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夜光杯之女

夜光杯之女

「我?」
「你為什麼附在這盞杯子上昵?」博雅柔聲問。
「什麼東西?」
晴明正說著,眉清目秀的賀茂保憲飄然出現在庭院中。
那物事再度化為女人身姿說。
那女子並非每天出現。
「那真是很抱歉。這個嘛,等於是我的一種老毛病。我總是在各種事象中追尋其原理。只要追尋……」
「是我家祖傳的。聽說這是阿倍仲麻呂的遺物,是當時擔任大使的先祖藤原葛野麻呂,于大同元年自大唐歸國時帶回來的……」
保憲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好酒。換了酒杯,似乎連酒味都變了。」
「假如辦得到,我很想注入葡萄美酒,可惜那酒很難入手。就用三輪產的酒將就一下吧……」
同時發出男聲和女聲的貴妃,起身舞至庭院,盤旋起來。
博雅剛說畢,楊玉環已自櫻樹下消失蹤影,不知何時,竟坐在博雅身旁。
博雅舉起酒杯,迎著庭院的亮光觀看。
那是雙晶瑩得令人心跳的大眼睛。
說話的是仲麻呂。
「應該是這個。」
「是。」貴妃點頭。
「等等,晴明,我觀看的是櫻花花瓣,怎會變成在觀看時光呢?」
「晴明,這表示世上沒有任何事物能比得過無私。」
「……噢,貴妃啊,我深深愛著你……」
「是我舞過的曲子。」
「嗯。」
「噢!」
「博雅,你實在很厲害。我本來打算設法將這盞杯子佔為己有,結果竟因為你,那三位大人都升天了。」
據說,藤原成俊家出現了一名女子。
她在舞著。
聲音變成男聲。
「……」
「晴、晴明,我們該怎麼辦?」
「務必請您……」
「博雅,你仔細看好,那人不是這世上的人。」
花瓣和貴妃逐漸升往青空。
「是。大約兩個多月前起,我偶爾會用這盞杯子飲酒。」
「可能因為博雅大人出乎意料溫柔地問了話,結果三人全出現了……」
博雅目不轉睛望著站在櫻樹下的女子。
「你、你到read.99csw.com底是誰?」
「這倒是辦得到……」
接著又道:
博雅擱下酒杯后,和晴明聊了一陣子,之後不經意望向庭院。
人影口中發出詛咒般的沙啞聲音。
「時光潛伏在這些事物內?」
「那麼,是什麼?」
「哇,原來已經掉了不少了。時間過得真快,晴明。幸好趕上了。」保憲道。
「晴、晴明,怎麼回事?她到底是楊玉環貴妃娘娘?還是阿倍仲麻呂大人?」
保憲對成俊如此說。
「你是不是在哄我?」
「我就是想在櫻花落盡之前過來喝酒。」
無論在白天陽光中出現,或在夜晚黑暗中出現,她全身總是微微發亮。
「什麼!?」
成俊如此乞求,賀茂保憲便前往成俊家。
晴明苦笑,繼而搔著頭,又說:
「什麼!?」
「我建議,既然對方是位美女,又不會做出任何壞事,您就任她去吧……」
「將士們已經如此殘忍地殺死貴妃娘娘的親人。即便貴妃娘娘此刻說願意原諒他們,他們也絕不會忘掉此事。只要貴妃娘娘仍待在皇上身邊,將士們便會終日提心弔膽,擔心貴妃娘娘不知何時會再提起這事,繼而處罰他們。只要貴妃娘娘活在這世上,將士將永無心安之日。」
「升、升天……」
「那東西正是這種存在。三人的靈魂已經不在這裏。不過是他們的執著在這裏翩舞而已。可能只有執著附在這盞杯子上,從遠方被帶到日本國吧。」
「唔,嗯。」

花瓣似乎發出轟隆聲般不停飄落,落英繽紛中,三人的身姿纏在一起,逐漸升上天去。
「是附在這盞夜光杯上的兩人的感情和執著……」
