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笛卷
首冢
晴明輕輕地說了一句。
靜候冬天來臨的院子，在月光下緘默著，紋風不動。
「我代你？」
「好餓啊……」
現在保憲加入進來，成了三人共飲。
青音姑娘身體明明背向為成，腦袋卻面向為成。如果是扭頭面向這邊，肩背也多少要轉過來，可此時只有頭部轉向這邊。
意思是說，本朝的陰陽師就是以賀茂保憲為首領。
「博雅，你看——」
「那些嘛，也就是那樣的東西啦。」忠行說。
酒至微醺。
「哦，寫信……」
正當此時——
位於土御門大路的安倍晴明家，外廊的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對而坐，自斟自飲。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樣的地方。是在渡殿往清涼殿走的途中，在那裡被他拉住可是一籌莫展。
「對。信上要我單獨前往。」
「說實話，我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噢，好的。」青音姑娘說得很輕鬆，「我也正想請為成大人去取石頭，再順便看看景清大人那邊情況怎麼樣呢，你這樣說，真是太好了。」
博雅記憶猶新地說。
「帶他過來吧。」
「是的。關於這件事，請務必給我出出主意。」
為成進了六角堂，見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裡。
的確，那隻黑貓的長尾巴尖端分成了兩叉。
「好慘啊……」博雅喃喃著。
「請讓我們吃肉！」
「就是放在那裡的杯子。」
若在這樣的地方遭到盜賊襲擊，絕對無從抵抗。用這種方式召人見面，這位大家閨秀也真是瘋得可以。
九
喝酒。
「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為成顯得雙頰消瘦，臉色憔悴。他甚至沒有馬上察覺保憲已在眼前。
「您今天有何貴幹呢？」
晴明用筷尖挑起躺著的魚頭，理一下魚頭和魚骨，讓香魚骨成為在水中遊動的姿勢。
「為成大人……」
「把你的肉給我吃掉！」
「那就請您介紹一下情況吧。」
「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見啦。」
這座首冢埋有五顆頭顱。
「狼吞虎咽，肚子怎麼都飽不了。雖說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謂人性，的確也有這樣的一面啊。」
沒等他鬆一口氣，又有一個重物砸在板窗上。大概是哪個頭顱在撞擊板窗。
「好餓呀。」
十
「原以為還是很久以後的事呢，看來該早著手才是。」
「因為那種東西隨時會出現，如果你對此一無所知的話，有可能像道摩法師那樣誤入歧途。我要把我了解的一切都教給你！」
不過，忠行還是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可是？」
正在撲向香魚的老虎忽然消失了蹤影。夜間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立在月光下。
像前不久的那個晚上一樣，保憲盤腿而坐的兩腳之間，睡著那隻蜷成一團的貓又。
「你竟然想搶走我們的食物啊！」
「當然知道。」
夜幕下的庭院，外觀已盡呈秋色。
碟子里只剩下連骨魚頭、背鰭、胸鰭和尾鰭。
他將笛子輕貼唇邊，吹起來。旋律像一條發光的美麗飄帶，從笛子滑出。
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場二男爭一女嗎？至少自己產生了這種想法，所以話里用了「遊戲」這個詞，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若依她的意思，最終選中了自己，這當然是可喜之事。
「唔。」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啊，這就是那塊石頭嘛——為成心想。
已經口乾舌燥的為成說道。
「如果兩個人都能做到，那怎麼辦？」發問的是為成。
「是的。」
「好餓呀……」
「那，您答應了嗎？」晴明問。
「原來是保憲大人，您有什麼事嗎？」為成說。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
保憲用右手食指梳理著貓又的喉嚨周圍，答道。
有一個聲音傳過來。
「噢。」
「你得實話實說：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見那些東西嗎？」
正要大喊一聲向前沖，左手忽然被拽向一旁。一陣戰慄傳到手上，彷彿釣到一條大魚那種感覺。
「其實是有客人要來。」
看著為成和景清一飲而盡，青音說道：
不久，又傳來異口同聲的說話聲：
「所謂亡者，原指人死後，其魂魄變化所成的東西，但你見的東西，卻與人死不死沒有關係，而是一直存在於世上。」
不，如果我說要去，青音姑娘一定會要求中止遊戲。
要儘快往前走。儘快遠離此地。
在他們面前，狗和烏鴉吃掉了食物。狗啃去犯人們臉上的肉，烏鴉啄食他們的眼睛。
「關於這件事情，不是像您這樣的人物肯定不行，保憲大人……」
「在你決定要來之後，對方派家人來過，說是那人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也要見我一面。」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幹得挺漂亮嘛……」
為成放開了保憲，好像也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他調整一下呼吸，說道：
淺斟低酌。
「咦，這裡有肉！」
也許是因為把大批食物和頭顱一起填埋，自此以後，夜間在首冢附近走過的人就再沒有聽見奇怪的聲音了。
「到晴明這裏，總是希望搞點什麼新意才好。」保憲顯得很輕鬆。
保憲現職雖然是穀倉院別當，但誰都知道他曾在陰陽寮任職。雖說已離開陰陽寮，卻仍是陰陽師的名門賀茂家的當家，現在仍有許多弟子輩的人任職陰陽寮。安倍晴明年輕時亦師從賀茂家的賀茂忠行大人。
為成像聽不見景清的話似的，轉向青音姑娘問道：
博雅放下筷子。
「啊，為成大人，為什麼這樣慌張？」
