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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卷 漢神道士

鳳凰卷

漢神道士

「抱歉,博雅。」晴明說。
葉二,是博雅從朱雀門鬼那裡得來的笛子。
在雙手接住石頭的一瞬間,博雅大叫一聲,雙手將石頭拋了出去。
「醒了就趕快起床吧!」
回過神來再看自己,竟然是赤身裸體、不纏一絲。究竟是從一開始就沒穿衣服呢,還是途中被剝掉了?為輔拚命回憶,腦海中卻沒有絲毫記憶。
「回藤原為輔大人家。」
「為了這事,還要請大人幫忙。」晴明說。
「那就去吧!」
「這麼說,五天之前,你到天神川對岸去過,是不是?」晴明問。
石頭在地板上滾動了幾下,停在為輔的膝前。仔細看去,哪裡是什麼燒紅的石頭,原來僅僅是一塊略呈紅色的小石子。
「一點不錯,晴明大人!可是為什麼我到現在才察覺到這一點?」
博雅的笛聲在與花瓣遊玩嬉戲,與月光親昵地糾纏在一起。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遠,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紅光四射的東西。
博雅用陶然欲醉的聲音說著,舉目仰視櫻花。
「就算是對這酒的謝禮,我把事實都告訴你吧。」
為輔一邊說話,一邊用濕毛巾敷在臉上。仔細看去,發現臉上又紅又腫。
老人低聲說著,閉上了眼。
老人也罷,蛇也罷,兩件事都讓人十分掃興。儘管櫻花依然繽紛絢麗,可為輔還是早早地打道回府了。
算上昨晚的話,也就是一連四夜,連續發生了同樣的事情。
「那又是怎麼回事?」晴明問。
「好啦,走吧!」
「從哪兒都行。」晴明淡定地答道。
走到外廊內,赤|裸著雙腳就徑直下了庭院。
這時,來了一位奇怪的老人。老人穿著一件看似公卿便袍的白衣,但袍子襤褸不堪,到處都是破洞。
「這一來,那傢伙就要到你家去找你的麻煩啦。」
櫻花樹下,鋪著毛氈,點著一盞燈火。博雅和晴明正在月光下飲酒。
這是在晴明宅邸的庭院里。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古櫻。
老人閉上眼睛,在紛紛飄落的花瓣中開始述說起來。
「就是櫻花呀。」
那是一塊深藍底色、印有美麗的大唐風格圖案的花氈。它來自遙遠的國度——大唐。
低聲留下這句話后,老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博雅依然噘著嘴,向晴明抱怨:
「唔,嗯。」說著,老人的舌頭哧溜一下又伸了出來,他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酒杯,湊到鼻子前嗅了嗅酒味,「啊,香如甘露呀……」
「怎麼樣?」
「可是第二天晚上,又做了同樣的夢……」
不可思議的是,為輔毫無抵抗能力。
「就是這位為輔大人,據說每天晚上都有人前來拜訪他。」
唯有櫻花花瓣不斷飄落,積了厚厚的一層。藍色的花氈上、博雅的身上、晴明的白色狩衣上,都落有繽紛飄落的花瓣。博雅手中的酒杯里,也浮著兩片花瓣。
