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付喪神卷 鐵圈

付喪神卷

鐵圈

綉線菊的紅花在風中搖擺,一旁是性急的黃花龍芽,已蓄勢待放。
她喊叫著,狂亂地砸下鎚子。頭髮搖晃著,挨到了鐵圈的火,哧哧地冒著藍白色的火焰。
杉林深處有棵經年的老杉,樹榦齊胸高處釘著一個偶人——正是昨夜那女子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鐵釘釘在這裏。鐵釘貫穿偶人的頭部,插入樹榦。
女子的眼中淚光閃閃。
可恨定交時
「也就是說,以高龍神和暗龍神之名向那種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噢。」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聽得見它變大的噼啪聲。鮮血從頭髮里流到額頭上。
蓬蒿深處行
「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裡吹奏笛子。」
亭亭好女子
「可惜啊,好可惜!」
「嗯。」晴明只是輕輕點點頭。就像剛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樣,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說。
「生成」中的女鬼氣息微弱地說道。

「我心裏也藏了?」
趕夜路的恐懼、腳上的痛楚,女子渾然不覺。
「無法挽救。因為鬼已進入了她的心裏。要消除那隻鬼,最終恐怕必須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沒有辦法。」
位於京城北面鞍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貴船神社。祭祀高龍神和暗龍神,都是水神。據說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那麼,發生了什麼為難之事嗎,博雅?」
「沒錯,如果保住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
據神社的社史所載,祭神除此之外,還有罔象女神、國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夢中出現了兩尊巨大的龍神。據龍神說,今夜此時此刻至丑時之間,有一位白衣女子會從下面走上來。龍神要我對那女子說下面這些話——」
「不,我只是認定她是個美麗的女人。」
「來我這裏。死了還不能解氣的話,來我這裏,咬我吧!」
不久,牛車停了下來。
「這次不是死者,那麼……」
「以偶人對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為良大人的偶人,讓德子小姐以為真的是為良大人。這些都預備好就行了。不過,博雅,要是這樣能解決問題就好了。」

「呼!」
是角。鹿生角時,初生的角有柔軟如袋的皮囊包裹著。兩根袋角似的東西從女子的頭部長出,撐裂了頭部的皮肉,長大起來。
每年都有好幾次,「生成」模樣的女子在夜間如約出現在博雅身邊。
「唉,真可惜啊……」
那女人的事情揮之不去。她究竟是什麼來歷呢?自那次以後,她怎麼樣了?說起來,她為什麼三更半夜到這種地方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後面的杉樹林中。
她左手握著用墨寫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著鎚子。
「嗯。」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層的高壇,上面樹立著青、黃、紅、白、黑五色幣帛。只有木地板上的一個燈盞亮著燈火。
「嚓!」
「所謂神,歸根結底終究是力。」
「你心裏也藏了?」
「還差多久?」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話吧。」
「汝身著紅衣,臉面塗丹,頭戴鐵圈,在其三足點燈,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沒錯。」博雅抬抬下巴,點點頭。
「剛才博雅大人不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嗎?不過,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還有,您吹的笛子……」
另外,每當博雅在夜間獨自吹笛時,「生成」中的女子也會出現。
還要有一段時間,東方的天空才會泛白。
女子厲聲喊著,像蜘蛛一樣撲向稻秸偶人,將鐵釘抵在偶人額上,右手的鎚子猛砸下去。

「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邊留在德子小姐的肩頭了。現在這半邊在追趕那半邊。」
「我沒有咬過那傢伙的肉。但是,做不到這一點,我氣不能平!」
女子流著淚訴說著:
「那時和為良大人的關係還好。為良大人曾經借笛子給博雅大人。」
「而且,博雅,如果這件事是出於誤會,那麼解除誤會即可。但是,事情並非如此。」
「結果會怎樣?」
博雅冒出一句話,馬上若有所悟。
「當然可以。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一言為定!」
「可是……」
貴船在眼前
「德子小姐……」博雅將她抱起來。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邊說道:
一會兒,女子終於鬆了口,筋疲力盡地仰首倒地。
「博雅呀,不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會有變成鬼的念頭啊。人,不管是誰,心裡頭都藏著這麼個鬼。」
然後她站起來,舞蹈般地扭動身體。牙齒咯咯地撕咬著,頭髮也搖晃起來,吱吱地燒著了。
「到了丑時就知道了。」
「博雅,說不準是有鬼才有人呢。」
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女子柔聲細氣地開口了,與此同時,將握著偶人和鎚子的手收進了袖子里。
情深誤終生
晴明慢步穿過入口。
她掩蓋著臉部的雙手放下來了。那張九九藏書臉——

