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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筏子

往生筏子

是男人的聲音。

「哎喲,謝天謝地。」
道滿凝視著屍體一會兒,再抬頭仰望上空。
道滿對那聲音很感興趣,於是偏離原來的道路,拐向哭聲傳來的方向。
吱啞。
不久,那樂聲來到可能是正上方之處。
「可是,沒想到真的有,真的有極樂凈土,也有佛祖。這樣一想,我真的非常非常高興。因為,說不定像我這樣的人,就算是萬分之一也好,或許也有極樂往生的機會。雖然不可能,但是我在短暫的瞬間懷有這樣的想法,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
八月十五日——
「算了,我不打算說佛陀的壞話。」
「因為大家都知道天狗和妖物經常欺騙人類,做些壞事。但是佛陀就有點……」
說是剛好人在附近,不如說去年同一個晚上發生的那件事,一直掛在他心上,於是自然而然就朝攝津國方向走,這才是真心話。
道滿叫出聲,咽喉顫抖地響了一下。
不久,從上面傳來聲音。
清澄的青白月光中,長瓣樹蟋、金鈴子、鈴蟲、金琵琶,這些蟲子群集一起的叫聲,聽來宛如鳴響在秋天大地的樂音。
吱啞。
吱啞。
樂聲和搖櫓聲逐漸挨近。
接著,有人砰的一聲從松樹上掉了下來。
道滿臉上浮現出一種平日少見的尷尬表情,微笑道。
「我一定會代你轉告。」
頭頂上的松樹樹枝發出啪嗒一聲。
「你剛剛犯了殺生戒。因此,你沒有資格搭乘這艘筏子……」
「給我吧,」道滿說,「可是,既然你請我喝酒,我總得給你謝禮。你有什麼願望嗎?」
第二個聲音,道滿有記憶。
炭麻呂好像是在模仿祥雲當時說話的語調,以莊嚴的聲音說:
「老人家,你還記得去年我們在這裏說好的約定嗎……」
似乎有兩個男人在松樹上爭吵。
「噢,那我就放心了。」
「既然沒有問題,你為什麼哭泣?」道滿基於好奇地問。
男人看到白髮任其生長,鬍子也任其生長,黃色眼眸發出亮光的道滿,也沒有受到驚嚇。
炭麻呂在道滿的胳膊中,脖子咕嘟一聲歪倒。
「拜託您了,讓我也一起去吧,祥雲大人。」
吱啞。
他右手握住一根折斷的松樹樹枝。
「今晚我們預計去接其他人,所以將前往另一個地方。明年的今晚,我們會再來接你……」
那時,突然——
在這愈來愈深的秋九_九_藏_書天氣息中,傳來「嗷……嗷……」的人的哭泣聲。

夾雜在這些喊叫聲中,樂聲再度響起。
「老人家,我記得你剛才好像說,你和地獄的獄卒比較親近……」
「你們是不是特地來接我的?」
「老人家,我已經決定不再殺生了。這瓶酒也不喝了,如果你不嫌棄這是我喝剩的酒,我就送給你,你覺得怎樣?」
平日都在這一帶的山中,利用陷阱和弓箭捕獲獸類,有時也捕捉鳥類,以此為生。
「完了,一切都完了……」
走著走著,果然望見那株箕面松樹。
仔細一看,男人面前的地面擱著一個瓶子,以及一個缺口的土器,夜晚的大氣中,好像散發著酒味。
與此同時,也傳來搖櫓的聲音。
「怎麼回事……」
「請稍等……」
正是這種幸福感令炭麻呂高興得哭了起來。

