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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蛇卷 相士

女蛇卷

相士

門下之人一聽登照那氣勢洶洶的喊話,驚得從門下蜂擁而出。但也有人將登照的話當耳旁風,置之不理。
「請稍等。」晴明將右手伸入懷中,取出一根細針。
一陣漫長的靜默后,他低聲嘆道:「原來是貧僧啊……」
登照轉過身,眼前站著一名男子,身著一襲白色狩衣。他目光明澈,唇色如女子般殷紅。
「您是有什麼顧慮嗎?」
「死相?」
上及老人,下至稚子,有男有女。旅人、僧人、放牛童……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們聚在城門下,或坐或立,或橫卧于地。
因此,登照的禪房前,時常聚集著慕名前來求卜問相的京中僧俗男女。
當弟子急匆匆地跑到大路上時,已聽不見笛聲,那吹笛人的身影也隱沒在夜色中,無處可尋。
「自然是那位登照大人,去和他見上一面……」
「聽來確是昨夜的那位吹笛人,不知您口中的奇怪是指……」弟子問道。
登照躺在床榻上,心中仍挂念著笛子的主人。
那朱雀門下的百姓,個個面露死相。不是一兩個,登照又端詳一圈,那裡的所有人確實都面帶死相。
若是不久後有賊人行兇,或是有人突發疾患,抑或是有人摔倒磕破腦袋死去,那麼面露死相的也應該只有個別人而已。然而,門下之人竟無一不面帶死相。
「快看,城門將傾,汝皆將命殞門下,速速離去!」
「我的頭髮……」
「實不相瞞,那位吹笛人是同在下相交甚深的友人……」
「所以,如何呢?」登照問道。
「這些都不是您內心真實的想法,登照大人……」
「同貧僧見面后,可有所發現?」
「此話怎講?」
細細辨聽,吹笛者正是昨夜路過之人。
「……」
有位叫登照的僧人。
「竟是這麼回事啊。五年前,貧僧路過此處時,心生對這世事無常的感慨。想著在這裏的人們,都會有逝去的那一天,因此擅自從在門下休息的人們臉上看出了死相。而為了使自己的卜算應驗,竟將這朱雀門……」
「就是這麼回事,晴明。」
夜至深更,登照正欲熄燈就寢時,聽到笛音傳來。
「罷了,先把那位吹笛人請進來吧。」
他料事如神,從未失算過。
「可不過短短半日啊。」
「是的。」
春雨潤物無聲。雨細過絲線,勝過細針,柔柔地飄落到地面,如同紗霧一般。
「是這樣啊……」
「博雅大人好似曾被某物附身,不,應該九_九_藏_書說是被詛咒過。那邪物一度附著在他身上,但同我見面之時,已然退散無蹤了。」
晴明沒有直接回答登照的問題,轉而說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實源博雅大人,是天涵地育的天然之人。」
弟子聞言走到院外,不多時,領進來一名男子。
從那人腰際佩帶之物,以及裝束打扮來看,像是一名武士。而他儀錶堂堂,氣度不凡,想來是位身份尊貴之人。
登照比晴明長壽,享年八十五歲。
登照禪房前的訪客仍是絡繹不絕。但自那以後,登照再也沒有給人看過相。
博雅將盛有酒的杯盞端至唇邊,接著說道:「那日和我交談之人,正是五年前預知朱雀門將傾,救下很多人的那位登照大人……」
「這……」
「您的意思是……」
「方才我提到,就算是晴明我,也不知在哪一刻就會死去……」
然而,翌日清晨,雨停了。登照做早課時,再次聽見笛聲從門外的一條大路傳來。
「原來是那位吹笛名手啊,難怪能吹出那樣美妙的音色。晴明大人是特地來告知我此事的嗎?」
「是的,印象頗深。」登照頷首。
「可是,博雅啊,那晚你為何會前往川崎參加普賢經的法會呢?」
登照的臉上首次顯露出詫異之色。
「是的。」晴明頷首。
聽晴明這麼問,博雅答道:「為普賢偈頌吹一曲笛伴奏,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可若是穿著黑袍,帶著隨從前往,陣勢太大怕擾人清靜,所以就作武士打扮前去了……」
這城門即將坍塌,眾人將會被壓死在城門下。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其他原因能讓他們同時罹難。
當然,那些逃出來的人,臉上的死相都消失了。
「昨夜,施主是否吹著笛路過此處?」
「不,不是說不可以,只是……」
城門快要倒了,大家都會被壓死,趕快逃開!
「約五年前,大人預知這朱雀門即將傾倒,救下了在門下歇息之人的性命……」
「晴明啊,怎麼,你是不是又在拿我尋開心啊?」
晴明用右手拿起那針,放到左掌掌心,再次將右手探入懷中。手伸出時,只見指間夾著一枚紙片,是一個用紙裁成的人偶。那人偶身上用紅繩系著一根髮絲,胸口處浮現出黑色的漬痕。
「啊!」登照見狀叫出聲來。
「然後呢?」
登照久久地佇立在原地。
他會遭遇何事呢?恐怕活不到明早啊……