櫻花在紛紛揚揚地飄落。兩人優哉游哉地喝著酒。
「燙啊!」
為輔的前胸和腹部,皮膚已經燒焦,布滿了水泡,有些已經糜爛,流出血水和膿水。
「就好像你的體內有一棵高大的櫻樹,枝繁葉茂,一邊是無窮無盡的花朵怒放,一邊是片片花瓣紛紛飄謝。」
於是,老人再度牽起為輔的手,讓他回到家中。
「怎麼樣,博雅,剛才感到石頭燙手了吧?」
晴明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拿在手上一看,是一塊比手掌略大些的木符。藉著月光,可以看見上面寫有文字。
身邊的人都已屏退,藤原為輔獨自與晴明及博雅相對而坐。
「燙啊!」

「啊!」
「就是剛才那兩個小子嘛……」老人喃喃自語,朝著晴明走了幾步,問,「你們來幹什麼?」
「為了那塊石子,害得我在為輔大人面前丟了好大的臉吧?」
「哦,是嗎。」
夜,越來越深。
「來吧……」晴明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滿酒,遞給老人。
「那麼,你的祖先是大唐人嘍?」
「像我?」
「極樂世界啊……」老人嘀咕著放下酒杯,「呼」地長長舒了口氣,隨後睜開眼睛,看了晴明一眼,「那麼,我該從哪兒說起呢?」
「會不會是有誰,用魘魅或者蠱九*九*藏*書毒之類的手法對我施咒……」
沿著荒野小道,不時忽而向右,忽而往左,然而始終是向西走去。走著走著,前方隱約出現紅光。再走近一看,果然如同為輔所說,是兩根燒得通紅的鐵柱子。
「這個嘛,我也莫名其妙,總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啦。」博雅說道。
「在這樣的櫻花下喝到如此美酒,聽到如此美妙的笛聲……」
為輔哭喪著臉望著老人。
「再磨磨蹭蹭的話,就叫你永生永世,每天夜裡都到這裏來!」老人說。
老人終於把他拉下來的時候,與鐵柱接觸的皮膚已然整塊脫落。
深夜——
「口氣不小啊……」老人奸笑起來,「你回應了我的話,那你運氣可不怎麼樣。明天晚上,就可以去你那兒登門拜訪啦。」
「有。」博雅又噘起嘴來。
醒來后,臉頰和腹部的確覺得發燙,還火辣辣地痛,但是皮膚並沒有燒焦的樣子。他以為一定是一場噩夢。
剛才橋下的那條河,便是天神川。周圍已經看不見人家。
走出大門,又繼續向前走。心裏好像明白是在朝著西邊走,卻弄不清楚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然而博雅內心的不滿分明表現在話音中。
為輔睜開眼睛一看,發現枕邊黑暗中站著一個老人,身著襤褸不堪的白色便袍。白髮,白髯,滿面皺紋,臉上彷彿被強摁了一束稻草似的。一頭白髮猶如被狂風吹亂的茅草一般,亂蓬蓬地叉開去。
博雅回過神來,發現這裡是春天的原野,一棵高大的櫻樹在兩人頭頂上舒展枝條,開滿櫻花。片片花瓣沐著月光,悠悠飄落下來。博雅和晴明就站在樹下。既沒有老人的身姿,也沒有燒紅的鐵柱。
「呵呵。」
「那麼,昨天夜裡情況怎麼樣?」晴明問。
「我本姓史……」
「它能讓百鬼夜行時看不見你……」
