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卷
木樨月
博雅趕忙放下酒盞,從懷中取出葉二。
而自己的妻子坐在廊下,一臉幸福地織著布。
「這是怎麼回事?」吳剛質問妻子。
「你說得不錯。我就這樣在月亮上砍了四千年的樹,奈何那樹頑固得很,怎麼砍也砍不倒……」吳剛說。
「吳剛真是個莽漢,這般把妻子丟在家裡不管不顧,妻子另尋他人組建家庭,不是理所應當嗎?」
叮咚……
他的身影漸漸化作月色中的點點光芒,最終消失在天際。
一路上,吳剛也遇上幾名良師,想要拜師修鍊,可他沒料到修行之路是如此艱辛。
二
「這斧頭到底是怎麼掉到這兒的呢……」博雅暗自琢磨。
「那真是久遠之事了……」
位列仙班,獲得長生不老之身後,等待他的卻是漫無止境的斫桂生涯。
風清月皎,琵琶聲悠揚婉轉,同博雅的笛聲和鳴酬唱。
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
蟬丸撥響琴弦,是方才的那曲《升月》。
「我沉醉其間,不知不覺放緩了力氣,揮伐之際不慎將斧子脫手掉落……」
找得道之人拜師,修得仙術,成為仙人後再回來。
確實刻有一個「吳」字。
「唉,又做了件蠢事……」說著說著,他顯得有些落寞。
此曲是從大唐渡海而來的秘曲,和《流泉》《啄木》齊名。
那笛音已然和木樨花的香氣融為一體,而今又同琵琶聲密密交織,在月光下泛起漣漪。
因此,炎帝便遂了吳剛的心愿,升他為仙。作為條件,令他留在月宮,砍倒那棵高五百丈的木樨樹。
「多部古書中記載,吳剛伐桂,砍的並不是月桂,而是木樨樹,確實如此嗎?」
放眼望去,一名男子站在月光下,正朝此處張望。
「彷彿是那遠去之人,將難捨之情寄在風中捎了回來……」
那死去的伯陵是炎帝的後裔,炎帝不會坐視不理。
他是惦記著葉二,出門前就揣在了懷裡。
「好酒。」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擦了擦嘴,歸還酒盞,接著從晴明手中接過斧子。
燈台上一燭煢煢,三人從傍晚時分開始舉杯共飲,不知不覺九九藏書已至深更。
「身為天文博士,有關月亮的事,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晴明雲淡風輕道。
「我就彈一曲《升月》吧……」
吳剛怒不可遏,一把抄起手邊的木棍。
「別這樣。」
那斧頭很重,而且十分古舊。
四周復歸寧靜后,方才的旋律仍在眾人心中回蕩不息。
最終,這場騷動傳到了天界的炎帝耳中。
「吳剛大人,您的斧子為何會掉落於此呢?」
「博雅。」晴明端起蜜蟲斟滿的酒盞,將目光投向博雅,「吹一曲吧……」
蟬丸再度撥動琴弦。
「不過,若還能出現這樣的插曲,那下一個四千年倒還有些值得期待。人生本就是無限的循環,這千年來我也漸漸想通了,我所做之事,和這世上芸芸眾生所做之事,其實沒什麼差別……」
蜜蟲聞言走到庭院中。她彎腰拾起那從天而降之物,頗為吃力地將它搬到檐廊上。
他和妻子兩人隱居山林,以伐木為生。
三
土御門大路,安倍晴明的宅邸。
蜜蟲將斧子呈于燭光下,福身道。
聽明來意,晴明反問道:「您說這是您的斧子,敢問閣下可是吳剛大人?」
「想聽什麼?」
「你怎麼看出來的?」
「就算一直沒回家,也從沒傳來過他的死訊,妻子怎可如此輕易變心,錯在其妻。」
天黑雲深,不知那花枝隱於何方。尋不見,反倒更讓人心生悸動。
「這便是吳剛大人的故事……」
晴明看向蟬丸,眼神彷彿在問:你是如何知道的?
「那我就告辭,回月亮上去了。」吳剛看著晴明,低聲道,「最後還有一事相求。」
某日他靈光一現。對了,修習仙術后不就能過神仙的日子了?
