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笛卷
蟲姬
「蟾蜍麻呂，你找到的蝸牛外殼上的渦旋，跟普通蝸牛的方向正好相反。」
藤蔓纏繞著老松，足有一個小童合抱大小的沉重花房，垂懸著好幾串。
這些事終於傳到了父親實之耳中。
「晴、晴明……」
「走吧。」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難得啊，晴明，你居然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那麼，你的眉毛和牙齒總該弄弄了吧？雖然不是送你進宮，但你也得學學別人，做個樣子吧？否則你可是無人問津啦。即使有如意郎君，遇上你那副模樣，本來有希望的事都成不了呢……」
「哪回事？」
「噢，原來是去過道滿大人那裡……」
「自那時起，已經過去十多天了。三天前我去看了，已經長成小牛犢般大。」
晴明說出這麼一句話，喝了一口酒。
「怎麼樣，你也到這邊來吧？」道滿對露子說。露子詢問似的，將目光轉向晴明。
博雅自問自答。
二
「要是在乎別人說什麼，那就什麼事也做不了啦。我覺得探究世間萬象、明白天地之理，比關心別人的事有趣得多呢。」
「怎麼樣？」
「噢，原來是蠱毒。」
露子姑娘說的是：仔細看它，雖然只是一條毛毛蟲，也很不簡單呢——它包含了許許多多的問題。
源博雅把心中浮現的念頭直接地說出來。
「其實一點也不複雜。」
「要去吧？」
「雖然現在它沒有翅膀，但這個地方會長出翅膀來，它就會飛上天空了。這多奇妙啊。奇妙才有趣嘛。究竟是什麼在起作用，讓它這樣變化呢？我一想到這樣的問題，就會整天想著，一點也不厭倦。」
在地上鋪好紅色毯子，晴明和博雅坐在上面。
「噢。」
「好！」露子拿起酒杯，蜜夜為她斟酒。
二人默默地互相打量著，過了足有三四次呼吸那麼長的時間。
「為了看一看。」
橘實之只帶了一名隨從過來。
「我問道滿大人，如果到了這一步，該怎麼辦才好呢？」
「露子姑娘也給這條烏毛蟲——黑丸繪了圖嗎？」
「他說，如果我女兒討厭蟲子了，盡可以弄死或者丟掉……」
晴明把酒杯放在木條地板上。蜜蟲為他斟滿酒。
這是露子說出口的第一句話。沒有塗口紅的雙唇微啟，看得見潔白的牙齒。
約一個月前起，露子開始飼養一條奇特的烏毛蟲。
三
「哦。」
「不，不是籠子。酒杯讓月光留存在自己體內，從這一點來看，算是個容器吧？不，是家才對吧……」
「沒錯。」
車前子——也就是大車前，這種草可以用作利尿葯。
「博雅的杯子空了。您不介意的話，就用他的杯子喝一杯吧。」
晴明用這樣的名字稱呼這兩個式神。
原因不久就弄清了。
「反正問誰都不知道，就讓我來給它取名吧。」
實之官從三位，身份較晴明高，通常是不會專程前往晴明宅邸的。這是一次不事聲張的暗訪。
「總而言之，講解時不要提咒，告訴我答案就好了。」
螻蛄男立即連樹枝一起折下，把這條烏毛蟲帶了回來。
「是露子姑娘吧？」
「一點不錯。」實之聲音里透出萬般無奈，「他說，你去跟晴明說，他會有辦法的。」
博雅邊拿酒杯邊說。
「看一看？看黑丸？」
儘管露子作了這樣的解釋，侍女們還是不理解。
勸說沒有結果。一籌莫展的實之只好來請晴明幫忙。
露子喝了一口酒，看看晴明，又望望道滿。「很好喝呀。」說著，莞爾一笑。
「不是說得很對嗎？」
「黑丸！」
影子輕盈地一躍而下，站在地上，緩緩地向這邊走來。是個身穿襤褸的公卿便服的老人，衣衫彷彿在泥漿里蒸煮過。頭髮和鬍鬚不加修飾地胡亂長著，黃色的雙眸炯炯有神——正是蘆屋道滿。
「那麼，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個地方我想不通。」
晴明和博雅所使用的，是得自胡人地區的琉璃杯。
「瞧它那模樣，身體黑糊糊的，又有圓點圖案，就叫黑丸吧。叫黑丸挺好。」
「啊，你是說我還有所隱瞞嗎？」
