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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蛇卷 塔

女蛇卷

那人身披黑色鎧甲,對玄珍說:「請您履行承諾。」
「塔初次建成時,我們十分高興。儘管是戰敗之身,成了階下囚,做著苦役,但竣工時仍能感受到那無可替代的成就感。塔建成了,本以為足足七年的辛苦勞作總算有了回報。可是,當我們接到命令,要將那塔拆毀時……」
玄珍僧都登門后在檐廊上入座,向晴明和博雅說了事情始末。
「不,還是說蟬吧。比方說,此刻在鳴叫的蟬……」
「其實,並非如此。」士兵說著,潸然淚下。
說起來,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博雅盤腿坐在檐廊的蒲團上。
「多半是在那附近築巢的螞蟻,日日沐浴在寺中僧眾的誦經聲中,耳濡目染,擁有了能建起那樣高大的蟻冢的力量……」
想來是那個士兵從某處搬來石頭,卻因難以承重而腳步踉蹌。在撞上政常的瞬間,肩上的石塊失手掉落,自己也筋疲力盡地倒地不起。
「是什麼意思?」
「建塔花七年,毀塔又要七年。拆毀后,接著又一次在原址上建塔,建成后再將它拆毀。百年來,我們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政常是個心地寬厚之人,但因他武力高強,又赤膽忠心,作戰時為主將盡心竭力、全力廝殺,不得已傷了眾多性命。
得到晴明誇讚,露子臉頰飛起兩朵紅霞。
「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這麼一回事。」
「是的。不過我也還不清楚真相,不如明日我們一同去廣隆寺看看?」
「這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比叡山的那位?」
然而……
自那兩場戰役之後,他的心頭始終有陰影籠罩。
政常對眼前這個有四方下巴的男人心生同情,同時若有所思。
「那麼,露子也一同去吧?」晴明問。
他原名平政常,是名武士。
「怎麼了?」
「你我的價值,也是由他人決定的。博雅啊,你存在於這世間,這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啊。因為對我晴明來說,你是無法取代的存在。你只要在那裡,我就已對上蒼心存感激。這正是博雅對我而言在這個世上的意義……」
「是的。」仙朝頷首道。
「經過這次的事情,我深有觸動……」
「不是。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怎麼了,晴明……」
定睛一看,有數百人、數千人、數萬人肩上扛著石塊,不斷往上攀登,將石塊運至塔的頂部。
已是何時出嫁都不稀奇的年紀了,她卻連眉毛也沒拔,牙齒也不染。穿著和晴明一樣的白色狩衣,作男子打扮,用紅繩將一頭秀髮束于腦後,清麗脫俗。
「人也好,不,不限於人,這天地間的萬物,不都像這空蟬一般嗎?出生,然後死去。我知道這是自然法則,但人活一世,到底能做多少事呢?我吹笛,同那蟬鳴本質是一樣的吧。不斷地循環往複,直至留下空蟬,離開塵世。無論身著多麼華貴的衣飾,到最後終究是肉體消亡,空余衣裳,想來總有點寂寞呀。不過轉念一想,能活得如蟬一般,反倒覺得慶幸起來。這般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境,讓我生出無限感慨啊,晴明……」
「十五年前,在廣隆寺……」
說著,仙朝看向了露子。
「這塔建成后,緊接著就要將它拆毀。」
「也就是說,這兩種螞蟻就是玄珍大人話中提到的身覆黑甲和紅甲之人嗎?」博雅說道。
他知道持弓射人時,箭矢呼嘯著貫穿對方骨肉的觸感,也熟知刀劍沒入人體的感覺。
「在壘築那邊的那座塔。」
「是想要我說幾句嗎?」
「晴明大人,您方才說『我們』的時候,朝我看了一眼吧。這『我們』之中,也包括露子我吧?」
玄珍略一思索,感覺在哪兒見過這張臉,卻又不敢確定。那人所說的承諾,又是什麼呢?
