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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卷 覺

太極卷

「剛才想逃跑了吧?」
真為難。信好也好,恆親也好,都僵立門前。
秀時回顧道孝,問道:
晴明撿起那五顆玉石。
信好也好恆親也好,在乘車顛簸至此的路途中,熱乎勁已消失不少。大話已說出,但即便是恆親,事到如今也沒有情緒要在這荒廢的道觀里找個說法了。
他察覺到眼前有隻奇怪的動物。
「恆親,你這人不懂詩。」
「喝,博雅!」
「又是咒?」
當晚,信好和恆親二人在某處一邊對飲,一邊談論白樂天的詩。
道孝招呼走在前面的秀時。
進入道觀一看,夏草覆地,知風草、烏蘞莓等齊腰高,必須分開草叢才能走動。
「《白氏文集》?」
二人的一旁,坐著身穿唐衣的蜜蟲,她不時為空了的酒杯斟滿酒,但晴明也好,博雅也好,幾乎都是自斟自飲。
晴明把那張咒符遞給博雅。博雅接過來,收在懷裡。
要想供職宮中,通讀《白氏文集》是事先的必備功課。博雅當然也讀過《白氏文集》。
「不談那種事啦,晴明……」
「不過,博雅,如果你希望遇上覺后安然無恙,從現在起必須聽我的話。」
更期何日得從容。
斗完嘴,二人的臉一下子僵硬起來,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冰涼的手撫著後背。
「哎呀呀。」
「噢。」
「你剛才說話了嗎?」
「來人呀,救命啊。」
對了,應該帶刀來的。帶把刀——
信好和恆親也一同前往。
說話之間,晴明的眼睛眯起來。
照此下去,自己要被這隻覺吃掉了。
「咦,還以為是兩個人呢,原來只有你一個啊!」
「暗一點再進去吧。」
像無法承受這種沉默似的,道孝說:「走,走吧……」
「乞假——」
四周已暗下來,夜幕降臨了。預備好的火把熊熊燃燒。
「你不去?」晴明一本正經地問。
「自此之後,秀時大人也好,道孝大人也好,精神上都有問題了。」晴明說,「二人回家之後,家人在多方詢問之下,好不容易才知道了所發生的事情。他們好歹恢復到了生活能夠自理的程度,但總是一整天都或坐或卧,不出家門。」
晴明把目光投向野草瘋長的庭院。
「哎——」
「你要去?」
晴明將視線移向女子,靜靜微笑。
道孝也好秀時也好,一時興起說得豪氣萬丈,一旦真的面臨這種場合,就沒有勁頭了。他們盤算著,只要找到好理由,就不去了。
「噢、噢噢。」博雅點頭,「可是,晴明,你不也看到了剛才的情形嗎?」
「博雅,你說得沒錯。不過,這種時候人們往往把它看成同樣的東西,因為人情就是如此。開頭,道孝大人也好秀時大人也好,朦朦朧朧地看見屋檐下有白蒙蒙的東西。於是,秀時大人首先喊出『是女人』。在秀時大人眼中,它大概像女人吧。道孝大人聽到喊聲,也就覺得它像女人了。」
據說,三人傻傻地站在庭院的草叢中,身上毫髮無傷。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京城內也有道觀呢。」
「這是怎麼回事,晴明?」
「為何自己正想著的事情被人家知道了——是這麼想的吧?」
又被它說中了。男子不知如何是好。
「……」
二人強咽下就要衝口而出的哀鳴,面面相覷,沉默了。
「他們去了那所道觀嘛。」
「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麼一個地方啊。」
「我要吃掉你!」
秀時和道孝喊叫完之後,趴在地上,就一動不動了。
「嘿,你也害怕嘛。」
「回、回去吧?」道孝說。
「哦。」
今天晚上,除了自己一行,沒有其他人的動靜。
彎曲的竹條從男子手中彈起,打中了覺的眼睛。
山林聖地傷神處
女子花了好長時間威逼哀求,打算動搖晴明的心思。但晴明依然如故。
「什麼都——」
「你也去嗎?」
「啊——」
魂魄出竅恰如螢
「你是什麼意思?」
「書中有一首《尋郭道士不遇》的詩……」
「明天晚上,我要去那所道觀。」
「都因為你取笑他們兩個,結果把我也……」
「算了算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秀時說。
「來啦,博雅!」
「它映現在見者的心上。」
「露子小姐說過,這螢火蟲嘛,小時候的模樣與成蟲大不相同,是棲息於水中,吃貝類長大的哩。」
來人呀,救命啊——道孝想。
正要對晴明說話的博雅,慌忙緊閉剛張開的雙唇。
「如果聽了,就不該去了吧?明明聽說了,為什麼還要去呢?」
正對面,看得見道觀建築的影子。月光灑在荒廢的庭院里。
就在那一刻,秀時和道孝的身體可以隨意動了。
到了一看,土牆已多處崩塌,裏面夏草瘋長。
read.99csw.com喝乾杯中酒之後,博雅又冒出一句:
「覺識讀心術。」
然而,這名隨從也是有去無回。剩下的三人一齊高聲呼喊他的名字,但沒有回應。
博雅向那邊望去,只見一個白衣女子朦朦朧朧地立於草叢之中。
「慚愧之時,則直書慚愧之意,不是再正常不過嗎?下面寫了『更期何日得從容』,這不是寬廣的情懷嗎?他有意以超然之筆寫自己深信再會有期,骨子裡卻暗嘲自己的那副模樣,這些你都不明白嗎——」
接著,女子掀起衣裙,連私處也裸|露在月光下。
「有人說,這種妖魅來自唐土,其實我們國家也有,到處都有。那種被稱為『回聲』的東西,也屬覺類。」
對他倆來說,最好是道孝和秀時放棄進入道觀。如果道孝和秀時真的在催逼之下進入道觀,再平安無事地返回,就輪到自己成為笑柄了。
「好像都變成了剛誕生的赤子。」晴明說。
不作無聊的逞強就好了。
博雅說著,又吟誦了應答之作:
「還要一視同仁,可不能一隻腳剛踏進門,馬上就返回喲。」
「我沒說話。說話的不是你嗎?」
「沒錯。」
隨從不願進去,兩人勉強說服其中一名,答應找到先前那兩名隨從,就有褒獎。
但是,晴明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女子焦躁起來。
「正好,這裡有一條綁書箱的帶子。」信好從懷裡掏出一條紅帶子,「煩請二位進了道觀,把這帶子系在一根柱子上。」
「是妖女。」
秀時情不自禁地丟下火把,以手撫頰。落地的火把滾到女子腳下。
「可是,道孝大人也好秀時大人也好,並不是一開頭就認定它是女人呀。」
「可以啦,博雅。」
「你們在外頭心驚膽戰、身子發抖,一直抖到了早上吧?」
「如、如果我們當真進去了,把帶子綁到柱子上再返回來,臉上無光的是你們。」
「是說了,可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怎麼樣,你們敢去嗎?」
晴明和博雅坐下來,舉杯對飲。
「原來是這樣啊。」
洞里朝元去不逢。
他停下腳步。
「不正顯示了白樂天大詩人的才華嗎?」
「如果我提醒你『博雅,來啦』,從那時起,在我說『好了』之前,你絕對不可以開口說話。」
男子被它說中心思,大吃一驚。它為何知道自己的心思呢?
就是信好和恆親,心情也頗複雜。
「怎麼樣?要不我們到那裡走一趟?在那裡重開現在的爭論,這才是風雅之道嘛。」
響起一個聲音。既非秀時的聲音,也非道孝的聲音。
「你在想,它為何知道自己的想法吧。」
「哦、哦。」
「當覺出現的時候,你認為它是人,它看上去就是人;你覺得它是猿猴類,它看上去就是猿猴類。」
「不要怪別人,聽了他們倆的慫恿就說要來的,不正是你嗎?」
「喂,喂——」
「哦?」
可是,前往道觀一看,理應比政府官員空閑的郭道士,卻是忙碌得不見身影。所以,白樂天見不著郭道士,便回來了——為此作了這樣一首詩。
嗚嗚——

