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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卷 魃雨

玉兔卷

魃雨

炭丸總是跟在自己身側,要不就是走在前方不遠處嗅聞獵物的氣息。
「最終應龍無功而返,吾打算親自前來。茲事體大,得先上報天庭,故而又耽擱了須臾。然天上一日,人間已過一月有餘……」
晴明一身白色狩衣,寬鬆涼爽不見暑熱之態,但瞧他時不時舉起袖口在臉旁扇風,便知他還是感受到了這股暑氣。
「回大人,小人實在答不上來。」
「嗯,不能拒絕。」
「好像是有這情況。」
它遲緩地挪動著四肢,好似沒有感到痛楚,傷口也沒流血。只是中箭后,動作變慢了。
「已經足夠了。」
應龍展翅,讓赤魃借力跳上龍脊,在老者身前落座。
彷彿是在呼應博雅的笛聲,聲響愈來愈大。
「那吹笛者是何人?」
妖物的胸口仍插著箭,身量要比猴子大兩圈,顯然不是猴子,身上一根體毛也沒有。
而那張嘴,像被利刃割過一般裂到耳根,正咧開笑臉。
老者話音剛落,只見赤魃忽地躍至半空。
隨後,應龍的身姿消失在西天方向。
先前乘車趕路時,叫麻呂和炭丸在前頭引路。從車上下來步行時,前方帶路的還是他們。
「它真的中箭了嗎?」為長問。
那翹起的唇瓣中,溢出如笛音般動人的聲音。
妖物雖然又爬起來了,行動卻已不復先前那般敏捷。
那條獵犬的名字叫炭丸。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便解釋得通了。」晴明頷首。
蜜蟲身著唐衣,見兩人手中的杯盞空了,便續上酒。
「博雅,你沒聽說那件事嗎?」
「稍後再說。先吹笛。」晴明說。
笛聲中,仍有一點螢光在低低地徘徊。
「來過了?」
還是沒問出一點頭緒。
「他界生靈?」
「鴨川流經京城東側,大井川位於京城西側。魃不光討厭雨,也討厭水,所以我估摸著它逃跑時不會渡河。」
是那發聲之物,越來越近了。
一行人踏過乾裂的土地、樹根和碎石。
有個名為叫麻呂的獵戶,出沒于丹波山一帶。
晴明走到近處,那妖物並沒有逃跑,依舊沉浸在同博雅的笛聲的和鳴之中。
「你料到它會來此地?」
「嗯,若要祈雨倒也可以。確實不是什麼複雜的法術。」
「小人也不知。用刀刺或砍,傷口處會流出像青色的血一樣的汁液。但那傷口會立即愈合,不會致死。」
「要不你來祈雨吧?」
「是呀。」
「你是指魃?」
「在何處進行?」
「是啊,博雅,你也能做到。」
熾熱陽光的暴晒下,莖葉中的水分好像都被這熱浪奪走了。
鴨川的河灘邊,棄置著那些倒在路旁死去的旅人,以及鰥寡孤獨、死無以葬的屍骨。
「怎麼了?」晴明正舉杯欲飲,聞言,手停在半空。
「不是的,我很高興啊。不過,晴明啊……」
「聽聞各地都出現了搶水事件……」博雅飲至一半,喃喃道。
「藤原為長大人府上,有一名從丹波而來,名字叫作叫麻呂的獵人。」
在為長的詢問下,叫麻呂將自己如何撞見這妖物,如何射中它等事發經過一一道來。但無論講得多麼細緻,還是說不清這妖物的來歷。
桀啊啊啊啊啊……
太陽下山後再過半個時辰,暮色四合,白日里的暑氣多少會消減些。此時若有清風送爽,當是把酒共醉的良宵。
炭丸一聲吠,箭應聲離弦。
「儘管刀砍劍刺都無法奪其性命,但中箭后若不拔出,傷口便不會愈合,導致行動變緩。說來它頭上的那頂烏帽,是叔均大人為其戴上的。戴著帽子便能擋雨,也就不會四處竄逃惹禍了。」
「這樣啊……」
「魃?」
它依然在咧著嘴笑,裂開的口中露出白色的牙齒。
料想僧人見多識廣或許知道,便前往附近的寺廟讓僧人過目。
此刻,炭丸正是循著那青色血液的氣味追蹤。
是人嗎?叫麻呂暗忖。
「嗯。」
入梅前的山色,美不勝收。
叫麻呂解釋說,將箭拔掉后,妖物胸前的傷口恐怕也會立即愈合。他擔心妖物恢復精神后開始作亂,因此沒有拔箭。
此時,一名躲閃在一旁的家僕忽然意識到,自己手中握著的正是本應刺在妖物胸口的箭。方才摘帽之時,他一手握箭借力,不料在大驚失色下,竟順勢將箭拔了出來。
「你是說祈雨不難?」
「有位大人從方才起便在一旁觀望。待同他打過招呼后,我們再邊喝酒邊聊。」
「好像連著祈禱了五日,才將烏雲召至近處,但最終還是差口氣,沒能成功。」
「那就靜候光臨了。」
儘管如此,它絲毫不見萎read.99csw•com靡。只是動作十分緩慢,僅此而已。