「嗯,他去年當上參議了吧。」
「你真的肯去一趟嗎?」
三輔牛車。幾個隨從。
那一天陰雲密布,時時有浮雲蔽日。下午又開始起風,氣溫下降,令人頓生寒意。雖然準備了可供燒水用的木柴,用來取暖卻不夠。
「就是脅迫為輔大人的傢伙啊。」
這是在藤原為輔府邸的大門外。大門附近長著一株高大的松樹,晴明和博雅正躲藏在樹后。
「熱呀……燙呀……」
「什麼都不做?」
「去吧!」
「行。」
晴明再次催促,老人又走近幾步,坐在毛氈上。
之後,眾人在櫻樹下一邊燒柴取暖,一邊飲著美酒。
「就在櫻樹根附近的草叢中有我的骷髏。約莫六十年前,那條蛇開始棲息在我的骷髏中,我的慾念便寄身於蛇,我們是一體同心……」
他正在熟睡。
「明天晚上,是那邊另一根鐵柱子。」
早晨,為輔大人夢魘似的亂說起夢話來,家人把他喊醒了。
「喂,為輔大人!請醒醒吧。」
「你可以向我道歉,可是不要嬉皮笑臉地道歉好不好?」
「博雅,有沒有帶笛子?」
腹部、胸部、兩腿的內側、環抱著鐵柱的雙臂、貼在柱子上的右臉頰,哪個部分都逃不開,全身都被燒烤著。為輔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一間昏暗的屋子裡,只點著一盞燈火。其他人都已經退下,只剩安倍晴明、源博雅與藤原為輔三人。
博雅和晴明不約而同地低聲發出驚呼。
「下次要不要去你們兩個臭小子的家,讓你們也來抱抱這柱子?」
「請大人賞一杯酒喝喝吧。」老人說。
「回去?」
兩人之間,靠近古櫻樹榦處立著一具燈台,台上點著一盞燈火。
老人死乞白賴,遭到拒絕也毫無離去的意思。
「好小子!」老人咬牙切齒地怒吼著,「居然敢暗算我?!」
「要不要緊?」為輔問。
老人瞪眼怒視周圍,又喊道:「為輔那小子哪有這樣的本事!一定是哪個和尚乾的好事,要不就是陰陽師出面……」
「博雅,世上沒有永不凋謝的花。」晴明把酒杯送到紅紅的唇邊,靜靜地呷了一口,「花之所以為花,正因為它終會凋謝。」
晴明體內有一棵花朵永遠怒放而又不停凋謝,永遠保持盛開的櫻樹。彷https://read.99csw•com彿才能的花瓣越是不斷飄謝,體內的花瓣就越開越多。博雅用簡短的比喻表述了這層意思。
「什麼事?」
「能不能麻煩您去請教一下晴明大人?」
「上去!抱住它!」老人聲音中增添了一份恐怖。
一隻裝著酒的瓶子,放在兩人中間。
「你已經明白了?」晴明悠然回應。老人回過頭來。
「哦。」
「大概是對方施了咒,不讓你察覺到吧。」
「不是在喝酒嗎?」
晴明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盡量不至於讓博雅困惑的微笑。他彷彿是在享受夜晚的寒氣緩緩滲入狩衣的樂趣。
「聽說渡過天神川,朝著嵯峨野方向走不多久,那裡的櫻花開得十分漂亮,所以就去賞花了。」
「哇!」為輔大吼一聲,將火鉗和蛇一起拋了出去。蛇和火鉗掉落在附近的灌木叢中。
為輔終於忍受不住,來到博雅的住所,說自己不明白為什麼每晚都做同樣的噩夢。
黑暗中,花瓣無聲無息地片片飛舞,飄落下來。
博雅在一旁略帶不滿般地噘起了嘴唇。
「那被刺中眼睛的蛇呢?」
「對。」
明天?