「博雅,這些都是被覺所吃的人的心燈。讓他們各自服下這些玉石,就會恢複原樣了。」
此時——
「你把我弄害怕了,自己就安心了嗎?」
「哎喲!」
「他們從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恆親大人那裡聽說這件事了嘛。」
「那種場合,任誰都一樣。」
「就是說,除了『是人』這個咒之外,任何咒都已從三人身上消失了。」
二人大喊一聲,兩手撥開齊腰高的草,游泳一樣衝到大門口。
用目光捕捉這轉瞬即逝的螢光飛舞的線路,這剛熄滅的螢光,卻又出人意料地在另一個地方閃亮了。
那女子沐浴著月光,像全身過了水一樣閃亮,滑行一般走向木條地板。
「離開水飛到地面上,這樣閃著光,充其量也就十天工夫……」
「覺嘛。」
「你別那副模樣。」秀時說。
「你在想,我就是那種覺吧。」
正在惶恐無助之時,月已傾斜,東方的天空微微發亮了。
「赤子?」博雅問。
「看到了很有趣的東西吧,博雅……」
都是這小子不好。
晴明紅唇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靜靜地飲酒,似聽非聽,似頷首又非頷首。
「哎——」
「你們害怕了?」
「這容易。可是,你坐在這裏,究竟在幹什麼呢?」
「噢。」
「你很了解嘛,晴明。」
「『和歌所說的那樣子』是什麼意思?」
女子一邊擺動身軀一邊說。
博雅右手持杯,說道。
博雅如釋重負地說:
「哇!」
「好餓呀、好餓呀……」
正當此時,又響起了那個聲音九九藏書
「什麼都?你是說什麼都沒有看見嗎?」
「什麼『行嗎』!」恆親說。
「我想起來了,據說有位小姐把螢火蟲比喻為魂,吟誦了和歌——」
「敢去。」
「其實,我有件事不明白。」
「那麼,二位不妨親自試一試。」
女子焦躁地扭動著身體。
「很、很好嘛。」
嗚嗚——
「膽小鬼。」秀時首先開腔。
猿猴般大小,身形也酷似猿猴,臉孔卻是人。
「『什麼都』是什麼意思?」
都是這小子不好。
「不過嘛,晴明——」
「嗚嗚,這樣就吃不了啊。吃不到太餓呀。」
「避而遠之不是很正常嗎?既然無人居住荒廢了,誰還特地去呢?」
晴明望向博雅,說道。
一隻,兩隻。
來人啊。
「因為一旦說了,就真的害怕起來了。」
女子把臉貼近晴明的面孔,近得幾乎氣息相聞。
「覺?」
到了早晨,四周明亮起來了,派剩下的隨從入內查看,發現先前入內的三人竟然都平安無事。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放心了』?」
「怎麼啦?」
「郭道士也許有事離座了,但還在道觀之中。這一點白樂天當然明白。雖說白樂天身居閑職,但自己在工作時間來會道士,不免自覺慚愧,這才未見而返——不是嗎?」