九九藏書

雨悄無聲息地拂過土地、地上的岩石和冒芽兒的青草。不知不覺間,松枝尖、野萱草的葉梢被打濕了,在蒙蒙煙雨中,凝起瑩瑩水珠。
「用它做什麼?」
「只是還沒有得到證實。」
「其實昨晚,博雅大人與我在敝府對酌了幾杯。」
登照微微頷首,臉上不安的神色愈發濃重。
「這不是挺好的嘛。」
登照在一旁,遠遠地看著。那些跑出來的人,跑開一段距離后回頭看去,只見一瞬間,朱雀門竟毫無預兆地轟然坍塌,留在門下之人盡數被壓在底下,失了性命。
「不不,仍有幾人被壓死了,是貧僧思慮不周。」
「是什麼呢?」
「人是會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詛咒他人的。曾有一位女子,在並非本人意願之下靈魂出竅,附身於別的女人身上意圖殺死她。而這一切,她本人毫不知情……」
「沒問題。」登照伸出右手,輕觸細針,然後看向晴明,「這樣就行?」
博雅說著,將端了半晌的酒盞送至口中,飲了一口。
「難道說那位登照大人,察覺到了什麼我不知的跡象?」
此事之後,城中人人稱讚:「登照大人的相術果真名不虛傳。」
大約又過了三日。
「是的。」
對此,他從未向外人做任何解釋。
處理完公務,在歸途中走過朱雀門時,身後傳來喚他的聲音。
「正是。」
「什麼?」
「總之,我找機會去見上一見吧。」
「有人在詛咒我,咒我死……」
「其實……」晴明從朱雀門收回視線,再次看向登照,「在下是聽聞大人今日進宮,才特地在此處等候。」
因此,晴明得知了三天前的那場風波。
「唔……」晴明難得流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有些難以啟齒。」
「您是指什麼?」
「啊,就是緣於此處。施主在法會上吹了一夜笛子,積下了功德,同普賢菩薩結得佛緣,因此得以延年益壽。」登照說著,雙手合十,向吹笛人禮拜,「真是萬幸、萬幸……」
登照停下早課,說道:「這吹笛的行人,果真是昨夜那位。著實奇怪。」
「有什麼特別的?」
「見誰呢?」
「原來如此。」登照看著晴明,點點頭。
「證實?」
鑒於僧人和看相之人——即相士——這兩種身份並不矛盾,就權當他兼有這read.99csw.com兩種身份吧。
如此想著,走在京城中,登照經常在迎面走來的行人臉上看到死相。有時不看相貌,僅憑聲音或所持之物,也能感知到那人命不久矣。
「確實經過了……」
「這樣啊。」
「是怎麼回事?」
「這黑漬,就是死相。」
然而,就在兩人對話間,笛聲已漸漸遠去,吹笛人不知去往了何處。
「這是……」
「天然?」
「大約三天前,是否有一位吹笛人經過您的禪房前?」
「我會將此事深埋於心底,絕不會外傳……」
「此等事情,您也能看出?」
「三位,源博雅大人。」
「見面?」
「遺憾……是對貧僧而言嗎……」
「可以。」
登照知道此人,但從未見過。不,倒也遠遠望見過數次,只是這還是兩人第一次打照面。
有位吹笛人,從禪房外的大路上走過。
「哦……」
所謂相士,即看相之人,根據人的骨相、面相卜算命運前程。
「是嗎……」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性。
「嗚呼……」
「怎麼會……」
那天,登照前往宮中,去朝堂院辦事。
「這是……」
「如今這飛針,和朱雀門崩塌是同理吧,都是因為貧僧……」
「我也不知道。區區晴明,並非能為登照大人指路之人。我也只是這河流中的一介泡沫而已。」
那時,登照也察覺到了。
「我實在於心不忍……」
登照的相術十分靈驗。通過觀人相貌、聆音辨聲、察其舉止,便可知富貴壽夭、官爵祿位。
這太不尋常了。
「方才我說,試驗已經開始了。」
「不是,接下來才是正事。」
「在下才是久聞大人之名,如雷貫耳。」
不單單是人,這世間芸芸眾生,無時不在生滅。誰也不知下一刻會遭遇何事而殞命。
碌碌眾生借蔭門下,只求緩口氣,偷得半日閑。而登照身為佛門子弟,深知佛家諸行無常的真諦,不由得心生悲憫。
「哦,敢問是哪位大人?」
「也就是說……」
「你是天然的。」
「這是怎麼回事?」
「雖不知這吹笛路過者是何https://read.99csw.com人,但從笛音中可以聽出他壽數將盡,你前去告訴他。」