「他說有辦法。」
「對。」晴明點頭，又問露子，「你怎麼知道橘實之大人來過這裏了？」
「沒錯。宮中好事的人中，有人把露子姑娘叫作什麼『蟲姬』。」
「不，那樣已經不行了。」晴明答道。
「呵呵，因為有趣所以有趣呀。」露子姑娘這樣回答。
在地毯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松樹，它粗壯的樹榦中段，纏著黑糊糊的東西。
「我太喜歡啦——這個院子！」
「沒有的事。父親大人所穿的絹衣，也是用這種毛毛蟲吐的絲織成的。由繭孵化出來、長出翅膀的那一下子，蠶就死掉了。沒有比這更可愛的東西啦。」
試著給它喂庭院里的其他樹葉子或者青草，它也照吃不誤。
「嗯，是蘆屋道滿……」
「為什麼？」
「嗯。」
「那就太好了。」晴明微微一笑，「那就請告訴我回憶起來的情況吧。為了這件事，您找過什麼人嗎？」
「……就是那件事。」
「哎，晴明，究竟是誰來過呀？」
「是的。」
「噢，你一說到咒，不知怎麼搞的，我一下子就頭大。」
「為了不讓鬼從心裏露出頭來，你也會像珍視自己一樣珍重別人。」
晴明浮出微笑。
侍女們看著露子手中那嚇人的蟲子，異口同聲地說道。
「就是露子姑娘本人嘛……」
「人？」
「那，您真的照辦了？」晴明問。
「黑丸呀，你究竟是什麼九九藏書烏毛蟲嘛？」
「這不是——明擺著它是有魔力的東西嗎？」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眾人的視線轉向老松樹那邊。
「可是，如果它孵化出來，不會有危險嗎？」
與晴明對面落座后，實之立即直言以告：
「嘿，同樣大小的貓，不也吃老鼠嗎？但不等於貓也要吃人嘛。」
「去做什麼呢？」
「他只是一笑了之，丟下一句『到那時候，可就麻煩啦』。」
「道滿大人怎麼說？」
「請帶她到這裏來。」
黑丸正在草叢中啃咬老鼠。可是，為什麼黑丸這條烏毛蟲能抓到像老鼠這樣行動迅速的小動物呢？
「真的？」
「什麼？！」博雅的聲音一下子變大了。
「那條烏毛蟲，就是現在露子姑娘所養的黑丸吧？」
「可是，如果您想要式神的話，要多少您盡可以自己弄啊。」
不久，翼翅在月光下完全伸展開后，蝴蝶翩然飛舞在夜色之中。
「因為赤蠶蠱是在變成蛹的當天晚上孵化的。」
隨後出現的，是翅膀似的東西。
「就是那句『不為人見才好』……」
「對。其實，我是在等你過來呢，博雅。」
「您這是幹什麼呀？」
「可、可是……」
「人之愛花、蝶者，尚虛幻焉。人當究其根本所在。」
「回想起來了嗎？」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坐著男子打扮的露子姑娘。她沒有戴黑色的禮帽，長發垂到背上。
「那，道滿大人怎麼說？」
「真漂亮……」露子說話了。
一開始，毛毛蟲常常死掉，等到明白哪種毛毛蟲要吃哪種植物的葉子后，毛毛蟲死掉的情況就極少了。
夜間的大氣中，飄蕩著一種甘甜的香氣。
「父親求晴明大人做什麼，我也能猜到。不過……」
「而且，人也會珍重自己，以免那隻鬼從自己心中露出頭來。人為了不讓心中的鬼冒出來，才代之以吹笛、繪畫、念佛。」
當露子的雙手伸向一扭一擰地順著樹榦往上爬的黑丸時，侍女們發出了慘叫般的聲音。但是，露子滿不在乎地雙手抱起黑丸，把它從樹榦上扯下來。
露子是在實之離開之後不久來的。當時晴明正在庭院里摘草藥。蜜蟲報告有客人。
「哎，晴明，簡直就是月色芳香嘛。」
「畢竟還是要去的。」
「是我女兒的事。」實之嘆了口氣，「晴明，你也聽說露子的情況了吧……」
黑丸的身後丟棄著只剩下腦袋的老鼠殘骸。
「什麼事？」
「看我？」
「黑丸會變成什麼模樣呢？是翅膀很大的鳳蝶嗎？或者像它的身體那樣，是一隻黑翅膀蛾子？但也不一定因為原來是黑色，就會長出黑色的翅膀呢。真是令人期待呀。」