「的確。」晴明苦笑著。
「哪些？」
「誰的肉都行，給我吃吧……」
他是一名陰陽師，和安倍晴明同樣呼吸著那個昏暗時代的氣息。
必須把這塊石頭拿到青音姑娘那裡去——他的思維似乎停頓在這個念頭上。
博雅打住話頭，目光投向庭院，彷彿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滿。
「它在追蹤蔥汁的氣味。」晴明說。
「那件事呀，真是很為難。」
太陽照進六角堂時，為成已經等不及車來接他，便逃之夭夭了。
「為成大人今晚還是貼符咒、關板窗，待在裡邊嗎？」
「那些是什麼呀？」保憲說道。
「這酒怎麼樣？」
「那是當然。」保憲點點頭，「該怎樣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幾種方法。在實施方面應該沒有問題，可是……」
青音和景清的頭顱被葬在一起。
在他盤坐的兩腳之間，那隻黑色的貓又盤成一團，閉目養神。
「但是，這是不可能退讓的。我不肯讓，景清大人也不肯讓，青音姑娘也不知該如何選擇。最終，大家說好另擇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個決定，是選擇我還是選擇景清大人。」
十二
青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聲「請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聲音很小，是硬東西和硬東西相碰撞的聲音。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邊，呷了一口酒，臉上浮現出無法言喻的表情。既似困惑，又似苦笑。
「噢？」
「你看見了什麼？」
不久，祓事做完，委託者散歸，忠行父子也離開了祓殿。
「過去吧，實忠。」
有人害怕犯人們死後作祟，就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丟在他們跟前，吆喝道：「嘿，吃飯吧！」
「如果說的是位於一條的六角堂，那可是沒有開放的六角堂呀。」
走啊走。月光灑滿一路。為成熱淚長流。
「是關於天地間的道理和咒。」
「噢？」
大約二十年前，發生了藤原純友之亂，這次動亂被小野好古等人鎮壓，純友被誅殺。這是天慶四年的事。
「就這樣，我們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說。
夜路。
什麼石頭不石頭，管它呢！青音姑娘什麼的，已拋到九霄雲外。
二人點頭。
「第二天早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出發，看看那塊石頭是否已放回去。」青音姑娘這樣說，「我青音便屬於能做到這件事的人。」
好可怕啊。
不久，白狗來到離為成家不遠的一所獨立的房子前，鑽進架空的木地板下狂吠起來。
離理應回來的時間又過了很久，景清還是沒有回來。雖說半途上要走山路，但並不是難以辨認的路徑。
這個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從入口到對面牆壁，若兩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指尖就能觸到牆壁。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撓撓後頸，躬身伸出右手，從草叢裡抱起一隻小動物。
「昨天晚上。」為成說。不知不覺中，為成對保憲說話的語氣更加恭敬了。看來是把希望寄托在保憲身上了。
為成膽戰心驚地透過板窗的縫隙向外窺探，在月光的映照下，發現好幾個頭顱在飛舞。
「呵呵。」
「喲，那就再想一個考驗的辦法吧。」青音姑娘興緻勃勃地說。
為成關上門，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來。
又一次絆倒了，一隻手撐住地面。目光不經意地向前瞄瞄，看見一件東西——
站起來，走近仔細查看，果然是個人，而且已經死去。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噢，女人啊。」
為成幾乎哭出來似的。
「唉，走吧。」
總之，今天晚上的事若為出入宮中的人所知，一定會傳言滿天飛。為成心想，作為傳言中的出場人物，可要盡量扮演好角色。
我要寫一寫賀茂保憲這個人物。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見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帶著朦朧的青光。
他不禁鬆開手，猛地把景清的斷手扔了出去。
十四
「為什麼把它放在這裏？」
「我還是不明白。」
這頭黑虎身上，騎著一個人。這人並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側坐在無鞍無墊、光溜溜的虎背上，望著晴明，笑容可掬。
「原來是那東西。」
外廊的木條地板上，站著博雅的家人實忠。房檐下倒吊著一條死狗。這是實忠跑遍京城才找回來的遺骸。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煩的。」
皎潔的月光照著庭院。這是秋天的院子，四處長著黃花龍芽、龍膽、桔梗。秋蟲在這些雜草中鳴唱。
保憲的陰陽之術據說超過了亦父亦師的忠行，有一則史料這樣記述：
老虎慢騰騰地撥開黃花龍芽，從停下腳步的蜜夜身旁走過來。綠瑩瑩的眼珠在黑夜裡像磷火在燃燒。微微張開的口中，紅得像鮮血一樣，長牙映著月光，一閃一閃。
「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沒法不幹啦。」
博雅當然也認識保憲。只是剛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沒有認出是誰。
如此百般懇求，保憲也無法拒絕了。
「好餓啊……」
保憲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後將指頭伸到貓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貓又微睜開眼，伸出紅紅的舌頭舔舔保憲的指尖。
