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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喪神卷 纏鬼

付喪神卷

纏鬼

「你聽說了嗎?高野的壽海僧都出家啦。」
「只有秋蟲鳴叫了,而且,聲勢也比前一陣子差多了。」
晴明平靜地說道。
「不知道。」
「姑且聽聽吧。」
「我們要去哪裡?」
這位遠助平時住在四條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機會回到西京自家,和細女一起度過。
他又把酒杯端到紅紅的唇邊。
「你上哪兒去,晴明?」
「然後呢?」
「請為小姐拿一杯暖開水,然後預備床鋪……」
晴明將右手置於月光中,食指和拇指夾住的東西是——
「什麼?」
清勁的涼風吹過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內喝酒。
女子唇間的牙齒突出,但隨即又恢複原樣。
「明白了。」貴子低頭致意。
從貴子唇間吐出一口氣。她睜開了閉著的雙眼。
女子越喊叫,身體變得越單薄。
「那你今晚要去見的女人是……」
於是遠助就這樣問了那女子,女子答道: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負重傷,將不久於人世了。
「哎,晴明——」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說話。
剛看了一眼,他「哇!」地大叫一聲,把匣子拋到一邊。
「那個在鴨川橋出現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晴明?」
「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呢?」
遠助無奈地往前走了幾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還是拒絕為好。回頭望去,那女子卻已不見蹤影。
女子穿的是蒙頭衣,她的臉完全看不見。遠助只能看到她白凈的下巴和紅紅的嘴唇。那紅唇嫣然一笑。
「母親也好,妻子也好,在壽海眼裡,大家相處得都不錯……」
貴子環顧左右,似乎不知發生過什麼事。她盯著抱著自己的男子的臉,說出一句話:「晴明大人……」
「過來,博雅!」
「好吧,博雅,你聽著……」
「當時刻不容緩啊。在那裡預備什麼咒呀、符啊之類的東西,再念起來,貴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燒的話,就會連貴子小姐的頭髮也燒著……」
「我也弄不清楚。因為即便去問壽海大人,他也說不清這麼複雜的事吧。」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齒從嘴巴里凸顯出來。
對於遠助的問話,妻子只能像鯉魚那樣,嘴巴一張一合,手指著地上的某一處。藉著燈火,遠助看清地上的那個地方,只見那裡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有某種東西爬過的鮮紅血痕。
「出來什麼了?」
遠助追蹤著血跡,出了雜物房,來到外廊,那血跡穿過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他已經沒有勇氣再追下去了。
「那,您等我有什麼事嗎?」
細女一下子熱血湧上頭,她打開了盒蓋——
等火燒到頭髮,晴明將燃燒起來的頭髮丟到庭院里。
遠助這麼一問,女子答道:「我現在不能說,等貴子小姐打開那個匣子之後,她就會明白的。」
腳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這個念頭。然而,冷不防康范竟從身後拔刀,劈向先踏上鴨川橋的女子。
「是。」
「好的。」
「但是,從匣子里躥出來的黑糊糊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聽你說的時候,我感到不寒而慄。」
「這一位是……」
女子一下子脫掉蒙頭衣。
「別問我這樣的問題。」
遠助因為旅途勞累已沉入夢鄉,而他的妻子卻牽挂著那個匣子,無法入睡。
到離京城不遠的鴨川橋附近時,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
「的確如此。」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您能想到什麼線索嗎?」
「您看過匣子里的東西嗎?」
「哦?」
涼颼颼的秋風吹著兩個人。
「我、我……」
康范以為第一刀便已將女子置於死地,於是背靠著橋,打算先平靜一下心情。此時,蘇醒過來的女子奪過康范的長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殺死了他。
有一次,遠助奉女主人貴子之命,出門到大津去辦事。時限給了三天,但辦完事情卻不需要花那麼多時間。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務已經完成。
「博雅!」
