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共御強敵 5

第五章 共御強敵 5

斯大林的心意,在其決策下愈發闡明。他的決策方針,借用某位美國共產黨領袖之語,就是「絕不在危及……聯合的情況及方式下,提出社會主義的要求」(Browder,1944, in J.Starobin,1972,P.57)。但是如此一來——正如同其他觀點不同的革命分子的認識一樣——勢必與世界革命永遠分道揚鑣。社會主義將從此局限於蘇聯境內,除此之外,則不出那些經由各國外交協商,決定交與蘇聯勢力進佔地區——基本上多為大戰終止之際為紅軍佔領的地帶。而且,即使在蘇聯的勢力範圍之內,在這些新形態的「人民國家」之中,共產主義的前途也還未卜,無法如火如荼地立即展開。但是歷史向來不顧政策設計的本意,卻走上了完全相反的一條路——只有一點例外。全球在1944-1945年間的協議之下,一分而成兩大勢力範圍——至少世界上絕大部分地區,都落在這種劃分之下——從此楚河漢界,了無變動。30年間,除了偶發的短暫事件之外,雙方均不曾越界犯邊,兩邊也都未曾有過任何公開正面的衝突或對立。因此而萬幸的是,冷戰的人間畢竟沒有升溫成熱戰的地獄。
共產黨人之所以以地下抗敵為己任,其中有兩重原因。一是列寧一手策劃的先鋒黨(vanguard party)結構,正是用來提供一批紀律精良又大公無私的革命中堅。他們的唯一任務,就是在行動上發揮最大效率。二是當時極端險惡的形勢,如共產黨在政治上的非法地位,所遭受的迫害,以及戰爭本身帶來的患難,種種惡劣的環境狀況,完全符合當初設計出這一批「職業革命者」的目的,正好讓他們大顯身手。事實上也正是這一群共產黨鬥士,「認清了地下抵抗戰爭一事的可能性」(M.R.D.Foot,1976,p.84)。就這一點而言,共產黨人與其餘社會主義黨派有極大的不同。後者認為,在缺乏合法地位的前提之下——即未經選舉,公共議事等合法程序——根本不可能進行任何抗敵活動。而對法西斯的當權,或德國的佔領,社會民主黨派在大戰期間往往銷聲匿跡,近乎于冬眠。等到戰爭過九-九-藏-書去,黑暗已盡,運氣好的還可以再度出洞——如德奧兩國的社會主義者——挾帶著往日舊眾的支持重新崛起,準備在政壇上再顯身手。這些人士在戰時雖然也與抵抗運動有分,但由於基本架構不同的緣由,參与人數比例甚低。更極端的例子則有丹麥,該國的社會民主黨派政府甚至在德國佔領期間也始終當政,一直到戰爭結束才下台。雖然在基本上我們假定它們與納粹並非同一聲氣,但是這段歷史對該黨損害甚重,費好多年工夫才重建聲譽。
對於歐洲的地下抗敵運動,在此必須先做兩點闡明。首先,一直到1943年義大利退出大戰之前,地下活動的軍事力量很弱,除了在巴爾幹部分地區以外,也不具任何決定性的作用,發揮的作用主要是在政治及道德層面。法西斯勢力在義大利泛濫二十余年,極受歡迎,甚至連知識分子也予以支持。現在卻在1943-1945年間各地普遍動員的地下抗敵運動風潮之下,義大利的群眾生活發生重大轉變。義大利的中部及北部,便曾興起一股武裝黨派運動,10萬民眾加入戰鬥,其中45000名不幸陣亡(Bocca,1966,pp.297-302,385-389,569-570,Pavone,1991,p.413)。有了這類運動的光榮記錄,義大利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將墨索里尼的記憶丟在腦後。可是德國民眾卻沒有這麼輕鬆,無法將自己與1933-1945年間的納粹活動劃清界限,因為他們始終團結在他們的政府身邊,一路支持到底。德國內部的抵抗人士,主要是一小群共產黨人、普魯士軍方保守人士,以及一批稀稀落落的宗教及自由派人士,這些人不是早已於戰火中死去,便是陷身於集中營。相反地,一幫法西斯同路人以及被佔領國的通敵者,自1945年後便從公眾生活中消失了一段時間。一直到對抗共產主義的冷戰揭幕,這類人才又重新活躍于西方國家的軍事及情報行業,在地下秘密活動中大顯身手。
5