是景清說話的聲音。
為成手端酒杯，喃喃自語。
博雅去掉背鰭和胸鰭，嚼起了魚肉。
當時，賀茂保憲還只是個未到十歲的小童。這個小保憲向要出門的忠行懇求帶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懇求。忠行沒有辦法，只好帶上不到十歲的保憲去祓殿。
「原來是這樣。」
「是。」被叫作「蜜夜」的女子點點頭。
「貓又？」
接著，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魚頭周圍的肉。
「你看見了那些東西？」
「……」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貓攬入懷中，滿臉笑容，說道：
「父親的工作，就是跟那些東西打交道嗎？」
「解決？」
「氣色？」
為成聞聲一哆嗦，明白打招呼的是保憲，才輕鬆下來似的長舒一口氣。
四
晴明默然傾聽，他讓笛聲穿透自己的肉體，溶化在天地間。
「是三輪酒嗎？很不錯啊。」
「哎，晴明——」
「父親做祓事儀式的時候。」
「這樣就解決啦。」
「真的挺為難。」
「嗷嗷……」
六角堂中似乎點著一兩盞燈。
六
實忠半跪在吊著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貼在板窗上。
「所以，每當我在這個時節吃香魚的時候，腦子裡不知不覺就會湧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為成將發出斥責聲的青音頭顱擲出窗外，把板窗關上。
但是，據說有人夜晚經過那座首冢時，至今仍能聽見從墳冢里傳出來的聲音。
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嗷嗷……」
不管他們怎麼哭求，也不給一口東西。
「可以聽聽我的情況嗎？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幫忙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要做倒是能做……」晴明苦笑著。
青音這麼一說，為成就沒有退路了。
「老虎？！」
「開溜了吧。」為成自語著。
「今夜究竟預備了什麼消遣？」
忠行這頭大發宏願，但這個十歲孩子的回答卻有點漫不經心。
「抱歉了。」
保憲喝一口酒，放下杯子。他將手指上沾帶的酒在貓又鼻子前晃一晃，貓又微睜開眼，露出綠色的瞳仁，然後伸出紅紅的舌頭，將保憲指頭上的酒舔凈。那指頭往下一滑，輕撫貓又的喉部，貓又便很舒服似的閉上眼睛，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
「是肉！」
「據說寫著兩個字。現在那些字也已經消失了……」
「天啊！」
猜中的是景清。於是，景清先出門而去。
景清的遺體幾乎只剩下骸骨。
「我放了四張符咒，雖然不太放心，但不打開板窗的話，應該沒問題吧。不過……」保憲欲言又止，望望晴明，「天天晚上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啊。」
「是什麼事？」
「不過，父親能看見這些東西，是經過多年修行才https://read.99csw.com可以的。你是一個沒有進行過任何修行的孩子，竟然也能看見……」
博雅左手捏起魚頭，右手按住魚身。他拈住魚頭，慢慢掀起，把魚頭連骨一起從魚身拿開。
「那麼，他們兩個都去了嗎？」博雅問。
「好餓啊……」
「哦哦。」
之後的事情，為成就記不得了。
「不是亡者嗎？」
這是一個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滿月？」發問的是為成。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嘆息的滿月當空高懸。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沒有燈火也能走夜路。
陰陽道後來分為賀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門流，成為兩支；若土御門流以安倍晴明為始祖，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賀茂保憲。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蟬丸法師那裡，邊彈琵琶邊喝酒。」
犯人們活了整整十天，簡直不可思議。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總算給他們潤了喉嚨。如果不下雨，恐怕撐不過七天。
「從這裏到船岡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
博雅放心似的長舒一口氣。
在聽保憲敘述事情經過的時候，博雅脫口說了這麼一句。
「這三個晚上，我都保護著為成大人免受那些頭顱的攻擊……」
「上面放的那塊石頭，似乎寫著什麼東西？」
「像這樣吃秋天的香魚，我不免覺得罪孽深重。但如果問我：要是在它沒有衰老時吃掉它，就不會罪孽深重了嗎？我又覺得那樣也是罪孽深重的。這可真是挺煩惱的，晴明……」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大佛用過的石缽，要車持皇子去取蓬萊的白玉枝，要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去取火鼠裘，要大納言大伴御行去取龍頭上的五彩玉，要中納言石上麻呂去取燕窩中的子安貝。
「怕什麼，我知道為成家在何處。」
「哦……」
五
「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您跟我打招呼了。」
「求求您了。」
十一
「大概人吃什麼，就是在剝奪那種東西的生命。不剝奪別的生命，人類自己又無法活下去——由此說來，人活著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其實，我不久前跟一個女人好上了，不時上她家的門……」為成壓低聲音說。