「你為何這般哭泣?」
「你說過,此事中似乎結有數個咒和緣……」
「去廣隆寺?」
「你連這種事情也知道啊?」
男子所為何事,他全都想起來了。
「哦?」
在政常的攙扶下,士兵勉強站直了身子。只見他臉上有兩道異常長的眉毛,下巴成四方形,稜角分明。
「你沒聽到我方才和玄珍大人說,『等我們抵達』嗎?」
「……」
說完,博雅微微搖了搖頭。
「在昨晚的夢裡。」玄珍答道。
「不過這次,還多虧了露子,解開了我晴明也不知道的謎。」
十五年前,玄珍皈依佛門時,曾受到仙朝的照顧。晴明和仙朝則是通過廣澤的寬朝僧正結識。
「嗯,還是聽他本人說吧。看樣read.99csw.com子,玄珍大人好像已經到了。」
她的觀察對象,還包括蟾蜍、蛇、魚之類的生物。家裡飼養著烏毛蟲,也就是毛毛蟲、青蟲等的幼蟲。
說話間,那有著堅毅下巴的男人撲簌簌地流下淚來。
等待露子往杯中斟滿酒的時候,博雅開口道:「晴明,近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就在此時,傳來嗵的一聲,有人猛地撞上了政常的後背。
晴明為她斟上酒,露子飲得津津有味。
主將貞盛因立下功勛,受封從五位上,其麾下的政常亦功成名就。然而,政常卻在那時患上了心疾。
「可是,怎麼可能……」
「靈驗了?」
「啊呀。」
玄珍離開后,他開口問道:「晴明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解釋一下吧,讓我也能明白。」
聽聞此言,玄珍隨即「啊」的一聲。
「您說這是在一百年前出現的,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實在是……這也……」
問完之後,晴明才繼續將酒盞送至嘴邊,飲盡了杯中酒。
「什麼原因?」
「若天時地利,得大威德明王感應,或許在我們抵達前,事情已經解決了。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就當去看個結果也不錯。」
「父親大人,看來您是被騙了。從來就沒有女人的幸福這種說法。若是有,那也不是女人的幸福,而是我的幸福。父親大人,請您不要把您口中女人的幸福,和我的幸福混為一談。」
已是日暮時分。
「佛門?」
一聽這名字,仙朝恍然道:「原來是橘實之大人的千金,那位蟲姬啊……」
「可是,你當時一副瞭然于胸的樣子,讓玄珍大人在大威德明王前,設護摩壇祈願……」
這樣的露子卻同晴明、博雅十分親近。有時到晴明宅邸做客,就會代替蜜蟲為兩人斟酒。
「繞不過咒的話題嗎?」
「那你為何要哭泣呢?」
他腰際雖無佩劍,但模樣看著像是個士兵。兩道長眉伸向鬢角,四方形的下巴稜角分明。
「嗯。」
「我沒事。」
「我就是我。喜歡蟲子,喜歡在草地上奔跑。要我躲在竹簾后扭捏作態,我絕對不幹。如果有人說就喜歡我的本色,那尚且不論。若是要我為哪位大人生兒育女,而變得沒法做我自己,那我寧願一輩子像現在這般……」
「好、好的……」
晴明話音剛落,只聽露子說:「我也……」
近來,玄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有個男人。
「什麼?」
「好的。」
「不是的,博雅大人。我聽聞牛出逃一事,也只知是祈願靈驗,但尚未解開事件的全貌。不如我們一同先去現場看一看,可好?」說完,晴明看向仙朝:「能否請您帶我們去那廂房的後方?」
晴明說著,一臉享受地飲盡了杯中酒。露子往空了的杯盞中續酒。
那些扛著石塊登塔之人,一律穿著黑色鎧甲。
「嗯。」
「正是,說是有事相商。跟他說了今日源博雅大人也在,他說並不介意。」