老者——叔均言畢,只見應龍振翅騰飛,凌雲直上。
博雅總是將橫笛葉二揣在胸前。
「那個啊,之後再告訴你。」

叫麻呂是捕獵好手,雖說不是次次進山都能碰到獵物,但只要目標一出現,不管是野豬還是山鹿,都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
夜幕下被雨水濡濕的花瓣,好似有微光閃爍。那微不可見的光芒乘著夜風潛入鼻腔。
晴明說完,轉身問博雅:「你應該隨身帶著葉二吧?」
發生什麼事了?
走在山野小徑上,即便沒有太陽直射,也免不了出一層薄汗。
「厲害呀,博雅。多虧你的笛聲,才能給它戴上烏帽,比我預料的還順利。」
「喂,晴明……」
妖物從森林深處跳躍而來,踏著樹根,踩在岩石的青苔上,在林間穿梭著漸漸靠近。
原來是藤原為長聽到傳聞后,傳召叫麻呂前來。
博雅的唇輕輕抵住葉二。
「那為何我們要做這些事呢?難道這就是在祈雨?」
是妖怪。
有時也會布置陷阱,不過他更習慣用弓弩打獵。

「這到底是什麼?」
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一邊飲酒,一邊望著螢燈漫舞。
說完,他邁步走向妖物所在的岩石。
他很快發現了炭丸看見的東西。
「走。」
「那就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吧,我現在是完全找不著方向。」
「唔、嗯……」
「去了便知。」
今年的梅雨季並沒有下雨。
「嗯。」
雨漸漸地、漸漸地密了。
叫麻呂心想,妖物的動作變慢,是胸口插著箭所致,因此沒有冒險將箭拔出。
「不管怎樣,應該就在這附近了。」晴明沉吟,「鴨川以西,大井川以東。估計不會往南邊跑,應在北部,此處方位正如我所料。」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歡迎兩位光臨赤水。願有機會同游昆崙山,再度聆聽博雅大人的笛聲。想必西王母娘娘也會十分欣喜。」
「神北行……」晴明對其輕吐咒令。
把它的雙手縛在身後,也是為了防止它自己拔箭。
「怎麼?」
那妖物腰間捆著繩索,雙手被縛于身後,繩子的一頭握在叫麻呂的左手中。
若是叫麻呂一個人,嚼乾飯,啖肉乾,就地采些野菜,還能在山中再湊合個十來天。但炭丸沒有食物,往常都是叫麻呂捕獲獵物後分些肉給它,無奈這回一無所獲。
況且,有人難耐這酷暑天氣,中暑而死,死後曝屍于鴨川河灘。就算陳屍已被晒乾,又有新的屍體開始腐爛發臭。
啾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去哪兒?」
晴明面對老者開口道。
叫麻呂看到了它的臉。
「怎麼了?」
面對的是野獸也好,妖怪也罷,一旦轉身逃跑,定會被緊追不捨。碰到這種場合,鼓起勇氣直面迎擊為上策。
博雅全情投入地吹奏著。
剎那間,周遭變得黯淡無光,只聽得如巨鵬展翅的聲響。有一巨物撥開層層枝梢,從天而降。
若無水灌溉稻田,那今年的水稻將顆粒無收。再這樣下去,恐怕會有很多人死於飢荒。
「怎麼樣,你去嗎,博雅?」
叫麻呂回頭找去,看到炭丸停在後面十步遠的地方。
「在下陰陽師安倍晴明。」
就在此時——
「你指什麼?」
看那妖物已無害,叫麻呂用藤條將其綁住帶了回去。村裡人見了,都是又驚又懼,不知究竟為何物。
叫麻呂和炭丸被帶到了為長的宅邸,候在庭院中。
啾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那妖物猛地掉頭朝叫麻呂迎面衝來,不知是碰巧轉向,還是打算進攻。
「如果魃現身了,請將箭射入它胸口,讓它動彈不得。」
「是的。東方朔大人所撰的《神異經》中提到,長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頂上,走行如風,名曰魃,所見之國大旱,赤地千里……」
「是它……」
「這魃,究竟是什麼來頭?」
「那究竟是何物?我到現在還是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它的模樣,正如先前描述的那般。
「不是傳令下來,要你祈雨嗎?」
「狗?」
「那……我們現在是在做什麼?
