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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卷 鬼小槌

太極卷

鬼小槌

「噢噢。你找一戶人家,用那把小槌敲打主人,讓他得三四天猿啼病就行。」
「你明白嗎,博雅?『看雪其實是在看運行的咒』——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你說的啊。」
「形狀和方式雖然時時刻刻在發生變化,但是,它的本質是水。」
「看來是這樣。」
實盛緩緩地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好熱啊……」
「怎麼樣,一起去嗎?」
「你看這個院子呀。」
中將身上的衣物一會兒就被汗水濕透,於是就替他更換。
「下得好。」晴明忽然說。
「真要跟他較勁,他可是個讓人頭疼的傢伙。」
他放聲大哭起來。
「一點不錯,博雅。我說的本質的水也還是咒,不妨說,雲也好雪也好,本質都是水。無論水呈現何種形態,其本質沒有變化,也就是咒了……」
「找哪一家人好呢?」
「就是這場雪。」
終於,實盛察覺到了:這不就是那種「猿啼病」嗎?
「你是說中將大人的病?」
「他在約四天前得了這病,身體弱了許多,服了葯也沒效果,便派人過來,讓我設法治一下。」
忽然,清次兩眼瞪圓,大喊一聲:
又接著說:
「去了就知道了。」道滿說著,背過身去,「我且看熱鬧。一切進展順利的話,我就去拿一半。」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插話了:「等等。」
「干同樣的事?」
「哪家都行。不過,有錢人家更好。」
「說來,那本是我的事哩。」
「無論是何種咒,其形狀總在不斷變化。任何事物,均以變化之態駐留大地上,釋尊也這麼說過。」
「看在你勤勤懇懇幹了一個月活的分上,就這麼饒了你吧。」
「哦,原來額上那個是原因啊——」
「究竟是什麼時候、在天上的何處,預備下了如此之多的雪呢?」
不久,夜幕降臨。
「不過嘛,博雅——」
「咒?」
然而,看清走過來的傢伙,實盛吃了一驚。
實盛走上前去,大聲喊道:
「哎,這傢伙,是那所破廟的老頭哩。」
鬼用它的獨眼瞪了一下實盛。
「事出有因啊。」
「什、什……」
當你凝視自天而降的雪時,甚至會覺得動的不是雪,而是這片大地。大地在靜止於空中的、上萬上億片雪花中緩緩上升。觀者也許會把大地上升的速度,當成雪花降下的速度。
博雅端起酒就喝,彷彿陶醉在自己的話里。
「哦哦……」
「是這樣的——」
「是、是!在這裏。」實盛答應道。
「得了吧。你說我是個好人的時候,通常就是取笑我的時候。」
「走吧!」
「好啦,晚上我還去找你,白天你隨意吧!」
炯炯有神的一雙黃色眸子。一張皺紋縱橫的臉。
「有什麼事用得上我嗎?」晴明說。
他赤著腳刷刷地踏雪過來,拍掉身上的雪,走上木條地板。
「我沒有收中將大人任何賞金。」
「不僅這個庭院,現在整個京城都下著這樣的雪呢——」
啊——
「你的事?」
「但是,一到晚上,無論我在哪裡,那些鬼都要來找我。這可怎麼辦呢?」
「那麼,大家能夠看見我啦?看得見我啦?」
「啊!」眾人同時驚呼一聲。
實盛停下了手中的小槌。
「你認識他嗎,晴明?」
晴明沉靜地點點頭,紅唇含一口酒。
「怎麼啦?是我!看不見我嗎?!」
實盛剛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說道:
微微的笑意,爬上了晴明的嘴角。