「唉,愛憎難辨啊。難得一見這身影了……」
「噢……」
「是有過,的確……」
「對於處於同樣境況的聖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嗎?」
那是多麼令人生畏的笑容啊。說不準,那女子還真的能變成厲鬼呢。

「晴明!」
丑時,以現在的時間而言,是凌晨兩點。
博雅僅此半句,就沒有話了。他的右手握著燃燒的火把。
寒衣與日增
「我們該做什麼呢?」
心焦匆匆行
此身如軀殼
她赤著腳,獨自走在深夜的樹林里。

這裏給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彷彿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動地搬到了庭院里,但東一叢西一簇生機勃勃的野草,也隱隱讓人感覺晴明的意志體現在其中。
博雅顯得無精打采。
「總而言之,因為為良大人的笛子,曾發生過那樣的事……」
「為田地帶來雨水時,水是善的。」
素白裝束。獨自一人。這個全身素白的女子踽踽獨行。
「雖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會有二心,因而造成誤定終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過錯……」
「你說那是昨晚的事,對吧?」
「啊,我說那聲音似曾相識呢,正是在堀川河邊遇到的牛車裡的聲音啊。這麼說,原來德子小姐就是當時那個人……」
「不不,這裡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變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龍神也好,暗龍神也好,只不過是為她稍微助力而已。」
「唉,真是丟人啊,我這副可憐相……」
她彎下身體,雙手著地,像狗一樣爬近偶人,用牙齒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間的稻秸。
「哎,你沒有看見那位女子的臉嗎?」
黑暗裡飄過來一股血腥味。
昔日殷殷語
「……」
女子的紅唇銜著一枚釘子。
「嘿!晴明,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不可把聖上稱為『他』。」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說。
看見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
「謹上再拜:開天闢地以來,伊奘諾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夫婦之盟誓,使陰陽之道綿延,而遭魍魎鬼神妨礙,要取非業之命。為此驚動大小神、諸佛菩薩、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也就是說,清介原本知道有個女子每晚丑時前來。她這麼頻繁地來挺煩人的,於是和同伴商量,撒謊說兩位神出現在他的夢中了。」
「貴船明神告知的事,說不準是真的啊。」
「生成」——因妒忌發瘋的女子變成鬼,即般若。所謂「生成」,是指女子即將變成鬼之前的階段。是人又非人,是鬼又非鬼。女子此時處於這樣的「生成」之中。
「噢……」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我叫你知道厲害!」
「情況就是這樣,晴明。」源博雅對安倍晴明說道。

「據說貴船神社是水神呢。」
德子的頭左右搖了搖。
市原郊露重
「博雅,你剛才不是說『美麗的女人』嗎?」
女子輕柔白凈的赤腳踏過青苔、雜草、岩石、樹根和泥土。她的赤腳、胳膊、頸子、臉頰比身上的衣物還要白,在夜幕中飄搖。
「對不起,晴明……」
「……」

「因為最終德子小姐變成了鬼,雖說是在『生成』的階段。」
晴明喃喃道,他輕輕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
「哎呀,晴明,我這是幹了什麼啊。你讓我幹了什麼事啊。侮辱了人家,還把人家真的變成了鬼……」
「夢?」
「晴明,你是個好人。」博雅說了一句晴明經常對他說的話。
終生誤託人
「難道您已經不愛我了嗎?」
女子的頭髮豎得更高,彷彿顯示著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豎的頭髮觸及鐵圈腳上的燭焰,燒得吱吱作響,出現一朵小小的藍色火焰。房間里充滿了燒焦頭髮的味道。
夜露凝在屋頂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圍的草上,每一顆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著月光。
「那麼,只要還有人,你就不會失業啦,晴明。」
「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為二的吧。」
「這樣就行了嗎?」
女子目露青光,蓬亂的黑髮倒豎,指向天空,變成了鬼的模樣。
「力?」
「照這個飛法,馬上就要到了。」
「我有事相求……我死後,當我變成鬼要咬為良的時候,我會來找博雅大人。到那時,您還可以為我吹笛子嗎?」
一會兒,約過了半個時辰,有動靜了。
「無時不念想啊,一想就難過。一想就難過……」
「原先想活著變成鬼,但沒有成功,反而讓人看見了那副落魄的樣子。我沒法活下去了。我親手把短刀插入了自己的喉嚨……」
「是的。」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裡。他求助的目光望著晴read.99csw.com明。
鐵釘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額頭。
女子要趕往貴船神社。
此恨綿綿期
二人之間放著一個裝酒的瓶子,兩隻玉杯。
「為什麼?」
「不過,今天晚上……」
那人影慢慢挪進房間。是個女子——
「女方是個企圖變成鬼的人。如果活著不能達成願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樣的話,情況就更加嚴重了。對我來說,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樣的性命,並沒有什麼區別。」
月已西斜,再過不到半個時辰,東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
清介躺下之後,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腦海里盤旋。
「生成」狀態中的女子左右搖頭。
女子的動作忽然停止了。
「別發火嘛,博雅。而且,因為當時聖上的對手已經是個死者。」
「哦。」

