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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卷 棗和尚

太極卷

棗和尚

「比如說吧,它可以是季節——可以叫春天。」
晴明看一眼博雅,懇切地說:「畢竟是因人而異啊。」
棋盤旁邊放著些干棗,他們不時用手指捏一個放進嘴裏,不停地嚅動著嘴巴,看來是在嚼棗子。
穿過大峰山,終於要抵達吉野時,在山中聞到一股酒香。
「……」
看來,自己是旁觀了世外之人的一局圍棋。
「惠雲和尚已經辭世了吧……」博雅說。
「大傢伙?」
「和尚也想陞官的呀。」

剛才惠雲一直坐著的地方——膝頭前方的地板上,有一攤水。
「嗯。」
身上衣衫襤褸,僧衣確實是僧衣,但看起來已成爛布片,也許一件衣服穿了數十年都不洗,就會變成那樣。
「既是山,又是這麼點事情,他們那邊應該有人……」
「噢噢。」
「因人而異?」

「唔。」晴明點了點頭。
兩位老人說著,腳下忽然騰起白雲。他們腳踏雲朵,悠然浮到空中。
一方的酒杯空了,惠雲便為之斟滿。另一方的酒杯空了,惠雲也照樣斟滿。
「噢,也許能看到有趣的東西。」
晴明眼盯著頻頻點頭的惠雲,說道:「談得挺開心吧。」
「能看見吧。」
那位惠雲呼出的氣息中,微微帶著某種果實的香氣。
「實在叫人覺得不可思議呀,晴明——」
事情結束后,歸途中,路過吉野。當時正是櫻花盛開之時,惠雲打算看過吉野的櫻花之後,再回京城。
幾乎都是惠雲在說話。晴明只是隨聲附和,或者回答他的問題。
「嗯?」
呵呵。呵呵。
停住腳步,似乎聽見「啪、啪」地敲打硬物的聲音。
博雅一邊飲酒,一邊欣賞著白色的花瓣在月光下輕盈飄落。
「不過,晴明啊,你為何要特地前往山呢?事情不是已經了結了嗎?」
「一時想不起來,是怎麼回事?」
四天前——
至於惠雲本人,五十年前因事前往熊野,竟就此一去不復返了。
執白子的老人不言語了,哼哼兩聲。
惠雲提及的住持,也是五十年前的住持僧人之名;義明和明實,五十年前確也在這山,但他們均已辭世。
酒瓶一個,裏面好像有酒。酒杯兩隻。
晴明移動視線,望望博雅。
執白子的老人額頭上汗津津的。
「噢,白天仁覺和尚來過這裏。因為感覺不對勁,他們希望我過去看看。」
「是一個大傢伙。」
「哎喲喲。」
「沒錯,那個惠雲便是我。」
「雖然肉眼看不見,但通過肉眼看得見的東西,就能知道它在運動。」
只要有空,他就一天到晚念經。
「你所說的話,跟咒或者佛法的主張完全一致。」
「可是……」
「不要說啊,不要說啊!」
回味著這番奇特的體驗,惠雲便伸手去拿腳九*九*藏*書旁的櫟木拐杖。誰知拐杖竟已腐爛,也不知何時變成了那樣子。
漫長的沉默。
「既然惠雲和尚那麼想,那就是真的。人嘛,即便在同一地點遇到同樣的事,感受也不會一模一樣。這就看他所帶的咒是什麼樣的咒,感受總會略有差異。」
「白開水?」惠雲一臉驚訝的樣子。
「千年後再會!」
「噢。」
月光照著暗夜。昏暗中,櫻花瓣悄然飄落。
「您所說的情況,其實是——」
惠雲望著晴明和博雅,笑眯眯的。
「巧遇北斗星和南斗星正在下圍棋,這種事有可能。」
他拈起一顆棗子,一伸手塞進惠雲嘴巴里。棗子的味道擴散到惠雲口腔里。
「不錯。」
「您還不明白嗎?」
「花瓣會飄落,然後長出綠葉,綠葉上又會呈現秋色,然後飄落。但是,沒多久又到春天,花朵又會盛開,對吧?」
執黑子的老人說道。
是這麼回事:
他們過了吉野,進入大峰山中,來到晴明所說的地方,只見好大一棵老櫻樹,開滿了花。
「什麼『有趣的東西』?」
「是的。」晴明點點頭,又說,「願您成佛。」
晴明說得很乾脆。
「咳,但是,所謂一生,也不過如此吧。」
「莫非他失禁了……」
「怎麼回事?」
「那又怎麼了?」
惠雲拿一根青岡櫟當作拐杖,走著山路。
「變化中的各種事物,都能夠看見。」
執黑子的老人說道。
「那麼,明實在哪裡?」
短小精悍的惠雲面對晴明和博雅,坐在木地板上。
提及陰陽道的事也是自然而然。
可是,不管怎麼看,惠雲都是不到五十的模樣。是冒名頂替,還是真是他本人?
惠雲微笑著,點著頭。
「可以看見盛開的櫻花,也可以看見散落的花瓣,還有花間流連的蝴蝶、小鳥,都能看見。不過,晴明啊……」
「明白嗎?不能吐核!就這樣一直含在嘴裏。」
「哎,博雅,我真想讓那些只知道早晚念經的和尚,聽聽你剛才的一番話。」
「再多些讀經三昧的日子就好了……」

