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經濟大恐慌 1

第三章 經濟大恐慌 1

在這種情況之下,不出幾年,世界經濟再度遭難,自然不值得大驚小怪了。只有美國小鎮里那些褊狹自滿的中產階級生產者,才會有另外一種想法。這些人的幼稚面目,已由美國小說家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的作品《巴比特》(Babbitt)介紹,逐漸為西方讀者所熟悉。同時,共產國際也曾預言,經濟危機將於景氣巔峰再度發生。共產國際認為——至少其發言人如此相信或假裝如此相信——這場動亂將造成新一回合的革命浪潮。事實上,接下來的情況完全相反,而且來勢之快,令人無法招架。大難開始的序幕(甚至連非歷史學家也人人皆知),發生在1929年10月29日的紐約股市大崩潰。可是這場大災難影響之深、範圍之廣,卻誰也不曾預料到。甚至連革命者最樂觀的時刻也不曾預見。這場經濟激變,幾乎等於世界資本經濟的全面解體。整個經濟體系,如今都牢牢鎖在惡性循環當中,任何一環經濟指數出現下落的現象,都使其他指數的跌落更為惡化。(唯一不曾下落的只有失業率,此時正一次又一次地推往天文數字。)
世界經濟如不曾大崩潰,希特勒肯定不會出現。十之八九,也絕對不會有羅斯福這號人物。至於蘇維埃式的經濟體系,就更不可能與世界資本主義匹敵,對後者構成任何真正的威脅。歐洲以外,或說西方以外的地區,因經濟危機造成的後果,程度之大,更令人注目。本書另有篇章討論。簡單地說,對於20世紀後半期的世界,我們一定得對經濟危機有所了解,才會有認識。而世界經濟大崩潰,正是本章的主題。
首先,讓我們假定,第一次世界大戰不過是一場短暫的戰禍,世界的經濟與文明,原本相當穩固,大戰的災難雖然深重,卻只造成一時的中斷。戰爭一過,只需將瓦礫頹垣清除乾淨,便可以若無其事地一切重來,恢復正常的經濟秩序,繼續一路走下去。就好像1923年日本關東的大地震,日人掩埋了30萬名死難者,清除了使得二三百萬人無家可歸的廢墟,便重新再造起一個跟過去一模一樣,但是抗震力可比以前高出許多的城市。如果歷史真能如此,兩次大戰之間的世界,面貌又將如何?這個答案,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像這種不曾發生,而且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憑空揣測,自然毫無意義。不過這個問題也不是白問。兩次大戰之間發生的世界性經濟大崩潰,到底對20世紀歷史有何等深刻的影響?透過前面這項假定,我們才能獲得真知灼見。
在過去,不管是波動還是循環,也不論其周期是長或短,實業界及經濟界的人士,都將之當作一定的現象,正如同農家習慣於季節的變化,接受天氣的好壞一般。景氣來或去,任誰也沒有辦法:好時節就是機會來臨,壞年頭問題重重。個人或企業,可以大獲巨利,也可以不幸破產。只有相信資本主義必將滅亡的社會學家,跟馬克思持同一想法,認為一次又一次的循環,都是由資本主義本身衍生的過程,最終將證明其內部不可克服的衝突性。因此在他們的眼裡,歷次的波動循環,已經把資本主義帶到一個萬劫不復的危險境地。但是,除了這一批人之外,一般都以為世界經濟只會更好,就像上個世紀一般,不斷地成長進步下去,其間偶或出現一些循環性的短期突變。可是現在,形勢有了新的變化。自有資本主義以來,可能是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經濟波動似乎對體制本身產生了莫大的威脅。更糟糕的是,在許多重要方面,長時間持續成長的曲線,似乎就要裂了。
社會所以不曾大亂,主因在各國鑒於慘痛教訓,大蕭條之後紛紛設立了社會福利制度。1935年美國通過「社會安全法案」(Social Security Act),誰還會對這個行動感到驚異?多年以來,各發達工業國——除了少數例外,如日本、瑞士及美國——都普遍設有規模龐大的福利措施,使得大家都習以為常。我們幾乎忘了,遲至二戰以前,世界上根本沒有幾個符合現代定義的「福利國家』。甚至連向以福利完善著稱的北歐國家在內,當時也不過剛起步而已。事實上福利國家一詞,一直到40年代以後才開始被人使用。