「哦,你說左衛門府的平實盛大人嗎?」
「我就喜歡你這種地方。」
在四條橫過朱雀大路,步行一陣子,發現前方有幾點燈火在接近。是點亮的火把。
在四盞燈火的照耀下,可見中將額頭的汗珠和亂髮。
道滿喜出望外地微笑起來。他一屁股坐下,盤起腿,拿起酒杯向晴明伸出去。
「不錯。」
於是——
他向著枕頭那邊點頭致意,就像那邊有人在一樣。
「什麼?」
「是人的香味吧?」
「酒。」
「正是。」
「真拿他沒辦法……」
晴明對著虛空說。
看見中將的樣子,晴明「啊!」地輕呼一聲。
晴明話里充滿讚歎之情。
「好冷啊……」
「博雅,這酒可得快點喝呀……」晴明說。
「這就是說,晴明,天上無窮無盡的雪,是有其根源的,對吧?」
博雅吃驚地望著晴明。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裡、在做什麼,但這一場雪,是人人共對的吧。」
「走吧!」
他身穿水干,右手握著小槌,注視著晴明。
「他的煩惱。」
「那麼,讓他給我們辦事吧?」
庭院里的松樹、楓樹和櫻樹的枝幹上,甚至細小的枝條上,都積起厚厚的雪。
「豈不是很奇妙嗎?」
「什麼理由?」
「我們現在時間很緊哩。」
晴明一膝屈起,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片,嘴裏小聲念念有詞,右手指尖輕輕往左手的紙片上一戳。
實盛抬手揩了揩額頭,但就像之前一樣,唾液擦不掉。
「好痛啊九九藏書……」
「噢。」
「這些水,又溶化在大氣里。」
它揪著實盛的衣領,一下子把他拖到了路中央。
「啊!」
雖有人痊癒,但也有人因此病而去世。藤原中將也患了這種猿啼病。
他這個「大尉」職位,是六位官階,不算大官。
老人滿不在乎地說。
晴明端起燙熱的酒瓶,給道滿的杯子斟滿。
「實盛大人?」
道滿開心的笑聲響了起來。
「嗯。」
在雪天的傍晚,卻只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水干。
「……」
「可是,這個道滿大人,他為什麼要讓實盛去干那種事?」
「為了錢嘛。」
雪還在下。積雪已深至沒膝。
「對對,吃掉。」
「我知道。」
熱氣從酒杯冒出。道滿一飲而盡,鼻子幾乎埋沒在熱氣里。
晴明若無其事地說。
「博雅呀——」晴明嘴角含笑,說,「你真有意思。」
「喂,是我!我回來啦!」
「能看出我們的原形,看來你多少有一點修為吧。可要是半吊子就說大話,你會很慘哩——」
腰和脊椎關節疼痛,發高燒說胡話。病情再加重的話,就變得不能站立,只能卧床,到了半夜,會痛得熬不住,在床上喊叫起來:
「我會記住的,可這回是什麼事呢?」
「剛才和你談論雪,我感覺明白了一些東西,可是……」
「那又怎麼樣?」
晴明說著,把視線移向中將的對面。
「那可就對不起啦,道滿大人。」
「噢?」
剛才還那麼哼哼著,而現在已經雙唇閉合,安靜地發出睡眠中的呼吸聲。依然頭髮蓬亂、面容憔悴,但除此之外,與平時的睡姿並沒有太大分別。
實盛點頭應允,他忽然想起自己一個月前要去找的女人。
老人伸出赤腳,邁步上前。
不知不覺中,眾鬼兩個兩個地散去了,等實盛察覺時,發現自己和獨眼鬼一起站在藤原清次家大門前。
「在哪裡?」
晴明仍然凝望著庭院里紛紛落下的雪。
不住地想要喝水。
開頭還是戰戰兢兢的,但不知不覺中,開始覺得用小槌打人很好玩。
「這說明,他看得見我們的樣子哩。」
緊接著發出驚呼的,卻是實盛。
「好熱啊……」
「五天前的晚上被道滿大人所救,就趕緊去看望那女人,可是……」
「晴明啊——」
「真的?」
但是,沒有說話的對象,這可讓實盛感到孤獨。
在晴明的催促下,沒過多久,平實盛終於開口了。