可這回,即便是炭丸,在山中耗了這麼久也尋不見動靜。
「你說,比你預料的還順利……晴明,你預料中會是什麼樣的?」
「這個,還沒定。」
「聽說多地已出現稻田乾涸、泥土開裂的情況……」
九九藏書是從傍晚開始下起來的。那時,晴明和博雅剛剛回來。
有些花兒正在怒放,有些已經凋謝了,還有些只見莖葉,要待到盛夏過去,聞見秋天的氣息才會開花。
好比飢腸轆轆的人,突然攝入大量食物會有損健康,須從水和白粥開始一點點補充。乾涸已久的大地也是如此,而這場濛濛細雨便是那水和白粥。
《山海經》中,也記載有關於魃的事迹……」晴明說道。
「不妨再試一試。」
「為何沒有死?」
「確實,傷口很快就會閉合。但在此之前,傷口的血已流到腳上,奔逃時那腳上的血又會滴落到地上。如此一來,氣味也就有跡可循了。再說,就算沒有沾血,足跡本身也能留下氣味,炭丸的嗅覺比其他獵犬更為靈敏。當然,還多虧這晴天相助,下雨的話就會將氣味沖刷掉,炭丸的鼻子再厲害,我們也無法像現在這般尋找了……」
「樂意之至。」晴明頷首感謝。
身高不足三尺,身披青衣,光著腳。臉上僅有口鼻,頭上沒有毛髮,嵌著一顆大眼珠。
沒辦法,叫麻呂只好把綁著藤條的妖物拴在家門口的樹上,供水供食地養著,不料那妖物滴水不進、粒米不沾。
博雅言下之意,暗指那些屍骸在猛烈的日照下已經腐爛,在晴明的宅邸都能聞到風吹過來的異味。
晴明和博雅兩人坐在檐下里側。若是坐在靠近房檐的無蔭之處,烈日下怕是沒有這般閒情逸緻了。
「這便是傳說中的應龍,想必您是叔均大人吧?」
「鬼笛葉二,用來召喚他界生靈再合適不過……」
「當然。」博雅拍了拍胸口示意。
「應該會的。如果我想得沒錯的話……」
為長一聲令下,數名家僕一擁而上把它制住,費了很大功夫,終於從妖物腦袋上扯下了那像烏帽子的東西。
箭矢沒入青衣,縱貫胸口。
他將葉二抵在唇側,靜靜地吹響。
「聽說什麼?」
博雅忘情地吹著笛。
「你當時說,魃所在的方位,是鴨川以西,大井川以東……」
「觀望?」
算日子已是入梅時節,雨卻久候未至,晴朗的日子倒是持續了一個月有餘。
「只要嘴裏念念有詞,直到雨降下來就可以了。」
這裡是船岡山。
炭丸用鼻子蹭著地面前行,根據地面殘留的氣味判斷方向。有時像是氣味斷了似的抬起頭來立定,在四周嗅一圈后,彷彿又聞見了什麼一般繼續追蹤。
聽聞晴明此言,老者低頭將目光投向博雅。
「確實如此。」
「啊,是這樣啊。」
妖物引頸長吼。
而且它的速度太快了。時而坐在長著苔蘚的岩石上,時而踏樹根而行,上一秒還朝這兒來,轉眼又去了那兒。青色的衣袂隨著動作上下翻飛。
「合不上眼,雨珠便會直接打到頭頂的眼珠里。它不想被雨滴打中,就在烏雲靠近時,口吐熱氣將其蒸發。」
土地同樣乾旱缺水。
「《雨舞樂》?」
「回去吧。」叫麻呂低頭對炭丸說。腳邊的炭丸卻不見了蹤影。
若是人,行為又太詭異,而且個頭很小。
「究竟是怎麼回事?」
嚄嚄嚄嚄嚄嚄……
嗐嗐嗐嗐嗐嗐……
「我們這麼做,天就會下雨嗎?」
看樣子,妖物留下的氣味似乎是斷了。
晴明輕聲自語。
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逐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
細過蛛絲,如煙霧輕籠著夜晚,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