「說來慚愧,我雖是神仙,其實並無多大法力。能從月亮降至地面,卻無法憑一己之力返回月宮。能否請兩位再演奏一次笛和琵琶,助我一臂之力。有樂聲為依託,我便能返回。」吳剛說道。
「博雅啊,這位吳剛大人,是在月亮上持斧斫桂的仙人。」晴明說道。
修道成仙已是無望,思鄉之情日漸濃厚。一去https://read.99csw.com經年,嘗夠了在外漂泊的滋味,他決定回到妻子身邊。
吳剛說,他在月上伐桂之時,忽而有笛子同琵琶的和鳴聲,伴著一陣香氣傳來。
博雅捧起葉二,抵在唇側,輕輕吹響。
博雅注視著蟬丸,目光中帶著邀請。
「哦,是這樣……」
「真是美妙極了……」
「這麼說來,木樨花飄香亦是如此。浮雲蔽月,仍會傳來月的氣息;木樨花藏身於黑夜裡,我們看不見,卻能聞到芬芳……」
吳剛便開始持斧伐樹。可不曾料到,那並非尋常之樹。那木樨是神木,吳剛每砍一下,剛抬起斧子,樹上的創口就會立刻愈合。
也不對,在座的幾人都有目共睹,這斧頭是從高空徑直墜下的。若是越牆擲入,應該呈弧線落下才對。
晴明也垂下眼帘聆聽著,手中的杯盞停在了半空。
那日,吳剛走到家門口,看到孩子們在院中嬉戲,大吃一驚。
盲人不可視物,憑耳聞、鼻嗅、手觸以及感知來感受萬物的氣息。此刻,他感知到了月亮的存在。
然而,他的妻子也並非完全無辜。
不顧妻子的勸阻,吳剛追上慌忙逃竄的伯陵,舉起木棍對著他的腦袋一頓猛打,伯陵被打得頭破血流,倒地身亡。
而妻子這邊,久候夫君不歸,多年來又是音信全無,不禁想,吳剛是否死在了他鄉,或是早把自己忘了。日子長了,她和一位叫伯陵的男子走到了一起,還生了三個孩子。
要麼須戒斷谷糧,要麼在水中打坐,要麼到深山裡不吃不喝苦修。吳剛覺得太苦,就逃出來另拜他門。到頭來,師父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在哪兒都沒堅持下來。
「我出趟門。」
「這兒刻著名字。」
舉頭望去,月似白玉盤,鑲嵌在夜空上,顯得格外皎潔。
吳剛只得留在月亮上,日復一日地砍著木樨。
庭院中有秋蟲在鳴唱。
「還真是。」
一個閃著光的東西,從月光中掉落,咕嚕咕嚕滾了幾圈,咚的一聲停在庭院的土坡上。
正值木樨花飄香的季節,賞不了月,三人閑來聊起了木樨花,邊喝酒,邊等著月亮探出頭來。
他步入月九_九_藏_書光下,身體漸漸懸空。
「此斧上刻有『吳』字。今夜是一年中月亮最靠近此地的時刻,從月亮上落下一把斧,其上還刻著姓氏『吳』,除了您吳剛大人,我也想不出第二位了。」晴明說。
「是《萬葉集》中的歌。」
「榮幸之至。」
「那是我的斧子,能否歸還於我?」
「樂意效勞。」
從檐下照進來的月光,恰好落在蟬丸的面龐上。
晴明陶醉般地闔上眼眸。
檐廊上,博雅、晴明、蟬丸法師三人正坐著飲酒。
琵琶一聲鳴響。
皓月千里,博雅的笛音和蟬丸的琵琶聲,仍在這天地間迴響。
「好。」
「晴明,這些你早就知道了?」
跋山涉水剛抵家,就看到三個不知哪兒來的孩童在自家院中玩耍,一旁還有個陌生男子在砍柴。
「今晚的月亮尤為明亮圓滿,我略備薄酒,咱們月下小酌幾杯,如何?」
博雅、蟬丸頷首。
「隨心所至便是。」
目光所向處,手觸不可及。
蟬丸就坐在身側,博雅滿心期待著能同這位盲人琵琶法師合奏一曲。心神激蕩間,話也不免多了起來。
一
當時,博雅正向蟬丸請教琵琶奏法,蟬丸聞言道:「不如我也同去吧。」於是和博雅一起前往晴明處,三人酣飲起來。
「再會。」
「是一把斧。」
留給妻子這隻言片語,吳剛便離家踏上了修仙之路。
「或許是此地奏響的音樂令我心嚮往之,此斧通我的心意,就循著笛子和琵琶的樂聲落在了這裏。」吳剛感慨萬分。
詩文大意為:明明就在眼前,卻無法觸及,你就如同那月中桂影,教我如何不想念?