侍女們對此避之不及，露子姑娘身邊倒是不知不覺聚集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她就支使他們去捕捉螳螂、蝸牛之類的東西。
又給了它很多樹葉子，依然是轉眼工夫就讓黑丸吃掉了。
「……」
「要是為了看黑丸的話，為時已晚。」
「我沒必要做什麼。」
黑丸在露子手中發出鳴叫聲。
「噢。」
九
道滿望望博雅，招呼道：「嗨。」
看看籠箱裏面，紗布被弄破了，黑丸不在裏面。
「烏毛蟲吃掉老鼠和蛇這種事情，真是聞所未聞。我看它確有魔力。露子，你還是把它處理了吧——把黑丸殺掉，怎麼樣？」
「你又尋了場開心吧。」
「去、去！」
「嘿，『蟲姬』嗎……」
「對。」
「變成蛹了？」博雅發問了。
之所以這麼說，只不過因為她的父母供職宮中。其實，作為小孩的露子再正常不過。她的特別之處，就是她長大之後依然帶著一個正常的小孩子的天性。
「父親大人，很感激您為女兒操心，但我就是我，不要掩飾，如果沒有人認可我，說『你這樣就很好』，我寧願這事不成。」
「您家裡竟有這麼一個像原野般的庭院呀！」
「你不清楚？為什麼？」
「等我？」
「……鬼和女人，都是不為人見才好。」
櫻樹葉子放了又放，每次它都是一下子就吃完。樹葉子沒有了，黑丸就會發出「吱吱」的鳴叫聲。烏毛蟲發出叫聲，真是聞所未聞。
「我帶來了。」
「所以，我今晚等著你來呢。」
覺察到事情不同尋常，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這是一位美麗的姑娘。如果不是事前得知對方是露子，憑她這身男子打扮，一瞬間把她誤認作英俊少年也不奇怪。
「那麼，我明天就去露子姑娘那裡。」
說是露子的話，應該是剛才離去的橘實之的女兒了。她究竟為何而來？晴明只有片刻時間想了一想。
「天呀！」在場的侍女們一齊驚叫著倒退數步。
用木頭新造了籠子，將黑丸放在裏面，但又逃了出來。它竟然啃壞了造籠子的木頭，弄破了籠子。
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露子姑娘說『鬼不為人見才好』，並不僅僅是『不遇見鬼才好』的意思吧？」
月光自中天瀉落。二人已飲至微醺。蜜蟲和蜜夜坐在一旁，為他們斟酒。
「噢。」
「博雅，葉二帶了嗎？」
道滿將杯中酒一仰而盡，說道：「好酒。」
她喜歡觸摸事物。
「去哪兒？」
父親橘實之時常對此發牢騷，她也不以為意。
「他連這個地步也提及了嗎？」
「噢，那黑丸現在長成多大了？」
那是一張臉。有蝶眼的人臉……
「博雅，這就是說……」
只有露子走上前去。
找到它的時候，已長成小狗般大的黑丸正在啃吃黃頷蛇。
露子姑娘嘟噥著，一笑置之。九*九*藏*書
「那……」
「不過？」
「歡迎光臨，道滿大人……」晴明說。
「唔。」
晴明點點頭，沒有開腔。
「很想聽聽你的笛子。」
「其實是因為她來過。」
「有辦法。你講解時不用咒打比方就行了。」
如果問題得不到回答，她就讓人到處去了解。這樣還弄不清楚的話，她就自己給這些花草蟲鳥取名字。
「對。」晴明點點頭，把酒杯放在木條地板上，「其實，今天中午，橘實之大人來找過我……」
「宮中無趣？」
「晴明，這是怎麼回事？」
實之說完，晴明看了他一眼。二人相對無言。
「露子呀，你身邊總是一大堆蟲子，外人看來很是奇怪。你喜歡毛毛蟲沒關係，可別人都是喜歡美麗的蝴蝶。這裏面的道理，你多少總得明白一些吧？」
「對。閑極無聊嘛。」
「應該是吧。讓小孩子捉來各種各樣的蟲子，把它們放進一個特別的籠子里飼養。」
「當然會孵化的。」晴明說，「快了。」
「她說討厭那種無趣的地方。」
「太感謝了。我已經有一種不祥之感了啊。總覺得露子不知何時會被它吃掉，天天提心弔膽。又不能把這些情況對女兒說……」
「明白啦。」
「我想讓你跟我一起過去。」
「你這個『有意思』是指什麼？」
到了第十天的早上——
儘管侍女們七嘴八舌地反對收留黑丸，露子還是不為所動。