「你認得?」晴明問道。
這麼一看,確實如此,在被牛踩壞的蟻冢附近,兩種螞蟻正東奔西竄。
「是的。吾等皆是士兵,並未一一取名。」
「讓我履行昔日的承諾,究竟是何時應下的什麼承諾?」
「露子啊,我也不是出於作為父親的偏愛才說這話的,你的容貌明明很出眾啊。」
「近些時日,做了頗古怪的夢,希望我能為他解夢。」
十五年前忽有所悟,拋下妻兒,遁入佛門。
「竟會如此……」
露子點頭的時候,博雅又嘆了口氣。「啊,如今我耿耿於懷的,正是此事……」
「命他們築城,建成后,再親手摧毀,毀后再重建。如此循環往複,直到他們精力耗盡,成為廢人……」
片刻后——
「那麼,那牛……」
「聽說不知是在天竺還是唐國,兩國交戰,為了挫頓戰敗國士兵的士氣,會採取這種方式……」
「嗯,當然可以……」
「你對所做之事並不了解嗎?」
「發現這其中不可思議的關聯了吧。」
「一個人的價值,並不是由他本人決定的……」
博雅擱下杯盞,從懷中取出葉二,抵在唇上。
「這是《古今集》中,一位無名氏所作的和歌。」
其實博雅依然毫無頭緒。
博雅將目光投向庭中,彷彿是在用眼睛觀賞那從樹梢傾瀉而下的蟬鳴。
「建塔。」士兵小聲答道,神情悲傷。
「命運?」
如此喃喃后,玄珍無語凝噎,久久地佇立在原地。
日日想著這些,終是積鬱成疾。https://read.99csw.com
「廂房后的蟻冢?」
「動聽極了……」露子說。
晴明從露子手中取過酒瓶,將自己的酒盞遞給她。
看著晴明篤定地點頭,玄珍卻還是不太明白。
「確有此事。」
原以為是一人,不曾想那男子的身後,層層疊疊地排列著無數個有著相同面孔的人。

「是的。曾夢見過的人,近來幾乎每晚都在夢中出現,要求和尚履行承諾。」
「總之,再過三年,這塔應該就能建成了。」
「指的就是這個。」
「人……不,與其說人,不如就說我自己吧。我活在世上,到底所為何……」
聽說自那以後,那被牛踏毀的蟻冢,再也沒有被建起。
「是的,今天早上出了點亂子。實在抱歉,各位遠道而來,還未及詳談……」
「唔,嗯……」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玄珍大人,有失遠迎。」
「我想,大概是在呼喚母蟬吧……」
「什麼,博雅?」
「不過,這世間眾生,不也像這些黑甲士兵一樣嗎?為達成某事日復一日地勞作。但真的有功成的那一天嗎?即使完成了,這一生也尚未走到盡頭,只能繼續重複相同之事,循環往複,周而復始,不正是眼下的我們嗎……」
說完,博雅並未飲手中的酒,而是將杯盞擱回食案上。
「啊,您是打算剃度出家嗎?若是那樣,我等有一事相求。待您成為得道高僧后,能否祈求佛祖,把我們從這苦役中解放出來……」
那些死去的人,同自己一樣,或許家中也有妻兒。各為其主,自己只不過是僥倖活了下來,不然死去的說不定就是自己。
「往常我如此感嘆一番后,不是總免不了要被你調侃幾句嘛。你看,我都擺好防禦架勢,嚴陣以待了……」
「每當塔建成之後,那些身覆紅甲的士兵就會下令……」
博雅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陷入了沉默。
溫柔的音色,從笛孔流溢而出。
「當然可以。」
「這是覓勿覓勿蟬。」露子說。
「說到廣隆寺、文殊菩薩和大威德明王的話,自然而然地就想到牛了。」
那時,政常在廣隆寺的廂房中留宿,晚上做了一個夢。
「正是,我們敗於那些身覆紅甲的士兵的國家,只能受其驅使。」
「是這樣啊……」
「什麼?!」
「十五年前,玄珍大人供拜的,正是文殊菩薩像。」
「就像現在耳邊的蟬鳴聲……」
交戰時,僅憑主將一聲令下,就不得不賭上性命竭力拚殺。