「……」
「正是。」
「聽到您的聲音,回想起來了。」
「不可能。」
「哎,晴明,真的會來嗎?」博雅壓低聲音對晴明耳語。
鳳蝶為何在夜裡起舞?
正是下午。
「也難怪我固執己見,變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用那個稻秸偶人就能瞞過她嗎?」
「要你多方開導。」
怒髮指向天
「沒錯。」
處於「生成」的她叫喊著,一跺腳衝出屋子。
「沒有。她在車裡,我們是隔著帘子說話的。」
「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話,另一方就得放棄。我算是明白了。」
一個長發蓬亂、發梢衝天的女子。她臉上塗著紅丹,身上穿著紅衣,頭戴鐵環,環上的三隻腳都綁上了燃燒的蠟燭。
「那些水是善還是惡?」
再往深處想一下,的確有問題。自己怎麼會為了撒這麼一個謊,特地在半夜三更等待那女人呢?說不定眾人想出來的結果,正是貴船的祭神高龍神和暗龍神教唆所致?否則,為什麼連把三腳鐵圈戴在頭上這樣的主意也想到了?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盤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對面,背靠著廊柱,支著一條腿。
再念恨悠悠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還有不得不變成鬼的時候啊。當人世間再也沒有療治憎恨和悲傷的法子時,就只有變鬼了。就算變成鬼,也還是無法解脫。」
「為良大人只讓我在他家裡吹。因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一邊在堀川河一帶漫步,一邊吹笛。」
「……」
御菩薩之池
博雅大叫一聲,跟著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經不知所蹤。
車裡的人說完這番話,牛車便離去了。
「那就是沒有看見。」
「為良大人本人在鄰室,家中的僕人都不在場。德子小姐不會迷路,能準時到來吧。」
「戀慕你的是我,並不是因為誰的命令。雖然你已經變心,但我心意不改……」
「哦。」
有土間和徒具形式的板間。土間里有水缸和爐灶。一隻鍋丟在土間。
「哎,晴明,跟你說的完全一樣啊……」
在正對面,即偶人為良所靠壁板對面的房間里,是為良本人。
「但是,跟那女人說過之後,反而後怕起來了……」
「真是可悲呀。」過了一會兒,博雅嘆息道,「晴明,這貴船的神靈,怎麼會用邪惡的力量將人變成鬼呢?」
「沒錯。說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設法予以解決。」
「嗯。」
「為良大人說,德子啊,你想聽好聽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女子頭髮蓬亂,披散在臉龐和脖子上。不知她在想什麼,目光注視著遠方。赤腳的指甲裂開了,鮮血滲了出來。
「我昨晚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桂樹、七葉樹、杉樹和扁柏等老樹彷彿有意擠堆似的生長著。大樹下雜草叢生,羊齒和青苔覆蓋在岩石上。
清介面見藤原為良,將昨晚之事和盤托出。
「你別垂頭喪氣,好不好?」
此時,女子忽然霎地睜開眼睛,欠起身,頭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嚨。
忽然,博雅開口說道。聲音很是沉痛。
「噢。」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很快就是丑時了。
女子如夢方醒似的看著自己的模樣:衣裾零亂,連大腿都暴露無遺。塗成紅色的臉,套在頭上的鐵圈……
女子將自己的雙唇貼在偶人臉上相當於唇的位置狂吻,然後用潔白的牙齒嘎吱嘎吱地啃咬起來。
「傻瓜。」晴明苦笑一下。
「可能沒臉活下去。」
「好。」
「太好了,坐在那裡呀。」
「請!」這男人向女子說話。
「當然可以。我博雅隨時願意為您吹笛子。」
「啊——」博雅不由自主地發出低低的驚嘆聲。
「比如說吧,晴明,這裡有一隻狐狸要吃掉一隻兔子。」
「哎呀呀,命不久矣……」
「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九-九-藏-書她的喉部插著一把短刀,鮮血從傷口流到板間。看來她是自己把刀刺入喉嚨的。
「哦,是你們……」女子望望二人,然後看看三層高壇和五色幣帛,問道,「你是陰陽師嗎?」
「嗯。」
聽聲不見人
「你?」
「哦。」
「對。堀川河邊停了一輛女用牛車。吹罷笛子,有她的隨從之人來叫我。」
因為他記得是怎麼回事。
「而且,如果沒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
「噢。」
「藤原為良就來哭求我啦。」博雅說道。
「正是這樣。」