「其實我是硬撐著與兩位見面,現在是十分痛苦。今天兩位光臨,我才勉強打起精神來。」
「嗯,是燙手。」博雅點點頭。
「臨死之前,我好想喝酒啊,哪怕只喝一杯也行。然而卻沒有酒。就是這個慾念讓我不得瞑目啊。」
「剛才,我已經在這裏布下結界,等它出來后,我們就在後面跟蹤。」

為輔將昨晚博雅所說的故事又重述一遍。
「知、知道了。」
尚未生長齊全的春草,星星點點地在地面上探出頭來。晴明和博雅在那棵古櫻樹下鋪了塊毛氈,坐在草地上。
笛子里滑出流暢的笛聲。那彷彿是一條身披藍色鱗片的龍,穿過紛紛凋謝的花瓣,向著空中升騰而去。笛聲裹挾著月光,朝著四方流去,溶入夜色之中。
「葉二,我總是隨身帶著的。」
「仔細回想,就是在發生這件事的當天晚上,那個老人來到我枕邊的啊。」為輔說道。
「拜託了,給一杯就可以了……」
「回去。」
為輔在床上不停地呼喊呻|吟。
「好燙啊!」
「那樣一來,我們就得走出這結界了。」
「是啊……」博雅將拿在左手的酒杯送到嘴邊,連同花瓣一起一飲而盡,「我是說,人的才能——安倍晴明其人的才能,也像這櫻花一樣嘛。」
「授人以柄?」
他按照老人的要求站起身來,老人牽著他的手邁步走了出去。
「即使什麼都不做,你的才能也會自然而然地漫溢出來。」
「喏,別這樣說嘛,只要一杯……」
這時——
「抱緊這個?」
「真的可以喝嗎?」
晴明和博雅舉著燈火,找到老人所說的那片草叢,果然看見一具骷髏倒在那裡。一條單眼受傷的赤練蛇死在裏面。
眾人在一棵櫻樹下鋪上席子和毛氈,讓樂師們彈琴吹笛,大家飲酒助興。不久,天氣漸漸冷了起來。
說話時,露出舌尖分成兩半的藍黑色舌頭。
「起初為輔大人也以為是做奇怪的噩夢呢。」
「當然。」
「跟蹤?」
正巧,這時來了一位賣柴人。他把上衣扎在腰裡,頭戴一頂草帽,說是在嵯峨野的山上砍的柴,正打算進城去賣。
「來來,快點站好!」
「沒那麼回事啊。」
為輔極不情願,拚命左右搖頭。
「知道嗎,博雅?跟蹤對方的時候不要發出任何聲響。有話對我說時,只能用呼吸示意。」
他解開衣服的前襟,將身體前面的肌膚暴露在晴明和博雅眼前。
「唉,總算快到啦!」老人說。
「我笑了嗎?」
他覺得這老人似曾相識,卻又覺得這張臉是頭一次見到。
「不、不管什麼時候,儘管來好啦!」博雅說。
「那麼,為什麼現在又察覺到了?」
「從許久之前,這棵櫻樹的花瓣便已開始飄謝了,然而,這枝頭上的櫻花卻絲毫不見減少……」
「三個晚上?」
「完全正確。」晴明再次點頭答道。
晴明剛說完,老人的喉嚨咕咚響了一聲,伸出舌尖分成兩九九藏書半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我、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嗎?」博雅問。
「可是,在你的花枝上,我可看不出花瓣會全部凋謝啊……」博雅大發感慨。
「博雅,你把這個藏在懷裡。」
骷髏的旁邊,一副火鉗直直地插在地上。
「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抬眼看去,只見老人的臉頰痙攣般地哆嗦著,喉嚨像是在吞咽酒漿似的上下蠕動。
就在博雅點頭時,晴明說:「來啦。」
晴明將手挪開,博雅立刻說:「喂!晴明,我可沒看到什麼東西走過去嘛。剛才那扇門卻真的開了!」
「事情就是這樣,晴明大人……」
「為輔,上去抱緊它!」老人說。
為輔挺著鬆弛前突、燒得糜爛的肚子,被老人牽著手帶走了。
「來了。」
為輔聲音顫抖。這兩根鐵柱燒得通紅,彷彿馬上就要熔化一般。假如真要抱住它,怕是皮膚會燒焦,連肌肉也會吱吱響著被燒成焦炭吧?