花草樹木、天空雲彩、石頭水滴——這些東西都是她充滿好奇的眼睛關注的對象。
「即便是有魔力的東西，我也想看看它的孵化過程。」
「什麼？！」
「聽說她不拔眉毛，不染牙齒，即使有男人在場也滿不在乎地掀起帘子，拋頭露面。」
「不、不是。」
「待在人的心中。鬼不是潛身於人的內心之中嗎？」
不久，有某種東西從裂縫中探出頭來。
露子伸出雙手正要抓住它，黑丸蹦了起來，從地面彈起，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飛過，撲在前面一棵松樹的樹榦上。
晴明一邊斟上第二杯酒，一邊對道滿說。
「不過，您還是照樣做被託付的事？」
棲息在櫻樹上的烏毛蟲一般是長毛的，但這條烏毛蟲卻沒有毛。僅此便已很罕見，加上它的樣子和顏色，都是螻蛄男迄今從未見過的。
「理所當然嗎？」
「酒已讓蜜蟲和蜜夜備下了。三隻杯子。」
有時候，露子會打開籠子，取出裏面的毛毛蟲放在手心裏，托起來看個沒完。照料露子姑娘的侍女們對她這種舉動都唯恐避之不及。
雖然年滿十八，露子還是不像一般的貴族小姐那樣把牙齒染黑。她一笑，紅唇之間就會露出白齒。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它變成了蛹，我們就得今天晚上去？」
「所以嘛，我說過，這全看露子姑娘的心思。」
博雅從懷中取出葉二。
是一條漆黑無毛的烏毛蟲，約有成年人拇指般大，身上有紅色的斑點，給人有毒的感覺。
世上的人對於花、蝶之類，僅以其外觀來決定它們的價值，這是很奇怪、很虛幻的事。帶著追求真理的態度，尋找事物的本質，才是興趣之所在——露子姑娘說的這番話，如同出自今天的科學工作者或學者之口。
「那就拜託啦。」
是螻蛄男捉到這條蟲子的。據說，他是在神泉苑尋找蟲子的時候，在齊眉高的櫻樹小枝上，湊巧發現這條烏毛蟲趴在嫩葉上，正在啃吃櫻樹的嫩葉。
「就是為露子的事。」
「她來過？」
「這可不能據為己有啊。」道滿嘟囔著。
露子的目光好不容易才從庭院返回晴明臉上。
「就是你問我知不知道露子姑娘的事。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烏毛蟲也就是毛毛蟲。她捉了毛毛蟲回家來，放進籠子里飼養。
「剛才我父親來過吧？」
「對。」點頭首肯的是道滿，「沒辦法呀。對吧，晴明？」
「怎麼啦？」
「你知道橘實之大人的女兒的事嗎？」
「為了黑丸的事吧？」
「他說，不用多久，它就不僅僅吃樹葉，還要吃蟲子或別的活物呢。」
「鬼待的地方？」
「我當然知道。」
有著一對發出朦朧磷光的巨翼的蝴蝶，在月光下優雅地飛舞。
又給了它很多櫻樹葉子，它照樣一下子啃吃|精光。
露子給那條烏毛蟲取了名字。
「這就要看露子姑娘的了。」
蜜蟲語氣沉靜，要言不煩。
晴明說到這裏，黑暗中傳來了嗤笑聲，彷彿煮開了什麼東西。
「蚱蜢麻呂，你捉回來的毛毛蟲，原來是獨角仙呀。」
「蟲子方面，出什麼事了嗎？」
黑丸長大了，自然也爬得更快，但也不是快得足以捉住老鼠。
事到如今，侍女們都躲得離黑丸遠遠的。
「這毛毛蟲有什麼可愛之處嗎？」曾經有一位侍女這樣問她。
「實之大人——」晴明的口吻顯得鄭重其事，「您對我晴明已經毫無保留了嗎？」
「怎麼回事？」
是藤花的氣息。庭院深處，正開放著藤花。
「就去找晴明吧——他是這麼說的？」
「……」
籠子是木板做底，木條做方形框架，四面和頂上矇著紗布。把毛毛蟲放進籠子，再放入它們愛吃的葉子，然後透過紗布觀察蟲子吃掉葉子的模樣。
「我不會生氣。」
她收集的東西，並不僅限於毛毛蟲，既養了貓、狗和小鳥，還養了蛇、蟾蜍等。
附子——即烏頭，其根劇毒，尚未開花即已出芽。看不到花，光憑著幼芽就可以說出它的名字，尤其難能可貴。
「我想起來了。」實之承受不住般地說道。
「那是什麼？」
露子驚喜地叫起來。