晴明對說完整件事的實盛說道。
「明白了。」
「不,我不說那個,晴明。我說的不是她的身體健康,是她的內心。」
「還有什麼嗎,晴明?」
實盛不明白鬼的話是什麼意思。
「雪是什麼?」
敲打了約一個時辰后,獨眼鬼說:「差不多了,停手吧!」
「好酒好酒。」
道滿嘟囔一聲。他蓬亂的頭髮上有一層雪。
「好痛啊……」
「那麼,我可以提點要求吧?」
「晴明,你——」
「白比丘尼的上空,恐怕也下著這場雪吧。不僅僅是白比丘尼,一想到分開后沒有音信的人們上空,都在下這麼一場雪,我突然覺得,這雪好像變得可愛起來……」
眾鬼紛紛點頭,恍然大悟一般。
「有意思。」
「這可不是那些和尚啊、陰陽師啊輕易說得出的話。你精闢地說出了天地之間的至理。」
「噢……」
博雅感慨地說。
「走!」
「因為佛法也好咒也好,追根究底,其道理是很接近的。」
博雅又點點頭。
腰背、全身的骨頭都疼,幾次變換睡姿,不時扭動著身體。
「那我去堀川那邊。」
一幫鬼又開始趕路了。
「來過?」
眾鬼開始四下尋找。實盛縮起來,躲在樹蔭里,身體顫抖不已。
不久,清次開始出聲地呻|吟起來。
實盛說到這裏,欲言又止。
「吱呀!」
「水有時會因咒而變成雲、變成雨、變成雪哩。」
「剛才交給你的小槌呢?」
「可是,晴明,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
「哎,你今晚還得好好乾活!」獨眼鬼說道。
「什麼事?」
看來,家裡人不但看不見自己的模樣,連聲音也聽不見。想用手去觸摸,手卻穿過了對方的身體。
「是這樣嗎?」
約五天前,當實盛呆立在四條大道和朱雀大路交界的十字路口時,一個形象怪異的老者向他走來。
「吱呀!」
眾鬼說完,背過身去,各自嘟囔一句:
「我一向說你是個好人。」
「你真是不得了啊,博雅。」
「喂,晴明,你又打算蒙我嗎?」
「……」
「對呀,很有意思。」
「你,手上的東西挺有意思嘛。」
獨眼的鬼。
這是一個月夜,實盛沒有持燈火。
眾鬼安靜下來了。
「真的?」
實盛害怕清次醒過來,但是,清次並沒有睜開眼睛。
「吃掉好啦!」
「對於雪也是運行中的咒這樣一種存在,我也很吃驚。可一開始我看著雪感到不可思議,也是真實九-九-藏-書的感覺。」
他意識模糊不清,大汗淋漓,如果掀起卧具,恐怕會冒出一股熱氣。
「喂,晴明——」
正如晴明所說,藤原中將家派了牛車來接。
「先把這老傢伙吃掉!」
在雪中,道滿漸漸遠去。他竟然赤著腳!
「很難得嘛,晴明,沒想到能在這兒聽你弘揚佛法呀。」
「對。」
「你只管敲,不用管別的——」
庭院被自天而降的白雪鋪成了銀色世界。
此時——
藤原中將卧床不起,哀聲連連。
「好熱啊……」
就在眾鬼議論紛紛的時候,老人「咳!」了一聲: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博雅大人,要是沒酒了,我就拿這個去敲人,酒就會有啦。」
「用小槌敲清次!」鬼說道。
實盛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正當他祈求著眾鬼快快通過時,眾鬼竟然在松樹前停下來。
晴明右手拿過紙片,往中將對面一側探出身子,手中的紙片像在空中擦拭似的揮了一下。
晴明若無其事地說。
「……」
「那,要怎麼辦呢?」
「錢?」
「大氣凝聚于天上,時而成雲時而成雨,又降落到地面。這回呢,是變成了雪。」
「這是個好主意。」
「雪是一形成,隨即就掉下來的……」
「香。」
有很多隻手的鬼。
「雪?」
「噢。」
「千萬別接近土御門一帶啊。」
坐在那裡的,不正是這一個月來失蹤的平實盛嘛!