「你也真是造孽呀。」晴明向著老人走去。
「啊!」
「這上面寫著什麼?我根本看不懂。」
「可是你不僅沒有喝到酒,還被火鉗戳中左眼……」
「啊呀,與其口頭解釋,不如請你們看看這個吧。」為輔站起身來,「我可要失禮啦。」
為輔在卧室剛剛入睡,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蛇爬近放在毛氈上的酒杯,刺溜刺溜地將信子向杯中酒伸過去。為輔嚇了一跳,隨手抓起正巧燒得通紅的火鉗朝蛇的頭部戳去。火鉗的尖頭刺入了蛇的左眼。
為輔看了看博雅。
為什麼自己要受如此嚴酷的刑罰啊?他不禁涕泗滂沱,一邊哭泣,一邊抱在鐵柱上。可以聽到自己的血肉彷彿已被煮沸,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紅光四射的東西漸漸逼近眼前。
晴明往博雅的空杯中斟上酒。博雅接過這杯酒,送入口中。
「是。」藤原為輔點頭承認。
「總之,好像就是這麼回事,晴明。」博雅說道。
晴明微動嘴唇示意。然而,博雅的眼裡沒有任何東西,唯有高掛中天的月亮,將松樹濃濃的陰影投射在地上。
晴明拋給博雅一個紅色的小東西。博雅莫名其妙,但還是伸手想接住。
「繼續吹下去。」晴明說。
櫻花依舊紛紛揚揚地四下飄落。
酒是帶來了,卻不是很多。
沒有多久,只聽為輔「啊」的一聲悲鳴,身體開始燃燒起來。
「對了,晴明,其實這件事……」博雅放下酒杯,說道,「藤原為輔大人,你知道吧。」

「你中咒啦。事已至此,得趕時間了。今夜就得把事情了結……」
「嗯。」晴明的回答不冷不熱。
「櫻花?」晴明問。
「五天前的晚上,時隔一百二十年,終於又嗅到了酒的芳香。實在忍無可忍,哪怕就乞討那麼一小口也好啊……」
「晴明,真是不可思議啊……」開口說話的,是源博雅。
「別說了,博雅!」
「哦。」博雅彷彿放下心來似的,長吁一口氣。
不久,吱呀——
「喝酒?」
老人牽著為輔的手,又帶他來到燒紅的鐵柱子前,這次命令他抱住第二根柱子。第二天早晨,為輔又是在夢魘時被家人喚醒過來。
「來討酒喝的老人和來到枕邊的老人,是同一個人吧?」
「酒不能給。」為輔拒絕了他的要求。
說著,老人的唇間伸出長長的、舌尖裂為兩半的舌頭,舔了舔放在膝前的杯底。
「而且,無論漫溢出多少,你的才能卻一點也不見減少。」
「你說什麼?」
「好,跟上去!」晴明跨步向前走去。
「原來是這樣。只要事先讓你相信是燙的,那麼即使並不燙的東西,你也會感覺到燙。」
事情就這麼定了。
「要怎麼辦?」
「是請你喝的。」晴明說。
「酒?為什麼?」
「晴明大人,實際上並沒有燒傷,我的身體上也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嗎?」
兩人已經走到城外,看上去似乎是在悠閑自在地走,可是實際速度卻遠遠快于普通人。
藤原為輔是前右大臣定方之孫,左兵衛督朝賴之子。歷任藏人、朱雀院判官代、尾張守、山城守、右大弁等,于九*九*藏*書天延三年升任參議。其年齡與晴明和博雅相差不多。
博雅放下酒杯,從懷裡取出葉二,放在唇邊,開始吹起來。
「剛剛從這兒走過去了。」
「去吧!」
老人閉上眼,將酒杯舉至唇邊傾入口中,接著心醉神迷般一飲而盡。
老人和為輔向西走去。
遮雨窗板已經放下,灑滿庭院的月光也照不到房間里。屋內只有一盞小小的燈火亮著。

「我年輕時便好酒使性,後來因為酒醉與人爭吵,闖下殺人大禍。當時我還不滿三十歲,只好四處流浪,依樣畫葫蘆學著做道士,一做就是四十五年。終於,一百二十年前喪生在這棵櫻樹下……」
有兩隻酒杯。一隻握在晴明的右手中,一隻拿在博雅的左手中。此外沒有其他東西。