博雅取過酒盞,一口飲下。露子往擱下的空杯中斟上酒。
「你別突然用這種表情和語氣,說這樣的話呀。」
「是嗎……」
露子也端坐于兩人身後,聽玄珍講述。
「沒什麼好煩惱的。」
「在同一株櫻樹上一齊鳴叫的,是盡了盡了蟬。這盡了盡了蟬,在土壤里蟄伏六年,破土后只能活七日,最長也活不過半個月,就會死去……」
「想什麼?」
仙朝對露子合掌略施一禮。
光是這麼一想,就令人生畏。
「有過一場戰役。」
一塊巨石滾落到草地上,一個身覆黑甲的士兵倒在一旁。
「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再說,我還有很多地方不太清楚……」
政常輕聲應下之際,天色漸亮,他從夢中醒了過來。
晴明默默地拿起酒盞,好讓博雅繼續說下去。
「把石頭搬走?恢復草原原貌,是指……」
「本寺每年都會舉辦牛祭……」
燃著燈燭,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飲酒。
「狩獵?」
「是的。想必諸多事宜,都能在廣隆寺中找到答案……」

「說起來,比叡山上有尊宏偉的大威德明王像吧。」
「唔,嗯。」
「是吧。」
露子從不直呼蝶或蟬,而是一一為它們取上名字,為這世間無名的生靈百態命名。用晴明的話來說,就是她對施咒樂在其中。
仙朝領頭,走在眾人前方。
玄珍點點頭,似乎還有些不明read.99csw.com所以。
「是的。」
「話說回來,晴明啊……」博雅喃喃道。
浩浩蕩蕩的人群,串聯起廣茂草原的地平線兩端。
建起這麼高的塔,到底要費多少年月呢?
「這點還是知道的。」
「什麼?」
他想不明白。本以為只是個夢而已,所以並未深究。然而,兩次、三次、四次夢到之後,他不由得覺得,其中必有蹊蹺。
「什麼?」
「喂、喂,晴明……」
「走。」
「這可真是……」仙朝露出舒心的笑容,「雖是初次見面,姑娘的笑臉就像我寺中的彌勒佛般展顏開懷。不管是佛祖也好,邪魔也罷,無論是誰,為了看到這樣的笑容,怕什麼都願意做吧……」
但目前兩根木樁已然歪斜,繩子也並未妥善地圍起土塊。看來是那牛闖入后,破壞了原本的構造。
露子說到這兒,抬頭看了眼玄珍。
「什麼命令?」
「比起烏毛蟲那種令人不適之物,這世上之人啊,總是喜歡追求美麗的蝴蝶。」
「請將我們從這苦役中解放出來。」他神情嚴肅地說道。
雖說是土丘,其實就是高度及人小腿處的泥土塊。周邊四角各立有一木樁,樁和樁之間系有繩索,將土塊圍在中間。
「夢?」
「這是為何?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不得不拆毀剛剛建成的塔呢?」
「哎……」
「風?」
「那我不客氣啦。」
晴明宅邸中,庭院里種著櫻樹、松樹、楓樹。蟬鳴聲從每棵樹的梢頭傾瀉而下。
「那是有原因的。」
「那走吧。」

「正是。」
玄珍僧都是比叡山的僧人,時年六十有六。
牛祭,是一年一度在廣隆寺內的大酒神社舉辦的祭典。在這秋日祭典上,由赤鬼、青鬼等四天王領頭,摩多羅神騎牛巡寺遊行。
螻蛄男、蟾蜍麻呂、蚱蜢麻呂、雨彥,她常常支使這四個男孩子去捉來些稀罕的小動物,把它們養在府中。若是碰到還沒有名字的品種,就自己給它們取名,還讓畫師臨摹下這些花草蟲鳥,做成「生態日記」。
「傻瓜……」
「露子啊,你也不小了。到宮中供職一事,我也不強求。但像你這般年紀,該和一位身份高貴的男子交往,為他生兒育女了吧。」
晴明和博雅,還有露子到達廣隆寺時,玄珍的身影也剛好出現在寺院的山門下。
此時,凝視著地面的露子開口道:「這是大黑蟻和赤胸蟻呀。」
「這,怎麼會……」
啊,這世間的萬事萬物皆是徒然嗎?