但在1936年,甚至到了1939年時,西班牙戰爭背後的真正意義不但仍然十分遙遠,甚至不甚真切。共產國際的反法西https://read.99csw.com斯聯合路線,在白費了10年的努力之後,終於被斯大林從他的日程表上抹去——至少一時彷彿如此。他不但一轉與希特勒交好(雖然雙方都知道難以持久),甚至還指示共產國際運動放棄反法西斯的策略。這項決定愚不可及,也許只能用一個理由解釋,就是斯大林向來以不願意冒任何風險聞名。但是到了1941年,共產國際總算找到一個名正言順反對法西斯的理由。這一年,德國入侵蘇聯,美國因而參戰——簡單地說,對抗法西斯之戰終於演變成一場國際性的大戰——從此,這場戰爭不但具有軍事性,同時也帶有高度的政治意義。美國的資本主義與蘇聯的共產主義在國際上攜手合作。歐洲境內每一個國家——不過不包括當時尚仰西方帝國主義鼻息的依附國家在內——但凡有志之士,不分政治意識,從左到右,只要願意起來抵抗德國或義大利,現在都因大戰而有合作之機。更何況歐洲各參戰國家除英國以外,都已落入軸心勢力手中,因此這場抗敵志士之戰,基本上便屬於一場平民之戰,或可說由前述平民組成的武裝之戰。
基於以上種種原因,難怪共產黨人士在地下抵抗運動中的表現如此引人注目了。大戰期間,歐洲的共產主義運動也因而在政治上有極大收穫,其影響力於1945-1947年間達到高峰。只有德國一地,大批共產黨人在1933年慘遭逮捕殺害,接下來三年裡又不斷從事自殺式的英勇對抗,始終不曾恢復元氣。除此之外,甚至在那些離社會主義很遠的國家,如比利時、丹麥、荷蘭等,共產黨的得票也比以往倍增,囊括了10%~12%的選票,成為國會第四甚而第三大的勢力。法國共產黨更在1945年的選舉中一躍而成該國的最大黨,並首度領先它多年的競爭對手——社會黨勢力。共產黨在義大利的收穫更為驚人,戰前它們原本只有一小部分核心幹部,人數既少,又遭層層圍剿,地位非法——1938年,連共產國際也口口聲聲威脅要將其解散——可是兩年之間,在抵抗運動的聲勢之下,水漲船高,竟然一變而為擁有80萬人的大黨;到1946年,更幾達200萬名黨員https://read.99csw.com之眾。至於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希臘等國,主要是以內部的地下武裝力量對抗軸心勢力;這類國家的政治黨派,便更多以共產黨為主要力量。共產黨勢力之強,連丘吉爾這個對共產黨最不感興趣的人,一旦大局明朗化,也不得不見風轉舵,放棄了南斯拉夫的保皇派米哈伊洛維奇(Mihailovic),將英國政府的各項援助轉到由鐵托領導的部隊身上;因為後者對德國人造成的威脅顯然比前者大得多。
其次——除了波蘭是一大例外之外——歐洲地下抵抗運動的政治路線多向左傾,其中理由十分明顯。各國的法西斯分子、極右派、保守人士,這些當地的有錢有勢階級,心裏最恐懼的就是社會革命,因此對德國多表同情,至少不會起來反對。而一向在意識形態上屬於右派的地方主義者,或那些規模較小的國家主義運動,對德國也心存好感,甚至一心希望從中得利,藉著與德國合作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如弗蘭德斯人、斯洛伐克,以及克羅埃西亞等國家。此外,我們也不可忽略另外一個事實,那就是羅馬天主教會堅決反共的立場,天生便與共產主義誓不兩立。各地虔誠的天主教徒,對教會又一向言聽計從。不過,教會中的政治相當複雜,若隨便將之劃歸為「通敵派」也不甚妥。但是就基本立場而言,右派中的人起來反抗法西斯,往往不是其所屬政治路線里的常態。比方丘吉爾和戴高樂,就是其意識陣營里的特殊情況。然而話說回來,再死硬的右派傳統分子,一旦家國有難,直覺反應自然也是起來武力衛國。若說他們缺乏這種愛國心,當然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除了在巴爾幹地區游擊勢力的根據地之外,共產黨在戰時一般並不曾嘗試建立革命政權。當然,就算有心一試,他們在的里雅斯特(Trieste)以西的政治實力顯然不足。但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卻出在各國共產黨矢志效忠的蘇聯。這位老大哥,嚴厲禁止眾黨小黨個別向政權問鼎。而那些成功的共產黨革命(如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以及後來的中國),事實上都違背了斯大林的旨意。蘇聯的觀點是,不論在國際間或各國國內的行動之上,戰後的政治進程九九藏書,都應該延續戰時反法西斯大聯盟的架構進行。