「我今晚是為正經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
「什麼?!」
「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
「對。」
「高興啊……傷心啊……」
「在靠近四條的堀川,有一所房子里住著一位名叫貴子的女人。」
「是嗎?」
「她怎麼了?」
「是的。」
「我想請你回去之後,把這個交給貴子小姐。」
「可以讓我看看嗎?」
「……」
剛才上橋時,原以為沒有人呢,可現在那裡分明站著一名女子。看來是自己趕得太急了,沒有發現站在一邊的女子。
「許多事情都要請他幫忙,所以就一起過來了。能告訴我https://read.99csw.com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讓博雅知道。」
那原本是連皮帶肉從人的頭蓋骨上扯脫的頭皮,現在啪嗒一聲,整團掉到了地上。
很快,老婦人手上捧著絹布包裹的匣子回來了。
「結束啦,博雅。」
「不知道?」

晴明解開絹布,取出匣子,打開蓋子。貴子低下頭,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視線。
「壽海僧都原是石見國的國司。」
「去這頭髮的主人——下咒讓頭髮置貴子小姐于死地的傢伙那裡。」
「嗚……」
「哎呀!」
「怎麼可能嘛。那時可沒有想到這個地步。因為當時我連頭髮的事也不知道。」
遠助慌忙答道:「不不,沒有什麼,你不要管它。」
「到貴子小姐那裡。」
「你不去?」
「……就算你這麼說,我心裡頭也高興不起來。」
「話說回來,不過是映在隔扇上的頭髮,竟會讓人看起來是蛇的模樣,這種事也會有吧。」
她已經氣息奄奄。
大宅的主人是個身份尊貴的女子,名叫貴子。
儘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婦人還是歡喜地答應著,站了起來。
據說後來在鴨川橋下打撈時,從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屍體,以及一具沒有頭皮的女屍。
她用挑戰似的目光盯著晴明,一咬牙說了出來:
「說謊?」
「啊……」遠助心想,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貴子相熟,這沒有什麼。可是,她怎麼知道我在貴子家裡做事呢?
「死了。」
「哎,晴明——」
各房間里的侍女都壓低聲音說話,她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呼吸緊張。庭院里燃起了幾堆篝火,外廊內各處也點著燈。在院子的篝火周圍,可以看見一兩名擔任警戒的武士。
車子走動著,碾過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處,發出輕微的聲音。清幽的月光,把車子的黑影濃重地投射到地面。
「季節轉換之際,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她消失了。
「這裏面的東西,您明白是怎麼回事嗎?」
她不禁大喊一聲,聲音大得吵醒了遠助。她的丈夫趕緊起來看個究竟。
「儘管信誓旦旦地說一到京城,就叫我過去。可自他回京以後,過了一年、兩年、三年,還是沒有音信。轉眼間第四年了,風聞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為一心到她那裡去……」
他是美濃國人,長期以來,一直在四條堀川的某家當值夜的人。
「兩天前,偶爾看見你過橋往東邊去,不像是出遠門的打扮,所以想你兩三天就會回來,就在這裏等你。」
「然後貴子小姐就來叫我——情況就是這樣。」
是女人的聲音。回頭一看,橋頭站著一名身穿蒙頭衣的女子。
「我看了。」貴子小聲說道。
晴明不予理會,走出外廊,將右手所持的燭台挨近左手握著的女人頭髮。
盒子里有東西在動,一個可怖的黑色東西從盒子里向外躥。
「不,我沒有說不去。」
「不行了,貴子小姐……」
被刀砍中,女子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正好在這個沒有人影的地方,把礙事的自己弄死,拋屍河中,然後逃之夭夭……他是為此才單獨行動的吧。正好在夜間來到這裏,也是一開始就想好了的。
「是誰的器官?」
「是的。」
「他原來住在京城裡,但被任命為石見國的國司后,就搬到那邊去了。那時候,他把母親、妻子也帶去了,在那邊一起生活……」
「我把康范的陰|莖割下來,剜下眼珠,自己嘛,也這樣把頭皮……」
「我當時抱著貴子小姐的頭,其實我是用手指壓住她頭上的血管。」
晴明這麼一問,那女子開始慢慢敘述起來。
「人的心情,哈,也不過如此吧,晴明。」
「昨晚?」
晴明鄭重其事地向貴子致意,然後介紹了博雅,又說:
「啊?」
博雅喊叫起來。那是一根細小的頭髮。發梢正好彎向牛車前進的方向,彷彿前方有把頭髮吸引過去的磁力般的東西。
「我好幾次路過那大宅子,那時候見過你的模樣。」

牛車到達大宅。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領到貴子的寢室。整座宅子充滿了騷動不安的氣氛。https://read•99csw.com