「晴明，你明天要去橘實之read.99csw.com大人宅邸拜訪？」博雅問晴明。
要弄清楚她為何而來，問她本人更快。
「今天晚上就得去了。」
「對。」
「就到赤蠶蠱孵化的時候啦。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剛消失蹤影的蜜蟲又重新出現了，身後跟著一位身穿男子便服的姑娘。姑娘身後跟著一名童子，年約八九歲，穿著舊的窄袖便服。
「有牛犢般大了嗎？」
「快扔掉它吧！」
「不過，晴明——」博雅開了腔。
「喂、喂！晴明……」博雅邊站起來邊叫晴明。
長大以後，她便自己動筆來繪畫，為之取名。
找著找著，露子腳下忽然踩到了怪怪的東西。一個細長的東西，有點硬，又有點柔軟……撿起來仔細一看，竟然是老鼠的尾巴！
「為什麼三隻杯子？」
「嗬……」道滿發出驚嘆聲，「真是太美了……」
「父親到我那裡去，悄悄拿走了繪有黑丸的畫，所以我馬上就明白他要幹什麼。」
「晴明，這個問題你講解給我聽，好嗎？」
然而，露子的態度很堅決。
「那東西可是出自道滿大人的蠱毒之法。」
「以心觀之，雖烏毛蟲亦具深意焉。」
「為什麼鬼也是這樣呢？」
「晴明，這就是說，如果能夠明白他人的心，世上就很無趣了，對吧？」
「對呀。所以，明天就變成今晚了。」
吱——吱——
「然後呢？」
晴明望一眼露子，說道：
儘管實之這樣說，露子姑娘還是不放棄飼養蟲子，也不拔眉染齒。
「我想讓你看看難得一見的東西。」
「那麼，晴明大人是為什麼呢？」
七
側面的瓦頂圍牆上有一個站立的人影，影子背後是高遠的星空。
也不化妝，不過是早晚用手梳弄一下髮際，把頭髮撥到耳後而已。
露子對烏毛蟲尤感興趣。
博雅仍舊吹著笛子。
「那就來找個法子吧！」
「是式神嗎？」
「是哪一位？」
「不不，沒有什麼要隱瞞的。」
「不，準確地說，還不是式神。但是原先飼養它的人的心思，將決定產生出來的東西。」
「原來如此……」
「如果她沒有討厭蟲子呢？」
「你來啦。」晴明抬起臉。
四
「那麼，道滿大人還有其他說法嗎？」
「如果露子姑娘怨恨某人，想置之於死地，赤蠶蠱在生成瞬間就會找到那個人，對他作祟。」
黑丸被放進了矇著紗布的籠箱里。往裡面放進帶有樹葉子的櫻樹枝，黑丸隨即刷刷地啃起來，把葉子吃掉。
「您在採摘車前子嗎？」露子說。
「此人腦瓜好厲害呢。」
「……」
一
牛車進了大門停下，橘實之下了牛車，請晴明帶路入內，彷彿要避人耳目的樣子。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它已從牛犢般大長成牛一般大了，死死纏著院子里的松樹，口中吐出白絲，變成蛹啦……」
看看籠箱里，發現昨晚放進去的櫻樹葉子已經一片不剩，黑丸身軀變大了兩輪以上，正躺在那裡。黑丸已有兩根大拇指併攏般粗，也更長了。
「那邊是南天。那裡長著杏仁。還有山椒呢。哎呀，不得了！這裏還長著附子。」
「嗯。所以，今天晚上就得去了。」晴明說。
「沒錯。正因為人心不能看透，這世界才會有趣。」
「我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啊，晴明。」
「什麼事？」博雅問。
此時，博雅的笛聲在月光中緩緩流出。
發現了新的品種，她就自己給它們取名字。不僅給昆蟲取名字，她還給手下的小孩子取名字，諸如螻蛄男、蟾蜍麻呂、蚱蜢麻呂、雨彥等等。
「人就是這樣的呀。」
「哎，螻蛄男，你這次抓到的螳螂跟以前的螳螂有點不同啊。」
「正是，博雅。」
露子的大眼睛看著晴明白皙的手指，晴明手裡握著剛採摘的草。
實之說不下去了。
「麗人隱身珠簾、屏風之後，更顯出她的涵養。另外正因為看不見，要從其詩文、聲音加以推測想象，更可在對方心目中樹立起難忘的形象。」
「行啦行啦，就這樣子吧。」
晴明邊舉杯暢飲邊說。
「恕我冒昧。您有什麼忘了說嗎？您能回想一下忘掉的事情嗎？」
蜜蟲。蜜夜。
「鬼這玩意兒待在什麼地方？」