也就是說,蘇聯希望在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兩大系統之間,維持一種長期共存或共生的架構。蘇聯認為兩大陣營在戰時的聯合將促生一種所謂的「新型民主國家」。隨著這些新型民主政權內部不斷更迭,日久必將造成社會與政治層面的變革。這種一廂情願的蘇式世界觀,很快在現實的冷戰長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得如此徹底,如今大多數人已無復記憶;當年斯大林曾經力促南斯拉夫共產黨維持該國的君主政權,而英國共產黨也在1945年極力反對解散丘吉爾于戰時成立的聯合內閣——也就是說,當時將把英國工黨送上台執政的大選,竟然受到同為左派的英國共產黨極力反對。斯大林當時的誠意不容我們抹煞;他甚至以行動佐證,於1943年和1944兩年,先後分別一手解散了共產國際與美國共產黨。
共產黨之所以在抗敵活動中聲名大振,還有另外兩項因素:其一是共產主義思想本身的國際性,其二則為共產黨人為理想獻身的無比信念(見第二章)。共產主義思想的國際性質,比起其他任何限於一國一族的愛國要求,更能打動傾向反法西斯的男女民眾,並將之動員起來。比方在法國境內,即有西班牙內戰的難民成為西南地區武裝游擊力量的主力——到盟軍在諾曼第登陸之前,總數達12000人(Pons Prades,1975,p.66)。此外,還有來自17國的難民、勞工移民,在移民勞動工組織(Main d』Oeuvre Immigree,MOI)的名義之下,為共產黨執行了某些最為艱險的任務,如馬努尚地下抗敵組織(Manouchian Group)。這個小團體由亞美尼亞和波蘭的猶太人組成,曾在巴黎對德國軍官發動攻擊。在其熱情與信念的鼓舞下,共產黨人奮不顧身,英勇犧牲,連敵人都對他們油生敬意。種種偉大事迹,在南斯拉夫作者德熱拉斯所著的《戰時記實》(Wartime)一書里,有極為生動翔實的記載。甚至連某位政治立場溫和的史學家,也稱頌共產黨人為「勇者之最」(Foot,1976,p.86)。他們的組織訓練嚴密有素,九_九_藏_書因此能夠熬過監獄和集中營的折磨,存活率甚高。但是他們犧牲仍然極為慘重。法國的共產黨中央,素來不為人喜歡,甚至連別國共產黨人也對其十分厭惡,但是我們也不能因此便完全否認他們自詡為「血肉築成的黨」(le parti des fusilles)——大戰期間,至少有15000名共產黨鬥士,在敵人虎口下慘遭殺害(JeanTouchard,1977,p.258)。共產黨對熱血男女的號召力極大,尤其是對青年人。在法國和捷克斯洛伐克這類國家裡,一般群眾很少支持積極的抗敵活動,共產黨便更顯突出。此外,知識界也極受共產黨感召。知識分子最能夠在反法西斯的大旗下動員起來,他們往往成為非黨派抵抗運動組織的核心(雖然這些組織通常都帶有左翼色彩)。法國讀書人愛上馬克思,共產黨文化人則主導著義大利的文藝界。這種左翼當家的現象,在兩國都持續了一代之久,究其根由,均系受戰時抵抗運動所賜。影響所及,不管他們是否親身加入抵抗行列——如某家大出版公司即曾驕傲宣稱,戰時社內每位員工都曾拿起武器打過游擊——或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贊同,有些人、或其家人,事實上恐怕還站在另外一邊呢——眾人都共同感到共產黨那股強大的吸引力。
歐洲各國地下抗敵運動的歷史真相,至今多數依然如神話般成謎。因為戰後各國政權的合法地位,主要是建立於戰時抗敵的記錄。法國的例子尤其極端,因為勝利之後的法國政府,和1940年與德求和併合作的政府毫無任何真實的傳承延續。而法國地下抗德組織的力量,一直到1944年依然很弱,其武裝力量更差,民眾的支持並不普遍。戰後的法國,是由戴高樂將軍一手重建。戴高樂立國的根基其實是基於一個神話:那就是永恆不朽的真正法國從來不曾接受過戰敗的事實。他本人便曾說過:「地下抗敵活動,不過是僥倖得勝的紙老虎。」(Gillois,1973,p.164)時至今日,法國紀念二戰的原則依然不變:只有那些地下抗敵志士,以及加入戴高樂自由法國部隊者,才算是大戰的勇士。事實上建立於地下抗敵神話興起的歐洲政權,並不止法國一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