1
其實資本主義的經濟運作,向來不曾風浪平靜。每隔一段時間,長短不定,或大或小,總會有某種程度的波動。這種現象,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經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世紀以來的實業家,對所謂漲跌更迭的「景氣循環」都很熟悉。通常每隔7~11年,景氣蕭條的輪迴就會大同小異地重複一次。但到了19世紀末葉,這個周期忽然拉長許多,引起眾人的注意。大家發現,過去幾十年來,原本的周期長度有了異常的改變。大約1850年起,一直到九-九-藏-書19世紀70年代,全球呈現一股前所未有的景氣趨勢。可是接下來,經濟形勢卻又陷入不穩定,時間長達20多年之久(有些經濟學家將這段時期也稱作經濟大衰退,不過此說多少有點誤導作用)。可是20多年的不穩定過去之後,世界經濟又持續繁榮了很長一段時期(見《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第二章)。本世紀20年代初期,俄國經濟學家康德拉捷夫(N.D.Kondratiev)發現,由18世紀末期開始,經濟發展遵循著一種「長周期」(long wave)模式循環,周期長度涵蓋五六十年。康氏長周期理論,從此成為經濟專著里經常出現的名詞。(斯大林專政初期,康氏不幸成為其專政的第一批犧牲者。)不過康氏本人及其他學者,都無法為此現象作出滿意的解說;某些統計學者甚至懷疑其正確性,根本否認長周期現象的存在。然而根據長周期理論,當時為時已久的世界景氣,又該到走下坡路的時刻了。康氏的推測不幸言中。
至於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希臘、日本、波蘭、大英帝國,對西方(或東方)傳來的震波也極其敏感,同樣受到強烈的震撼。為了供應美國大量增長的絲|襪需求,過去15年來,日本絲業已經將產量提高了3倍;可是現在絲|襪市場暫時消失了——這等於一夜之間,日本絲在美國90%的市場便化為烏有。日本另一項重要農產品米的價格也受到打壓。至於分佈在東亞和南亞的一大片主要產米區自然也不能倖免。但是小麥價格跌得更慘更徹底,比米價還要便宜。一時之間,據說連一向以稻米為主食的東方人也轉而改食小麥。可是就算麵粉大受歡迎——就算這是真的——稻米大宗出口國,如緬甸、法屬印度支那、暹羅(今泰國)的農民可就更遭殃了(Latham,1981,P.178)。米價一路下跌,稻農沒有別的法子,唯一的補貼之道就是種得更多,賣得更多,結果把價錢壓得更低。
從工業革命開始,一部世界經濟史,根本上就是一部科技不斷加速進步的歷史。其間的經濟,雖不平衡卻呈持續增長,企業活動呈快速地「全球化」擴張聯合。總之,世界性的分工日益精細複雜,流動交換的網路日趨密集。世界經濟的每一部分,都和全球性的組織體系密不可分。即使在大動亂的歲月,科技進展的腳步也不曾稍停片刻,一方面改變了世界大戰的時間,一方面也因大戰而產生變化。雖然對那個時代的男男女女而言,當時的生活體驗以1929-1933年間的經濟激變為最高點,事實上,在那幾十年中,經濟的成長並未停止,只不過緩慢下來而已。當時,全球最強的經濟力量首推美國,但是從1913-1938年間,平均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只有區區8%。至於世界的總工業生產,在1913年後的25年之間,增長一共只有80%左右,約為前四分之一世紀增長率的一半(W.W.Rostow,1978,P.662)。這個數字,我們在本書第九章也將會看到。若和1945年之後的增長相比,差異更為驚人。不過,如果火星上有人在遙遙觀察地球的話,人類經濟活動曲線上的曲曲折折,都將隱而不現。從這個遙遠的角度來看,世界經濟顯然一直在持續擴大增長。