「那當然沒有問題啦。」
不一會兒,老人走到實盛跟前,站住了。
博雅邊說邊抬手去摸嘴巴。
眾鬼這麼一說,用六隻手爬行的鬼便過來問道:
「您能救我嗎?」
「噢,平時參拜六角堂。也難怪看得見我們啦!」
坐在晴明一旁的博雅說。
然後,清次喊叫起來——
「情況大致已經知道了,但是,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晴明說。
清次家中,一片沉睡的靜寂。但闖入者咚咚的響亮腳步聲卻沒有驚起任何人。

他的眼睛盯著實盛。實盛不禁回頭望向身後。
「這老頭是什麼人?」
「那可不是隨手抹一抹就能擦掉的。」老人盯著實盛,說,「哎,要我救你嗎?」
「這兒有人!」
「就在你來這兒之前,藤原中將大人府上派了人來,那時雪還沒有開始下。」
「實盛大人?」
實盛剛住手,鬼就吩咐:「去打下一個。」
發出這一句感嘆的是源博雅。
「沒關係。我在這裏等它們好了。」
老人看著實盛拿的小槌說。
「那麼,是怎麼掉下來的?」
「是咒。」
在四條和朱雀大路的十字路口,鬼消失無蹤,丟下實盛一個人。他懷裡還留著那把小槌。
既然如此,實盛只好隔著卧具,心驚膽戰地用小槌敲打熟睡中的清次的身體。
實盛躲避到旁邊大松樹的陰影下,打算讓他們過去。
「聽得出來?」
「雖然不知道平實盛大人此刻在哪裡、在幹什麼,他的上空,恐怕也下著這場雪吧。」博雅說。
「本想讓你加入我們,但這老頭多管閑事,沒法子啦。」
博雅在木條地板上放下酒杯,把手伸向火盆烘火。

「好冷啊……」
「溶入大氣?」
枯立的黃花龍芽上、庭石上,也積疊著雪。
「要說這個嘛,博雅——」
「不管出現什麼事,一半算在我道滿頭上。這一點,你記住好啦……」
「溶入了大氣呀。」
「酒?」
「是這樣嗎?」
晴明這麼說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庭院傳過來,接著晴明剛說出口的話說。抬眼望去,只見雪中立著一個朦朧的人影,也不知他是何時進來的。
「我得幹什麼事才行呢?」
「這是平實盛大人呀。」
「嗯?」
「當然能看見。」老人滿不在乎地說,他望望實盛的額頭,又說,「咦,被瘡疤神吐了唾液嘛!」
「嗯。」
「好痛啊……」
「我很煩去那麼拘謹的大宅子哩,如果你肯陪我一起去,我就有信心啦。」
「什麼?!」
之前他總是不停地左右扭著身體,可此刻已經不再那樣不安地動來動去了。
「您好些了嗎?」
「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好久不見啦。」
晴明眼梢細長的雙眼轉向博雅。
「對對。」

因為喊叫聲類似猿叫,這種病便被稱為「猿啼病」。
一籌莫展之時,夜幕降臨了,到了晚上,眾鬼來到實盛家裡。
晴明懇切地說。
「我去一條。」
「是嗎?」
在晴明的催促之下,博雅望向中將,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發現問題似的噓了一口氣。
「好冷啊……」
「哦,你就乾和之前同樣的事就行。」
「不論什麼——」
給他服用的藥物完全沒有效果。之前還是一副熱得不得了的樣子,忽然間就說覺得冷。
「雪的來九九藏書源這東西,天上有,這片大地上也有,豈不是無處不在?」
此時,晴明右手已端起斟了酒的杯子,邊送往嘴邊,邊把目光移向庭院的方向。
說到樂趣,也就只有拿小槌敲打別人,讓別人患上猿啼病的時候了吧。
道滿忽然手一伸,從晴明懷中抽出小槌。