「輸棋憋氣的是你哩。真是期待下次的千年之戰。」
「下次較量贏了,不就行了嗎?」
祥壽院另有兩位僧人,但他們因事外出,留在祥壽院的只有仁覺和英德兩人。
「事情就是這樣的嘛。」
經仁覺和英德多方調查,知道約五十年前,這祥壽院里確實有過叫惠雲的僧人。
「沒錯,挺開心。」
「飄落了。」
「因為你又要搬出咒來了。你一談起咒,我立刻雲里霧裡……」

「噢。」
仁覺和英德正在祥壽院讀經。
「呵呵。」
感覺有,就有。
老山櫻下,兩個老人正隔著樹墩相對而坐,下著圍棋。
晴明喝九-九-藏-書了一口白開水,博雅也喝了一口。
兩位白髮、白髯的老人,身穿大唐風格的道袍。
老櫻樹下長著一棵棗樹,樹齡約有五十年。櫻花瓣紛紛散落在棗樹上。
「是。」博雅自信地點點頭。
「不要說啊,不要說啊!」
「請到此為止,晴明。」
「你說是北斗星和南斗星嗎,晴明?」
「我們所看見的,只是盛開的櫻花、散落的花瓣、飛舞的蝴蝶,還有小鳥……」
兩人道別一聲,扶搖直上高高的雲端。執白子的老人向著南方,執黑子的老人向著北方,各自駕雲遠去。只撇下惠雲一人在那裡。
執白子的老人看看惠雲,憤憤不平的樣子。
「明天我得去一趟山。」
「怎麼樣,博雅,不奉陪嗎?」
以惠雲看來,執白子的老人有機會以一目之差定勝負。照這樣走下去,應是執白子的老人以一目之差取勝。
「我很高興,看來你是在誇我,可是——」
之後的某日,仁覺和英德離開山,前往吉野。
等惠雲把空碗放在地板上時,晴明說:
「實在是不可思議啊。」
晴明沒有回答。他只是注視著惠雲的臉。
所讀經書是《般若心經》。