「對。」
起初,赤|裸的雙腳踩在泥地上感到一陣冰涼,然而走著走著,便漸漸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兩腳彷彿踩著雲朵,飄飄忽忽地不聽使喚。
「來啊,這裏就是啦!」
「接好!博雅……」
「那是一塊燒紅的石頭。」晴明馬上說。
不一會兒,從門裡走出兩個人。一個身穿襤褸的公卿便袍似的白衣,白髮白髯,是個老人。而另一個正是藤原為輔,手被老人牽在手中。
「喂……」

「就是這位源博雅啊。」
「正是。」
「不行,博雅!」晴明喊道。
為輔合上前襟,回到原處坐下。
「對啊。」老人低聲說道,「我本是漢氏的族人。」
門軸發出了響聲,大門打開了。博雅依然被晴明捂著嘴巴,只能瞪大雙眼。
定睛看去,原來那並不是為輔,而是剪成人形的一張紙。那紙燃燒著化成碎片,在空中緩緩散開。
吹著吹著,博雅陶醉在自己的笛聲中,閉上了眼睛。
晴明捂住博雅的嘴巴。博雅正想說什麼,晴明又「噓」了一聲制止他。

好燙啊!為輔連喊帶叫,直想朝後跳開,然而身體卻緊緊貼在柱子上,離不開。
老人在第三個晚上再次出現,這次又讓為輔抱住最初那根柱子。
「……」
老人微微仰起臉,又一次閉上了眼睛。櫻花紛紛飄落在他的眼瞼上白髮上。
一個正在撥火的侍從,從燃燒著的篝火中撿出一塊通紅的炭塊,向著老人拋過去。炭火飛落老人懷中。
預備了一些好酒和填肚子的東西,大家出門時已是晌午。
「嗯……」晴明抱著胳膊思索,「既然如此,明天過了晌午就去拜訪一下為輔大人吧。」
滿樹盛開的櫻花。
「是嗎?」
櫻花飄飄洒洒地凋落著。
「說了。」
博雅幾乎是在小跑。
老人用一隻眼盯著兩人。「是你們兩個臭小子跟我搗蛋嗎?」
只見他那分成兩瓣的舌頭飄飄忽忽地搖來擺去,忽然消失了。
老人鬆開為輔的手,說:「上去!再抱住這根柱子!」
「喂,晴明,想來想去,剛才你那種做法還是不夠意思嘛。」
「喂!為輔大人……」
老人傾聽著笛聲,眯著眼睛注視著兩人。

「什麼不可思議?」晴明低聲問道。
「這還不全部買下來嗎?」
「嗯。」
聽了這話,博雅脊梁骨一陣發涼,縮了縮肩膀。
「你可沒在琢磨什麼鬼主意吧……」
為輔凄厲地號叫著,與此同時,身上開始冒煙。
他這麼與博雅商量。這是今天黃昏時分的事。
虯蟠的花枝上空,高懸著一輪皎潔的明月。
「博雅,因為你授人以柄了。」
博雅小聲說著,握住腰上的長刀,與晴明並肩站立,準備保護他。
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兩根燒得通紅、足有一抱粗的鐵柱,牢牢立在地面上。
「啊,好燙!」老頭喊叫著在地上打滾,好不容易才將熾炭抖出衣外,隨即離去了。
「真的?!」
「能不能吹一曲聽聽?」
「好。」
深夜——
櫻花飄飄洒洒地飛落。微風徐徐吹來。櫻花已經過了盛期,只要風起處,便有無數的花瓣離枝而去。兩人宛如置九*九*藏*書身於飛雪中。
「簡直就像你似的。」
「晴明大人,老實說,昨晚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
「我們史氏家族也曾經如這櫻樹一般繁花似錦,然而現在卻勢衰人減,還混入了不純的血脈。當今之世已經成了藤原氏的天下,史家往日的榮華早已成了明日黃花。」
博雅打開了話匣子。
老人陰陰地一笑,口中露出藍色的舌頭,從當中裂成兩瓣。
「於是你就出來了,是嗎?」
「來啦……」晴明低聲說。
「正是。」
「就是說,關鍵是人心的問題嘍?」
「我要與博雅一起喝酒。」晴明說。
「行啦,現在說出聲來也不要緊了,博雅。」