「我們逃至馬嵬驒時,將士們造反,我的姐姐們與哥哥都被殺死了。」
不僅如此,貴妃本人也在不知不覺中化為男人身姿。
「確實如此。」
「我知道。」
保憲在成俊宅邸和庭院繞了一圈后,進入裡屋。
「人們看不到時光。」
「接著,皇上說,『噢,仲麻呂呀,晁衡呀,你把這杯子視為貴妃的遺物,日後你回國時,一起帶走吧……』」
「那、那,眼前的是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
三人的身姿纏在一起,在花瓣紛紛飄落的櫻樹下不停舞著。
「貴妃娘娘的鮮血!?」
她抬眼望著博雅。
「這盞杯子已經成為普通的夜光杯了。看來只得將它送還給成俊大人。」
「噢!」
「但是,看到飄逝的東西時,等於看到時光。」
「一是花瓣離開樹枝,直至飄落地面的這段時光。一是冬天過去,直到春天再度來臨的時光。還有櫻樹本身的壽九_九_藏_書命,至今為止所有花開花謝歲月的時光……最後,我們觀看飄落的櫻花花瓣時,只要思及自身之事,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到自己的時光。」
「原來如此,原來有這種事。」
「唔……」
姿色很美。
「隨他們去。」
「是的。舉例來說,飄散的櫻花花瓣中,就潛藏著好幾種時光。」
「是你跳過的曲子。」
「飄逝的東西?」
「玄宗皇帝?」
博雅語聲未落,纏在一起的三人身姿已浮在半空。
「就是那個身穿唐服,站在櫻樹下的人。」
「等等,等等,晴明。」
「是星辰……」博雅發出陶醉的嘆聲。
此事說起來,責任不在貴妃身上。
「晴明啊……」
「雖然每年春天都會看到同樣的景色,但無論看多少次,無論看多久,我總是看不膩……」
「我是日本國的阿倍仲麻呂。是那個很想念日本國、很想念日本國,終因思鄉之情而死的仲麻呂啊……」
「然而,您更愛另一個人。那個人正是您自己……」
「太厲害了,博雅……」晴明低語。
「這……」
「也可以形容為移動的東西。」
楊玉環的聲音微弱得像風。
「那我們聊聊別的。」
「不。雖然她沒做任何壞事,我總覺得有點可怕。最好不要讓她出現。您能不能設法讓那女子不出現……」
「是夜光杯。」晴明道。
「不,即便你不是存心哄我,可是你好像故意把話說得很複雜,命我礆頭腦亂成一團。」
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下。
「不過,為什麼玉環娘娘會附在這盞夜光杯上呢……」
酒杯的黑色杯身透出點點淡綠亮光。原來黑色杯體中隱隱摻雜著既像淡青又像綠色的艷麗玉石之色。
「嗚呼!」
「貴府最近使用過這盞杯子嗎?」
「這是……」
直到此時,已過了一矚多時辰。
「保憲大人,您為何來此地?」
「如果你不願意,不說也無妨。」
「我仲麻呂在華清宮不知窺視了幾次你和皇上親睦的光景。啊,我深深愛著你。比任何人都愛你,比任何人都愛你……」九九藏書
保憲是晴明的師傅賀茂忠行的兒子,與晴明同樣是陰陽師。
「在這之前,我完全不知曉這盞杯子很貴重,兩個多月前偶然發現這杯子后,就開始用這杯子飲酒……」
博雅仍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獃獃望著仍有兩三片花瓣在飄舞的半空。
「但是,人們看到草或葉子在搖動時,等於看到風。」
「人們看不到風。」
人影變為老人,正在流血淚。
