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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傳

白蛇傳

是條大白蛇。
「你看!」
今年五十七歲,先不說大部頭的《法華經》,連其他短篇幅的經典,他也無法背誦。甚至連《般若心經》也念得結結巴巴。
「唔……唔……」
白蛇再度自被褥中伸出蛇頭,盤上實惠的頭。
這下可以清楚看見白蛇捲住實惠,正在滑溜地不停蠕動。
晴明和博雅只是氣定神閑地將酒杯送至唇邊。

「這件事不能不管。」
「晴明啊,原來這世上也有那種事……」
「我們該怎麼辦?」
「晴明啊……」博雅微醺地開口。
在搖曳的火光中,可見實惠仰躺的睡姿。
仔細一看,原來那不是岩石,而是一名身穿破爛衣服的尼姑——是女法師。
白蛇有時會伸出青色舌頭,一閃一閃地舔著實惠的嘴唇。
第二天比第一天嚴重,第四天比第三天嚴重,到了第五天,實惠更加消瘦,眼眶也凹陷了。別人對他說:
「我們不是在問你這個。難道你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實惠合掌繼續道。
「唔,唔……」
本來以為或許有仙人坐在岩石上念經,但岩石上當然沒有任何人。
然而,念誦《法華經》的聲音依舊不止。
是條長約五尋的大蛇。
「生在這個世間,在有限的生涯中,一味地嗚叫,完成了某件事後,某天早晨,肉體沾著朝露躺在地面……我是說,這樣就可以吧,晴明……」
「哎呀!」
於是,他在寺內老是做些洗衣、打掃等工作,類似小和尚。
「你、你是我在山中遇見的……誦念法華經的那位……」
他的品德算是一種很奇妙的風格。說他溫和或許不恰當,不過他確實從未埋怨過別人或對人發牢騷。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不出口罵人,更不會在背後說別人壞話。
「這裏咱一定有蹊蹺。」
「博雅,你聲音變大了。」
「可能正是那時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總不能置之不理。
叫聲逐漸遠去,眨眼間,女法師已消失在森林中,不見人影。
實惠大吃一驚收回手。
他早上老是起不了床。
「我沒有生病。我很健康,請各位不用擔憂。」
「是。」

「你今天似乎特別怪……」
白蛇在半空揚起蛇頭,脖子彎如鐮刀,定睛俯視著實惠。
似乎是既粗又長的東西——
屋內甚至傳出聽起來像是實惠發出的低沉呻|吟聲。
「走。」
「博雅,你不是在鬧彆扭吧?」
於是有幾名僧人在天還未全亮時,點著燈火悄悄去偷窺實惠的草庵。
然而,他走路時,腳步明顯搖搖晃晃,看似隨時都可能倒下。
「陰陽師。聽說有某物每夜都來造訪實惠大人,因此我們前來探個究竟。」
念的是《法華經》。
時辰剛過正午,明亮的陽光射在庭院。九*九*藏*書
「打算去哪裡?」晴明問。