又聽到一個聲音喊他。醒來一看,昨晚的老人又站在枕邊。
「能不能給我們兩瓶酒?」
從老人的眼睛中,熱淚一行一行地流出來。
「今晚姑且到此為止吧。明天再去找你。」老人說。
火焰熊熊,越燒越旺。渾身裹滿火焰的為輔,緩緩浮上了半空。
「喂,晴明……」
「會。咒,真的擁有這樣的力量……」晴明頷首答道。
不知為什麼,為輔忽然開始害怕。他很想從老人的左手中掙脫右手,「哇」地大喊一聲逃之夭夭,卻絲毫沒有力氣。為輔感覺到那抓住自己的力量又輕又弱,然而一旦企圖掙脫,那力量便會自然地變得極為強勁。
「可以。」晴明答。
老人猛然在他後背上狠推一把。為輔一腳蹬空,倒在柱子上,彷彿害怕倒下似的,緊緊地貼在柱子上。
於是,大家將男人的木柴全部買了下來。
「這樣就可以了嗎,晴明?」博雅問。
老人睜開了閉著的右眼。
老人的語音哽咽了。
「真的嗎?」
「聽說這樣的怪事一連持續了三個晚上。」博雅說。
「這也是一種咒。」晴明說。
「博雅,今晚你來,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博雅睜開雙眼,不知何時,燈火對面的月光中站著那位白髮老人。
連那說話的聲音都在痙攣似的顫抖著。老人衣著骯髒,臉部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膚都布滿污垢,身上還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來喝酒。」晴明回答。
老人是獨眼,左眼已經瞎了。
「好,咱們去吧!」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老人低沉的聲音開始講述起來,聲音已經不再顫抖。
為輔全身赤|裸。身體的正面與白天看到時相比,糜爛得更為厲害,肌肉被燙得白乎乎的。
「什麼意思?」
「嗯。」博雅跟在晴明身後。
為輔還未來得及詢問對方是誰,右手就被緊緊抓住,上身已經被拉了起來。
任憑花瓣不停凋落,然而仰面望去,滿樹的櫻花依舊不減丰姿,千朵萬朵壓低了枝頭。
雖然老人厲聲發令,然而那鐵柱子燒得通紅,根本無法靠近。正呆立在原地,背後有人猛地用力推搡了他一把。為輔身不由己向前摔去,跨出一步,結果剛好從正面抱住了那根燒得通紅的鐵柱子。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櫻花花瓣靜靜地飛舞著,從兩人的上方飄然落下。彷彿積雪似的,兩人身上和周圍不斷有白色的櫻花層堆起來。

「別人?」
「光喝酒就行?」
確實如同博雅所說,晴明的唇邊看上去掛著若有若無的淺淺笑意。
眾人又喝了一陣酒。不知什麼時候,一條蛇出現在毛氈上面,大約是因為篝火旺恢復了元氣,從洞穴中鑽了出來。
「那是因為對方暫時將矛頭轉向了別人。」
晴明打開第二瓶酒,將酒傾灑在骷髏上,於是,那骷髏似乎淡淡地泛起了一層紅色。
沒有風。花瓣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離開花枝,飄落到地面。
「是什麼?」
在古代倭國的移民中,一向被稱為雙璧的,便是秦氏和漢氏。秦氏多擅技術,漢氏則多為文士,憑文筆出仕朝廷。五世紀時,朝廷另賜史姓,設立史部,史姓一族遂得到繁衍發展。
為輔越發感到恐怖,然而自己的內心似乎暴露得一清二楚,萬一逃亡失敗,天知道自己會受到何等對待。於是,他只能老老實實地任由老人牽著手。
「要不要一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