「我說的正是這個,你看,你又打算對我說這種難懂的道理……」
「喂,晴明……」博雅望著院子問:「那人是誰?」
「我是來看熱鬧的,看你打算怎麼處理那東西。」
玄宗在高空的風中舞著。
女子只是出現在那兒,站在該處默默凝視成俊而已。
「是皇上……」
中午過後,博雅提著酒瓶來找晴明。
雖然女子不會做出任何壞事,依舊令成俊耿耿於懷。某天,成俊在宮中偶遇賀茂保憲,便找保憲商討對策。
聽晴明這麼說,博雅再度望向櫻樹,只見楊玉環那孤寂的唇角似乎露出微笑。
因為那女子全身透明,可以看到女子背後的風景。
晴明和博雅坐在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已對飲了一陣子。
天空中只剩下花瓣。
「是夜光杯。」成俊答。
「您確實愛過我……」
「後來呢?」
「唔,您這麼一說,確實如此……」
「應該是事實吧。而且他把夜光杯託付給仲麻呂大人保管,也是事實吧。」
盛開的櫻花於三天前開始飄落,大概從今天起,即便不起風,花瓣也會接二連三地離開樹枝。
「既然如此,這件事交給晴明辦比較合適。您把這杯子送到土御門大路的晴明宅邸,拜託他幫忙,我想,他會設法解決此事的。」
櫻花已開始靜靜飄落。
「蜜蟲,你去拿來……」

「唔,唔。」
「怎麼了?」
博雅情不自禁縮回身。
當時太監高力士如是說:
「噢!」
「是不是您用了這杯子飲酒以後,那女子才出現的?」
「狡猾的傢伙……」晴明低語。
也並非固定在白天或夜晚出現。
是盞有光澤的黑色酒杯。
成俊最初以為可能是某家女子不知不覺間進到家中,但沒多久,他便明白原來並非如此。
說保憲總是這樣,也確實是這樣。
「我沒有插手,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
「這是什麼?」
「噢,貴妃啊,貴妃啊,我很想和你一起回日本國。」
「我沒有哄你。我有必要哄你嗎?」
「太美了……」博雅嘆道。
「自然而然?」
「結果,我命中注定只能死在馬嵬驒。」
「他們大概第一次遇見像你這麼無私九_九_藏_書的人間他們話,所以才會如此慌了手腳。」
「說什麼將就,對我來說,三輪產的酒已經心滿意足了。」
「別的?」
高力士說的有理。
博雅輪流望著晴明和櫻樹下的楊玉環,頻頻點頭。
「什麼!?」
「事情為什麼會變得如此……」
此時,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狡猾?」
蜜蟲手上捧著個桐木小盒子。蜜蟲坐下后,將小盒子擱在博雅面前。
「太殘酷了……」
「唔。」
晴明望著依次化為三人身姿不停翩舞的人影,一邊從容不迫地舉杯啜飲。
那女子身穿唐式服裝,肩膀至手臂披著一件類似薄絲綢的衣物
「你看見了?」晴明微笑道:「博雅啊,我剛才說想讓你看的,正是那人。」
「我想讓你看的,其實不是這個。」晴明說。
夜光杯孤零零地挺立在博雅面前的窄廊上。
過一會兒,蜜蟲又回到原位。
「什麼意思?」
「沒錯。」晴明苦笑。
「這、這麼遠,她聽得到嗎?」
仲麻呂的身姿在閃閃發光的花瓣中舞著。
因為貴妃說著說著,聲音和外貌竟逐漸產生變化。
「就這麼辦吧。」晴明答。
「那時,皇上喚來阿倍仲麻呂大人,問他有沒有辦法讓我自馬嵬驛逃脫,再帶我前往倭國。不過,這在當時根本難以辦到。」
聽晴明如此說,博雅打開盒子,裏面裝著個用錦緞裹住的東西。博雅卸掉錦緞,出現一盞酒杯。