至於工人階級,戰後各國致力消除大量失業的現象,「完全就業」成為改良式資本主義民主國家的首要經濟任務。倡導這項政策的人士雖然不止一位,但其中最出名的先覺者和前鋒,要數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1883-1946年)。他的學說主張,剷除永久性大量失業,有利於經濟發展,其出發點政經兼顧。凱派人士認為,完全就業工人的收入,將為經濟製造消費需求。這項看法固然相當正確,可是舍此而外,增加需求的方式其實還有許多。英國政府之所以迫不及待,單單挑上這一項急忙實行的緣故——甚至在二戰結束之前就急忙推動——主要在於大量的失業對政治、對社會都具有極為強烈的破壞力。這個事實,大蕭條期間大家都親眼看見過了。眾人對此深信不疑,以致多年後當大批失業再度出現,尤其在80年代初期嚴重不景氣的時期,許多觀察人士(包括本書作者在內),都以為社會紊亂將會再起。結果,出乎意料,混亂並未發生(見第14章)。
長話短說,總之,在貨幣空前貶值下,私人儲蓄一掃而空,企業資本來源成了真空狀態,德國的經濟,只得長年依賴對外大量借款。這使得它變得更為脆弱,世界經濟蕭條一發生,德國受創甚重。而蘇聯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不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政治上,都沒有發生把私人貨幣儲蓄一掃而光的嚴重情況。最後,在1922-1923年間,九九藏書各國政府決定停止無限制地印發紙幣,並且徹底改換幣制,總算遏住了通貨繼續膨脹的勢頭。可是一向靠固定收入及儲蓄為生的德國民眾,等於全體覆沒。不過在波蘭、匈牙利及奧地利諸國,原有的通貨總算還保留了一丁點少得可憐的價值。這段經歷,在當地中產及中下階層身上留下的創傷自然可想而知,中歐地區因此造就了接受法西斯主義的心理。至於如何使民眾習慣長期的病態通貨膨脹,則是二戰之後才發明出來的玩意兒。[對付之策,就是把工資及其他收入緊隨物價,依其指數而做相對的調整——「指數化」(indexation)一詞,在1960年開始使用。]
然而,換由另一個層面來看,此說顯然又不成立。到了兩戰之間的年代,經濟活動的全球化趨勢,似乎開始停頓。當時不管用什麼方式度量,世界經濟都陷入停滯蕭條,甚至有倒退的現象。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年代,可說是自有人類歷史記載以來,大量移民潮規模最龐大的時期;可是現在這股洪流卻乾涸了,或換句話說,被戰爭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了。1914年以前,15年間,幾乎有1500萬人踏上美國的領土。然而在之後的15年裡,這股人潮卻縮減了三分之二,總數只有550萬。到了30年代,以及往後戰爭的年月里,更成涓涓細流,幾乎完全停止,一共只有75萬人進入美國(Historical StatisticsI,p.105,Table C89-101)。至於伊比利亞半島向外的移民,一向以拉丁美洲為最大目的地,也由1911-1920年10年間的175萬,降到30年代不到25萬。20年代後期,世界貿易逐漸從戰爭的破壞及戰後初年的危機中恢復,爬回到比1913年稍高的程度,可緊接著又落入大蕭條的深淵。到大動亂年代末期(1948年),經濟總量只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前稍強(W.W.Rostow,1978,p.669)。然而,回溯上個世紀90年代到1913年,經濟總交易量卻躍升了兩倍以上;1948-1971年間,則更高達5倍以上。更令人驚奇的是,在兩次大量增長之間的蕭條時期里,歐洲及中東兩地還出現了許多新國家。國界線延長了,國與國之間的貿易往來自然也應相對增加,因為原本屬於國內性質的商業交易(如原奧匈帝國及沙俄),現在都轉變為國際性質的活動(世界貿易的統計,通常只列計穿越國界發生的交易)。至於戰後及革命后產生的以百萬計的悲慘難民潮,理當也該推動,而非縮減國際移民人數的增長。可是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世界經濟大蕭條期間,甚至連國際資本流動額也呈乾涸之勢。1927-1933年間,國際借貸額下降了90%以上。