「對。」博雅點點頭,望著晴明,欲言又止。
白茅,也就是稻秸。
「走。」
「您知道我的名字?」
一念思悠悠
晴明將手中燃燒著的火把擋在女子和博雅之間。女子咬住了燃燒的火把。
這種結果說不準也有可能。就那位女子而言,說她必定會變厲鬼,並非不可思議。
低沉平靜的聲音從鄰室傳來。
女子進屋,站定了,臉上呈現出欣喜的笑容。她露出慘白的牙齒,雙唇向左右兩邊吊起,嘴唇扯開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滲出。
是沉重的東西走在外廊上,壓彎了木板,木板間因摩擦發出聲響。
這是人們進入最深沉睡眠的時間。
情意與日濃
晴明放下帘子,望著博雅。
晴明一邊伸出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邊說道。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鬆口。她的頭髮吱吱地燒糊了。

「你說的話我還是挺明白的,晴明……」
此生誠無奈
晴明下了牛車,說道:「是這裏吧。」
「那,用鐵圈嗎?」
「那時候真快樂。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再聽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博雅說完,女子的頭忽然垂了下來。
嘎吱嘎吱……

「什麼事?」

「你指什麼?」
「德子小姐看不見我們。因為我在屏風周圍已布下結界。」
牛跟在鳳蝶後面前行。看來這隻鳳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在這樣的循環往複中,偶爾會深深吸入一口氣,彷彿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博雅大人!」女子看見他身後的博雅,驚叫出聲,「您看見了?您看見剛才我的樣子了?看見我那墮落的樣子了?」
「怎麼忽然說這個?」
「博雅!」
「您原來也知道了。」
「好極了!好極了!」她滿意地笑起來。
「走吧。」
女子哭著說道。
「總而言之,走一趟吧。熬過今天晚上,總應該是可以的吧。」
女子恨著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為此,她希望變成厲鬼,所以每夜前來貴船神社。這是顯而易見的。
「喂……」晴明喊門,「裏面有人嗎?」
「為什麼?」
火花四濺,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德子小姐……」
「德子小姐,我什麼事都不能為您做。因為我什麼也不會做。啊,我是多麼無能為力、多麼愚蠢的人啊。我……」
現在晴明也不說話了,任由博雅沉默無言。
拉牛車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東西在飛舞。是像蝴蝶的東西。但如果說是蝴蝶,就有點奇怪。它只有半邊翅膀,只有左半邊的兩片,沒有右側的兩片翼翅。儘管如此,那蝴蝶不知何故照樣在空中翩翩起舞。
「哦,哦,實在是……實在是……」
她雙手掩面,左右甩著頭。纏著脖頸的長發甩開了,隨即又甩回來。頭髮里出現了異樣的東西,是兩個像瘤子的東西。
在房子的入口處,半邊翅膀的白色鳳蝶正在翩翩起舞。
「如果僅僅是利害得失的問題,曉之以理當可解決問題。若是為人妄執,多下功夫也就可以了。但現在她的心愿事關為良大人的生死啊。」
眼角開裂,鮮血從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癟塌下去,牙齒拱出,穿破了嘴唇。嘴唇淌著血,流在下巴上。
「那位在貴船宮裡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有點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覺。」
無情遭拋棄
「但是,當雨下個不停,變成水災時,水就是惡的。」
「唔。」晴明揚揚下巴,點了點頭。他從博雅手中接過火把,「走吧。」
伊人來無蹤
「女人?」
「並非求你,而是求我吧?」晴明說道。
於是,博雅吹起笛子。
藤原為良有過一個女人。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她現居何處。於是——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我曾經向為良大人借用來自大唐的笛子,吹奏過……」
這是在藤原為良家,在他的房間里。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對於貴船神社而言,不希望見到這種事發生。
燭焰讓女子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出來。那是一張凄厲的臉。
「噗!」女子將嘴裏的釘子吐在握著偶人的手中。