「噢……」
「怎麼可能?我確實和炭麻呂爭吵了,但我沒有推他下去。我有碰到他的身體,可是炭麻呂是因為抓住的樹枝折斷了,才掉下去……」
「我問祥雲大人,像我這樣的人,有資格乘坐那艘筏子嗎……祥雲大人這樣回答我……」
「你有什麼問題嗎?」道滿搭訕問道。
聲音響起。
「說了。不過,對方若看到我,可能會逃之夭夭。」
「請問,請問……」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晚——
「沒有……」
「怎麼會……」
年齡大約在五十上下。
坐在松樹根部,一小口一小口啜飲著酒時,他竟沒來由地悲傷起來。
那哭聲很奇妙。
祥雲頭朝下地掉了下來,仔細觀看,可以發現他折斷了脖子,就那樣睜著雙眼,望著上空中的月亮,死了。
「哎呀,原來如此。」
吱啞。
「是酒嗎……」
隨後又響起叫聲,有人從松樹上砰的一聲掉了下來,落在道滿腳邊。
「嗚呼……」
跟去年一樣,他撥開青草,在小徑前行。
接著,傳來吱啞、吱啞的搖櫓聲。
「而且,祥雲大人對我說了。」炭麻呂說。
「你怎麼說這種奇怪的話?」
撥開那些秋草前行,遠遠可以看見一株高大松樹,在晴朗星空下形成一片陰影。哭泣聲正是從松樹那方傳來。
「哎呀!」
但是,即使抬頭看,也只能望見在天空發亮的滿月和星辰九-九-藏-書,看不到其他東西。
炭麻呂站起身。
這時,搖櫓聲和樂聲都停止了。
道滿走到仍在哭泣的男人面前,停下腳步。
「請稍等……」
炭麻呂手端著土器,驚訝得僵在原地,不久,松樹上傳來動靜,有人爬下來了。
和尚對炭麻呂如此說明,之後對著上空合掌。
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美妙聲音,自上空降下。
是一位穿著黑袍的老和尚。
道滿踩著滿月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走在通往箕面松樹方向的路上。
「你想喝酒的話,酒給你。」
安靜了一會兒之後,松樹上再度傳出祥雲的聲音。
天空只剩下亮麗的滿月——
「不行!」
「為什麼?」
「你聽好。阿彌陀如來這位佛,原本就是位不管怎樣也要拯救眾生的佛。到時候,祂絕對不會考慮誰可以救,誰不可以救的問題,眾生一律平等。無論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或者當事人說不願意,祂也要硬救出來。阿彌陀如來佛正是這樣的一位佛。」
「您不要這樣說,拜託,拜託……」
「我不會指望你,不過,聽你這樣說,我的心情多少輕鬆些了。」
炭麻呂似乎想要笑,但只是歪了歪嘴角。
「既然這樣,我想,老人家你也不年輕了吧,應該偶爾會考慮到極樂往生之類的問題吧?」
頭頂上方傳來話聲。
炭麻呂對道滿說。
「人並不是在悲傷時才會哭泣。其實高興時也會哭泣。只不過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也是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
「事到如今,您這樣說也太晚了。拜託,拜託……」
秋蟲在四周的草叢中鳴叫,也和去年一樣。
道滿獨自一人端坐在松樹根部苦笑。之後,在月光中,對著自己的影子自斟自酌起來。
那是一條狹窄的路,左右兩方披蓋著被露水沾濕的秋草。
炭麻呂笑著背轉過身。
「說什麼?」
秋蟲鳴叫聲中,可以聽見摻雜著人的哭泣聲。
「如果你沒有問題,我就不能幫助你。如果你有問題,我打算幫助你解決問題,然後再讓你請我喝酒當謝禮。」
「那絕對沒問題。」
「拜託……」
「也對,每個人都不一樣。」
「發生了什麼事?」道滿問。
「您是誰?剛剛在松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炭麻呂問。
不用說也知道,道滿遵守了與炭麻呂的約定。
上空傳來奇妙的樂聲。
樂聲和搖櫓聲漸漸變小。
「好,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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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滿抱住炭麻呂,扶他坐起。
沒有人這件事,令道滿同時體味了兩種心情,一是格外鬆了一口氣,另一是感到遺憾。
「沒辦法,因為是佛祖做的事……」
「不,說有,倒是有……」
搖櫓聲漸漸遠去。
是祥雲。
「早知道會落得這種下場,我應該喝掉那瓶酒……」
「唔……」道滿點頭。
只聽得見樂聲和搖櫓聲從西方逐漸挨近。
接著,傳來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中性聲音。
「上人,您在去年不是說過了,彌陀本來就是拯救眾生的存在。祂的大願沒有區別人的身份。就算當事人說不願意,祂也會強硬拯救……」
「太好了。就算是謊言,我也稍微放心了……」
「那只是一種方便手段。」
他在附近森林里蓋了間小屋,住在那裡。
男人的名字叫炭麻呂。
話聲還未結束,便再次響起樂聲。
繼續前進,道滿看見松樹根部坐著一個男人。
正是在其中,摻雜著人的哭泣聲。
他坐在離箕面瀑布不遠的這棵箕面松樹下,打算一邊觀賞掛在樹梢的月亮,一邊喝酒。
「不是告訴你了,你不能搭乘嗎……」
搖櫓聲和樂聲早就不再響起,四周只有秋蟲的鳴叫聲。
「那就有點麻煩了。」道滿說。
「不,不行。正因為是經過多年修行的我,佛才會答應前來帶我走。像你這種以殺生為生的人,你以為你有資格搭乘那艘筏子嗎……」
此時——
由於有些餘裕,偶爾想做一些風花雪月的事,視滿月為下酒菜地喝點酒,便走出了小屋。
「哎,我怎麼也忘不了去年發生的事。實在汗顏,我來這裏的目的,原本是來給祥雲大人送行,實在很汗顏,結果忘不了去年祥雲大人說的話,明明知道自己是個會下地獄的人,卻妄想或許可以搭上那艘筏子,於是自己也爬上松樹,想試著求求佛祖,結果就如你所見的這個樣子……」
「不,不,比起極樂或佛陀,對我來說,地獄的獄卒比較親近。與其去極樂,不如去地獄,和牛頭馬頭兩位大王一起喝酒,比較適合我……」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有點什麼?」
蘆屋道滿走在夜路時,聽到了那個人的哭泣聲。
宛如松樹樹枝觸碰到月亮,在月光中發出聲音似的。
是炭麻呂的聲音。
春天到夏天,主要採摘野菜,秋天則採摘果實以及蘑菇,有時將採摘的東西換成米和酒,如九-九-藏-書此生活。
「其實,天狗或妖物有時候比佛陀更好應付。」
「什麼願望?」
道滿低聲喃喃自語,表情看似在生氣,又看似在哭泣。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
這是通往攝津國豐島郡箕面瀑布的路。
「當然記得。」
道滿津津有味地點頭,在男人面前坐下。
男人抬頭望著道滿,說:
「今天晚上有資格搭乘那艘筏子的人,只限一人。連我在去年都沒搭上,足足等了一年。」
「噢,你不是去年那個老人家嗎……」炭麻呂口中淌出鮮血,奄奄一息地說。
搖櫓聲也隨之響起。
炭麻呂死了。
今天秋天,因為早早就收穫了許多蘑菇和栗子,不僅換了不少米,也換來很多酒。
「我已經不需要這瓶酒了。反正我會把酒丟在這裏,你隨便喝好了。」
道滿站在松樹根部,沒有看到任何人影。
「總之,就算我戒了酒,就算我往後再不殺生,我將來早晚都會下地獄吧。雖然我不知道到時候會遭鞭打,或像我對野生動物做的那樣,被剝皮,被掏出腸子吃掉,但能不能請老人家轉告地獄的獄卒,求他們多少手下留情一點……」
「沒有問題。」
仰頭望向上空,也看不見任何物事。
樂聲和搖櫓聲逐漸遠去,過一會兒,那聲音便完全消失,四周只聽得見吹動松樹樹枝的風聲,以及蟲子叫聲。
仔細一看,道滿沒忘記那張臉,果然正是去年在這裏請道滿喝酒的炭麻呂。
「那麼,什麼時候才可以搭乘?明年嗎?明年的這個月的這個晚上,我仍然在這裏等待就行了嗎?」
「剛才,就在這裏,有個地位很高的僧人,和佛陀的使者互相談話了。我聽得感動萬分,就情不自禁大聲哭了起來。」
「什麼?您說什麼?您說我沒有資格搭乘筏子嗎……」
「祥雲大人離去前確實這樣說了,總不可能是天狗或妖物在騙我吧。」
滿月明亮https://read.99csw.com地閃閃發光。
眼看就要哭出來,顫抖的聲音。
第一個聲音如此說。
與炭麻呂說話的人,多半是那個名為祥雲的箕面寺的和尚。
聲音自頭頂降下。
「原來如此……」
「雖然很遺憾,但是,你不能搭乘這艘筏子。」
「我名叫祥雲,是這附近的箕面寺里的和尚。剛才從上空傳來的搖櫓聲,是阿彌陀佛四十八大願,來接眾生前往極樂世界的筏子聲。今晚,我看到西邊天空瑞雲靄靄,知道這筏子於今晚將從西方凈土前來,心想,或許是來接我的,因此就這樣在松樹上等著。剛才你也聽到了,原來不是今晚,但是,聽說明年的這個晚上會再度來接我,我感激得情不自禁在松樹上合起雙手。」