蟬聲在這些花草上孤寂地響起。
女法師突然發出類似嬰兒的叫聲,轉身就跑。
「前些天還叫得那麼響亮的蟬,今天就變成屍骸躺在地面……」
仔細一看,蛇頭已經變成人頭。而且是女子。之後,蛇身又長出兩條手臂,那女子摟著實惠的頭正在吸吮實惠的嘴巴。
晴明坐在原地,伸手挪開幔帳,現身後,再往前膝行。
「什麼事?博雅。」
這時,他依舊聽得到聲音。
遠處有叢黃花敗醬,近處盛開著龍膽和桔梗。龍膽昨天才剛開花。
只要不走到陽光下,已經不會讓人感到任何暑氣。
他不擅長和別人說話,無法正確傳達自己的想法。愈是想傳達,便愈支支吾吾。因此,他和別人說話時,總是垂著臉。聲音也很小。
過了好一會兒——
我以為可以如此念誦經文直至往生極樂,不料在前幾天,實惠大人竟出現在我面前。
是一位老婦。
過一會兒,白蛇撲通落地。
「是哪一位?」
偷窺的僧人暗叫一聲。他之所以沒出聲,是因為他看到的光景實在太駭人了。
夏季即將結束。
結果,本來睡得很熟的實惠竟發出叫聲。
「大約五、六天前,實惠到山上摘花迷了路,整夜都沒回來。第二天,實惠是平安回來了,但大概那時起他……」
隨著女法師站起,纏在她身上的荊棘也依次斷裂。
白蛇的頭部突然冒出頭髮。
晴明開始描述以下的事。
同時響起女子的叫聲。
「原來如此。」
實惠溫柔地接道。
柱子已倒塌,屋頂也掉落了,四周更被叢生野草籠罩,但確實是間房子。
「你是來救我的吧。」
「昨晚?什麼意思?」
「什麼事?」
僧人再將格子板牆往上拉開,騰出更大空隙后,繼而將手持的燈火伸進窗縫細瞧屋內。
「你們找個人,今晚去實惠住處監視,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這又怎麼了?」晴明問。
「你老是這樣嘲弄別人,這是你的壞習慣。我剛才是說,今天早晨看見蟬的屍骸,所以有點感慨,就這樣而已。你不要開我玩笑……」
「你們竟然看到我此刻的可恥模樣……」
蟬仍在叫,但此刻只聽得到兩隻蟬的叫聲。
博雅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答:
「可恥啊,太可恥啊……」女法師呻|吟般道。
真是不可思議啊——
當我決心讓read•99csw•com身心都陷於那把在我體內燃燒的情欲|火焰中,至死都成為愛欲之徒時,我的身體即變成蛇身。
晴明的紅唇微微含著酒味和笑容,望著博雅。
實惠眼前的岩石突然逐漸變高。
「晴明,那樣就可以吧……」
燈台上點著火光。
他們在外面微微拉開格子板牆,把眼睛貼在縫隙偷看,只見屋內似乎有東西在蠕動。
杯中的酒若空了,蜜蟲會為他們斟上。
「喂,晴明,我說的明明不是這種事。你不要提這個。」
「可是,大家都嚇壞了,沒有人敢去。」
不知過了多久,上方傳來某物窸窸窣窣的爬行聲。
「慚愧之至。」
「怎樣?你去嗎?」
「我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實惠只如此答。
「你們看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實惠坐起身。
二十五歲時,父母因時疫過世,此後,我在山上蓋了一間草庵,獨自一人每天念誦《法華經》。如此過了四十多年,我終於達到心如磐石的境界,不再為任何情慾所動。
「博雅,你怎麼了?」
博雅說此話時,人已經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原來實惠全身纏著一條長約五尋的大白蛇。那條大白蛇邊纏著實惠邊在蠕動。白蛇抬起頭,脖子彎如鐮刀,用蛇頭在實惠的額頭或臉頰蹭個不停。
那條大白蛇滑溜地爬到實惠身邊,彎脖揚起蛇頭,凝望著實惠一會兒,接著鑽進實惠的被褥中。
「哇!」
實惠站起,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博雅此刻似乎想起了當時兩人的背影。
晴明似乎在專心傾聽那兩隻蟬的叫聲。
若直截了當地說,可以形容他是個愚蠢的好人,不過光如此形容仍不足以充分表述這位人物。這樣說漏掉了實惠這位僧人最重要的部分。
這時——
「我以為這輩子都無法遇見了。我以為這世上沒有人需要我,死心認為獨自一人過一生也好。不過,假若這世上有人需要我,我決定為那人活下去。我認為這才是侍奉佛。我生來笨手笨腳,任何事都做得比別人慢。可是,這樣的我竟然能夠為你而活,這不是令人極為高興、極為歡喜的事嗎?是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很感激……」
晴明說畢,抬頭仰望天空。
我餘生不多,沒法九-九-藏-書再花四十年歲月達到之前的境界。那麼,我至今為止壓抑情慾活到今日的生涯,到底有何意義呢?
「是住在土御門大路的安倍晴明大人。」
「我要去遇見她的那座山中。假如我們兩人能一起化為蛇,我于願足矣。」實惠答。
「對方托你辦什麼事?」
實惠通宵未眠地聽著念經聲,本來掛在樹枝間的星子一顆顆消失,東方天空逐漸泛白。
瞬間,晴明以幔帳為界設下的結界便失去效用。
因為實惠具有一種品德。