「我去了。」
「如果光是防止那些頭顱的攻擊，在他家宅幾個適當的地方貼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夠了。」
「我想也是。」
保憲一邊讓貓又舔酒一邊說道。
「為成大人，看來我也要向你說同樣的話。」景清說。
香魚的壽命是一年。在一年裡，誕生、旅行、成長、衰老、死亡——香魚要經歷這一切。
博雅看見的東西就到此為止。
為成用手去摸衣服，覺得遺體又薄又扁。手上黏糊糊，卻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塊，還覺得特別硬。
「姑娘，姑娘啊！」
「那樣就行了？」
「好餓呀……」
「嘿！」
二人進入為成的車裡，放下帘子，將其他人支開。
「啊……」博雅見了，不由得輕呼一聲。
「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來這樣的地方，是要玩什麼遊戲呢？」
「唉，太麻煩了，晴明……」
直到此時，為成才發現情況不對頭。青音姑娘坐著的地板上，有一圈東西正在擴散。
「哇！」
他注意到保憲，是因為保憲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聲「為成大人」。
賀茂保憲是晴明師父的兒子，即是陰陽師賀茂忠行的長子。有史料說保憲和晴明是師兄弟關係，也有人認為，保憲是晴明的師父。
青音孩子氣地說道，臉上掛著微笑。
從歸來的那天起，忠行就像所說的那樣，把自己懂得的一切都教給了兒子保憲。像乾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樣，保憲將父親所教的一切都變為自己的東西。
笛聲在月光下延伸，擴散到清秋的庭院。
剛烤好的香魚，香氣散入夜間的大氣之中。
「好餓啊……」
為成幾乎沒有覺察到自己是提著景清的斷手在走。
景清也再次點點頭。
青音姑娘的頭顱在燈光映照下輕悠悠地飄浮起來。她所穿的唐衣皺成一團，掉在暈染的墊子上。
衣服里是空的？！
爬著爬著，右手觸到一件東西。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過來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殘肢。
「您氣色不佳啊。」
為成流著淚念起佛來。幸虧那些頭顱沒有辦法打開門和窗，沒過多久，東方的天空漸露晨曦。
有聲音傳來，是熟悉的聲音。
「是帶魚子的香魚。」
又過了一會兒，這樣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接著，傳來了頭顱從各處撞擊房子的聲音。
是途中被鬼吃了嗎？或者遇上了強盜？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靈攫住？又或者——
為成大吃一驚。
「過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邊喝酒邊等待，但總不見景清的蹤影。
保憲辦完事，正從渡殿走向清涼殿，迎面走來了藤原為成。
「什麼事？」
「於是，你就去了？」
青音姑娘以此來考驗為成和景清。首先，二人中的一個先離開六角堂，他須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後再返回這裏。作為真正抵達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證據，必須把冢上那塊有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帶回來。接下來，第二個人就帶著這塊石頭出發，把石頭放回原來的位置。
「想到那慘死的模樣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讓人又覺得可悲，又覺得可憐。」
「可是，當時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脫口而出了……」
「晴明，是式神嗎？」博雅見了，問道。
「那位客人是誰？」
「據我了解的情況，說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蟬丸法師處聽琵琶去了。」
他從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個頭顱。五個是舊的，兩個是新的。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為成大人，請把這板窗打開！」
二人到為成的車子里說話，那車子停在門廊處。這是因為不想被人聽見。
此外別無隨從人等。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隨從遣回家了吧。
「是膽小害怕，溜掉了嗎？」
他簡直就是把保憲當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晴明邊往保憲的空杯里添酒邊說：「保憲大人……」
「行了。」晴明點點頭。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碟子里是剛才博雅吃剩的香魚。所謂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魚頭、魚骨、背鰭、胸鰭以及尾鰭而已。
「因為他已經到了吧。」
「據說你是到逢坂山的蟬丸法師處去了……」
七
不過，用手去摸一下，感覺景清的衣服濕乎乎的。觸碰過死者衣服的手指頭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撲鼻而來。
「我希望在鬧得滿城風雨之前把事情解決。」
「就是說，腳踩兩隻船，終於露餡了？」
「那位客人要https://read.99csw.com見你？」
晴明將筷子尖按在魚頭上，口中輕輕念咒，然後對著香魚「噗」地吹了一口氣。於是，只有頭和骨的香魚竟然就這個樣子緩緩遊動起來，彷彿碟子里有水在流動似的。