這一切對政治環境自然有莫大的直接影響,產生了自有資本主義以來,創傷最慘重的一頁悲劇,我們在下面將有進一步的討論。不過在探討短期衝擊之前,必須先研究一下經濟衰退所導致的長期重大意義。一言以蔽之:這場經濟大蕭條足足摧毀了自由派經濟達半個世紀之久。1931-1932年間,英國、加拿大、北歐諸國以及美國,都一律放棄了長久以來被視為國際匯率穩定所需要的金本位制度。到了1936年,連一向對金條篤信不疑的比利時、荷蘭,甚至法國,也紛紛如此。象徵意味更重的事件,發生於1931年,甚至連大英帝國也放棄了「自由貿易」的政策。要知道自1840年以來,在經濟上,自由貿易對於英國,就如同在政治上美國憲法對於美國一般,同是兩者身份形象的象徵。英國從世界經濟體系中撤退,放棄了自由交易的原則,愈發凸顯當時各國急於保護自家門戶的現象。說得更明確一些,西方各國在大蕭條壓力之下,不得不將社會政策的考慮列為優先,經濟事務只好屈居次要了。否則政治後果之嚴重,德意志等國的例子就擺在那裡——不分左右,各種黨派都被迫走上日趨激烈之路。
大蕭條重創之大,更使一個事實顯得愈發突出:那個早與資本主義分道揚鑣的國家——蘇聯,卻彷彿免疫似的,絲毫不為所苦。當世上其他國家,至少就自由化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而言,經濟陷入一片停滯現象之時,唯獨蘇聯,在其五年計劃指導下,工業化卻在突飛猛進的發展之中。最保守的估計,從1929年開始,一直到1940年,蘇聯工業產量便增加了3倍。1938年時,蘇聯總生產量在全球所佔的比例,已從1929年的5%躍升為18%。同一時間,美英法三國的比例,卻由全球總額的59%跌落為52%。更令人驚奇的是,蘇聯境內毫無失業現象。於是不分意識形態,眾人開始以蘇聯為師。1930-1935年九-九-藏-書間,一小群人數雖少,卻具有雄厚影響力的社會經濟人士,紛紛前往蘇聯取經。他們看到的蘇聯經濟,雖然處處可見其原始落後缺乏效率的痕迹,更暴露斯大林集體化和大規模鎮壓的殘暴無情。可是這些印象,都不及蘇聯經濟不為蕭條所動的成就深刻。因為這些外來訪客一心所想解決的問題,並非蘇聯內部真正的政治經濟現象。他們關心的對象,乃是本身經濟體系的崩潰和西方資本主義失敗的程度。蘇維埃制度有什麼秘訣?有何值得學習的經驗嗎?此起彼落,模仿蘇聯五年計劃之舉紛紛出籠。一時之間,「計劃」一詞成為政界最時髦的名詞。比利時、挪威的社會民主黨派,甚至開始正式採用「計劃」。英國政府最受敬重的元老,也是英國國教重要一員的索特爵士(Sir Arthur Salter),此時也出書鼓吹計劃一事的重要性,書名為《復甦》(Recovery)。他在書中主張,社會必須經過妥善籌劃,方能避開類似大蕭條性質的惡性循環。英國政府內許多持中間路線的大小官員,也組織了一個不分黨派的智囊團體,稱作「政經計劃會」(Political andEconomic Planning,PEP)。年輕一代的保守黨人士,如日後出任首相的麥克米倫(Harold MacMillan 1894-1986),則紛紛自命為計劃派的發言人。甚至連以反共為標榜的納粹德國,也剽竊了蘇聯的點子,於1933年推出所謂的「四年計劃」。(其實1933年之後,納粹本身應付大蕭條的方案也有相當成效。不過由於某些原因,納粹的成功和未引起國際間同樣的重視,我們在下章將有所討論。)