「啊，這一點可就不清楚了。」
「我請他想辦法解決露子喜歡飼養蟲子的問題……」
博雅一邊擺弄酒杯一邊說。他臉色微紅。
「鬼和女人，都是不為人見才好……」
「嗯。」晴明點頭。
「我知道。」
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
「……」
「備酒了嗎？」
據說道滿是這樣說的：
「哪件事？」
「葉二倒是從不離身。」
「噢。」
「晴明，自己弄式神什麼的，我早就煩啦。還是別人做出來的能有點意外驚喜的樂趣。」
「庭院漂亮極了……」
「這個嘛，就是咒的問題啦。」
「是的……」嘟噥了這麼一句，實之縮了縮脖子，像是看見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似的，「那事情後來弄得實在很可怕。我忍耐了一段時間，終於受不了了，所以來找你商量。」
「如果我求您不要理會父親拜託的事，您會生氣嗎？」
「為了……」
實之遲疑起來。
庭院的草叢中，有個東西在蠢動。走下庭院看清楚，原來是已長成貓般大小的黑丸。
她喜歡觀察事物。
「沒有見過。」
「就是烏毛蟲的事……」
說完，道滿笑了。
「果然不錯，我明白你為什麼說露子姑娘腦瓜九*九*藏*書絕頂聰明啦。」博雅望望晴明，又說道，「不過，晴明，那又是怎麼回事？」
「話雖這麼說，可你還是不了解這個社會才會這樣說。露子呀，父親的話，你多少總要聽進去，就當父親求你了。你才識過人，只要稍加修飾，肯定會有好男子賞識……」
「是晴明大人？」
要是太接近了，被它忽然撲到身上該怎麼辦？侍女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也是很自然的。
晴明點著頭，拿過斟滿了酒的杯子，端到唇邊。
晴明苦笑著點點頭。
晴明開了腔，隨即呷一口酒。
「逃走了？」
「一起去？」
就這樣，那條烏毛蟲被稱為「黑丸」。
「喲，備好了嘛。」
「就是那回事。」
「淘什麼氣呀，黑丸……」
「是的，我照辦了……」實之厭惡似的撇撇嘴，彷彿憶起了當時的情形，「最後的確有一條通身漆黑、紅色斑點的烏毛蟲活了下來……」
「喲，你不知道嗎？蝴蝶的翅膀不是兩片，是四片！我不是說蝴蝶有趣，也不是說毛毛蟲有趣，是毛毛蟲變成蝴蝶這件事情有趣！」
道滿大大咧咧地走到毛毯上，坐了下來。
「……」
晴明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啊，是的是的，我找過人。」
「就是家在四條大道的那位露子姑娘的事嗎？」
道滿握杯在手，心蕩神馳般閉上雙眼。博雅清越的笛聲溶入夜氣之中。
五
晴明又看了實之一眼。他的眼神，似乎連實之已咽下腹中的食物也看了個分明。
「噢。」博雅點著頭。
「肯定不是尋常之物，是沾了妖氣的東西吧。」
實之對晴明說道。
「但是，聽說過？」
「幸虧沒有提到咒之類的東西。」
「黑丸呀，黑丸……」
有時她會找人把風，成功地溜到大宅外面去。她是貴族家的千金小姐，不可以任意出門玩耍。所以，每逢孩子們捉了蟲子來，她就要聽他們的詳細報告，在紙上記下蟲子是待在什麼地方，他們是如何捕捉到的，等等。
「麻煩？」
「他說：『你來找我吧，會給你想辦法的。』但如果找不到他的話……」
她找來畫師，讓畫師畫下這些花草蟲鳥，在上面寫上名字。
實之開始講述起來。
「就是道滿大人用蠱毒弄出來的黑丸。」
「於是，我就讓這個蚱蜢麻呂跟蹤他。」
「雖然話是這麼說，人會變成鬼的事，還是有的吧？」
「我遇到了難題。」
「……」
「原來是這個意思。」
蜜蟲走到晴明跟前，通報一聲「客人來了」，然後垂首行禮，靜靜退到一旁。
說著，道滿又自嘲似的嘿嘿笑起來。
「女人不為人見才好，這個我明白。」
「噢——」
「哪裡的話，用咒來說更加便捷。」
「不喜歡嗎？」
「是的，來過。」
「真拿你沒辦法。」
「您請講吧。」