「我將是達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夏天仍像嫩葉般青綠的健壯的香魚，到了秋天就變得衰老，呈現黑糊糊的鐵鏽色。簡直就像看著人的一生啊。」
「頭顱。」
「信上寫著，請晚上到一條的六角堂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事？」
一
木地板上鋪著暈圈式印染的墊子，恐怕是日間預備的，青音姑娘坐在墊子上，靜靜地微笑著。
「我的確是吃了一驚，以為是真老虎出現了。」
「那邊我剛才去了，說是他現在外出了，不在。」
所謂祓殿，就是舉行祓的儀式的建築物。有專門的祓殿，有時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選一個房間當作祓殿，舉行儀式。祓殿內設祭壇，前置八足案桌，桌上放置米、魚、肉之類的供品，以及一些紙折的馬、車、船，等等。
如果這是青音姑娘早有預謀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選擇的出場人物。想到這一點，心裏就很來勁。
為成脫口而出。
「原來不是約我一個人……」為成說道。
「什麼事？」忠行問道。
「嗯……」
「景清大人被那些頭顱吃掉了啊！」
「沒出事的那段時間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個人在青音的家門口撞個正著。」
「哎呀，真是讓您受驚啦，博雅大人……」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氣息，連他的肉體本身，彷彿都溶化在天地之間。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他雙手和雙膝著地，打算像野獸一樣爬著逃走。想逃脫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總之要逃離那個地方。
這個《竹取物語》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廣為人知。從月亮下來凡間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貴公子求婚。對這些男人，赫映姬預備了幾道難題。
忠行坐在案桌前，開始念咒。委託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後面，老老實實地低著頭。至於保憲，他坐在忠行的側面，一會兒發獃，一會兒左顧右看，一會兒又撓撓耳根。
之後，外面安靜下來。
是血。
保憲比晴明年長，但在這裏我不想特別表明他的年齡，因為這樣對以下要講的故事可能比較方便。
下酒菜是香魚，撒鹽烤熟，盛在各自面前的碟子里。
「請開門！」
有兩盞燈火。木地板上甚至備好了酒瓶和杯子。
「如果我帶回了石頭，這場比賽就算我取勝了吧？」
「為難？是你為難嗎？」
「哎，這魚骨弄得還真利索！」
「喂，來吧，來吧！」
「好餓啊……」
「哎呀——」
那隻手再抽出來時，握著一塊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
被為成和景清催問，青音姑娘展露出燦爛的笑容，說道：
「你打算自己帶回石頭，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嗎，為成……」
「簡直就像剛從墳場爬出來的死人的面相啊。」
「唔……」保憲似懂非懂地應著。
「好！」
晴明點點頭。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體與頭部所朝方向竟然不一樣！
博雅用筷子撕扯著香魚的尾鰭，嘴裏嘟噥著。
「哎呀，那實在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啊。」
兩個頭髮蓬亂的腦袋咬住為成拎著的景清的右手。這兩個頭顱正在左右晃動，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塊。
「像我這樣的？」
「沒錯。」保憲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裏送。
咣！當！咣！
從下面傳來了用鋤頭掘土的聲音，不久，就聽見實忠喊道：「找到了。」
「那，也不在宮裡嗎？」
「……」
「今晚再去他家吧！」
「我知道。」
再仔細看看，這具遺體沒有了頭顱。
這樣做是為了不使犯人們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塊石頭上。這樣，犯人們便不會記得砍頭者的面孔，也就無從作祟——這是差役們的想法。
「所以你要說出他是誰呀！」
「由我來？」
「然後呢？」
「很可怕的事情？」
是血。
保憲用不拿杯的手撓撓頭，絲毫沒有為難的樣子，說道：
「那麼，去陰陽寮更好吧？安倍晴明在那邊。」
保憲還說，這些怪異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還騎乘安放一旁的紙馬、紙車、紙船，在儀式進行之時喧嘩不止。
終於來到了船岡山前，開始上山，因為月光清朗，夜間的山路比想象中要容易走。
「對。」
「要你去那裡？」
「嗷嗷，好餓啊……」
「對。」
他將背鰭放在魚骨上，將胸鰭放在魚身左右兩邊，最後用筷尖挾起尾鰭，放回它原來的位置——與魚頭反向的魚骨另一頭。
「你當時在就好了，晴明。」
「麻煩？」
「糟啦，天要亮啦。」
「噢……」
「就算以後砍頭，現在也給點吃的吧！」
就在犯人們以為是飯，伸出頭去吃的時候，他們的腦袋被砍了下來。
「你聽我說，晴明，是這麼回事……」
保憲說著，臉上浮現出笑容。
「你很清楚，晴明，我對麻煩事是實在做不來。光是想出那些辦法，我已經疲憊不堪。趴在地上找東找西呀，四處奔走呀，找人說好話之類，我做這種事特別差勁。」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麼，可怎麼也想不明白，所以才問父親。」
保憲聽晴明這麼問，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把空出來的手伸入懷中。
「為成大人，你幹什麼？」
十三
「嗯……」