「家裡好像騷動不安的樣子啊。」晴明環顧四周,說道。
「對不起。我失手了……」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去一個女人那裡。」
「可、可是……」
「晴明,你要去貴子小姐家時說過需要我,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打算……」
「季節嘛。直到前不久,還天天喊『熱呀熱呀』的,在晚上還要打蚊子,可現在呢,蚊子一隻也看不見了。吵得那麼厲害的蟬,現在也無聲無息啦。」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說道。
「麻煩你了。」女子深鞠一躬。
「刷!」忽然,頭髮動了起來,纏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腕和下臂都纏繞起來。
「眼睛呢?」
不過,貴子倒是沒有察覺晴明聲音里這種色彩。
「博雅,人的頭髮的確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壽海大人這件事上,也不能只責怪母親和妻子兩人吧。」
「哦。」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晴明忽然說話了:
康范說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拚命也要趕路,終於來到鴨川河邊時,已是晚上。
「沒問題,沒問題。」晴明笑著抬起一隻手,說道,「當時,我對你說:貴子小姐死了。其實那是騙你的。」
「請問您的姓名?」
「對。」
「這個嘛……」
博雅的聲音近於哀號。
「黑髮凝聚著我的心念,終於附在那女人身上,殺死了她。」
女子又說:「只有一點我要聲明,把匣子交給貴子小姐之前,請千萬不要中途打開。要是打開了,對你很不好的……」
「那麼,不是那麼回事,太好了?」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
「『一起來』?晴明,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
「啊!」博雅喊叫起來。女子自眉以上的頭皮被徹底剝離了,剩下的頭蓋骨清晰可見。
京城東端——鴨川橋的橋頭。
「那就請吧。」她說著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請看吧。」
噢,原來如此。
「怎麼啦?」
「貴子小姐那裡?」
博雅似乎還有些不平,鬥氣似的嘟著嘴。
老婦人也低頭致意。她在貴子身邊是可以理解的。
「博雅,今晚要陪我嗎?」
「哦。」
說來也有道理。
「可以告訴我事出何因嗎?」
說著,遠助把匣子放在雜物房的架子上。
被帶到房間后,晴明和博雅並坐,與貴子相對。
「貴子小姐!」
「正經事?」

「是的。」女子點點頭,說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貴子小姐有過一些交情。」
「不用再擔心了。一切都結束了。稍後我再告訴您剛才發生過的事,現在您得好好休息。」
「怎麼回事?」
「貴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來得稍早一點點而已。」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遠助來到雜物房,只見妻子細女嚇癱在那裡,全身瑟瑟發抖。
「太高興啦……」
「乳娘,請不要哭。」
有個男子叫紀遠助。
「太高興了……」女子的嘴唇微笑著說道。
「不這樣說的話,那束頭髮就不會放開貴子小姐。你相信了我說的話,所以那束頭髮也上當受騙了。這是你的功勞呀,博雅。」
「但是,據說有一個晚上出事了。」
「你竟然騙我啊,晴明!」
「幸好有你在。」
遠助想還給對方,話未出口,對方先說了:「那就拜託了!」
「哦。」
「我昨晚值夜時,聽藤原景直大人說的。這件事給我很大的震動。」
「……」
話里有一種不祥的味道。收下這樣的匣子,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
「唰!」
「在點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頭髮。這根頭髮會給我們帶路的……」
「您為什麼不自己給她呢?」
侍女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其他人聞聲趕到時,纏繞在侍女腳上的東西已經不見了。但赤腳上已經血跡斑斑。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頭髮,站起來,用右手拿起燃燒的燭台,邁開大步。
「就是你嘛,博雅。」
「不知道呀。因為驚慌失措,沒有看清楚。」
「女人?」
「對。到了早上,遠助慌忙趕回大宅,向貴子小姐彙報整件事,交上了那個匣子。」
「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晴明,貴子小姐不能呼吸,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晴明,你要幹什麼?都已經沒用啦。貴子小姐已經死了啊。」