「哎,晴明……」博雅低聲說。
「你真是個好人呀,博雅。」
「為何選中的是藤原中將大人?中將大人不是一直很照顧你嗎?」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
「當我厚著臉皮去中將家時,說是已經去請晴明了。」
「……」
「好痛啊……」
「我什麼都沒有開始做。」
「吱呀!」
「其實已經來過了。」
「對、對對。」
中將躺在屏風後面,晴明在他的枕畔坐下,凝神調整呼吸。
他們已經不在藤原中將的寢室里了,退至另一室,晴明和博雅,還有另外幾個人,一起聽實盛講述事情的經過。
「實在是不可思議呀,晴明。」
「我不會輸給別人。」
「原來是這樣啊……」
「沒有的事。」
不久——
「那男人正是中將大人。」實盛說。
「倒酒,晴明。」
從藤原中將家一返回,二人便坐下喝酒。
「哦哦。」
「吱呀!」
「什麼事?」
天地萬物的聲音,彷彿已被雪奪去。
「咦,好像有一股香味。」
「衛門府的藤原中將關照過我,我也想助他一臂之力。」
平實盛出發前往住在西京的女人處,剛好是約一個月前的晚上。他獨自上路。
「喂,晴明,聽起來,好像我這人酒癮很厲害?」
沒有腳,用身體長出來的六隻手走過來的鬼。
「正是如此。」
「——沒錯,就是這樣。」
「這種情況,也就無需藥物和特別的修法啦。」
中將的枕畔慢悠悠地現出一個人影,馬上就變成了真人。
「播磨的蘆屋道滿……」老人說。
就在此時,晴明和博雅趕到了。
「他似乎頗得中將大人的歡心。」
「到哪裡去?」
家中各人都圍在枕畔,卻束手無策。
實盛好不容易說出話來。
「喂,這傢伙看見了我們,就躲到樹影里去了。他不是個普通人吧?」獨眼鬼說。
「噢。」
「是的。而且,你還沒有察覺。所以還在嘆息大雪是如何不可思議。你呀,比這場雪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隨著博雅的聲音,眾人一起望向中將,發現中將的樣子和剛才大不一樣了。
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好些天不吃不喝,卻不見瘦,也不困。只是不能跟人說話。
「吱呀!」
當來到在寢具中安睡的清次枕邊時,獨眼鬼停住了。實盛也站立在獨眼鬼旁邊。
「聽得出來。」
「博雅呀,那位大人可是吃過人魚肉、不老不死的啊,極少生病。」
「正是如此,晴明。」
「是、是!談不談得上信仰我也不知道,平時一有機會,總對著六角堂的如意輪觀音合掌——」
之前他連去那女人處的力氣都沒有,可一想到將變回原樣,忽然就想見那女人了。
「我沒有存心取笑你。」
「什麼?」
直到看不見道滿的身影了,晴明和博雅才鑽進牛車。
清次小聲呻|吟起來。
「那就這麼辦啦?」
「我答應了過去的,可下了這場雪呀……」
他的身體直打哆嗦。而且,一直閉著的雙眼睜開了——
眾鬼緊張起來。
老人蠻有興緻地笑著,發出吊嗓子似的聲音。
「……」
「說是傍晚派車來接的,要是來的話,再有一會兒就該到了吧。」
晴明這麼一說,一瞬間,道滿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
「我嗎?我就是你所見到的臟老漢啦——」
眾鬼停在馬路中間,抽|動著鼻子東嗅西嗅起來。
他們的身旁各放著一個火盆,一邊向火取暖,一邊說話。
「好熱!好熱!」
「一點不錯,博雅。」
「好吧,那你就給我干一件事吧。事成之後,我就讓你回複原來的樣子。」