同時,森林深處傳來一陣說不上是人的嗓音還是樂音的聲響。
「這不是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嘛。」
時有微風吹來,卻也吹不褪因酒至微醺而泛紅的面色。
「什麼事?」
「《雨舞樂》怎麼樣?」
「肯定是妖怪,但不知道具體是什麼。」
言歸正傳,這天不降雨真是令人頭疼。
笛音流溢而出,在山林間回蕩。
它靈活地東奔西竄,動作完全無法預測,像一隻青蝴蝶貼著地面飛舞。
約莫五天前,山中下了場暴雨,小石粒似的雨點砸下來,一時山搖地動,雷聲轟鳴。
「有人認為是妖魅之類的異獸,其實究其源頭,是黃帝之女。」
「你能否在此處吹笛?至於曲子,最好是唐國的古曲,有沒有關於雨的樂曲?」
雨下得舒緩,恰好能讓螢火蟲自由地飛舞其間。
「天哪!」
「就https://read.99csw.com是跟在叫麻呂身邊的狗。」
「且慢。」晴明制止了他,同時對博雅說:「博雅,請繼續吹笛。」
「那你說的狗是……」
「是呀,區區降雨之事一定難不住你吧。」
待風止雨霽,山林復歸寧靜,叫麻呂帶著獵犬進入森林。
寸發不生的頭頂上嵌著一顆雞蛋大小的眼珠,正骨碌碌地轉著,對庭中眾人眈眈相向。
「確實下了場暴雨。」
「並無分別。有時它還被稱作旱母。魃會引發旱災,因此又被稱為旱魃。」
「簡而言之,就是黃帝命應龍率部攻伐,蚩尤請來風神雨神助陣,大興風雨。應龍、風伯和雨師都有呼風喚雨之術,一時掀起狂風暴雨無法收場,黃帝便派下天女魃,止住了風雨……」
「可是,聽說那物被刀砍傷后,傷口會立刻愈合。這樣的話,不就追蹤不到那青色血液的氣味了?」博雅的話不無道理。
「還沒決定?」
只見晴明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件,然後輕覆於它的頭上。
晴明攀上了岩石。
「這個話題一會兒再聊,現在輪到你出場了。」晴明停下腳步。
叫麻呂總是帶著一條黑犬進山,靠狩獵野豬、野兔、山鹿、山雞等飛禽走獸為生。
嘶吼聲不絕於耳。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嗯,不過是得找個地方才行。我打算去……」
「活到現在頭一回見。」
「自古以來,都說龍笛的音色,似龍騰躍之際的高鳴。」
若要將它比作什麼,單就行動之態來看,好比蝶舞翩翩。
啁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雖說不是祈雨,但我確實是為了讓雨落下來,才來到此地。」
「就是前幾日,比叡山的豐蓮上人在神泉苑祈雨的事。」
「確實很熱。」
徜徉的笛音好似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綠,陽光透過樹梢,襯得音絲熠熠發光。
「你把它頭上戴著的那個像烏帽之物取下來看看。」為長說。
「欲前來時,只須朝著吹向西邊的風說,『叔均大人,今夜欲拜訪』,吾便能收到口信了。屆時,吾會遣應龍來接應,乘上龍脊便可至赤水。」
細細打量之下,衣領下有隆起的胸部。不管是妖是怪,反正是雌性。
「嗯。」
「飲酒還是等天黑后比較好……」
那東西頭上好像戴著一頂烏帽,帽檐隨著動作獵獵飄揚。
「就是你在丹波山中捕獲的妖物之名。」
嗤吭嗤吭!