她原本就是個妒心極強的女人,這下子更認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為某個女人買的。用這麼漂亮的絹布包著,裏面究竟九_九_藏_書是什麼呢?她越想越生氣,翻來覆去睡不著。
「好了,回去吧,博雅。」
說話中間,不知是由於憤怒還是傷心,女子上下牙磕碰著,開始發出小小的咯咯聲。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來你要到哪裡去?」
「那不就行了嗎。可能有很多事還要請你幫忙。」
「我叫浮舟。貴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長大的。」
「晴明!」
「你說什麼?」
「哦……」博雅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端起酒杯。
晴明的聲音彷彿是從咽喉里絞出來的苦汁。
「唔,你聽著,博雅。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現在你聽完我說的事,再決定去與不去也不遲。」
這女子似乎在此專候了整整兩天,有這工夫的話,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個來回了——遠助這樣想。
博雅點點頭,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哎……」
本來可以在大津再過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寧願當天急急趕回京城,這樣一來,就可以在自己家裡和細女共度良宵了。這樣一想,遠助就決定返回京城。
「哦,這是……」
「咦……」
「匣子還在這裏嗎?」
滿月之夜。
女子深深鞠躬,已經背轉身去。
「我明白……」貴子聲音僵硬。
「太傷心啦……」
「……」
「我是說,人的心情嘛,也像季節一樣會轉換的吧。」
晴明站起來,俯視著貴子,對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貴子小姐,讓她動不了,再用手試著用力拔那頭髮,好嗎?」
「原本是人的時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
康范一見女子,便握著她的手,潸然淚下。
黑夜裡,有芒草、黃花龍芽、桔梗在風中輕搖的感覺。
「為什麼?」
「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著棋,其實心裏都憎恨著對方,這種念頭把映在隔扇上的發影變成了蛇,纏鬥不休。」
「不是在這裏。今晚,我稍後就要去一個地方。我是問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康范來了。不知何故他獨身一人,連隨從也沒有帶。
「咳,並不是失望。」
「哦。」
晴明微紅的雙唇,總是給人帶笑的印象。或許他的舌尖總含著甘甜的蜜,所以才會浮現這樣的笑容。
不一會兒,頭髮燒盡,火也熄滅了。
「該出手時就出手嘛,博雅。」
貴子伏下臉,幾度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她下定決心似的抬頭看著晴明,臉上現出一種決然的神色。
「哦。」
「怎麼啦?」
「原來是這麼回事。」
「當然可以這麼看,但在確認之前,還是先請介紹一下情況吧。」
「是皮的緣故。不單是頭髮的問題。這是連帶著人的頭皮扯下來的頭髮。現在是因為皮的部分蒙在了貴子小姐的臉上。」
一直在聽故事的博雅,喉嚨深處情不自禁地發出聲音。
「對。」晴明自顧自起身便走。
「對不起。但也不是欺騙你啦。我是騙那把頭髮。」
「『不過如此』的意思是……」
是一個穿蒙頭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
「壽海大人看見那影子時,大吃一驚……」
「為什麼這樣說?」
「啊……」
「血管?」
「對。」
「我打開那匣、匣子,從裏面……躥出了好可怕的東西……」
博雅的聲音低了下來。
現在已經沒有夏天那種濃烈的草味了,雖然仍有濕意,但某種乾爽的氣味已經溶在風裡。一兩隻秋蟲在草叢中鳴唱。
老婦人手足無措地望著晴明。
那把長長的頭髮,從博雅的右臂緩緩垂下。
「嗯。」博雅點點頭,掀起帘子朝外面看。

「……」
「好啦,晴明,別拿我開玩笑。我今天確實有許多感受。」

女子的牙齒又咯咯地響起來。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遠江國,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啊,讓你受苦了。」
「噢。」
「去她那裡?」
遠助看看架子上,打開了蓋子的匣子還放在那裡。他取過這惹事的匣子,窺探裏面的情況。
「對。血管被壓住一會兒之後,人就會有一陣子沒有呼吸。」
「嗯,可能會吧。」
「就是貴子小姐。」
只見這女子的紅唇向左右兩邊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齒。