「好。」
「總而言之,這小子就是話多。」執白子的老人斜睨惠雲一眼,說,「把那張嘴給我閉上!」
「他們說,不想讓上頭的人知道。」
不過,當你安靜地呼吸著夜間的大氣時,似乎就能感覺到某種透明的花香。
他說了一個不認識的僧人的名字。
他是在尋找借口。
「認輸吧,認輸吧。這次較量我贏啦!」
忽然——
「原來如此……」博雅點點頭,又說,「事情的確很奇怪,但也有可能發生吧。」
「請看那些水。」晴明說。
博雅也自報了姓名。
晴明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哎,多虧了你,我輸棋啦。」
以惠雲自己的感覺,他只是去一趟熊野便回來了,離開山連一個月都不到。以惠雲現在的歲數來看,的確就是他當年離開時的歲數。如果真是惠雲,應該有上百歲高齡了。
「勞駕——」
兩人偶爾別過臉,「噗!」地吐出棗核。
「哦,好吧。」
「謝謝你,晴明大人。要不是你的話,恐怕我永遠都不會醒悟過來。」
「博雅呀,此事似乎還沒有解決。」
「我看著櫻花,就想到了這些。」博雅說著,又向酒杯伸出手。
仁覺和英德對望一下,說道:
惠雲說著,面帶微笑。他的笑容隨即淡化,漸漸消失無蹤。
約半個月前——
他點點頭。
「據說惠雲喝了白開水之後,站起來時,他原先坐的地板會變得濕漉漉的。」
「這惠雲和尚,似乎不會餓。」
無關緊要的閑聊繼續著。
「不僅僅是櫻花,梅花也好,像鵝腸菜、萱草那樣的野草也好,都一樣。樹https://read•99csw.com木、花草、蟲鳥,都是同樣隨著季節變化的。」
「一直在運動呢。」博雅說。
「好吧。」
「我是惠雲嘛,不認識我嗎?」他這樣說道。
「去嗎?」
惠雲表示接受和理解似的說著,眼神卻哀哀地望著晴明。
「哎,博雅——」晴明壓低聲音。
惠雲隨即渺無蹤跡,他剛剛所在之處,只遺留下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
咦——
樹墩上放著棋盤,兩人各坐一個馬扎,「啪嗒啪嗒」地交替下著黑子和白子。
「噢。」
惠雲的確出聲了,但那是在執白子的老人落子之後的事。
執黑子的老人仍舊含笑不語。
「噢。」
但是,惠雲不以為意,只留心棋局的勝負。
「哎,南斗,不管他出不出聲,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自己實力的問題,還是別賴別人了吧。丟人哩。」執黑子的老人說。
「所以我打算過去確認一下……」
沒了拐杖的惠雲走過吉野,進入京城,返回山的祥壽院,卻見兩名不認識的僧人在埋頭念經。於是,惠雲便對這兩名僧人說話了。
兩人停止念經,回過頭來一看,一位僧人站在那裡。
「很抱歉,可以請您退後一點嗎?」
「的確如此。」
「奇怪的僧人?」
「千年後見!」
於是——
晴明紅紅的唇邊,現出微笑。
從熊野到吉野的路是山路。
「喂!」執白子的老人看著惠雲,「就是因為你亂說話,我到手的勝利都溜掉了!」
「原來如此。」
按照晴明說的,惠雲後退一個身位,又坐下來。
俗話說,天界和人間對時間的演算法不同,天界一日,即地上一年或者三年。
「可能是因為得遇貴人吧,我肚子不餓。」惠雲說。
當兩人說不認識時,那個自稱惠雲的僧人逼近過來,問道:
「不會餓?」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但是,執白子的老人「啪!」地下在了另一個地方。
執白子的老人臉色通紅,唉聲嘆氣。
此時,突然出現了一位僧人。
「它,究竟是什麼?」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您的經歷很有意思。」
「哎喲喲。」
在安倍晴明的宅邸,晴明和博雅坐在木條地板上,相對飲酒。
雖然沒有風,花瓣還是離枝而去。
但是,為何時隔五十年後,惠雲又回來了呢?
「噢,原來如此……」
「這一點是很關鍵的——我們所看到的,其實並不是季節本身。」
「沒錯。」
「哎呀呀!」執白子的老人眼盯著剛下在那裡的黑子,呻|吟起來,「咋整的嘛!咋整的嘛!」
談話的內容極平常,也就是拉拉家常。
晴明嘴角帶著笑意,顯得饒有興趣。
「義然在嗎?」
「他不吃飯。」
「那麼,晴明大人是賀茂忠行大人的……」
「是惠雲大人剛才喝下的白開水。」
似乎也不用睡覺,半夜三更仍在念經。
「此事還沒有向上面報告呢。如https://read.99csw.com果現在處理得當,事情就只局限於祥壽院。置之不理的話,萬一出了事可要影響前途了。」
他在兩人背後搭話。