「啊!」
叫麻呂引弓上箭。
約在一個月前,叫麻呂帶來的妖物,在胸口的箭被拔出后便發起狂來,眨眼間翻過牆頭沒了蹤影。
「不錯。汝是何人?」老者問。
「怎麼可能……」
此時——
「明日開始?」
「什麼……」
「去?你在說什麼?」

即便如此,它仍待在原地。
「咳,抱歉。但沒想到,你的笛聲遠遠超過我的預期,連魃都深深被葉二的音色所吸引,這是我沒想到的。能圓滿收場真是太好了,博雅,不愧是你。」
只聽「撲哧」一聲,妖物的胸口被箭貫穿,「啪嗒」倒在地上。
「還有,這股味道……」博雅皺著眉,捏住鼻子。
「什麼呀!」博雅噘起嘴,做出發怒的樣子,「晴明,你別拿我開玩笑……」
於是兩人便自得其樂地飲起來。
叫麻呂險些叫出聲來,他強壓下想要逃離的念頭。
「你這是拿我當誘餌呀?」
叫麻呂舉起彎弓,箭已搭在弦上,引弓待發。
捲起的風浪彷彿要將樹梢割裂,應龍轉眼已凌躍于林海上空,背後蒼穹如洗。
「這這……這怪異之物,貧僧生平也是第一次見……」
這副模樣,和平時發現獵物時的低鳴不太一樣。
「啊,抱歉,博雅。其實祈雨的事,已經有人來過了。」
恰似林木搖曳,綠葉相觸于風中,奏響一首動聽的樂曲。
「博雅,我們要做的,是讓京城下雨吧?」
那物身量看著像個未滿三尺的小孩,穿著青衣在森林中奔跑。
晴明和博雅一前一後走在叫麻呂身後,兩人不時交換位置,道路寬闊時則並排而行。
「那位是源博雅大人。」
「哦,你是指帶著非人非猿的妖物的那位?」
「赤魃,來。聽得博雅大人的笛音,心滿意足了吧。跟吾回赤水吧。」
「嗯,你稱之為魃,而叔均大人叫它赤魃。」
覆在帽下的,竟是一顆巨大的眼珠。
「狗的嗅覺很靈敏。」晴明對走在身側的博雅說道。
唰啦,唰啦。
它頭戴烏帽,帽檐下的臉上沒有眼睛,只看得到鼻子以及裂至耳垂的嘴巴。
「什麼?」九_九_藏_書博雅也跟著停了下來。

「打算去問狗。」
「哦,那狗有何本領?」
「你接旨了?」
「呃,嗯。」
《山海經·大荒北經》的引文如下:
「事已了結,請現身吧。」
「哪件事?」
撲哧、撲哧,捆繩應聲而斷。
可是叫麻呂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那妖物又爬了起來。
「摁住它,無論如何都要給我取下來!」
猶如風吹樹葉沙沙作響,大自然的風拂過博雅,便吹響了這支名為博雅的樂器,流淌出自然的樂章。
炭丸像是要阻止它的行動一般,狂吠不止。
「原來如此。」
「我?」
「駿河、土佐、紀國周邊,還算下了幾場雨,可這京城真是滴雨未降啊……」
「對於魃大人來說,聽聞笛聲如同沐雨。我想它定會前來阻止,故而備好弓箭……」
「是呀,雨珠一滴、兩滴地剛開始落入池中,突然像是被一股莫名的氣流裹挾,回升至空中消散了,天氣又恢復了晴朗。」
博雅由衷地嘆服,端起酒盞飲了一口,繼續問道:「晴明啊,你接到祈雨的指令時,就想到為長大人府上魃的傳聞了嗎?」
從藤原為長的宅邸出來后,晴明和博雅先是乘牛車前往此地,大概半個時辰前,牛車停在山麓無法前行,兩人便從車上下來,徒步走在這山中小徑上。
下野草、虎尾、螢袋、露草,還有百合,擎著碩大的花冠。
博雅一時有些嘴笨,像掩飾什麼似的放下了酒盞,從懷中取出葉二。
「魃的頭頂有顆大眼珠,但沒有眼皮,所以它討厭雨水。」
「小人此前已試過多次,但每次它都會發出令人膽顫的鳴泣聲,所以從未成功取下。而且,那帽子看著戴得很緊,沒有足夠的力道恐怕無法取下。」
「是啊。」
「晴明啊,真是太熱了。」
叫麻呂彎下腰,順著炭丸的視線望去。
「來了。」晴明悄聲低語。
下野草、虎尾、螢袋、露草,還有百合。
「嗯。」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嗷嗷啊啊啊啊啊……
「當年,安史之亂爆發,據說唐玄宗渡灞水奔蜀。途經灞橋,楊貴妃翩翩起舞,適逢細雨蒙蒙,唐玄宗一時興起吹笛伴舞,吹奏的正是此曲。之後流傳至日本……」
汪!