空盞被擱回食案上,正持瓶往裡斟酒之人,不是蜜蟲,而是外表看著像十四五歲少年的露子姬。
「他們會說,從現在起,你們開始把石頭從這建好的塔上搬走,恢復這片草原的原貌吧……」
「所以,您察覺到此事是在……」晴明問。
「快,再搬快一點!」
晴明不語,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擱下了杯盞。
「哦,到那時候,就可以擺脫這差事,恢復自由身了嗎?」
「你方才提到了緣啊、咒啊那些吧。」
這個年輕的姑娘,一雙烏黑的眼眸總是滴溜溜地轉著。她芳齡十八,是從三位橘實之大人的千金。
政常不禁低語道。
「約在百年前,那些紅甲士兵的國家同我國交戰,我們戰敗了。他們就開始折磨我們,為了讓我們絕望,勒令我們不斷地重複建塔、毀塔……」
「不,不是做,而是被命令做。」
「和其他蟻類打鬥,俘獲奴隸為自己工作。」
「好在沒出什麼大事,只是寺中廂房后的蟻冢被那牛踩壞了……」
看來露子已經為那兩種螞蟻取好了名字。
「赤胸蟻喜歡狩獵。」
「走。」
按理說,像這樣一位父親官居從三位的貴族小姐,應是躲在竹簾后,不輕易拋頭露面的,但露子卻對此毫不在意。
「不不,不一定是蟬鳴,像那櫻、這風也……」
「怎麼樣,去嗎?」
露子坐在一旁斟酒。
多達數百、數千、數萬……全都身披黑甲。
仙朝在廂房后停下腳步,他的跟前有一個像是泥土和沙石堆成的小丘。
「哦,是覓勿覓勿蟬啊……」晴明細品著。
「是什麼?」
「不論是哪種九_九_藏_書蟬,會叫的都是公蟬哦。」
「所以,母蟬是默不作聲的?」
「嗯,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
「哎呀,父親大人,那美麗的蝴蝶就是烏毛蟲變成的。再說,烏毛蟲本身也足夠美麗了。」
此時,正朝寺裡頭探看情況的晴明輕聲說:「似乎有些吵鬧。」
他見過多次教王護國寺的五重塔,而眼前這塔,比五重塔還要高。目測有五重塔的兩倍以上。而且,塔還在繼續建造。
正當他還在辨認眼前這位是公子,還是姑娘時,只聽露子明快地自我介紹道:「我叫露子。」
「此處約在百年前就形成了與成人等高的蟻冢,且在每七年間變大或縮小。一般來說,螞蟻築不起這麼高大的蟻冢,所以十分稀奇。而那時大時小的情形,也頗為不可思議。因此從約七十年前開始,就將此處圍了起來,避免人觸碰。」
政常想到雕刻佛像,以此祭奠被自己奪去性命之人。於是花了一年時間,刻了一尊文殊菩薩像,供奉于太秦的廣隆寺中。
「這樣啊……」
「這就是我等的命運啊。」
「那把手下敗將當作奴隸,讓它們建冢是……」
「去。」露子兩頰緋紅,欣喜地說道。
「是牛,水牛嗎?」博雅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真要說知不知情,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完全沒想到那身覆紅甲和黑甲之人,竟是螞蟻……」
「被命令?」
「為何要建一座那樣的塔呢?」
那張面孔眼看已是精疲力盡,好像下一刻就會死去。
玄珍,也就是平政常,曾是平貞盛的家臣。
西邊的天際尚餘一絲微明,而在晴明的庭院中,夜色已如潮湧般圍攏來。
「你怎麼了,不要緊吧?」政常將那名摔倒的士兵扶起來。
「不如出家,作為僧人在這虛妄的人世間活下去……」