「噢……」
「可是,照這麼說,你所說的本質的水,不也還是咒嗎?」
「噢。」
眾人還是沒有反應。
「你究竟幹什麼了,晴明?」
中將仰卧著,晴明坐在他的右肩附近,視線所及之處,是中將左肩的枕畔。
「我剛才在想,這重重的雪是如此的多,它究竟存在於天上何處?」
用手觸摸他的肌膚,熱得不像是人的身體。
獨眼鬼麻利地直入清次內宅。
這一夥十來個鬼,正向這邊走過來。
「在天上何處倒也無所謂,可為何到現在,雪才開始下呢?」
「噢。」
「本身就已經忙不過來啦,哪有工夫吃人呢。」
晴明一邊說,一邊把目光投向大雪覆蓋的庭院。
雪依然在下。晴明和博雅身上的衣物已經披上了雪花。
「好啦,博雅,你聽著。」
「那就不請自來吧。」

「你怎麼噘著嘴呀,博雅?」
當聲音漸漸接近時,彷彿從四read•99csw.com面八方的昏暗中現身似的,眾鬼蠢動著圍攏過來。
一個鬼把一件東西交到實盛手上。一看,原來是一把用舊的小槌。
「春天裡,雪融為水,滲入地下,有些匯入河流,進入湖泊、大海……」
「好熱啊……」
「您覺得怎麼樣——」
「好熱啊……」
老人滿意地微笑著。
「真的。」
傍晚的昏暗中,雪景綿延。四名隨從手持燃燒的火把,立於雪中,等待著晴明和博雅。
比起乘車,獨自步行更加方便,而且他喜歡這樣。
望著雪景,這樣的念頭油然而生。
博雅噘著嘴說:
「這可就奇怪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晴明和博雅坐在木條地板上,輕鬆地喝著酒。
遇見熟人可是件麻煩事,要是盜賊的話,儘管自己是衛門府的人,單槍匹馬跟他們幹起來,也占不到什麼便宜。
「你現在視為雪的東西,說來就是『咒』。」
用一條腿蹦著走過來的鬼。
「我什麼地方不得了?」
一頭亂如蓬蒿的白髮。
二人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既然鬼這麼說,實盛也就不再顧忌,用小槌敲打著清次。
無奈,實盛只好跟著它們走。
「給我不停地打!」
「噢噢,好香。」
「那麼,這傢伙怎麼辦?」
實盛大吃一驚,以為清次醒過來了,但清次並沒有醒。
是一條腿的鬼。
道滿笑著說。
即便博雅發問,晴明也不予理會。
「如果我們用缽裝了水,擱在一邊不理它,過兩三天工夫,水就沒有了,對吧?」
「是。」
跟隨著晴明的視線,博雅也將目光投向庭院的白雪。
「唉,就是這麼回事啊。」
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向實盛走來。
不可思議的經歷!實盛滿懷著心事趕回家,家人們已經起來了。他們都為實盛沒有回家而憂心忡忡。
是蘆屋道滿。
「所謂咒,就是運行。」
這是從晴明在中將枕畔坐下的一刻起出現的情況。
「噢。」
原來用自己手中的小槌一敲打,人就會患上那種像猿猴般尖叫的病。
然後,突如其來地圓瞪雙眼,厲聲喊叫道:
道滿撓著頭苦笑。
「雪花雖然看上去柔若無物,可不正是因為它的重量,才自天而降的嗎?」
「猿啼病?」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他邁開步子。
「好痛啊……」
「真的?」
「對,大約一年前被任命為大尉。」
「喂,你怎麼啦,晴明?」
他又叫喚起來了。
「對。」
博雅的視線投向庭院,心中彷彿有無限感慨。
所有的東西上,都堆積了雪,地上的一切都被漫天潔白覆蓋。