read•99csw.com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間。紅丹雖已卸去,身上也換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舊是「生成」的模樣。
做鬼雪此恨
「有什麼事?」
夜深鞍馬山
「哦。」
牛車內,博雅一直不說話,近乎沉默。有時晴明向他搭話,他也只是簡短地回答。
「博雅,我來問你,神是什麼?」
「唔……」
「因為這是男女之間的事嘛。移情別戀也好,被別的女人情殺也好,局外人都沒有必要介入吧?」
「如果人憐憫兔子,救下了它,狐狸就會因為沒有食物餓死……」
在夜裡飛的,該是蛾子,但此時飛在牛前方的,是那種在陽光下飛舞的鳳蝶。

「不對,無論曾多麼期待變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內心深處,應該是只要有可能,就不想變成鬼的。」
「哎,晴明,這清介據說竟然前往位於二條大道的藤原為良家。去了一看,他嚇了一大跳。藤原為良昨夜裡竟然病倒了,直喊頭痛……」
「我現在想,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為好。那副模樣被人看見,要是我的話……」
「鬼也是一樣的。」
「你也做不到嗎?」
「那麼……」
但求開心顏
不知道她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既然她怨恨藤原為良,是她動了殺機,與神社並無關係。但是,如果因為自己所說的話,女子得以變鬼——不,就算她雖然沒有變成鬼,卻以為自己已經變作鬼,竟然去殺人的話……
「神?」

「藤原聽了這話,害怕得不得了。」
「但是,水原本只是單純的水,使之成為善的或者惡的,只是因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惡的。」
在三條腿上點起燈,把臉塗紅,穿上紅衣,真可謂鬼模鬼樣。真的能變鬼倒好說,如果肉身之人幹這種事,只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
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又沉默下來。
「他是另當別論的。因為他要是死掉,什麼麻煩的儀式之類的,得忙個不亦樂乎吧。」
高龍神和暗龍神用的是「霞」字,即「龍神」。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社史上說:「為穩定國家、守護萬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時,自天而降至貴船山中之鏡岩。」
可以讓她感覺不到恐懼的,是更大的恐懼;可以讓她感覺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
無情遭拋棄
據說當博雅走近車子的時候,車裡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心誠得所願

「是由於『鬼由心生』的緣故吧。」
博雅流下了眼淚。
「也許吧。」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間後壁而坐。偶人腹部貼了一張白紙,有墨寫的字——藤原為良。
女子左手捏著五寸的鐵釘,右手握著鎚子。
「沒錯。」
「不過,如果德子小姐來了,在我說『好了』之前,決不能說話。」
「是的。」晴明點頭。
她總是一言不發,或者悄悄待在房間的一角,或者出現在屋外的背光暗處,靜靜地傾聽。當博雅吹完笛子時,女鬼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
好像是鳳蝶。

「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難回頭了。雖然可悲,但能否讓德子小姐明白這道理?」
「什麼話?」
怨恨化厲鬼
「真是厲害呀,晴明,你說得沒錯。」
「對。」
博雅衝進板間,想要抱起她。
「白茅?」
「當然可以!」
「啊,在堀川的那個晚上,在牛車裡面……」
離黃昏尚早。陽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叢中。
西京——
「真是很沒勁啊。」
女子嘴巴淌著血,喉嚨發出「噓噓」的聲響。她嘴裏喃喃自語。
男子話音未落,女子嘴角兩端抽起,露出白牙。
從此不相關
「對。」
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聲念咒。白衣上有晴明寫的咒語。
這樣一個時刻,天天不落地從京城往這裏趕。這女人的執著勁頭,實在令人不寒而慄。
「您的唇,已經不要再吻我了嗎?」
「對。」
「吃吧。」博雅挨近女子的耳邊說道,「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
「貴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職,就是這個原因。」
「飛法?」
「正因為鬼在人心裏,所以人才要吟詩、彈琵琶、吹笛子。如果沒有了鬼,恐怕人世間就會變得無聊乏味吧。而且……」
「這是她本人的期待。」
「不過……」
女子拋開鎚子,把鐵圈從頭上脫下扔掉。鐵圈發出沉重的聲響,掉在木地板上。兩支燭火滅了,還有一支在燃燒。
傳說伊奘諾命以十拳劍斬落迦具土神之首時,劍尖所滴的血從指縫之間漏出,生成此二神。
「德子小姐……」
博雅和晴明從屏風后現身出來。
「裏面還放了為良大人的頭髮、指甲,以及九_九_藏_書塗了大人鮮血的布。」
「晴明……」
氣息已改變
沒有回答。情況不明——
車子碾著石頭時,「嘎吱」的聲音傳入車廂里。
無情遭拋棄
「噢。」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博雅大人,您的臉挨得太近的話,喉嚨又會遭到……」
朝暮淚沾巾
「不,不要。」
這是一所建在雜樹林里的破舊房子。四角支起柱子,釘上木板就算牆壁。屋頂鋪上草,就成了家。
「是我想要這樣的。」
「汝今夜作最後之祈願,必蒙應允……」
幻真幻假世
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這名字很熟悉,應該是住在二條大道東頭,挨著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所謂鐵圈,是用鍋燒火時要用的鐵檯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作火撐子,是三條腿的。若把它翻轉,讓它腳朝上的話,那三條腿看上去就像是三隻腳。
痛不欲生矣