露子喜歡昆蟲,房中各處都飼養著蟲子。不過身為父親的實之,還是希望女兒能夠把精力花在其他重要的地方。
夢中,政常站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不知身在何處。
「是的。」
「那麼,您今日歸去后,請在大威德明王像前設一護摩壇,在壇中爐火熊熊燃燒時,吟誦大威德明王的真言:唵·瑟置哩·迦攞嚕跛·吽·欠·娑縛賀。如此祈願一整夜,祈求佛祖解救那些身覆黑甲者。待天亮后,請前往廣隆寺。我們也會計算好時間,前往廣隆寺同您會合。」
「是的。」
端至半途,耳邊傳來博雅的嘆息聲,晴明手上的動作一頓。
晴明和博雅兩人耳聽蟬鳴,把酒對盞。
走過正殿,仙朝繞到了廟宇后側,晴明一行緊隨其後。
「這……我不知道。」
「喝一杯嗎?」
「怎麼了,博雅?」
「而大威德明王是文殊菩薩的化身。」
博雅端起酒盞,並未送至口中,微微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是的。」
「怎麼了,博雅?」
「包括我?」
櫻花樹間,螢火蟲和著笛音曼妙輕舞。
「是的。今天玄珍和尚會來此處。」
晴明看著出現在庭院中的蜜蟲的身影,說道。
身覆黑甲的士兵們沒有武器,只能服從拿著劍的紅甲士兵們。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在下無名。」
「數個機緣?」
「可是露子啊,你可知女人的幸福,取決於能否為顯赫人家有地位的男子生下孩子。」

「吾等?」玄珍沉吟了一遍,恍然大悟。
「那身覆黑甲的男子,拜託玄珍大人在出家後為他們祈願,這祈願的對象自然是玄珍大人供奉的文殊菩薩,而非其他神佛吧。那男子之所以會出現在他夢中,也是其厭戰之心得到了文殊菩薩的感應。而大威德明王作為文殊菩薩的化身,法力最為高強。若玄珍大人僅僅只是在廣隆寺中留宿一夜,想來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也要去。」
「那公蟬為何要那樣鳴唱呢?」
實之責備女兒。
「戰役?」
於是,在第五次入夢時,玄珍在夢中問道:「你屢屢出現在我的夢中,敢問怎麼稱呼?」

「唔……」
「什麼?」
「怎麼了?」博雅問道。
「我剛才說,這塔還有三年左右就能建成……」
「博雅啊……」晴明開口了。他的聲音蘊含著平日少有的溫柔。
在山門前迎接四人https://read.99csw.com的,是位喚作仙朝的僧人。
「總是『覓——覓——』地叫著,所以叫它覓勿覓勿蟬。」
暮蟬不再鳴唱,兩三點螢火蟲的光,縈繞在池邊。
「什麼……」

天慶三年,在平將門之亂中,他跟隨貞盛戡平叛亂。同年,政常出師西國,討伐藤原純友之亂,該叛亂也于翌年被鎮壓。
「嗯,要是讓我在此說明的話。」
「哎呀……」露子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
「拆毀是什麼意思?」
「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呢?螞蟻建起塔,把它拆毀,再建塔、毀塔……而人所做之事,歸根到底不也是如此嗎?那我們的所作所為,真的有意義嗎……」
「請問你在這裏做什麼?」政常問他。
「你事先到底知道多少呀?」
「摩多羅神所騎的牛此前一直養在寺中。今早失控逃了出去……」