香魚也叫鯰魚，在秋天產卵。孵出的小魚順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長，再返回原來的河流。時間在櫻花落下的前後。
二
「保憲大人，您讓那些頭顱從此不再出現，也不成問題吧。」
「是狗肉！」
博雅一副要站起來的姿勢。
「哇！」
為成望著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覺汗毛倒豎。
「他嘛……」
「好餓呀……」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遊戲，為成當然沒有必要再去，這場較量也就是為成不戰而勝了。
跑啊跑啊，他終於回到了六角堂。
「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晴明年幼之時，跟隨師父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覺到百鬼夜行的情況，報告了師父。這則逸事已多次提及。據說保憲也和晴明一樣，自幼便能識別並非此世的東西。
「了不起……」保憲不禁發出讚歎之聲，彷彿是喃喃自語，「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聲呀……」
為成大叫一聲，沖了出去。
「噢，那天中午，在清涼殿的渡殿，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憲說。
「面呈死相？」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嗎？」
三天前，賀茂保憲見到藤原為成，地點是在清涼殿。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輛牛車吧。把九_九_藏_書牛車喊過來，乘車回家去了。肯定是那麼乾的。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彎腰折。不過，拼了命也不能停。
為什麼會把那殘肢帶到這裏來呢？為什麼沒有在途中扔掉它？
「藤原為成看來是被一個奇特的頭顱盯上了。」
晴明說著，他那點過胭紅似的唇上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是一隻黑色的小貓。這貓小得讓人以為是貓崽，但從樣貌四肢來看，應該是一隻成年的貓。小貓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著什麼東西。藉著月光仔細一看，原來是香魚的骨頭。
「對。」
為成驚呼一聲，想站起來，但無法起身。他嚇癱了。
將近早晨的時候，四周忽然靜了下來。
「這世上存在著那樣的東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兒子，我會簡單地說那些是亡者……」
「這是怎麼回事？」
到第十天，才把他們挖了出來，就地斬首。
「怎麼，晴明，你連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獨力承擔啦。」
說這話的是博雅。
「是的。這個佛堂是先皇所建，預備要安放觀音菩薩像，但佛像雕刻師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終什麼也沒有放，就是那樣一個佛堂。」
是啃骨頭的聲音。
《今昔物語集》中這樣記載：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經過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這樣一來，肉等於沒吃，肚子根本填不飽。
「是的。」保憲點點頭，說道。
正是景清的右手。
「怎麼吃也吃不飽啊。」
也不妨這麼想。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謀，要耍什麼花招。但即便真是那樣，自己也無從識破。總之，只能走一趟了。
不止一兩個東西。
「嗷！」老虎吼叫著，向香魚縱身撲去。
「今天晚上是滿月啊。」
被砍下的頭顱全都滾向石頭的方向，據說竟有一個頭顱咬住了那塊石頭，雙目圓睜。
博雅說著，從懷裡摸出葉二——從朱雀門鬼手上得來的笛子。
即使景清不玩了，也不算為成獲勝。要取勝的話，為成必須親自前往首冢，把那塊石頭帶回來。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單獨留下了。雖然是她一手安排這件事，她也會感到害怕吧。
昨天，為成是在晚上出門的。牛車來到六角堂前，為成吩咐隨行的人明天早上來接，然後就讓牛車回家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為成左手竟然握著那塊石頭，拿著它一步步走。
「這簡直就是《竹取物語》的故事嘛！」
無奈，保憲說道：
晴明催促博雅和實忠。實忠肩扛鋤頭。在三人前頭，一隻白狗嗅著氣味領路。
蜜夜說話之時，有東西從她背後走出來。
「那是貓又嘛，博雅。」晴明說。
「好餓呀。」
「陰陽之道？」
說著，保憲又伸手去拿酒杯。
《今昔物語集》里有這樣一個故事：
「請您救救我吧，請您救救我……」
「我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挺有趣的啊。」
不久，那些聲響也傳入了博雅的耳朵。是牙齒咬嚼的聲音。
「已經來了。」
晴明這麼一說，實忠便拿起鋤頭鑽進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為成驚叫一聲，想把殘肢拋開，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摳著那截殘肢，無法甩脫。
「這位大人親自前來，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時不會輕易動身的。」
「是的，有時會看見。」
為成在趕路。
「是藤原長實大人的女兒。她的名字叫青音……」
「這可是事隔二十年才有的食物啊。」
為成開始講起事情的原委。