更糟糕的是,在當時,包括失業救濟在內的公眾性社會生活保障,不是根本不存在(如美國);要不就以20世紀後期的標準來說,簡直微薄得可憐。對長期失業的人口而言,杯水車薪,根本就不夠用。正因為這個緣故,生活保障始終是工人最大的心事:不但需要保障隨時失去工作(即工資)的危險,也要應付生病、意外,以及註定老來卻無依靠的境地。難怪工人家庭最希望兒女找到的差事,錢少一點沒關係,可是一定要穩妥可靠,並且提供養老金才行。但是即使在英國,這個失業保險最普遍的國家,投保的勞工人口也不到60%——能夠有這個數字,還多虧早在1920年,英國便因大量失業而不得不這樣做的緣故。至於歐洲其他地區(德國例外,在40%以上),持有失業保險的人數最少有低到零的,多則不過四分之一(Flora,1983,P.461)。原本習慣於間歇性就業或周期性短期失業的人口,現在發現到處都找不到工作。僅有的儲蓄耗盡了,雜貨鋪里也不能再賒賬了,山窮水盡,完全無路可走。
說也奇怪,大難迷亂的感覺,在企業家、經濟學家,以及政界人士心中,反而更為深刻,勝過平民百姓。對一般大眾來說,失業的滋味固然很苦,農產品的價格固然跌得太重,可是他們以為,不管是什麼方向——或左或右——總有個政治手段可以替他們解決這天外飛來的不公現象,因為窮老百姓慾望其實很低。但在事實上,舊有的自由經濟體系架構,偏偏正缺乏解決的手段,技窮之下,經濟決策人士更是窘態畢現。短期內為了立即解決國內的危機,他們只好犧牲世界整體經濟繁榮的基礎。4年之內,國際貿易下降了60%(1929-1933年),同時間里,各國卻加速地高築壁壘,力圖保全自己國內的市場及通貨免受世界性經濟風暴的衝擊。可是大家心裏都很清楚,如此一來,全球繁榮所必需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也將分崩離析。1931-1939年間簽定的510項各國商業協定之中,60%不再包括國際貿易制度中最重要的一塊基石,「最惠國待遇(most favorable nation staitus)。至於少數依然保存者,優惠內容也大幅減低(Snyder,1940)。這種惡性循環真不知有沒有出頭的一天?
失業現象及後果如此嚴重,難怪被人看作是對國家最為沉重甚至致命的打擊了。二戰中期,倫敦《泰晤士報》一篇社論寫道:「失業,僅次於戰爭,是我們這一代蔓延最廣,噬蝕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惡疾,是我們這個時代西方特有的社會弊病。」(Arnet,1943,p.250)像這樣一段話,在過去工業化的歷史中,從來不可能出現,真可謂一針見血,比起任何考據研究,都更能充分解釋戰後西方政府種種施政措施的緣由。
對於以供應市場,尤其是輸出為主的農民來說,這種情況不啻傾家蕩產,除非他們恢復只為自給自用而生產的傳統小農經濟。一般來說read.99csw.com,大部分出口國家都還能利用這條出路,因為非洲、南亞、東亞及拉丁美洲地區的農家,仍多保持小農規模,總算還可以有一點緩衝的餘地。但是巴西可就慘了,完全變成資本主義浪費和蕭條嚴重程度的代名詞,當地咖啡種植戶為了挽救價格暴跌,竟把過剩的咖啡拿給火車的蒸汽機當煤燒。(世界市場上銷售的咖啡,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來自巴西。)一直到今天巴西人務農的比例仍然相當高。本世紀80年代經濟的激變,給他們的打擊更甚當年的大蕭條,因為至少早年的農家對經濟寄予的希望遠比後來為低。
於是,凡在過去就以提高關稅為手段,抵制外國競爭,保護國內農業的國家,現在把關稅提得越發高了。但單靠提高關稅不足為憑,大蕭條期間,各國政府開始提供補助,保證農產品價格,對收購過剩的產品,或者乾脆付錢給農家,叫他們停止生產。1933年之後,美國就曾出此下策。70和80年代,在「共同農業政策」(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之下,歐洲共同體幾乎被人數日益稀少的的農戶所享有的補貼政策給拖垮。而這個奇怪的矛盾政策,其實正是大蕭條留下的餘孽啊。