「唔,嗯。」
「哈哈……」
「是怎麼回事?」
「原先聽你說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處嗎?安倍晴明也有找女人的時候啊。」
「她在外廊內走動的時候,腳被一個黏糊糊的東西纏住了。」
read•99csw.com貴子是個年約二十四五、膚色白凈的女子,長著一雙丹鳳眼。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實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獨自離開故鄉。但我途中得了病,僅有的旅費用完了。十天前我從旅館發了信給他。」
「走。」
「是我?」
「原來如此。」
「走吧。」
「晴明!」
「因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勞了。」
晴明看著博雅,愉快地微笑著。
「為別的事嗎,晴明?」
「對。」
「她是鬼嗎?」
幸好快到滿月的月亮升上東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博雅生氣似的抿著嘴,移開視線。
「讓貴子小姐不要動!」
博雅舒適地隨著牛車輕輕顛著,對晴明說話。

月亮大幅偏西的時刻,牛車停了下來。
「約半個時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貴子壓低聲音說。她顯得有點驚魂未定。燈光在她的臉龐上晃動,照著她蒼白的臉色,明顯是因驚嚇失去了血色。
「我可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晴明,你得給我講清楚剛才的事情。」
他們的牛車前往四條堀川的那所大宅。
「太高興啦……」
貴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無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自己用手揪著那把頭髮要將它弄掉,但無濟於事。
「回、回哪裡?」
「不知不覺間,時日真的就轉換了啊……」
「是什麼?」
女子的手離開蒙頭衣,伸入懷中,取出用漂亮的絹布包著的信匣子似的東西。
「哦……」
她把東西硬塞到遠助手上。遠助只好順勢接下來。
「嗚哇!」
「身影?」
「貴子小姐死了,這話是你說的呀,晴明……」
晴明抱著貴子的頭部。
「那倒也是。」
晴明的語氣很平靜。
「人啊,即便此刻春風得意,難保別處就不在醞釀什麼事情了。於是,也就有像壽海大人這樣的,自己在盛極之時,就毅然撒手,捨棄一切出家了。」
食指和拇指併攏著,像捏著什麼東西,捏合的指頭向上。
抬頭望去,滿月已西斜,挨近山頂。向橋上望去,只見橋頭站立著一個模糊的人影,身上散發著朦朧的青光。
「我對派來的人說了,我有朋友要來,稍後吃過飯就和他一起來。」
「總會弄清楚的。稍後見了貴子小姐,聽她介紹就會明白了……」
「不行,已經粘在臉上了。」晴明說道,「只管用力揪的話,貴子小姐的臉就會連皮帶肉被扯下來。」

博雅點點頭,膝行而前,探看匣子裏面的東西。他隨即迅速移開視線,退回原來的位置,額頭滲出顆顆小汗珠。
老婦人撲上來抓住黑髮,想把它從貴子的臉上揪掉,但揪不掉。因為她很用力,把貴子的臉都提了起來。她用腳踩著貴子的胸口再揪,把貴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來此相會,是吧。」
秋。陰曆十月前後。
博雅掀起帘子,讓月光照入車內。
「貴子小姐已經死了。被你的頭髮絞死的。」
夕陽西下,四周暮色漸濃。遠助問那女子:「您有什麼事嗎?」
「是住在二條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嗎?」
傍晚的時間已經過去,夜色漸濃。沒有法子了。遠助只好抱起匣子趕路。
貴子身旁坐著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婦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不過,她眼中也偶爾顯出不安的神色。從迎入晴明和博雅、眾人退出后她仍留在室內的情況來看,這位老婦人應該是很受貴子信賴的人。
在剛才的房間里,貴子仰卧在織錦包邊的草席上,老婦人撫著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沒錯,因為你大概就是這種狀況吧。」
貴子望望身邊的老婦人。
應|召進京時,他的妻子細女也一起來了。
返回雜物房看看,細女好不容易才能說出話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啊!」
晴明微微一笑,說道:
「是,是。」
「那裡正好有隔扇,因為燈火在那一頭,所以將母親和妻子兩人下棋的影子映在隔扇上了……」
「我當時想,自己要變成生靈,附在那個仍活著的康范的新歡身上,殺死她……」
早一刻抵達京城也好——
「怎麼樣?」
「你問它!」晴明將右手舉至博雅面前。
「看來,在遠助家裡打開匣子時,逃掉的那個黑色東西已經到這裏來了……」
是一滴鮮紅的血。