「之後?」
桀桀桀……
臉上沒有眼睛。它長著鼻子和嘴巴,獨獨沒有眼睛。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這到底是何物?」
叫麻呂只好聽命行事,手剛搭上那頂烏帽,就傳來怪異之聲。
晴明宅邸的庭院中,泛起螢光一點、兩點……
晴明朝上空喊道,頭頂的樹梢簌簌作響。
「是的。」叫麻呂點頭回話。
夜晚凝結的露水,清晨滴落在地面,花草們便以這稀薄的濕氣維繫生命。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條黑犬,名叫炭丸。炭丸的主人叫麻呂跟在其後。
啁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梅雨季將至,山中時常會出現風雨交加的惡劣天氣,但勢頭都不如這次來得猛烈。
「所以說,博雅啊,我是在邀你明天和我同去……」
「別光嗯呀,晴明。」
「那是自然。」晴明微微點頭,將方才端至唇邊的酒飲盡,「不過比起我,還是博雅你更厲害啊。只是你不自知罷了。」
「嗯。昨天宮裡派人來傳令,讓我用陰陽秘術舉行祈雨儀式。」
它正盯著左側的樹林,喉間發出低吼聲。
「怎麼了?」
「弓箭?」
箭矢仍插在它的胸口。
五日後,京城也聽到了風聲。又過了五日,叫麻呂奉令帶著那妖物進京。
「這不是在祈雨。」
藏於帽下之物露出的瞬間,家僕們都失聲驚叫起來。
「聽聞各地的寺廟都在舉行祈雨儀式,但好像成效甚微。」博雅說著,看向晴明,「晴明,你聽說了嗎?」
「看樣子是的。」叫麻呂看著炭丸說道,「唉,說來也過了一個多月了,憑氣味恐怕……」
「原來如此……」
博雅聞言,嗔怒似的噘了噘嘴,而雙手已自然地捧起了葉二。
西王母是居於昆崙山的女神。
為長坐在庭階上方,幾名公卿以及身穿黑袍的男子分居左右兩側,都頗感興趣地探出身來打量。
「我們這是在幹什麼呢?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晴明話音未落,一個敏捷的青色身影出現在森林斜坡上。
它停在近前方一塊生有青苔的岩石上,咧開嘴仰天長嘯。
「哎,別急嘛,博雅。」
那妖物發狂似的甩著腦袋,齜齒嘶吼。這情形看著就令人心驚膽戰。
叫麻呂卻無心賞景,尋不見獵物的蹤跡令他頭疼不已。
狗的九九藏書嗅覺天生比人靈敏,能追蹤山禽走獸幾日前留下的足跡,炭丸更是箇中高手。
土御門大路的晴明宅邸,像是將小半片田野原封不動地搬進了庭院,其間長著藥草,也有別的花草。百草豐茂,乍一看是放任草木恣意生長,實則種植布景都暗藏著晴明的用心。
「酒嘛,欲飲則飲才快活。」博雅相邀。
博雅坐在檐廊上,抱怨道。
青山如洗,綠得不似春日里的爭先恐後,也不像夏季那般濃墨重彩。森林中一簇簇的綠意濃淡有致,林間洋溢著綠植髮酵的香氣。
兩人正舉杯對酌。蜜蟲候在一旁,見杯盞空了,便斟上酒。
「有什麼好不知所措的,我說的都是實話。」
「所以,這又如何?」
往年的夏季,總會遭遇幾場暴雨洪災,將河灘上的屍骸沖走。今年僅靠一個多月前的那場雨,儘管水位一度有所上漲,也還沒到能沖落屍骸的程度。
