會給您增添不便,如果有朝一日您開口跟我說話,一定要向您打聽一聲。結果到今天您果然發話了……」
到底沒在正殿上喝。他們是在位於正殿旁邊、看上去彷彿是草庵一般的小屋裡喝的。如水就是用它當作寢室的。
「……」
相遇時跟她打招呼的話,她也會回應,但並沒有特別交談過。
「這時,如水法師頭一次跟她說話了。可愛的人喲,你的芳名叫什麼?在這位女子聽來,如水法師的聲音聽上去大概就是這種意思吧。」
「這是供客人飲用的酒。」如水說著,滴酒不曾沾唇。
「晴明,我……」
「哈哈哈哈——」

如水嚇得把被子蒙在頭上,一心一意地念誦經文。
這是一條坡度徐緩的山徑。頭上,櫟樹和櫸樹枝條交錯,與陽光相契,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投下美麗的圖案。
「多麼可悲可嘆啊。」
「是誰應允的?要我不間斷地去那寺里供獻果實與枝條,說是只要有人能破解其中的寓意,便離開我的軀體而去?」
櫻樹下,晴明與老嫗相對而坐。
觀自在菩薩
於是老婦恭恭敬敬地低頭施禮:「師傅您終於跟我說話了。」
「你為什麼笑?」
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終於將鯁在喉嚨口的東西吞了下去。
「博雅啊,你也許遠遠要比我更敏銳,更理解這首和歌的含意。」
「我可不放。你不是思戀那個和尚嗎?誰會放過你這個下賤女子!我要永永遠遠地戀慕你。千年萬年,直到時間的盡頭。小町喲,任憑天地變幻,任你美貌不再,只有我的心永遠不變。啊啊,無比的可愛呀,這個賤女子……」
「是由於何種理由,您的魂魄依然羈滯於此世?」
博雅發出的與其說是讚歎之聲,不如說是驚愕之言。
草庵內有了響動,那位老嫗走了出來。「歡迎光臨寒舍。」
「那麼一大把年紀了,卻獨自一人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不是嗎?」
「請把門打開。我是市原野的女子……」
「人才不會累嘛。」
茅栗樹枝、柑橘樹枝——
晴明用眼神示意如水不必害怕,自己站起身來,下到未鋪地板的屋子,走近門口,站在那裡。
「你不累嗎?」
「呃,嗯。」
已是老婦之九九藏書身的小町徐徐站起身,一面低低地唱起來。
亡去之身兮更可悲
「這首和歌,我把它用在剛才那首的最後一句。其實只要是吟詠柑橘的和歌,哪一首都是無所謂的。」
前佛已然逝去兮
有些地方甚至還有些許開殘的梅花,而櫻花大都盛開八分了。
花橘香永逝
「喂,如水法師,如水法師……」是女子的聲音。
如水猛一哆嗦,身體僵硬起來,不安地看著晴明。
說著說著,就在如水眼前,老嫗的臉眼看著皺紋全消,變成了一張年輕貌美的女子的臉。
「哦……」
「酒倒不是沒有……」
「這個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說。
「當然累啦。」晴明笑著點點頭,「博雅,咱們明天去吧。」
「等等。」晴明將視線從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師,你有沒有在哪裡儲藏著酒?我打算跟這位博雅對飲幾杯,等待那位女子到來。」
漫天飛旋的櫻花雨中,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唯有鬼的聲息在翩翩曼舞悲歌。

「那麼,這首和歌的意思呢?」
「和歌?」
「那麼你就是一直在裝模作樣。」
櫻樹果然是美輪美奐、碩大無朋。兩株高大的老樹需要仰視,樹上櫻花盛開。花朵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將枝條壓得低垂下去。