「去哪裡?」
女法師聽了這番話后,雙手捂住臉龐,哇地大哭起來。
「去嗎?」
「實惠怎麼說呢?」
「你沒事嗎?」其他僧人問。
吹來的風中,不時帶有秋天的氣息。
眾人無法再偷窺屋內,也無法叫喚實惠。幾名僧人就趴在地上,勉強拖著哆哆嗦嗦的膝蓋,好不容易才逃回來。
「完全沒有……」
「我真正想說的是,人也應該在有限的生涯中,盡己所能地去嗚叫。可是,經你這麼一嘲弄,我覺得,雖然我說出我的感想,但心裏真正的想法不知該怎麼形容,反正就是我內心的真正感慨,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去長樂寺。今晚我們去看看實惠大人身上到底發生什麼事。」
眾人都察覺最近的實惠有點怪。
眾僧人不再對實惠多說什麼,而是去找僧都念海商討善後。
不過,那叫聲聽起來不像因痛苦不堪而發出的呻|吟。似乎在痛苦之餘,同時也在享受著某種快|感。
「你大概生病了,躺著吧。」
「博雅,我們出去吧。」
博雅深感興趣地點頭。
怪了,怎麼會有人住在這種房子,並在念誦《法華經》呢——
同齡或年紀比他小的和尚經常嘲笑他,有時也會罵他做事慢吞吞,儘管如此,實惠還算受大家喜愛。
蛇身人頭的女子回頭望向幔帳。
兩人正在充滿閒情逸緻地喝酒。
「那就好。我正打算要你陪我辦一件事。」
蛇身老婦開口。
待其他僧人去叫他,他才勉強醒來,起床后,只見他臉色蒼白,面容憔悴。不但睡眼惺忪,腳步亦踉踉蹌蹌。
「最近我走在庭院時,經常會不小心踏到夏蟬的屍骸。」
本以為是實惠在翻身,但實際上似乎不是如此。
某物在屋頂爬行。
白蛇說畢,消失蹤影,接著,出現一名用袖子遮住臉龐的女法師,坐在實惠枕邊。
這股性|欲無可排解,我在二十歲時發心出家為尼。可是,成為尼姑后,我仍然無法消除愛欲之心。
博雅情不自禁叫出聲。
據說他在七歲左右就出家,當了五十年的僧人竟得出如此結果,確實令人搖頭。
「博雅,實惠大人和女法師大人,他們兩人一起去鳴叫了……」
庭院的野草叢中,秋季植物也增多了。
龍膽零零落落地盛開,實惠摘著龍膽,漸次走九_九_藏_書進深山,不知不覺中竟迷了路。天色逐漸昏暗,實惠發現一棵大樟樹,決定在樹下過夜。
直至清晨,都沒有人敢接近實惠的草庵。
我花了四十年,好不容易才達到無動於衷的境界,沒想到竟如此輕易就再度遭情慾所虐……
「他什麼都沒說。昨晚的事也沒說,我們問了他后,他反倒問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天早上,實惠很晚才起床。
看來實惠完全不記得昨晚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
我看到實惠大人時,心亂如麻,身體被觸到那時,立即陷於比以往更強烈的愛欲中,當下恢復了本性。
唔唔唔……
「這點小事,我鬧什麼彆扭?」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我名叫安倍晴明,這回受念海僧都之託,前來此地。這位是源博雅大人……」晴明道。
「算了。」
「長樂寺的念海僧都托我辦一件事。今晚,我必須前往東山長樂寺一趟。」
晴明講述完,端起酒杯送至唇邊。
格子板牆「砰」一聲關上了。
做事情也很慢。
「我有時也會有心事。」
「請您說明緣由吧。」
「安倍晴明大人……是那位住在土御門大路的……」
可是,念誦《法華經》的聲音確實自此傳來,況且此時此刻那聲音也聽得到。
「晴、晴明……」
明顯可以看出白蛇在被褥中不停蠕動著纏住實惠。
「他完全沒有記憶?」
唔唔唔……
原來是個年約六十有餘的老婦。
啊!
就這樣,兩人離開了長樂寺。
實惠和她視線相交。
不久,吹來一陣含有腥臊味的風,繼而從柱子上垂下一條粗大東西。
山下仍留有暑氣,山中卻已入秋。
此時——
「沒關係……」
京城東山長樂寺的僧人實惠,在寺內是著名人物。
「嗯。」