「你先喝吧,博雅。」
「有件東西,我打算等你來了后拿給你看。」
有時在白天出現,有時在夜晚出現。雖然夜晚出現的次數較多,但有時在明亮陽光中也會看見那女子。
博雅用右手手指夾著杯腳,端起酒杯。
楊玉環垂下眼帘,默不作聲。
貴妃不時發出男聲和女聲,在櫻樹下婆娑舞著。
「寡人怎麼做了這種事,怎麼做了這種事……」
保憲拿起擱在架上的小盒子,問成俊:
「可以說兩者都是,也可以說兩者都不是。兩人本來都死在大唐國……」
「皇上用這盞夜光杯飲下我的鮮血。」
櫻花花瓣在春日陽光中,一片接一片無聲無息地四處飛散開來。花瓣映著從樹梢間射下的陽光,閃閃發光,彷彿有無數小飛天在半空飛舞。
「你說什麼?晴明,你是說,這是我做的?」
源博雅端起蜜蟲剛斟滿的酒杯,嘆了一口氣說。
「博雅,如果你有疑問,你自己直接問本人不就好read•99csw.com了……」
「可是,你現在不是身在日本嗎?」
有時看上去更老,不過有時看上去更年輕。
雖然口音稍微帶著唐國腔,但無論語氣或發音,楊玉環說的都是正確日語。
「自己的時光?」

「就是說,你能夠看到源博雅這個存在,以及至今為止到底活過多久的,自己的時光。」
晴明還未說畢,在櫻樹下舞蹈的人影又出現第三個人格和外貌。
「嗯。你喝下這盞杯子所盛的酒,而且微醉時可以看見對方,既然如此,只要你有心,應該也可以與之交談。」
「那女子是附在這杯子之物。」
「人們只能憑藉觀看移動的東西,來估計時光的流逝。時光棲宿在移動的事物中。觀看花和觀看河川,道理都一樣。花和河川一樣,都是會移動、會流逝的事物。時光正是潛藏在這些會飄散、會流逝的事物內。」
晴明把酒注入博雅端著的夜光杯內。
「那、那,玄宗皇帝用這夜光杯飲下貴妃的鮮血是……」
成俊向家人提起女子的事,眾人都說沒看見。原來只有成俊一人看得見。因此,成俊不再提起女子的事。然而,成俊並非就此看不見女子。他依舊看得見那女子。
「不,」楊玉環微微搖著柳條般的細頸,「我願意說。」
「這是怎麼來的?」
「想問什麼都請便……」
變化為男人身姿的貴妃,雙眼淚如泉湧。
「時光?」
「是嗎?」
打開盒子,裏面出現一盞夜光杯。
「我跟隨這盞杯子來到此國度已有一百數十年了,這期間我聽過無數人談話,多少會一點……」
「博雅,你打開看看。」
「什、什……」
「這是霓裳羽衣曲。」
「這……」
博雅邊說邊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口,再緩緩吞下。
「噢!」
年紀大約三十歲。
這回變成玄宗的樣子。
「你、你會說日本話?」
「應該是。」
博雅忍不住淚珠盈眶。
保憲笑著說。
「我是說保憲大人。他自己無所不能,但每次碰到麻煩事,就老是硬推給我……」
晴明說畢,蜜蟲便站起身,隨即消失蹤影。
明明沒有風,花瓣卻撲簌簌自枝頭飄落。
「安祿山之亂時,我們離開長安,打算逃往蜀中……」
「噢,貴妃啊,貴妃啊,寡人當初為何要命人殺死你呢……」
然後擱下酒杯。
正如貴妃所言,貴妃的兄姐都在馬嵬驒遭將士殺死,頭顱也被砍下。將士們將頭顱刺在長矛尖高高舉起,逼迫玄宗皇帝賜死貴妃。
「我死了之後,皇上割開我的喉嚨,用這盞杯子接了鮮血……」
是玄宗沉溺於貴妃的姿色,不問政事,再說貴妃本為玄宗之子壽王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