「哦?」
兩人用帶來的鐵鍬挖開棗樹根部,掘出一具白生生的骸骨。
「不認識。」
「很大,但是它……」
「好吧,千年之後再見。下次的千年之戰,等我勝了你,好好看你輸棋憋氣的樣子。」
仁覺他們暫且讓惠雲坐下,仔細詢問種種問題,這才知道惠雲的情況大致如下。
「我是安倍晴明。」晴明說。
「為什麼呢?」
「你知道常行堂附近的杉樹林中,有個叫祥壽院的地方嗎?」
「好的。」
「是嗎?」
惠雲因事外出到熊野。
惠雲剛想辯解。
「那真是奇遇啊。」
惠雲黯然說道。
「走一趟!」
執白子的老人像是看透了惠雲的心一樣說道。
如果下一手下在那裡的話——
說完,望一眼晴明。
「既然提到了和尚……」
「這是什麼?」惠雲笑容可掬地問道。
「嘻嘻。」執黑子的老人很高興地在惠雲認為該下白子的地方放了一顆黑子。
「是嗎。」
「現在的住持是誰?」
「呃!」惠雲微微動了動雙唇。
「什麼事,晴明?」
「好。」
惠雲張口結舌,仰望著兩位老人消失在天際。
自稱惠雲的僧人這樣說。
情況似乎就是這樣。
惠雲原本就對圍棋有興趣,於是走近兩人,靜立一旁註視棋局。
感覺沒有,就沒有。
晴明在談話中間這麼一說,仁覺便起身端來一碗白開水。
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持續著。惠雲說話時吐出的氣息中,微微散發出某種果實的清香。
「好!」
博雅把酒杯放在木條地板上,加重了語氣。
「對吧,晴明?有某種肉眼看不見的巨大的東西,在這天地間運行。」
到底是什麼香氣,卻不明白。也許是心理作用吧。
「勞駕——」
「但是,先不管那事有多怪,真的是北斗星和南斗星在吉野附近的山中下棋?」
「那你明天就去山?」
「你所說的僧人,我們都不知道,請問你是哪位呢?」仁覺問。
「熊野、大峰、吉野,三者均為靈山。發生什麼事都不足為怪。」
惠雲和眾人都認同這種說法,於是,惠雲便留在了祥壽院。
「據說,那裡來了個奇怪的僧人。」
「肉眼看不見。」
「什麼事不可思議,博雅?」
「忠行大人是我的老師。」晴明答道。
論歲數,是年屆四十的樣子,說話卻是怪怪的。
「嗯。並不是身為僧人、陰陽師,就能自然地理解天地萬物的道理。能否理解種種道理因人而異。博雅呀,你不是僧人,也不是陰陽師,卻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其中的道理。」
「什麼東西在運動?」
「如果是別人遇到了同樣的場面,可能就以為是附近兩個老人在下棋而read.99csw.com已。」
「噢噢,原來是那麼回事啊。就是那樣嘛。」
「那是當初最澄和尚為得讀經三昧而修建的,現在那裡有三四位僧人。」
「是應他們的要求嗎?」
「什麼到此為止?」
「櫻花之所以花開花落,是由於那巨大的東西在運行。我不知道該把它稱為『春天』,或者『季節』,還是『時間』?雖然不明白,但知道它在運動,不就是因為我看見了櫻花瓣在飄落嗎?通過花鳥蟲魚等肉眼可見的小東西的動靜,就可以明白這天地間的巨物不為人見的動靜。」
據說,不論仁覺和英德怎麼勸,惠雲自出現時起,就一直沒有吃東西。
「你一提到咒,我就覺得你在取笑我。」
「又是咒?」
然後俯首致意。
「哎喲喲。」
說這話的是源博雅。
如果這位惠雲是真的——
「『還』是什麼意思?這是怎麼回事?」
「哼,當然怪你。你『啊』一聲,讓北斗那傢伙察覺我這一手棋下錯了。你要是不出聲,肯定還有救的。」
他總是笑容可掬的樣子。要說他做的事,就是誦經。
那僧人又問。也是沒聽過的名字。
眼裡看著,心中不禁在想——要是下在那裡就好了,要是下在這裏就好了!差一點就說出口。
「請拿白開水……」
昏暗中芬芳怡人的花香,似乎是櫻花。
「讓和尚聽我的話?」
「那些花瓣怎麼啦?」
「沒有關係。因為我對此事的真實情況也不甚了解。」
「我不大明白。」
微微的香氣,若有若無。
「從惠雲和尚的話來看,執黑子的是北斗星,執白子的是南斗星。」
「哦。」
「有什麼事?」
惠雲吃掉果肉,果核留在嘴裏沒有吐掉,繼續觀看棋局。
「好吧。」
惠雲帶著一絲笑容。
惠雲跟著也喝了一口白開水。
「他人下棋也好看的嗎?人生苦短哩。」
「噢。」
「它怎樣?」
他們彷彿茅塞頓開。
信步循著聲音和酒香的方向走去,發現一棵老山櫻,花開正盛。
「後退一點點就行。稍微後退,然後還像剛才那樣坐下。」
「他們是駕雲離去的,可知是仙人或天界之人吧。我遇上他們下圍棋,自以為僅僅過了一時半刻,誰知世上已過了五十年。」惠雲說。
「催他吃東西,也就是喝喝白開水而已。他下肚的就只有白開水。」
「可是什麼?」
「我也去?」
「啊!」惠雲不禁失聲叫了出來。
「退後?」
黑子白子旗鼓相當,看來兩人實力不分伯仲。
棗樹正好從骸骨的口中長出。
晴明找些天氣呀季節呀,當今朝廷呀之類的話題,和惠雲閑聊。
仁覺回答了惠雲的問題,惠雲卻一臉困惑。「不認識。」
「勞駕——」
不久——

老人點著頭,喝起惠雲倒的酒來。櫻花瓣紛紛揚揚飄落。
「你明白了嗎,晴明?比如那些櫻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