老婦人和博雅一齊大叫起來。
「哎,晴明,到底是怎麼回事?」
九九藏書明說著,在老婦人身邊蹲下,將老婦人擋開,然後抱起貴子的身體,用膝蓋輕輕頂著她的後背。
對面坐著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樣,也不時把酒杯端到唇邊。
「你怎麼會……」博雅剛說到這裏,只聽喇地一聲響,蒙在貴子臉上的頭髮脫落了。
「豈有此理,康范!」
「晴明!」
「什麼事?」
「太傷心啦……」
「也就是說,可能壽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個契機。他也可能不自覺地將內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個樣子了。」
這時——
貴子神色黯然。
女人的頭髮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燒。它竟像有生命似的豎立起來,火頭擺來擺去,像身體在扭動。發束邊扭動邊被火焰吞噬。燒肉和燒頭髮的難聞臭味擴散到夜間的空氣中。
女子低著頭,淡淡地說。
「看不見?是這個。」
「這是……」
晴明不動聲色地打量過匣子里的東西,問道:「博雅,你看嗎?」
晴明慢慢走近那個人影。
「好。」貴子點點頭,瞥一眼老婦人。老婦人點點頭,默默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上哪兒去?」
晴明說話時已經盡量控制情緒,聲音里還是顯出幾分興奮。耳力敏感的人,恐怕聽得出裏面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
「噢,應該是吧。」
晴明邊說邊繞到貴子頭部的後方,雙手將她的頭捧起。
「因為不是那麼回事,所以失望了?」
「你不去?」
「是的。」
「噢。」
「是你的功勞啊,博雅。」
聽得見河流的水聲。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車。
「是!」博雅答應一聲,按住掙扎翻滾的貴子,右手伸向那把頭髮。
博雅說這句話時,二人已在牛車上了。
「不過,心臟還是跳動的。所以就有必要讓那束頭髮纏在你的胳膊上。這樣一來,那束頭髮感覺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它就很難察覺貴子小姐的心臟還在跳動。」
「在一個房間里,母親和妻子高高興興地下著圍棋。壽海大人偶爾從旁走過,看見了她們的身影……」
「因為人往往在無意中,就在自己心裏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圍的事物。」
「哦。」
「有件東西要托你帶給貴子小姐……」
「什麼?」晴明送酒到唇邊的動作中途停下,回應道。
貴子咬著牙,從中擠出聲音來。僵持之中,她忽然癱軟,不動彈了。
貴子仰面就倒,甚至沒有喊叫一聲,身體痛苦地扭動起來。她撕扯著要扒掉黑髮,但扒不掉。
夜裡,燃亮的燈盞放在一旁。可能是為了防風,外面套了一個竹子框架的紙糊的筒子。
妻子細女見了遠助滿心歡喜,但見丈夫提著個絹布包裹,便問道:「咦,這是什麼?」
「發生了什麼事?」
「怎、怎麼辦?」博雅求助地望著晴明。
「喂喂,晴明,找女人還帶一個男的,太不識趣了吧?要去你自己去嘛。」
「貴子小姐!」
「對啊。」
下酒菜是燒烤的蘑菇和魚乾。
沒有帶隨從和趕車的人,大黑牛拉著載有晴明和博雅的車子,四平八穩地在月光下走著。
「這事可急不得。」
「映在隔扇上的兩人頭髮倒豎,變成了蛇,還互相噬咬呢。」
「幫忙?用得上我嗎?」
「嗬……」
「你怎麼啦,博雅?」晴明微微一笑,說道,「你今天有點怪嘛。」
「壽海大人將所有財物分給母親和妻子,自己一襲緇衣出家了,到了高野。」
「哦。」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看來情況比預想的發展得還快。」
在晴明發問的時候,貴子膝前「滴答」一聲落下了什麼東西。
藉著燈火看得很清楚,裏面放的是一雙連眼瞼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帶陰|毛割下的陰|莖。
「哦?」
「哦。」
「聽說他三四天前失蹤了,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來。晴明將貴子的頭擱在自己膝上,注視著捧在手中的貴子的臉。臉上血跡斑斑,但並非貴子的血。
晴明說著,望一眼老婦人。
「只有認定貴子小姐已死,那束頭髮才會脫離貴子小姐的臉呀。」
博雅點著頭,但眼睛還是盯著女子消失的地方,沒有動身的意思。
「哦……」
貴子不覺抬頭仰望,「啪!」地又一樣東西落下來,覆蓋在她臉上——是一大把烏黑的長發。
月色如水,遍灑庭院。
「但是,你白天為什麼不去呢?」
實在是令人感傷啊……
細女最後拿定主意,她爬起來,點上燈,來到雜物房,把燈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解開絹布,裏面是個鑲嵌了美麗的螺鈿花紋的漆盒。
「陪你?現在這樣還不是陪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