此前,晴明已讓蜜蟲將欲拜訪之事告知了廣隆寺方面。
「像那樣終日鳴唱?」

「舊夢、要求……是這些啊……」
「塔?」
沒等晴明詢問,博雅開口吟詠起一首和歌。
「什麼?!」
「哎,晴明,你到底知道了些什麼?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們吧。」
「每隔七年建冢,之後再毀掉……」博雅嘀咕著。
「玄珍大人,看來您昨晚的祈願靈驗了。」晴明說。
「找你商量什麼呢?」
「好……」
就像這樣,這對父女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交鋒」。
「不過,此中禪理,比起我們,請教佛門之人不是更好?」
「就是這裏。」
「哎,你不知道?」
「真是天籟啊,博雅……」晴明輕嘆。
「所以,有什麼祈求之事,自然是向文殊菩薩的化身大威德明王祈願會比較靈驗。事實也確實如此,不是嗎……」
「想?」
同樣一頭霧水的還有博雅。
「去了就知道……莫非,明天我也要去?」
蟬鳴喧囂。
「聽聞您在十五年前,親手雕刻了一尊文殊菩薩像,供奉在廣隆寺中,祭奠那些戰死的人們……」
「赤胸蟻時常會壘起土堆。它們在掘土築巢時,會將掘出的泥沙堆積在巢穴附近,但沒有見過壘成這麼大的。不過,它們還有一個特性……」
玄珍也隨之從夢中醒了過來。
草原的正中央,高聳著一座塔——是一座石塔,相當巍峨。
晴明像是在思索什麼,沉默了片刻后,開口說道:「從您所說的來看,此事是由數個咒——不,應是由數個機緣締結而成……」
玄珍似有覺悟般微微頷首——既然因怪夢之事來找晴明商量了,就得按照他說的去辦。
「是露子姬哦。」晴明補充道。
「一百年前,就在這附近,發生了一場蟻類大戰。當然,百年過去了,親眼目睹過的人都已不在,不過那場戰役流傳至今。相傳當時,數量驚人的蟻群在此地爭鬥,最終應該是一方取得了勝利。自那以後,此處就出現了蟻冢。」
「……」
既然如此——
「被牛踩壞了?」
空蟬歸殼于木,魂蹤無跡成空。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們,意思就是包括你在內。」
即便如此,他背負的殺戮也太過沉重了。
「就像對人施咒的也不是本人,而是他身邊的人。道理是一樣的。同樣是石頭,有人認為它是鎮石,用來壓物,也有人把它當作敲擊的工具使用,當然也有人把它當成武器擲擊……」
「嗯,緣和咒,本就是相似之物……」
「沒有名字?」
「是的。」仙朝頷首。
晴明則背倚廊柱,支起單膝,身著一襲白色狩衣。他左手那白皙的指尖捏起杯盞,移向殷紅的唇邊。
「嗯,普通的黑色的是大黑蟻,腹部周邊呈紅色的是赤胸蟻。」

「喂,晴明,告訴我吧。」博雅端著盛有酒的杯盞說。
「博雅,你知道廣隆寺的牛祭吧。那文殊菩薩的化身、大威德明王的坐騎正是……」
附近還有穿著紅色鎧甲的士兵,他們腰際懸著佩劍,監管著那些堆積石塊之人。其中,不乏對身覆黑甲的士兵拔劍恐嚇者。
「我們?」
成為敵我不過是機緣巧合,同是平氏一族的平將門,想必也有自己的說辭吧。就算是對方陣營的純友,也有他們的主張。儘管如此,政常心裏也清楚,一旦站到了對立面上,再去追問那些所謂的正義和是非,已是毫無意義。
晴明伸手取過滿盈的酒盞。偶有微風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