「哦。」
不知這位老嫗究竟是什麼身份,可是連侍從也不帶,獨自一人日復一日,雨雪無阻,每天堅持到這所小寺來,畢竟不是件尋常事。

春天的原野。雲蒸霞蔚。
小町的動作停止了。
「人麻呂大人的府第門前有棵柿子樹,遂以柿本作為姓氏,這個故事不是眾所周知的嗎?茅栗生長於赤人大人的墳墓旁,這也是很有名的故事嘛。想到這兩樣東西分別指柿本人麻呂和山部赤人之後,這才想到可能與和歌有關。」
「那米櫧子兒呢?」
「幫不上?!」
「救不了,博雅……」
「哈哈哈哈——」
晴明的聲音中甚至充滿著深深的憐愛與同情。
「女子拿來的果實和樹枝等東西,你都怎樣處理了?」
嗚呼蕭娘難忘兮令我思慕
「居然討厭你。居然討厭你。居然連這個臭和尚也討厭你啊。他在寺里看到你的時候,曾經是那樣淫心大動。可是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那邪心又到哪兒去了……」
那天晚上,如水就寢后,有人咚咚地敲房間的門。他從夢中驚醒,問道:「是誰呀?」
「表現出來,便怎麼樣?」
老嫗把自己家住市原野某地某處,一五一十詳細地告訴了如水。
如此便化作煩惱之犬兮
兩人的鬨笑在櫻花雨中響起。轟轟隆隆,櫻樹大聲作響。
此等身姿兮可怖可懼
三人駐足不前。老嫗也停下腳步。
櫻樹在頭頂上颯颯作響。
於是老嫗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您總不至於還想逃走吧?」
「嗯。」
「哈哈。」晴明拿起一根,「這是柿子樹嘛。」
小町的表情轉為嚴肅,仰望長天。
彷彿是回應晴明,老嫗席地危然正坐。她化了妝,面頰塗著白粉,嘴唇抹著口紅。
這種情況天天出現。
如水慢慢修理好正殿及其他各處,每天清晨念經禮佛,總算初具佛寺模樣了。可就在這時,他發現了一件奇異的事情。
「晴明,你看到什麼東西,都要進行這樣複雜的思考嗎?」
晴明說著,彷彿齒間嚼著藍色的火焰。
「如此說來,您便是那位——」
紅顏猶不及
「等等?」

每天一到下午,便會出現一個氣質甚雅的老嫗,也不知是來自何方,在正殿前放下些花朵、果實以及樹枝之類,然後飄然而去。
「你是在為我擔心嗎?」
她忽然神色大變,發出男人的大笑聲。
何物當思為現世
「這是米櫧子兒。」晴明又說道。
「喂,晴明——」
「這個嘛……」晴明低聲解釋和歌的意思,「說起歌人,一般都用來指一個人物,但是根據場合不同,也可以指所有寫作和歌的人。也就是說,是這個意思……」
「你叫我把心中所思表現出來,所以我便笑了,可你又問我為什麼笑,這不是叫我無所適從嗎,博雅?」
白天,那個老嫗沒有再到廟裡來。可是到了夜裡,便有女子來敲門。於是他再也忍受不住,來找博雅商量。
「呃,嗯……」
「今夜怎麼樣?」
如水嚇得魂不附體,聽不到聲音之後,猶自念經,一直念到天明。
「一定拜謁貴府。」如水答應道。
老嫗的眼九_九_藏_書中,不知是誰的淚水潸潸流落。
「喂,如水法師。」
「這下我可放心啦。原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口中交互發出男聲和女聲,小町開始從容不迫地起舞。
「不過,這一切全是因為博雅啊,你跟我提起了和歌這個詞,這才是非常重要的線索。如果沒有你,我可破解不了這果實呀樹枝呀的謎。」
「因為我至今猶是未能成佛之身……」
晴明朗聲吟誦這首和歌。