如果因為某種機緣,那女子真的變成了鬼的話……
「有人在嗎?」是正常人的說話聲。女子的話聲里沒有了凄厲的成分。她掃視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高龍神的「高」,指山嶺;而暗龍神的「暗」,指山谷。

「哈哈!」晴明饒有興趣地笑起來,「是叫清介吧?那傢伙撒謊呢。」
「如果是你會怎麼樣?」
一旦胡思亂想,就再也睡不著了。
從頭頂遮遮擋擋的樹梢之間,月光瀉下,彷彿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頭髮、肩頭和後背上晃動。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這樣的啊。無論你如何痛苦、號哭,無論你如何憂心如焚、望穿雙眼,人心這東西,是不會回頭的呀……」
「怎麼會在這麼殘破的房子里……」
她離開偶人,撩開前面的衣服,叉開雙腿,說:
新歡發在手
「你先派人趕往為良大人的家,讓他預備大量的白茅。」
突然,女子撲上前摟住稻秸偶人。

「明白了。」博雅點點頭,又開始呼吸黑暗了。
「這一點她應該是明白的吧。數日、數十日、數個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試著用這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但還是心意難平。正因為心意難平才要變鬼吧。」
「失業了嘛。」
過橋無多路
清介回想起那顆長釘釘入之處,正是偶人的頭部,就更加害怕了。
「是這樣啊……」
寄望貴船宮
「夜夜為這笛聲吸引,心想,是什麼人在吹奏呢?就徑直來到這裏了。我不會說出我的名字,也不問您的名字。不過,今天晚上的笛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無數小飛蟲和飛虻,在草叢上的陽光里飛舞。
「是這麼回事吧。」
「你肯去了?」
「而且什麼……」
「我叫你知道厲害!」
女子回復了原先的模樣。
青白色的火焰伴隨著她的話,從唇間斷斷續續冒出來。
錘下五寸釘
牛車四平八穩地走著。
房間一角立起屏風,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風背後。
伊人去無痕
女子的牙齒咬得嘎嘎響。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睡不著,圓睜兩眼,一點睡意也沒有。
博雅胳膊里的女子身體忽然沉重起來。
「什麼嘛。」
不可能是貓,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類的東西。人的重量才可能讓木地板發出這樣的嘎吱聲。
「變成了這副模樣還留在這裏,沒有消失,是怨恨還沒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變成真正的鬼,在為良身上作祟……」

一位女子在趕路。
「咦……」她發出驚訝之聲,「這不是為良大人,只是個稻草人啊!」說完,微微搖頭。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是我博雅讓晴明去破壞你的事。是我再三懇求晴明讓他來的。是我妨礙了你的事。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
此時,他們在位於土御門大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內。
情債終須還
「動身吧。」
來到神社的入口處,女子停下腳步。因為門口站著一個男人。從裝束來看,他應是神社裡的人。
聲音越來越近。燈火向外廊的一邊晃動。
熟路所向處
「是的,是的。」博雅連連點頭。
但是,她夜夜前來,一方面神社不勝其煩,另一方面若其願望實現,真的變鬼,又是貴船神社的神靈玉成其事,這消息若傳開了,夜夜丑時來參拜神社的人勢必大增,神社具邪惡之力的說法必甚囂塵上。
「你說說看。」
「我怎麼能對博雅大人……」
「不可能嗎?」
偶人的胸口,用墨寫著一個名字——藤原為良。
「不到半個時辰了。」
「喀!」
無奈陷情關
「哦。」

「有一天晚上,一位美麗的女人悄悄來聽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