信好和恆親這麼一說,道孝和秀時也不甘示弱:
信好的回答也是逞強。
「你看!」
晴明取酒瓶在手,將酒倒入杯中。
「據說是到貴船參拜時吟誦的。」
「有啊。聽說二位得了某種精神上的疾病,那是怎麼回事呢?」
「到這裏就往回走,只會被那兩個人恥笑。」
「那麼,是恆親大人和信好大人的隨從最先進入道觀的,他們也在那裡遇到覺了?」
不進來就好了。
「沒錯。」
入門唯見一青松。

雖然走在茂密的草叢中,卻不見草動。
「接下來,道孝大人和秀時大人就前往那所道觀了?」
「對、對。」博雅點頭。
池澤點點螢火蟲
然後,晴明和博雅穿過道觀的門,走到外面,向東漫步,回家去了。
「可,可是……行嗎?」道孝說。
木條地板多已腐爛塌陷,不過四處尋找,還能找到人坐下后不致塌陷的地方。
他面帶微笑,只是注視著女子。
女子邊笑邊說。
「沒錯,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道觀,但在六條附近的馬代小路上,肯定有一座大唐風格的青瓦頂大宅。」
「好,走一趟。」
「結果就成了那個樣子。」晴明說。
博雅舉杯欲飲,出神地嘆道。
晴明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片,上面用毛筆寫了些咒文之類的東西。
「噢,就是和歌所說的那樣子吧。」
晴明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空杯放在木條地板上。