有時候也會打上一個平日飛揚跋扈的人,看著那傢伙瞪圓兩眼,吱呀尖叫的樣子,覺得挺滑稽的。
「香。」
「你還是在取笑我。」
「這個人我要帶走啦!」
「那就試試看吧。」
患者邊說邊要水喝:「水!給我水!」
這時,一條腿的鬼開腔了:
「關於那位中將大人,博雅,你沒有聽說什麼嗎?」
所謂猿啼病,是約兩個月前開始在京城裡流行的疾病,患者會發燒,身體各處疼痛。
既沒有乘牛車,也沒有帶隨從。他徒步前行。
「沒辦法啦。不過,這裏頭有一半是我乾的哩。晴明,你要是把這事當成工作,收入的一半應該歸我拿。入了冬也真夠冷的,偶爾也得有點好東西墊墊肚子啊。」
「據說一個月前的晚上,他出門之後就不知下落了。」
「因為那件事,實盛便對中將大人動小槌了。」
博雅拿開嘴邊的手,說道:「別取笑我嘛。」
「有意思?」
「不過呀,晴明——」
他們出了清次家,進入另一所宅子,在那裡,實盛又照吩咐幹了相同的事。
「你好厲害呀,博雅。所謂看雪,其實就是你說的那麼回事。」
晴明說著,微笑起來。
「這傢伙,從前曾經闖進閻王殿,化身為馬頭大王蒙過咱們哩。」
「對呀,必須趕往二條的藤原清次家去。」
用六隻手爬行的鬼冒出這麼一句。
「可是,在此之前,我想去看一個女人……」
老人若無其事地說。
「喂,你,平時信仰什麼東西嗎?」
「簡而言之,我此刻就是在看運行於天地間的咒啦。看雪,豈非就是在看咒的運行嗎?」
「是的,我來了。」
「您請看吧,博雅大人。」晴明說。
「噢。」
「現在京城裡流行的那種呀。」
「你拿著它,跟我們走!」
是蘆屋道滿。
「是我們的模樣現形了嗎?」
「你、你能看見我?」
「在哪裡?」
「這不是蘆屋道滿大人嗎?」
「不過,倒是從實盛那裡得到了一些謝禮。」
晴明點點頭。
「哦,中將大人的樣子是……」
「你說什麼事情不可思議?」
不是人。是鬼。
晴明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說:
「你別取笑我,晴明。」
「您請講吧。」
二人往牛車裡探看一下,發現車裡放著一個取暖的火盆。
「現在我和博雅喝的就是實盛的酒。如九-九-藏-書果願意的話,跟我們一起品嘗?」
「好。摳出他的眼珠子,扒出他的心肝,當場吃掉!」
聽了這話,晴明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壓低聲音說:
「你是打算去藤原中將那裡吧?」
藤原中將閉目安眠。額頭上還有汗珠,但已經不再增加,似乎開始退燒。
博雅嘴巴剛剛張開,晴明又說了:
「好痛啊……」
柔和的白。
道滿眉花眼笑地說。
「請教尊姓大名?」
「也就是說,雪也好雨也好,水也好雲也好,並不是在某處存在一個大根源,而是彼此之間互為根源,彼此互相轉化,在這天地間運行。」
雖然不明白那些可怕的鬼為何奈何不得這個寒磣的老人,不過,看來自己是獲得自由了。
「在這樣的雪天里,我總是想起那位白比丘尼大人,不知她現在可好?」
黎明時分,當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時,鬼說道:
眾鬼輪番打量著實盛和老人,說道:
果然,到了傍晚——
「當然。不就是讓你現身嘛,還讓你跟之前一樣能吃能喝的吧!」

「喂,是真的嗎,晴明?」
「咦,這裡有個奇怪的老頭哩。」
「原來是這樣啊。」
「可是,那女人已經有別的男人了,和那男人同在寢室里。」
「想賺一筆,得個溫飽吧。」
獨眼鬼說完,喀地張開嘴巴,「呸」地向實盛吐了一口唾沫。唾液正中實盛額頭。