博雅單手持杯盞,油然感嘆。
帶著絲絲甘甜,好似悲傷被撫平后的餘韻,乘風自暗處起。
縹無——
見對方已蓄勢待發,博雅的笛音也起了變化,化作了千風。
博雅微閉雙目,吹奏著葉二。
承晴明相邀,吳剛取過杯盞,將蜜蟲斟的酒一飲而盡。
弦聲響起。
修鍊成仙后,便能獲得長生不老之身。而且不用幹活來維持生計,只需汲取天地精華便可。
似乎是聽出了笛聲read•99csw.com中的念想,蟬丸拿過倚在一旁的琵琶,枕于膝上,撥動撥子。
蟬丸是盲人。
蟬丸抬頭朝向月亮所在,彷彿看得見一般。
吳剛原是山中樵夫。
「不如共飲一杯吧?」
「打擾了!」庭中有人喊道。
「哐當」一聲,斧頭被平放在廊上,晴明指向斧柄末端。
「確實是斧……」晴明從蜜蟲手中接過斧頭。
「唔,好!」
「真是香氣撲鼻啊,晴明。」
宛如迎著當空的明月溯流而上,琵琶聲和笛聲一同向著天際升騰。
蜜蟲候在一旁,見杯盞空了,便上前斟酒。
「斧?」博雅露出驚訝的神色。
「我以為你死了,所以和別人再婚了,孩子也這麼大了。」妻子解釋道。
「請講。」
不久前,蜜蟲將晴明的請帖送至博雅府上。
「唔……」吳剛微微閉上雙眼。
笛音流溢而出。最初的旋律稍顯急促,像是急著降臨到這個世間一般,但很快就被夜色溫柔地圍攏。
萬籟俱寂之時,傳來「咚」的一聲。
「晴明啊,你怎麼知道這斧子是從月亮上面掉落的?」博雅問。
男子憨笑著,伸出粗壯的手指撓撓頭。
可是,這天上怎麼會掉下斧頭呢?莫非是有人從牆外扔進來的?
一曲《升月》終了,下一曲又隨興而起,曲畢又迎下一曲……琴音繞樑,直至飄散消融于天際,才曲終收撥。
「不會是天界的吧……」博雅話還沒說完,只聽晴明又自顧自補了句:「應該是唐國的。」
晴明跟博雅大致講了講唐國古籍中所記述之事。
此刻的笛音化作風自在地吹拂著,帶著絲絲邀意,等待著蟬丸接受這風中的盛情。
此事驚動了左鄰右舍,引得議論紛紛。
「你怎敢如此薄情,我可是時刻惦記著你……」
這真是無比美妙的音樂,那吹笛之人和彈奏琵琶之人定是當世無雙的名手,才得以讓樂聲溶在木樨花香中,與月上木樨遙相呼應,被引到這碧霄之上。
「那,我也來彈一曲助興吧。」
他恍然想起,今夜是月亮最靠近大地之夜。所以人間的音符和香氣,才能傳到月亮上吧。
蟬丸法師聲音中透著疑惑。
妻子也被他的到來嚇到了。
可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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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凝聚神力之斧,它勢不可擋地衝破雲層,落至凡間。吳剛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生出無限感慨來。
晴明不答,而是開口吟了一闋和歌。
「瞧這製法和形狀,不像是此地的……」晴明嘀咕道。
汝如月中桂,浮影惹人心。
今夜的博雅,話比往常多些。
「這天上,有月的氣息。」說話的是蟬丸,「聽你們說月亮被雲擋住了,尋不見蹤影。其實在那浮雲深處,還是能感覺到月亮的氣息。」
晴明和博雅望向那發出響動之處。
博雅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
笛音潛入木樨花那甘飴又帶著些許哀愁的香氣中,在晴明的庭院中吟唱著秋日的初始。
斧柄上可見黑亮的油跡,那是因長年使用而留下的油脂。且那油亮處已凹陷成手指的形狀,可想而知曾用了多大的力氣。
夜色中,木樨花暗香浮動。
「這,這是……」
「正是,在下吳剛。你怎會知我名字?」
月華灑落處宛如有段無形的階梯,吳剛一步一步走向夜空。
「蜜蟲。」晴明喚道。
有指責吳剛所為的,也有人替他鳴不平。
「月光在輕撫我的臉頰……」蟬丸答道。
博雅也捧起橫笛,兩種音色相得益彰。
那香氣有別於月亮上的木樨,是人世間的木樨花香。
臨近傍晚時分還是晴空萬里,暮色四合之際,上空竟湧現幾層雲彩,在月亮升起前布滿了天空。
「唔,這麼看來,你對我之事應當有所耳聞吧。」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他叫嚷著沖向伯陵。
吳剛此人生性懶散,總想著如果不用勞作,還能長生不老,這該是何等美事啊。
「咳,是這樣沒錯。」
「啊……」
不知是不是博雅的笛聲穿透了雲霄,撥開雲層,才得以見到月滿無瑕。
斧柄看上去是橡木製成的。
「咦?」
「月亮出來了……」蟬丸開口道。
啊……兩人內心由衷地感嘆。
夏日已盡,秋還未至。木樨花正是開在這季節更替之時。
「是的。」
只見他頭綰唐式髮髻,一條臂膀袒露在衣服外面,是個孔武有力的大個子。
「竟是斧?」蟬丸說道。
晴明和博雅睜開眼睛,無垠的深藍中,浮雲散去,一輪滿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