女子對秀時說。
藍光在黑暗中忽閃。螢火蟲飛舞。
熊熊燃燒的青焰從女子口中竄出。
「郭道士在道觀里。」源信好持此意見。
「據說,是一種生活在山裡的妖魅。」
「什麼道觀?」
「啊,我放心了。」
「備上酒去看看,果真有什麼出來,感覺也不壞呀。」
對於晴明所說的事情,博雅除了驚嘆無話可說。
「我還想起一個說法:似乎那道觀里出了不祥之物,所以人們都避而遠之。」
秀時又轉向道觀的方向,挽起濕冷的衣裾,邁步向前。
談著談著,恆親冒出一句:
「喀!」
「我是說了放心了,但並非為了要說這麼一句話,才特地問你怕不怕。」
「什麼意思?」
「你不怕我嗎?」
一個白衣女子站在腐爛的木條地板上,望向這邊。
「這是什麼?」
「好像還有應答之作?」
葯爐有火丹應伏,
「二位大人如果在現場,肯定也跟我們一模一樣。」
「……」
「明早再派人去查查,看道孝大人和秀時大人是否真的進去了。」
「既然如此,走吧!」
「為什麼?」
「好。」
「哎,很快就到晚上啦。」恆親說。
「對呀,得在道觀裏面放下一個東西作為物證。」
「噢,你聽我說,博雅——」
「能做到這樣嗎?」
「他們在那道觀里遇上覺了。」
陽光接觸到覺的身體時,覺像融入大氣一樣,瞬間就消失了蹤影。

「因為你一思考,心思便被說中,幾乎不可能反擊覺,但秀時大人被火星燙到了臉,不自覺地丟下了火把。好在發生了這件事啊。」
不作無聊的逞強就好了。
池面上飛舞的螢火蟲,不時向廊下飛來,在對飲的晴明和博雅平視的高度閃亮。
「映現在心上?」
「從前有好幾個道士來https://read.99csw.com這裏修行,將門之亂前後,就沒有人住了,自那時起就荒廢了。」
道孝和秀時也答應下來了。
「不僅是在深山老林,若在神聖之地思緒紛繁,魂就會像螢火蟲那樣,脫離軀體,跑到身外去了。」
「據說有時連家人也認不出,從前的事情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晴明說。
「什麼事情不要緊?」
「最初?」

「這個嘛……」
不知不覺中,女子的臉龐枯瘦下去了。膚色逐漸變為黑紅。她的動作變得有氣無力。
事到如今,拿起身邊劈竹子的柴刀,抽冷子劈過去吧。
「真是無從捉摸、轉瞬即逝啊,晴明。」
「好,好的。」
「想用刀劈我吧?」
只是,三人都像丟了魂,喊他們的名字,他們也好像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是個女人。」秀時說。
「就是它了。」
「所謂『覺』,究竟是什麼呢?」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女子聲音清脆。二人出聲不得,沉默地僵立於草叢中。
「對對。」
「這叫什麼才華!」
「對,好主意。」

那女子說著,從木條地板上飄然而下,向這邊走來,越來越近了。
「既然慚愧,為何還著意寫下來?」
「沒錯。」
「為什麼不馬上進去救人?如果去得早,說不定隨從們就不至於那樣子。」
幸好是個月明之夜,從朽壞的大門往裡探看,隱約可見大唐風格道觀的影子。
「道孝大人和秀時大人與最先那三人相比,生活多少還能自理,這就是說——」
「可為何道孝大人他們所見的,是女人的模樣呢?」
「什麼怎麼樣?」
也就是說,雖然從詞意來看,是特意請了假前去拜會郭道士,但他有的是自由時間,不必鄭重其事地寫成「乞假」。