原來是妖異。如水恍然大悟,手上用力,試圖將女子的手甩掉。
兩年前,如水住進紫光院。
這時,得知八瀨有個殘破寺院,便下定決心住進那裡去了。
如水強忍不受,問道:「您打算做什麼?」
「並不複雜。」
「看不懂啊。」博雅低聲咕嚕著,喝口酒。
「是我呀。」
「活得長久了,不知不覺中竟會受到世間卑賤女子的輕蔑,在眾人面前出醜揚疾,任人指指戳戳,說,瞧,那就是小町喲!歲月流逝,年紀漸長,終於壽盈百歲而死於此處的老嫗,便是我了。」
苦憶欲銷魂
「如水法師!」
「有人嗎?」如水問。
「首先表明了自己是這樣一種存在。其次再講述自己曾經是四位之身。這是先說男人的身份。最後女子將自己的內心寄託于柑橘之花。往昔可待成追憶啊……」
「哎呀,晴明,我可一點也不明白。說話半吞半吐藏頭露尾,可是你的壞脾氣啊。別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來吧。」
「這樣的話,怎麼樣?」老嫗微笑著看著如水。
呼喚如水的女聲和男聲持續了一陣子,終於消失。
老婦握著如水的手不放,眼神可怖地怒視著如水。如水想甩脫她的手,卻掙脫不開。
「柿本人麻呂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兩人合起來作『歌人』解釋,這樣,那和歌就寫成了。」
老婦小町發瘋了。她的眼中,理智已經消逝。
樹木的梢頭,新綠吐出嫩芽。原野上剛剛萌芽的花草,展現出讓人幾乎要發出嘆息一般的柔嫩綠色。
「也曾委身於身份高貴的男人,兩情相許;也曾吟詩作賦,示愛抒情。生活得歡愉快樂。然而,這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轉瞬即逝啊……」
「撒什麼謊?」

「就是說,這是和歌啊。有道理。」晴明自顧自地點頭稱讚。
額頭兩端撲哧撲哧,刺破皮肉,生出來兩隻角。
秋花更幾時
「我一心想再次以美色博得眾人喝彩,讓人們盛讚:到底是小町!哪怕僅僅是一夜風流,也希望與男人重享肌膚之親。就是這個念頭使我不得成佛啊。」
聲音發出時,晴明將頂門棍取下來,朝旁邊拉開門。
「深夜來訪的那位女子,不知怎的,我覺得她很可悲。」
「這怎麼說嘛,晴明,就憑著那麼點樹枝呀米櫧子兒呀,你竟然搞清了這麼複雜的事情……」
「什麼?」
「多謝垂問。我都跟您說了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勞駕住持法師。明天這個時候,能不能請您光臨寒舍?」
「多好的風景啊,晴明。」博雅不由得大發感慨。
「什麼?」
晴明的頭髮朝後飄起,燈火好像馬上就要熄滅似的,搖動不已。
在飛旋飄蕩的櫻花雨中,小町舞姿翩躚,一面起舞,一面流淚。
「歷經百年星霜后,小町我死去的場所,便是這兩株櫻樹下。」
有時能看見老嫗的身姿,也有時不知她什麼時候來過,只見正殿房檐下放著果實或樹枝。
「那就喝吧。」
「為什麼說未能成佛?」
晴明轉向如水問道:「明天能否請您領路?」
含露細胡枝
「那你為什麼還不放開我呢?」
「喂!」
「如水法師!」
「嗯。」
「嗨,為什麼她每天要把果實枝條之類送到這裏來,她的名字叫什麼,為什麼會像那樣兩個人的魂魄合為一體。諸如此類的問題……」
「是因為我這把年紀讓您覺得討厭嗎?那麼好,這個樣子怎麼樣?」

原野、山丘,一派青靄蒙蒙。
也不知道聽見沒聽見,晴明勸慰博雅:「別急,等等。」接著,他對如水說道:「請你準備好紙、硯、筆墨,好嗎?」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人。是個美麗的女子。
「我救不了他們。不光是我晴明,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們兩個。」
身是水誘浮萍兮
進門處沒有鋪地板,還有一個鍋灶,可以煮飯燒菜。
「的確不錯。」晴明一邊說著,一邊信步走在博雅身側。
「寫好啦。」晴明放下筆,把紙攤在地板上,為了讓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寫的東西,又把它上下顛倒過來。
「那個女妖物是來咒我死的。」
「呵呵呵呵——」
「你看不懂嗎?」
「這些事,其實我也沒弄明白。」
「大部分都集中起來燒掉了。還有些沒來得及燒的,我都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