這裡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整整一個晚上,實盛和眾鬼一起,又幹了和前一個晚上同樣的事,到了早上就自由了。
他以為有人在自己身後,老人在望著那個人。但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所謂『雪』,就是水。」在博雅說出來之前,晴明搶先說道。
「噢?」
「你說什麼?」
「我沒有打算蒙你。」
「好冷啊……」
晴明和博雅一回頭,只見稍遠的雪地里,站著一個老者。
眾鬼消失在黑夜的昏暗中。留下了老人和實盛二人。
「倒也是。」
就在這一瞬間——
此時——
一看,杯子和燒得正旺的火盆都預備了三個。
「嗷嗷……」
博雅和晴明坐在木條地板上,邊欣賞雪景邊喝酒。
「你認為這些水到哪裡去了?」
車在門外。晴明和博雅穿上束帶靴,踏著積雪,走到門外。
二人腳上都穿著絲綢襪子。這種襪子,就是將兩塊腳掌形狀的布縫合而成的、不分腳趾的袋子。袋子上部有兩根帶子,系在腳上以免滑脫。
「你說什麼?」
「我還沒有請教尊姓大名。您究竟是哪一位法師呢?」

「真的哩,是那老頭。」
這是一個寂靜無風的夜晚。彷彿飄然降下的雪花落在積雪上的聲音也能聽見。
他這回真的噘起了嘴。
「哇!」忽然,嘴巴大張的獨眼鬼探過頭來,「我抓住啦!」
「是的。」
「走,進去!」
「別惹他。」
「最初看這雪時,有一種挺不可思議的吃驚的感覺,現在這種感覺似乎已經不知所蹤啦。」
「是什麼?」
「你拿小槌盡量把主人敲打得叫喚幾天,直到我出現就好了。」
「誰也沒有注意這把小槌子,我就拿走了。」
「您說得不錯。」實盛潸然淚下,「承蒙中將大人百般看顧,我卻干出這種事,心裏難受之極。可我是有理由的。」
沒有風。雪花依然不住地從天而降。
「我只是喜歡酒而已。」
「吱呀!」的喊叫聲也沒有了。
「怎麼啦?」
站在十字路口的實盛和老人耳邊,響起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
「別惹他。」
「那天晚上,在我去女人那裡的途中,遇見了怪事。」
「對。」
在鬼的催促下,實盛又開始敲打清次。
晴明和博雅同時說道。
「不認識。人是見過幾次,但沒有交談過。他好像是……大尉?」
「好熱啊……」
「呵呵……」
晴明收回的視線,落在博雅的臉上。
家人只能說些類似的話。
「別住手,給我不停地敲!」
冷森森的雪在下著。
「什麼?真的?晴明你——」
「噢噢。」
「關於他的什麼?」
「是這樣,博雅,雪呢,的確是在天上形成后才掉下來的,但並不是這麼多的雪都是在天上製作好,然後再落下來呀。」
「是人。」
一頭蓬髮,身穿襤褸的水干,赤腳。
「走吧。今天晚上你還得好好乾活——」
「不會有什麼意見吧?他原本就不是你們的夥伴嘛。」
道滿輕輕嘆息,嘴裏嘟嘟囔囔。
實盛發話了。但是,所有的人對他都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
「我原想瞧准猿啼病嚴重之時,出馬療治,賺一筆錢。」
「可是什麼呢?」
「喂,拿著這個!」
有旁人在場時,晴明對博雅說話總是畢恭畢敬。
「怎麼樣,完滿解決了吧?」老人說。
「昨天——不,直到今天早上,你也知道的,天空還是那麼晴呢。怎麼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