句句被她說中。該怎麼辦呢?
「為何不思考?」
晴明向博雅講起了這樣一件事。
「你為何什麼也不想呢?」
「哇!」
「還以為不知怎麼收場哩,晴明……」
郡中乞假來相訪,
「三人是飯來則張口,入廁則大小解,但不帶他們如廁,他們隨地就來……」
「這螢火蟲的生命,真是短暫啊……」
「據說這位小姐吟誦和歌之後,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寂寞的聲音,吟誦了這首和歌。」博雅說。
「好燙!」
去是去了,二人都是膽小鬼,未曾入內即逃歸——被這樣傳來傳去,也真煩惱。
「好啦。專門備了酒,在這裏喝到天亮,其餘的事,就留到早上再說吧。」
女子痛苦地抓撓喉嚨。
晴明家的庭院,看上去也是野草野花自由生長,但與這裏相比,還算是收拾過的。
晴明只是靜靜地微笑。
即使在白天,也看不見幾戶人家,到處是小樹林。
「你說什麼?!」
被恆親說到這個份上,信好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是咒符。預先為你寫好的。」
長發左右甩動,捲住了女子的臉和身體。
原打算再派隨從入內了解情況,但信好、恆親帶來的隨從加起來,合共四人。因為已派兩個隨從入內,剩下的只有兩人了。
「你打算用那把柴刀殺我,對嗎?」
「行啦行啦。」秀時說。
秀時知道自己的身體在發抖。為何這女子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呢?
「你、你不害怕嗎?」道孝問。
「這是?」
「模樣?」道孝的臉越來越走樣。
沒有燈火。僅靠月光,四周景色隱約可辨。
「三人大概都被鬼攝走了魂吧……」
一盞燈火。
「去也不妨,不要緊嗎?」
從隨從里挑選二人,讓他們手持火把進入門內。但是,總不見二人返回。
二人邊走邊說,道觀已在眼前。
二人分乘兩輛牛車,帶著各自的隨從,走夜路前往那所道觀。
「與其說『讀』,可能說『吃』更好吧。人在想什麼,覺能知道。在接二連三地被覺說中心中所想的時候,人的心最終就變成空殼了。」
博雅悄聲吟誦他回憶起來的和歌:
晴明像是沒聽見博雅的話似的,問道。
「就是覺呀。你說了唐土的故事,那時候,覺是以猿猴的模樣出現的吧?」
博雅看見那副模樣,倒吸一口涼氣。
「不,如果是我們,哪會膽怯到那種地步!」
乘四輛牛車,四人帶著隨從向西進發,傍晚時分,來到那所道觀前面。
「對。」
「讓我害怕的,是你那副臉孔。」
「是參拜貴船,為一男子薄情而詠吧。貴船這地方,凈是些可怕的事情。」
當秀時和道孝臉色蒼白、連滾帶爬衝出大門時,信好也好恆親也好,不覺刷地後退幾步,早把取笑對方的事拋諸腦後。
「看不見這個嗎?九-九-藏-書看見了還能完全不動心思嗎?」
就這樣算了,各自回家睡覺吧——真想這樣說。
「不,他不在。」這是藤原恆親的主張。
「對,就是這樣。」
一刻鐘、兩刻鐘過去了,二人還是沒有回來。在外面高聲呼喊,也沒有迴音。
女子敞開前胸,讓豐|滿潔白的乳|房暴露在月光之下,在晴明眼前搓揉起來。白皙細長的指尖捏捏乳|頭,讓它硬起來。
「那就去吧。」
「好。」
覺說完,逃歸山中。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不妨說,白樂天的《琵琶行》、《長恨歌》等是躋身宮廷的基礎教養。
「是因為他們在心思尚未被全部說中之前,得以逃走之故吧。」
「馬上就要暗下來了。」信好說,聲音里透出幾分得意。因為他們知道秀時和道孝害怕了。
「明白。」博雅點點頭,又說,「晴明,你行嗎?如果那覺——那女子出來的話,你怎麼辦?」
女子望向晴明,油汪汪的雙唇一咧,笑了。她皺著雙眉的樣子怪怪的。
夏日的鳴蟲在草叢中沉著地吟唱。
「詩中所謂『院』,是指道觀……」
一名住在山裡的男子,在家門口編織筐子。
「那麼,在我眼中,它會像什麼呢?」
「你想說什麼?」秀時邊走邊答。
當時,白樂天年約四十有餘,官居江州司馬。雖說是政府官員,卻是閑職。
「是在想『該怎麼辦』吧?」女子笑道。
晴明微笑著,又說:
「哈,你想我吃掉你呀。」
秀時停下腳步,回頭看道孝。
「沒錯。」道孝附和。
連撥開野草的聲音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想。我什麼都沒有想,只是坐在這裏而已。」
欲問參同契中事,
《白氏文集》——即收入唐代大詩人白樂天詩作的書。說白了,就是詩集。
「你怎麼啦?」女子說。
「任何小小念頭都行,想一想好嗎?」
她張開口,吐出紅紅的舌。牙齒從嘴裏刷刷地伸出來。
覺按住眼睛,跳開了。
「哎呀呀,人有時竟會做出沒想過的事!憑這一點,人太可怕了。」
二人如此分辯。
「為何不想一想?」女子說。
「好,就這麼辦。」
「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過那樣一所大宅院,但聽說現在已無人居住,荒廢了。」
「覺呀。心思被它說中,心不就成了空殼嗎。」
二人談到這首《尋郭道士不遇》。