到了1924年,大戰剛結束時的風暴總算靜下來。大家似乎可以開始向前看,期待著時局重返某位美國總統所謂的「正常狀態」。一時之間,世界經濟的確也好像在往全球增長的方向走去。雖然原料及糧食的生產地區,尤以北美農家為最,對農產品價格在短期回升之後,再度遭挫,感到極為不安。百業興隆的20年代,對美國的農民來說,可不是個黃金時代。而西歐各國的失業率,也一直居高不下;照1914年之前的標準來看,甚至高到病態的程度。我們很難想象,即使在20年代大景氣的時期(1924~1929年),英、德、瑞典三國的失業率,竟然平均高達10%~12%的地步;至於丹麥和挪威,甚至不下17%~18%。只有在失業率平均只及4%的美國,經濟巨輪才在真正地全速前進。這兩項事實,都指出整個經濟體系存在著一大薄弱環節。農產品價格滑落(唯一阻止之法只有積壓大批庫存不發),證明了需求量無法趕上生產。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另一項事實,那就是當時的景氣,其動力主要來自工業國之間資金的大量流動,而其中最主要的流向就是德國。單德國一國,就在1928年吸收了全球資金輸出的半數;借款額之巨,高達20萬億到30萬億馬克,而其中半數屬於短期貸款(Arndt,p.47;Kindleberger,1986)。德國經濟因此變得更為脆弱,1929年美國資金開始撤退,德國果然經不住打擊。
實業界及各國政府本來都以為,度過了大戰時期的一時困難,世界經濟好歹總會恢復1914年以前的快樂時光吧。那種天下欣欣向榮的現象,是他們以為的正常狀態。事實上,大戰之後,的確也有過一陣興旺的氣象,至少在那些未受革命或內戰摧殘的國家裡,前途確有一片看好的跡象。但是官商兩界,都對勞工及工會勢力暴漲的趨勢大搖其頭;增加工資、縮減工時,勢必提高生產成本。然而,戰後的適應調整,遠比當初預料的難。1920年,物價及景氣一起崩潰,勞動力因而大為削弱——以後的12年裡,英國失業率從此高居不下,未曾低於10%;工會也失去了半數成員。因此,顧主的操縱力再度堅定回升,但是經濟恢復繁榮,仍然撲朔迷離。
話雖如此,殖民地小農國家的民眾依然受到相當的衝擊。比如黃金海岸(今迦納)的白糖、麵粉、魚罐頭及稻米的進口量就一下子掉了三分之二,(小農式)可可市場跌至谷底,杜松子酒的進口量縮減更凶,直落了98%(Ohlin,1931,p.52)。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造成的主要破壞多半在歐洲,並沒有將舊世界全部毀壞。可是世界革命的浪潮,也就是19世紀資本主義文明衰落過程中最戲劇性的一幕,卻席捲了更為廣大的地區:西起墨西哥,向東一直到中國。而殖民地解放獨立的聲浪,也由西北非的馬格裡布(譯註:Maghrdb,包括利比亞、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及摩洛哥等地),一直到印度尼西亞。不過,此時世界上也有很大一片地方的人民,跟大戰的炮火與革命的巨浪距離極為遙遠,絲毫未受波及,其中最顯著的國家地區,便是自成天地的美國,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殖民地。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經濟危機,卻是道道地地的全球大災難,至少在全然依賴非個人性市場交易制度的地區,人人無法逃避這場風暴。事實上,多年來自以為天之驕子,遠離那些倒霉地帶的美利堅合眾國,卻在這場經濟狂飆中首當其衝。九九藏書因為人類經濟史上,撼動級數最強烈的大地震——發生於大戰之間的世界經濟大恐慌,其震中就在一向自詡為全球安全港的美國。一言以蔽之:兩次大戰之間,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看來似乎崩潰了。如何才能恢復舊貌?沒有半個人知道。