某天,實惠到山上摘取野花,打算供在佛前。
回來后,再度在窄廊上喝酒。
實惠面向年老的女法師,雙手合十。
女法師說完自己的身世。
他確實記性不好。
「沒有變大。」
實惠背靠樹榦迷迷糊糊地入睡,亥時(夜晚十點)左右,他聽到遠處傳來聲音。
夜,彷彿會嘎吱作響般地加深。
但是,這五天來,他每天都無法自己起床。
「哎,對不起,博雅,是我不好。」
實惠在寺內角落搭了一間簡陋茅屋,獨自一人住在屋內。若是往常,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打掃完院子等處的落葉和小樹枝后,再去吃飯。
眾人再也看不下去,終於「哇」一聲大喊出來,往後跳開。
晴明和博雅坐在屋檐下的窄廊上,在風中一派閒情逸緻地喝酒。因為陽光照不到屋檐下,風很舒服。
晴明和博雅趁實惠入睡后,潛入草庵,豎起幔帳,晴明再誦咒于幔帳四周設下結界,兩人躲在其後。如此,妖物便看不見兩人。
實惠就寢的草庵角落豎立著九_九_藏_書一面幔帳,晴明和博雅坐在幔帳后。
「博雅,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唔,嗯。」
因此我每夜、每夜都來找實惠大人,打算附在他身上咒死他,再和他一起下地獄,事情就發展成這種狀況。
「明天起,請你允許我為你去摘花……」
「什麼意思?」
實惠撥開草叢,朝聲音方向繼續前行,之後看到草叢中有塊荊棘滿布、年久生苔的岩石。

實惠雙眼微微泛出淚光。
一般人花不了半天工夫便能做完的事,他通常要花一天以上才能完成。
「你就按你的意願去做吧。不,應該說,我希望你這麼做……」
到了夜晚,山中氣溫急劇下降,幸好還未冷得令人無法忍受。比起寒冷,挨餓更難受。不過,這也還撐得住。
被褥自實惠身上滑落地板。
「唔,唔。」
實惠嘟嚷著醒來,看到晴明、博雅以及女法師的身影。
晴明和博雅離開長樂寺的同時,實惠也向念海告別,和女法師一起離開了長樂寺。
實惠暗忖。
「抱歉。」晴明道:「那麼,你到底在感慨什麼?」
「哇!」
我出生在西京,不知為何,愛欲之心從小就很強,看到在交媾的狗或成對的鳥禽,甚至看到交尾的昆蟲時,體內便會湧出一股令我很難受的性|欲。
「您已經聽說那件事了?」
秋風中,白雲在飄動。
實惠的視線從晴明身上移至博雅,接著停在女法師身上。
「事情大致如此,因此這件事就轉到我頭上來了,博雅。」
「『那樣』指的是什麼事?」
晴明膝行至女法師面前,問道:
實惠伸手觸摸岩石,指尖感覺有點溫濕。
「走。」
實惠發出叫聲。
實惠還未說完,女法師便將雙手貼在地板,嚎啕大哭起來。
進食一場一菜時,既會灑湯汁,又會掉飯粒。他當然會撿拾掉落的飯粒吃,但灑了湯汁時,若是灑在餐盤上,他會吸吮餐盤;若是灑在衣袖上,他會吸吮衣袖。
「這不是表示有不祥之物附在實惠身上嗎?聽你們的描述,我想,那個不祥之物大概每夜都前往實惠住處。何時開始發生的?」
蟬聲一天比一天弱。
「事情是這樣的。」
那人聲音高貴,整夜都在念誦經文。
實惠總是如此答。
「哇!」
他在樹林中走著走著,來到一塊空地,看到一問腐朽的房子。
並非實惠有過人之處,毋寧說原因正好相反。
那聲音很細微,原來是某人在念誦經文。
看上去,年齡約莫六十五歲。
不久前,他們從長樂寺回來。
念誦《法華經》的聲音已停止。
「啊唔唔唔……」
「既然如此,有位人物很適合。」
「實惠說過,他在山中發現一塊怪岩石,結果那塊岩石突然化為一名女法師逃走了。」

對方不是普通的女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