「怕呀。我什麼時候說不怕了?」
「對。」晴明點點頭。
又過了好長時間,晴明說:
「那——晴明,紀道孝大人和橘秀時大人,也都去那道觀了?」
「哪有這樣的事!」
恆親和信好被道孝說中痛處。
就在二人要驚呼一聲、拔腿逃跑之際,白衣女子低聲細氣的一句話,彷彿奪去了他們驚叫的機會。
可是,腳下卻動彈不得。
道觀——即道教的廟宇,道士在那裡生活、修行。
「是你說要去的。」
看院只留雙白鶴,
螢火蟲在夜的黑暗中閃亮一下,隨即消逝。
「喂,晴明,你一開始提及的覺,和這件事有何關係?」
那所道觀建於五條大路和六條大路的正中間。
雲碓無人水自舂。
「哎呀呀哎呀呀,他怎麼會什麼都不想呢?怎能做到不思索呢?」
草叢中,仰卧著一隻形狀奇特的野獸。猿猴大小,樣子像猿,但面孔是人。
「修行到一定程度的僧人,這點功夫都能做到。」
它待過的草叢中,有五顆玉石。
不進來就好了。
「這樣如何?還動不了你的心思?」
「看樣子,你還沒有聽說紀道孝大人、橘秀時大人的事啊?」
「他們所遇的那個女子,就是覺嗎?」
晴明分開蓄了朝露、光閃閃的草葉,走在前頭。
「屬於唐土的妖魅一類吧。」
「沒錯。所以,事後要請你把所見所聞一一道來啦,博雅——」
「哦。」
秀時手上的火把爆出火星,迸飛的火星子燙到了臉頰。
就在秀時說話之時——
「是個女人!」
「五天前……」晴明說,「最初出事的是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恆親大人。」
「那首詩又怎麼樣呢?」
又被說中了。啊啊,這是傳說中的覺嗎?
就在覺一縱身躍過來時,男子害怕極了,不覺手一抖,原先為編竹筐而壓住的竹條離手而去。
如此快!不會是世上之人。
「喂,在這裏呢,博雅!」
但事到如今,要從自己嘴裏說出這句話,卻使人頗犯躊躇。隨從們也在場,就此走掉,面子上掛不住。這種事必為宮中風聞。
女子痛苦地擰著身子,頭向兩邊搖晃,像極力要控制身體。
夕陽西下,四周開始暗下來。
那首《尋郭道士不遇》,題意是某日白樂天往訪郭道士,沒有https://read.99csw.com見到本人,只得返回。原詩如下:
晴明回答之時,太陽東升,光線終於射入荒院。
博雅拿過酒壺,給自己的杯子斟酒。他放下酒壺,又取杯在手,嘆道:
什麼都被它說中,男子恐懼起來。
「明白嗎?所謂『葯爐有火丹應伏』,不是說正要煉丹,正處於最忙碌的時候嗎?比如說吧,恆親,假定你正為做飯作準備,生起火,汲了水,準備就緒之際,你會外出嗎?」
信好和恆親一邊窺探著二人的臉色,心裡頭偷著樂,一邊添油加醋地起鬨:
一個女人站在那裡。
晴明饒有趣味地微笑著,呷一口杯中酒。
「另外,你把這個收好……」
半邊月亮掛在天空。
西京——
「什麼事?」
與白樂天其他的詩作,例如《長恨歌》或《琵琶行》相比較,這首詩並不特別有名。但是很偶然,對於此作的詩意,二人竟然各持己見。
「你不必擔心我……」
「好,好的。」