博雅左手拈著魚頭連著魚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無骨魚身。
青音的說話聲也傳了過來。
「真是……」博雅脫口而出。
倒在那裡的人，的確就是不久前離開六角堂的橘景清。
「是的，父親。」
「那樣的東西？」
一眾嘍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則以人形現身，其數在二三十……
「我沒有去那裡，據說有五個頭顱巧妙地從土裡溜出來了。」
「很少見嘛，晴明，你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啊……」
「陰陽師——而且還得是能力極出眾的人物才成。」
「不單純是這些。不過，基本上是吧。」
博雅饒有興味地大聲問道，身子前傾。
它們在清澈的河流里靠進食水藻長大，到秋天水溫下降時，隨著一場場雨水來到下游，再次產卵。產卵后的香魚，無論雌雄都會死掉。
當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憲說話的語氣頗為恭敬。
於是，保憲開始敘述起來。
「怎麼啦？」
「哇！」
為成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隨即發出一聲慘叫。
「我如約來到啦，晴明。」
八
月色和笛聲溶化在秋之庭院。無法區分何者是笛聲，何者是月光。
板窗都拉下了，也沒有點燈。只有藤原為成急促的呼吸聲。
一次，賀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貴的人物委託辦祓事。所謂祓，是指驅除污穢和災厄的儀式。既有作為慣常儀式的祓，也有具體地清除某種禍事、保護人身的祓。《今昔物語集》中沒有具體說明是何種目的的祓，但從故事的內容來看，應屬後者。
「你是說，我們從現在起要走夜路？」景清問。
聽得見這樣的說話聲。
「那個首冢關我們什麼事呢？」景清問道。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木地板上，放著一個酒瓶。兩人面前各有一隻已斟滿酒的杯子。還有一隻空杯。
晴明微微點頭，說道：「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不過，那情景真是夠凄慘的……」
「噢，去了。」
「對。我跟他說了，已和友人有約在先，但對方還是說無論如何要過來，只好決定讓他也來了。杯子是為他備下的。」
「正是。凈藏上人在將門之時和純友之亂時，都作了大威德法，以降魔伏靈。」
「就是教給你陰陽之道的事。」
「對呀。」
坡道上，樹梢從左右兩邊伸過來，遮擋了一半月光。四周一片昏暗。好幾次絆在樹根或石頭上，又有幾次絆倒在地。
他跑向飄在空中的頭顱，抓住青音姑娘的頭，向尚未關閉的板窗跑去。
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來。他極力抑制著雙膝的顫抖，邁開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腳下直打戰，實在是跑不起來。
三隻杯子。
「什麼時候？」
「今天晚上呢？」
當骨頭魚接近時，黑虎就像咽喉里蓄養著悶雷似的發出低沉的咕嚕聲。緊接著的一瞬間——
「姑娘呀……」滿有把握的為成放下酒杯，「景清回來得太遲了，我去看一下情況吧。」
為成覺得恐懼，但不敢回頭看。
「在哪裡談的？」
「凈藏上人現在是在東山的雲居寺吧？」
地點是晴明家的外廊內。晴明、博雅、保憲三人在座。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晴明若無其事地說。
「沒錯。黑川主那件事之後，他總會時時帶些從鴨川捕獲的香魚到我家。」
聽得見頭顱們的說話聲。不久，傳來了令人心悸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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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她會放棄這遊戲，要我不要去。
「當然。」青音點點頭。
「說到秋天的香魚，就讓人覺得傷感。」博雅邊說邊用手中的筷子戳著香魚背，「像這樣一到秋天吃香魚的時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流逝。」
「歡迎光臨，賀茂保憲大人……」
馬上，那變成了野獸貪婪地大啃獵物的聲音。
看來，景清已去過首冢了。然後才在歸途中慘遭不測的吧？
保憲邊端起杯子喝酒邊說。
「在這裏。」
大約走了一半的路，保憲忽然開口說道：「父親——」
當朝以保憲為陰陽基模。
五人在鴨川河灘上被埋至頸部，連續十天不給吃喝。每天都把食物運到他們面前，但只給看不給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氣可及，卻不能進入腹中。
「好像是二十年前，凈藏上人寫的字吧？」
但是，正是她這種性格吸引了我，恐怕景清也是這樣吧。為成心想。自己偶爾會和景清在赴幽會時撞車。說不定，就是這位姑娘故意這麼安排的。
「知道怎麼弄嗎，晴明？像我剛才那樣，魚骨很容易就弄出來了。」
聲音逐漸挨近過來。
「我剛才就注意到一件事。」
他扔出那頭顱時，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還是慶幸及時把頭顱丟到外面去了。
抬頭望去，只見月光之下，幾個頭顱飄浮著，盯著為成。
只剩骨頭的魚擺動著背鰭、胸鰭和尾鰭，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騎在上面的人。
「為成大人……」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著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他很隨意地穿著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是從身後傳來的。那聲音從身後逼近來了。
三
「頭顱？」