而她呢，書尤其讀得比別人多，《白氏文集》、《萬葉集》等，她都爛熟於心。
「……」
「那麼，您打算到我家來嗎？」
「孵化出來的，可以說是式神。」
有一頭牛般大，是黑丸——即赤蠶蠱的蛹。
「走。」
「雨彥，你在河裡抓的蟲子，我給取了個名字叫水嗡嗡。」
「什麼話？」
「怎麼啦？」
「弄死它吧！」
首先，得抓來上千條烏毛蟲。什麼烏毛蟲都可以。集齊后，放進這樣大小的瓦罐里；再殺一條狗，將其血肉放進瓦罐。然後蓋上瓦罐，貼上我現在就寫給你的符咒。將瓦罐埋入地下，十天後掘出。大概在上千條烏毛蟲中，只能有一條吸食了狗的血肉的蟲子活下來。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哪一件事？」
「又是咒？」
她也不拔眉毛。所以她也不必描眉，還是長著天生的眉毛。
「是的。我特地把它放在螻蛄男找得到的地方。哎呀，你瞧我幹了什麼事？就因為我乾的好事，女兒被那條蟲子迷住了啊……」
「抓住再裝進去？」
「所以嘛，橘實之大人也很頭疼。」
地點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內。博雅與晴明正相對而坐，淺斟慢酌。
兩名身穿唐衣的女子分別坐在晴明和博雅一側，見二人的酒杯空了，便靜靜地斟滿酒。
當露子追上爬動的黑丸時，黑丸忽然停止動作，蜷縮起身體。
「沒錯。到早上找到它時……」
二人跟前放著一個盤子，上面有一個酒瓶和三隻杯子。兩隻杯子已斟滿酒，剩下的一隻是空的。
晴明穿著涼爽的白色狩衣。他口角含笑，彷彿唇上酒香永駐。
「那樣的話就太可怕了，晴明……」
「『找到時』？」
「是要拜訪。」
「見過面嗎？」
晴明與那位姑娘面對面而坐。姑娘的大眼睛注視著晴明。
是一隻長著人臉、人手和人腳，背上卻有巨型翅膀的蝴蝶。翅膀發出朦朧的藍光，在月光下緩緩伸開，顯得安詳肅穆，承受著月光。吸收了月光之後，巨翼更顯得熠熠生輝。
昏暗之中有一兩隻螢火蟲。螢火蟲的亮光在空中一閃而逝，待目光追向那個方向，那亮光卻又在視線外的另一處閃過。
「很能吃啊。」
「不不，咒還是免了吧。剛才那麼說就足夠了……」
「太好了……」
「是這樣。」
實之從懷裡掏出摺疊好的紙，在晴明面前打開。
「為什麼？」
連露子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蟲子，自然不知其名。
「也沒法給它做籠子了，就把牛舍再加固一下，把它關在裏面。」
「噢。」
「等我？」
「那倒是。」
「露子姑娘……」晴明對露子微笑道，「道滿大人把它送給你啦。」
「博雅呀，我並不是用咒來打比方，咒就是read.99csw.com咒嘛。」
「有意思，好一個『鬼和女人，都是不為人見才好』啊……」
「嗬！」晴明發出嘆服之聲。
「晴明，會找到法子吧？」
淺斟慢酌，兩人都已微帶醉意。晴明支著一條腿，像傾聽著輕快的音樂一樣，留意地聽著博雅的話。
「說什麼呀。正因為是沒有見過的，所以我才要養嘛。」
「哎，博雅……」
孵化已經開始了。黑獸般纏繞在樹榦上的東西，背部微微開裂。裂隙發出暗淡微弱的藍光。那條裂縫正在逐漸擴大。
「萬一它像吃老鼠那樣吃人該怎麼辦？」
「笛子？」
如果下雨了，她會一整天盯著自天而降的雨水從棚頂滴落庭院，在積水裡形成一圈圈水紋。在外面見到稀有的花草，也要帶回家來，栽種在庭院里。頭一次看見的花草或蟲鳥，她一定得問清它們的名字。
「據說她喜歡飼養蟲子呢。」
「是的。出發吧。」
「教給她種種禮儀和寫作，本想她就能出入宮中了，但似乎這位姑娘沒有這個意思。」
大家閨秀要做的事，她幾乎都不加理會。她所做的除了這些事，就是讀書、寫字、埋頭樂器——如此而已。
博雅邊吹笛邊觀看這一切。
「鬼存在於人的內心之中。但是，正因為那隻鬼是不為人見的，人才會害怕他人，也會敬重他人、仰慕他人。如果這隻鬼真的呈現在眼前，這人世間也就很乏味了吧。」