叫麻呂心想,看這情況是要無功而返了。
「晴明,什麼是魃?」博雅剛從懷中取出葉二,聽到兩人的對話,不禁開口詢問。
是那頂遺落在為長宅邸的烏帽子。
博雅的笛聲漸止,它乖乖地留在原地。
它的身影在林木叢中時隱時現,偶爾也會轉過頭來。
「之後,吾遣應龍四處搜尋,約一個月前,應龍於此處尋見了赤魃。本呈報於我便可了事,不料那應龍想憑一己之力將赤魃帶回,二者爭相不下,打了個天昏地暗,致天降暴雨……」
像如歌的鳥鳴,又像未曾聽聞的笛音,美妙極了。
「汪!」
儘管最終還是被那妖物翻牆逃脫了,但當時炭丸的利齒在它小腿上撕了道口子。傷口處流出像是血的青色液體,滴落於地。
「這是為什麼,晴明?」
渾然不知自己為何置身於此片森林,又為何吹奏起橫笛,彷彿已在這笛音中和大自然融為了一體。
「明日。」
桀桀桀……
燭台上,一燈如豆。
生前處境好一些的,都被拉去鳥邊野焚燒了,但更多的是無人認領的屍骨。這些屍骨的最終去處之一,便是鴨川的河灘。
此時,博雅和叫麻呂也來到了岩石下。
「方才在林中,我不是拜託你吹一曲和雨相關的樂曲嗎?」
「走。」
那妖物頭戴烏帽,一副滿足自得之態,繼續引吭高歌。
抬眼看去,前方的叫麻呂已止步不前。
「可是啊,晴明……」博雅喃喃道。
炭丸則在對面的岩石和樹林間鑽來鑽去,辨別周遭的氣味。
「就吹這首吧。」晴明頷首,繼而對叫麻呂說:「準備好弓箭。」

別說是山雞,連山中鳥禽的叫聲也沒聽到。
「那你打算何時開始?」
「以附有朱雀門鬼之精魄的龍笛,奏響雨之曲。而吹笛者,正是那名動天下的源博雅……」
「竟有此事?」
「此曲甚妙啊!吾並非有意旁觀,只因笛聲太過美妙絕倫,不覺沉醉其中,不願因吾現身而打斷笛聲。看那赤魃也老實本分,便想待曲終之後……」老者由衷地讚歎,接著說道,「本在赤水之北挖通溝渠,圍攏四方,命應龍看守不讓赤魃外逃。不料今年春令,黃沙肆虐漫至東邊,赤魃趁機逃離。當時不巧,吾正乘騎應龍趕往昆崙山……」
在連日的晴天之前,曾下過一場暴雨,山林樹木蓄滿了水分。但經過這些日子,早已發散殆盡。今年鴨川的水量不足往年的一半。
「可是,晴明啊,我還是有件事搞不明白。」
「喂,晴明。」博雅面露羞色,「你平日里很少夸人的,突然被你這麼誇讚,有些……」
晴明沒有回復博雅,轉過身來對叫麻呂說:「好像只能跟到這兒了……」
「黃帝之女?」
一抹青綠在森林中穿梭。
叫麻呂湊上前去,那妖物倒也沒有露出攻擊的架勢。
但此刻,滿院花草委頓于地,蔫蔫地沒有半點生氣。
桀桀桀……
「還有這等妖物,我定要瞧上一瞧。」
那物邊跑邊跳,口中還不時發出怪叫聲。
它逃離之際,炭丸猛地咬住了它左側的小腿。
是一條身量可抵三匹馬、兩側長著翅膀的翼龍。一位白髮白髯的老者端坐其上。
乍一看確實像人,但那絕非人能做出的動作。
夏日烈陽烘烤著庭中的草木。
「怎麼了?」
炭丸對著天際,發出一聲犬吠。
然而那日,他在山中轉了三天,仍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