「是千手忠輔教你的吧？」
「為什麼？」
「那塊石頭現在在誰手裡？」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著的第三隻杯子。
「為成大人的事嗎？」
隨著它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了。
「拜託。」
「找個地方？」
從蜜夜身後慢吞吞地現身的，是一頭身形龐大的野獸。
「是奇特的頭顱？」
「我聽見有動靜。」實忠說道。
「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見的樣子，但父親您也看見了吧？」
因為景清的手也不放開那塊石頭，也就是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為成握著石頭，而石頭上拖帶著景清的殘肢。等於為成拎著那隻斷手在走。
賀茂保憲比晴明更早供職于陰陽寮，歷任天文博士、陰陽博士、歷博士，當過主計頭，現在擔任穀倉院別當的職位。
「為成……」
「在父親念咒的時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出現了，不知從哪裡來的。」
「嘿！」保憲抬起撫弄貓又喉部的手指，撓撓自己的鼻尖。
「哪裡哪裡，只因您保憲大人把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啊。」
但是，餘黨落草為寇，為禍伊予、贊岐、阿波、備中、備后，連京城附近也不時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尋，最後，捉獲首謀者五人，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被這位保憲忽然來一句「氣色不佳」，為成當然嚇了一跳。
「它的尾巴是一分為二的！」博雅說。
「求您給一口……」
「對呀，這事情原本也是沖你去的，我好歹也給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來做吧……」
埋了屍首，做個墳冢，將那塊石頭放在上面。
「是景清大人……」
「結果呢？」
聽了晴明的話，博雅從板窗的縫隙向外張望，只見月光之下，飄在空中的七個頭顱撲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屍上面，正啃食著死狗的肉。
喊叫聲持續了整個晚上。
聽到這兒，博雅便說，是和那個《竹取物語》的故事相似。
「是亡者，但這樣說還是不夠全面。」
「保憲大人，您看能抽點時間找個地方……」
頭顱們咬住狗的屍體，吃著上面的肉，而他們吃的肉卻全都從頭顱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內。
這樣的聲音傳了過來，低沉而不祥。是咬牙切齒的聲音。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著晴明。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著我現在特地說出來了。」
「噢。」
「不拿燈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著京城空氣的這個時期，《竹取物語》的故事和漢文書籍一樣，是宮中的通用教養書籍之一。
「早知道變成這樣，我也不跟他打什麼招呼了……」
「客人？」
據說這樣的聲音會對路過的人緊跟不舍。當然，這隻是傳說。為成和景清都沒有親耳聽過這樣的聲音。
咦，這不會是設計好的一部分吧——
笛聲不絕如縷。
而且，好沉重。似乎景清的右手還抓著什麼東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的遺體，運回各自的家，光是這些活兒，我已經想找個人交出去了。現在還沒有明說，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麼死的，應該很快會傳開吧。」
「噢。」
這樣一個一直沒有佛像、無人理會的佛堂，在風吹雨打之下已呈破敗之相。由於一直無人使用，門極少打開，於是被稱為「不開的六角堂」。
「天地之間，石、水、樹、土，還有你和我身上，都有那種東西存在。當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會成為你看到的那種東西。」
「哎，晴明……」
五個頭顱被埋入原來的首冢，那塊石頭由凈藏上人重新寫上兩個字，放在冢上。
「唉，就是那麼回事。」
「哇！」
「首冢那邊怎麼樣了？」晴明問。
「在車裡嘛。」保憲說。
「這種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貫風格。」晴明說。
「好餓呀……」
「晴明，你代我干，怎麼樣？」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靜坐。
保憲邊舉杯飲酒邊說道。
但是，儘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彆扭的事。內心不免害怕。
晴明這一問，保憲又端起酒杯喝酒。
「他究竟是誰嘛？」
他喊叫著拔腿飛奔。
咣！咣！當！
景清那小子——
以抽籤來決定誰先去。青音姑娘手握預先準備好的小石子，二人選答是在哪一隻手中，答中者先行。
一個人倒在那裡。
保憲這麼一說，為成忽然變得一臉頹喪。
歸途之中，忠行和保憲同乘牛車。車四平八穩地走動。
仔細一看，那些頭顱之中有景清的頭，景清的一雙眼睛怨恨地望著為成。
等太陽升起，眾人走到室外，只見整個屋檐前一片狼藉。
強烈的氣息撲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這是由於向狗的遺骸澆了剛搗好的蔥汁。
「原來是這樣。」
說這話的是博雅。他們在藤原為成的大宅里。
的確是一隻老虎，但毛皮的顏色卻不同。老虎毛皮一般是黃色加黑條紋，但這隻老虎身上卻沒有任何條紋圖案，漆黑一團。
「我也知道！」
「不必驚慌，博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