「嗯。」
「但今日一聽施主的笛音,已完全沒有死相。敢問施主,昨晚做了何等功德?」
「昨晚,我去川崎參加一場宣講普賢經的法會,伴著偈頌吹了一夜笛子。」
時值盛夏,烈日當空,唯有城門下尚餘一席陰涼之地,因而眾人聚在此處遮陽避暑。
他對晴明說了那晚,以及翌日早晨發生的事。
晴明說話間,他左手掌心的細針倏地飛射出去,「撲哧」一聲,刺入右手所持人偶的胸口。
晴明言盡於此,躬身行禮,靜靜地離去了。
「您為何問及此事?」
傳說他是一位相士。
「這是本應顯現在我臉上的死相,現將它轉移到人偶上,替我承受了。」
「當然,貧僧能理解晴明大人的意思。」
「快去把那位吹笛人請進來。」
「不論做什麼,無須顧慮,儘管試便是。」
「那時你的笛聲中透出陽壽將盡之音,貧僧本想據實相告,然而弟子出門尋找時,施主已走得不見了蹤影……」
「可是,我昨晚並未做過什麼功德之事。」
話語中,晴明稱呼博雅為「大人」。
「證實我的想法是否正確……」
「頭髮?您的……」
三日後,登照用針刺瞎了雙眼。
「能請您用手觸碰此針,或者取少量頸部的汗液塗在針上嗎?」
那是春天裡一個靜謐的雨夜。
「飲酒交談時,我察覺到了一件事。」
「而山石樹木是沒有死相的,因此那位大人和死相應是無緣。」
晴明沒有作答,一直安靜地聽著。
這個吹笛人即將性命不保,必須提醒他,登照心想。
「還請您解惑。」
弟子應聲向外走去。
「有何不可嗎?」
某日登照出門辦事,途經朱雀門,望見許多人在城門下歇息。
「現在,有結果了?」
「是的。十分遺憾……」
「十分抱歉,未能及時告知,其實試驗自方才就已經開始了。」
「好比那花草、石頭、樹木,他就如同這天地間的山川草木般渾然天成。」
兩人的頭頂上方,朱雀門巍然聳立。
「不知所為何事?」

「唔。」

「我便問博雅大人,遭逢了何事。」
晴明抿了抿嘴,下定決心般開口道:「在向您說明read.99csw•com之前,我想先做一個試驗。」

「因為你是特別的。」看著博雅把杯盞從唇邊移開,晴明開口道。
「這是針魔的針。」
「登照大人——」
「在下是陰陽寮的安倍晴明。」男子報上名號。
「才不是,我這是在稱讚你啊。」
笛音如此優美,又如此縹緲。登照側耳聆聽著,忽然起身喚來弟子。
「……」
「所以……」
「即使那位大人身上出現類似死相之兆,不用藉助神明或菩薩的法力,他只需吹起笛子,那些噩兆便會自然消散。當然,這並不是說那位大人是不死之身……」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今日在這朱雀門下,冒昧打擾登照大人了。」晴明說道。
「那就是之後出現的吧。」
「啊,晴明大人,久仰。」
而此時的笛聲中,已不見昨夜的死相。
「聽到博雅大人的笛音時,也是如此。擅自思及世間無常,這位吹笛之人也終有一天會化為塵土。於是,在笛音中聽出了死相。此刻也是,聽了晴明大人所言,想到您也會死去,所以人偶上才會出現死相……」
「可是,你去川崎那天,白日里我們不是才在此見過面,還一同飲了酒嗎?那時,你臉上可沒有什麼死相……」
「天然?」
登照心中疑惑,不知晴明為何突然和自己搭話。
「確實……」
究竟發生了什麼?
「晴明大人,貧僧該如何是好……」
他是花山天皇時期的人物,算起來,他和安倍晴明生活在同一時代。
「人生在世,不知在何時、因何事就會化作塵土。晴明我也不例外……」晴明抬頭望著朱雀門說道。
「方才我說過,試驗正在進行,只是尚未出結果。」
登照的禪房,位於一條大路附近。
「適逢庭院中桃花初綻,便邀博雅大人光臨敝府,把盞賞花。」
「洗耳恭聽。」
晴明輕嘆一聲,像是做了某個決定般開口道:「此人偶胸前的黑漬,是我此前抹上的自己的血。直到剛才還是鮮紅的,現在如您所見,顏色變黑了……」
「那,究竟是……」
「原來是貧僧啊。原來這一切,都是貧僧所致。朱雀門傾倒之災,如今這飛針襲人,都是貧僧在不知不覺間犯下的……」
之後,他沉默了。
「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