「對呀,就你們二位,去那道觀試試,如何?」
「你們進去看看裏面的情況。」
「別說出來。」秀時說。
「不是我。」
秀時和道孝神色凝重。
「這個嘛,是因為回聲啊覺啊之類,原本並無固定不變的形狀。」
「不必膽怯,我可不是要你獨自去,是說我去,所以你也去吧。」
「胡說什麼呀。」
就是那所道觀。木條地板塌陷處,野草從中長出。庭院里,野草更是恣意瘋長。
在他背後,道孝說話了:「你、你去不了的。」
最終,瘦成皮包骨的女子乾柴似的倒伏在草叢中,消失了蹤影。
「你的臉也很可怕呀。」
「妖魅?」
三顆大玉石,兩顆小玉石。

「他們究竟為何要做那樣的事……」
女子眼中開始落淚。
「那、那個……」
白樂天往訪郭道士居住的道觀時,郭道士究竟在還是不在呢?
「可是……」
於是,道孝和秀時二人真的穿過大門,進入了庭院。
「應該是吧。」
秀時手持火把,道孝懷中收著帶子。道孝望著秀時,他的臉孔很可怕,臉頰繃緊,在火把下看來簡直不成人樣。
「是這樣的一首和歌——」
「好可怕呀。」
晴明和博雅從木條地板下來,踏足草叢中時,四周已經明亮起來。
「是心呢,還是魂呢……」博雅嘟噥道。
「越是無常之物,越是惹人愛憐……」
秀時不覺倒退半步。道孝雙膝發抖。
二人循聲望去,只見在瓦頂和屋檐均已腐爛坍塌的外廊內,朦朦朧朧有一個白影。
「啊!」女子低低喊了一聲,倒退幾步。
「你看怎麼樣,博雅?」晴明問。
「那麼,為何他們兩人都把它看成了女人呢?按你所說,他們二人當時應該各自把它看成不同的東西,這才對吧?」
那女子又說。說話間,她已經站在跟前。
「聽說了這件事,道孝大人和秀時大人取笑了信好大人和恆親大人一番。」
他膝行至晴明身旁。
燈光之中,放在木條地板上的酒壺映著火光,紅紅的。
「博雅,我們就迎著朝陽,漫步回去吧……」
「把它帶在身邊,只要你不出聲,它就看不見你。」
「哪有什麼身子發抖!」
這一來,任何一方都沒有退路了。
道孝和秀時有氣無力地答應:
「沒錯。」晴明點點頭。
「我沒那麼說。」
來人啊。
月光從坍塌的屋檐灑下,把晴明和博雅籠罩在藍光之中。
「為的是《白氏文集》呢。」晴明說。
恆親和信好被人說成這樣,實在受不了。
而他們兩位前往那裡——
「噢!」
「那就走一趟。」
「好吧。」
「怎麼啦?」晴明小聲問博雅。
「什麼都——」晴明說。
「覺嘛。」
「是這樣。」博雅點頭。
無論對方如何勸說,晴明依舊沉默。微笑始終留在他的唇邊。
「因為知道同行者比自己還害怕,自己就不怕了。」
「好、好。」
「……」
「你在想,有隻奇妙的動物吧。」
應是我身之幽魂
「為什麼?」
「那傢伙沒有食物。但是,我就在眼前,是有氣息存在的,所以她不能消失。因為吃不到,她越發餓得慌。那種餓又加劇自身的餓,最終自取滅亡。」
「我不是世上之人——是這樣想的吧?」
「出來啦出來啦!」
水池上方,螢光點點。
四目相對。這時,猿猴似的動物說話了。
如果再派這兩人入內了解情況,這裏就只剩信好和恆親兩個了。
二人的衣裾已吸滿了凝于草葉上的夜露,沉甸甸的。
「這不正是說,出了比這還重要的急事嗎?」
「妖魅?」
「什麼事,博雅?」
「嗯。」
「什麼?」
「他們也去了。」
「在唐土,也有人因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擊退了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