「我說啊,老人家,去年那瓶酒的味道好不好……」
之後,那聲音不再響起。
搖櫓聲在松樹上停止。
炭麻呂說了這句,隨即又收回下巴地點頭。
那樂聲逐漸大了起來。
道滿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怎麼回事,你來做什麼?你不是去年我在這兒遇見的那個男人嗎?」
突然——
就算在喝酒,就算在觀賞月亮,也只會莫名地加深悲傷和寂寞罷了。
「我因為太感動了,所以哭了起來。」
「你這話說得太誇張了,真是個有意思的老人。」
明明在哭泣,哭聲中卻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悲愴感或哀傷。反倒在哭聲中似乎可以聽出混雜著喜悅的情懷。
「我啊,根本不相信佛教。就算我相信了,對我也沒有任何幫助。我是個以殘殺野獸、吞噬野獸的肉、剝下野獸的毛皮為生的男人。就算在這個世界或在另一個世界,真有佛陀存在,那又怎樣呢?根本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我不殺生的話,就活不下去。不要說可以轉世到極樂凈土,就連來世能不能投胎為人都是個問題。我一直認為,反正我將來一定會下地獄……」
獨自一人眺望月亮,根本一點意思也沒有。即使當時獨自一人,只要想起身在遠方的某一個人,應該也會萌生某種程度的情趣,但炭麻呂連那個身在遠方的人也沒有。
上空簌簌傳來一陣輕微的、奇妙的樂聲。
道滿在原地留下兩具屍體,背對著松樹,邁開腳步。
他獨自一人在喝酒。
取而代之的是,吱啞的搖櫓聲。
無論月亮多麼美麗,身邊也沒有可以一起觀賞的人。
「快說出你的願望。」
中天懸著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