大量失業的結果,對工業國家政局造成最為嚴重的打擊。因為對許多人來說,經濟大蕭條最直接最顯著的意義就是大量失業。雖然經濟史家指出(邏輯也同樣證明),事實上,在境況最糟糕的時刻,多數人依然有工作。而且兩戰之間,物價下跌,糧食價格甚至比最蕭條的時期降得更快,就業勞工的日子,其實比以前更好。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籠罩那個時代的形象,是施粥的救濟餐廳,是歇業的鋼鐵工人「飢餓大行軍」聚集都會首府,向他們認為該負責任的人抗議。政界人士也無法忽略一個事實:德國共產黨里高達85%的成員都沒有工作。那些年裡,共產黨員增加的速度幾乎不下於蕭條年間的納粹黨;在希特勒上台前幾個月,增長的速度甚至還要更快(Weber,I,p.243)。
於是,從盎格魯撒克遜的勢力範圍開始,以及戰時的中立國,一直到日本,各國都竭盡全力縮緊通貨。力圖把本國經濟拉回穩妥的老路,回到原本由健全金融及金本位制保證的穩定貨幣政策上去。但這一政策難以應付戰爭的超強需求。1922-1926年間,它們的努力或多或少,也有些成效。可是西有戰敗的德意志,東有混亂的俄羅斯,終於遏止不住貨幣系統的大解體;其崩流之勢,只有1989年後部分前共產黨國家的遭遇可以相比。當時最極端的例子是1923年的德國,其貨幣單位一下驟降為1913年幣值的一萬億分之一。換句話說,德幣的價值已經完全等於零。其他的例子雖然沒有這麼極端,後果卻同樣令人咋舌。我的祖父一向喜歡向小輩講一個故事:話說奧國通貨大膨脹期間,他的保險單剛好到期。於是將之兌現了好大一筆款子,可是這批一文不值的通貨,只夠他在最愛光顧的餐館喝杯飲料而已。
為什麼會有這種經濟停滯的現象發生呢?一般看法甚多,可是眾說紛壇。有人認為,主要原因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經濟體系——美國。因為當時的美國,除了少數原料仍需進口之外,已漸趨完全自足之勢。(但在事實上,美國向來就不甚需要依賴外貿。)可是此說有個漏洞,當時甚至連倚重貿易的國家,如英國及北歐諸國,也同樣呈現停滯的現象。大勢所趨,理所當然地,各國紛紛提高警覺;而它們的警惕防範,不能說是做錯了。大家使出渾身解數,儘力保護本國的經濟,以免受到外來衝擊的威脅;也就是說,儘力迴避顯然已經身陷泥淖、難以保全的世界經濟。
至於那些靠工資的男男女女,對生產手段既無法控制,又不能有一般人的生活(除非有家可歸,可以回去下田吃米飯),經濟蕭條的直接後果就是失業。當時失業率之普遍可謂史無前例,時間之長,更超出任何人的預料。經濟大衰退最嚴重的時期(1932-1933年),英國、比利時兩國的失業人口為22%~23%,瑞典24%,美國27%,奧地利29%,挪威31%,丹麥32%,德國更高達44%以上。同樣令人注目的是,即使在1933年景氣恢復之後,30年代的失業率也始終不見顯著好轉,英國和瑞典一直保持在16%~17%左右,奧地利、美國及北歐其餘的國家,則維持在20%以上。西方唯一成功解決失業問題的國家,只有1933-1938年的納粹德國。在眾人的記憶里,工人階級還不曾遭遇這樣可怕的經濟災難。
國際聯盟的專家所見果然不錯,北美工業經濟驚人的大蕭條,不久便立刻波及另一全球工業重地的德國(Ohlin,1931),可惜沒有人聽警告。1929-1931年間,美德兩國工業生產額均跌落了三分之一左右。可是這個數字,不過是各工業的平均值,看不出其中特定行業蒙受的巨大損失。單以美國的電氣巨掌威斯汀豪斯公司來說,1929-1933年的銷售額劇降三分之二;兩年之間,凈利潤則跌落了76%(Schatz,1983,P.60)。農林業也發生重大危機,糧食及原料價格無法再靠庫存維持,開始直線滑落。茶和小麥的價格一下子掉了三分之二,絲價則跌了四分之三。於是凡以農產品出口貿易為主的國家,一律遭到空前的打擊,包括阿根廷、澳大利亞、巴爾幹諸國、玻利維亞、巴西、英屬馬來亞、加拿大、智利、哥倫比亞、古巴、埃及、厄瓜多、芬蘭、匈牙利、印度、墨西哥,以及荷屬東印度群島(今印尼);這些還只是1931年曾由國際聯盟列舉的國家。總之,大蕭條的現象,這回貨真價實,具有全球性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