「我很喜歡聽你吹的笛子，拜託，讓我聽聽吧。」
「為什麼約好明天過去，又變成了今晚呢？」
露子的目光停留在晴明的目光里。
八
「正因如此，人才懂得珍重別人。」
當捉到稀罕的蟲子時，露子就會這樣說，併發給他們想得到的東西。這樣，她的屋子裡總是昆蟲滿地爬。
是白藤和紫藤。兩種顏色的藤在夜色中沐浴著藍藍的月光，帶著靜穆淡然之色，彷彿被水濡濕過一樣。月光似乎已經滲入花房，經發酵變成甘甜的氣味，散發到大氣之中。
六
「真拿他沒辦法。」
「任何人，內心都有鬼存在。」
「但我不是為了實之大人所託之事而去。」
第三天早上，它長得更大了，前一天晚上堆得滿滿的櫻樹葉子同樣不見了蹤影。
「噢，正好讓他趕上了。」道滿第二杯酒下肚，「如果是好使喚的，我就帶走，不過得先看看再說。」
「我聽說她喜歡蟲子。」
晴明拿起來看，上面果然描繪著一條黑色烏毛蟲，蟲身遍布紅點，與傳說中無異。
「可是，你不覺得毛毛蟲噁心嗎？」
最初，那翅膀看似一團樹皮。隨著它在朦朧夜色中逐漸現身，翅膀開始在月光下緩緩伸展。
晴明這麼一說，實之總算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橘實之的女兒——露子姑娘，自幼即異於常人。
「於是您就利用了實之大人？」
「這姑娘挺有意思的嘛。」
一頭長發梳到頭頂，隱藏在黑色禮帽里。眉毛沒有拔掉。牙齒也沒有染黑。在路上與人擦肩而過，露子這副模樣會被人認作男子吧，還是俊俏如女子的美男子……
到了第五天，黑丸已長成番薯般大，那個籠箱已經容不下它了。弄來一個更大的籠箱，把黑丸放進去，但不久又覺得窄小了。
「這樣把玩琉璃杯，它就像是捕捉月光的籠子……」
如果取過滿斟的酒杯，向檐外伸出去的話，月光會注入其中，使酒杯帶上一種色彩，彷彿透過琉璃觀賞新綠嫩芽。光源是月亮的光，那色澤帶著藍色的調子。
「赤蠶蠱？」
「露子姑娘家。」
「好吧。」露子用男人的口吻答道，膝行而前。道滿快活地笑起來。
「怎麼啦，不去？」
「那、那是在……」博雅欲言又止，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衝口而出：「它待的地方，是人！」
「我是說，父親大人是怎麼知道的呢？」
仔細看過之後，晴明不禁「嗯」了一聲。
「哎呀，真是很罕見的烏毛蟲啊！」
「他說只要用蠱毒即可。」
「那邊長著茴香呢。還有生薑、芍藥。那裡冒出嫩芽的，是性急的龍膽！」
「是的。」露子點點頭。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烏毛蟲。」
「今晚？」
「有位露子小姐來訪。」
「說吧，博雅。」
「對。」
露子驚叫一聲，把手中的老鼠尾巴丟到庭院里。
十
「黑丸昨天晚上從牛舍逃走了。」
「那就好，該出發啦。正是時候。」晴明站了起來。
「哎，晴明……」博雅抬頭望望黑丸的蛹，說道，「它真的會孵化嗎？」
「那位姑娘似乎還說過這樣的話呢……」
「殺掉它絕對不行。在沒看見它能孵化成什麼東西之前，也不能扔掉。說它是有魔力的東西，何以見得？」
讓露子小姐捉來這條烏毛蟲，把它飼養起來就行了。這麼一來，露子小姐應該再也不會說想飼養蟲子之類的話了。
「請問是什麼事？」晴明沉著地問道。
「給我？」
「抓住，然後再裝進去呀。」
蕺草、忍冬、顛茄……露子接二連三地報出來，都是草藥的名字。
「什麼辦法？」
「可是，它現在還不是蝴蝶。連兩片翅膀都還沒長出來的毛毛蟲，怪嚇人的。」
「不不——太複雜。」
「喂……」過了好一會兒，側耳傾聽的道滿睜開眼睛，說道，「開始啦。」
「這個嘛，就是……去求他幫忙。」
「噢。」
「不過嘛，晴明……」
「具體說呢？」
他伸出右手，拿過空杯子。晴明往他的杯子里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