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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 《紅樓》本旨(2)

第二層 《紅樓》本旨(2)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又命擬聯。寶玉站在亭上,四顧一望,機上心來,出口成章,道是:
這是寫故事、寫情景嗎?這就是為給「沁芳」二字來作一次最生動最痛切的註腳!
賈政聽了,復又「點頭微笑」,眾人又是「稱讚不已」。
但雪芹還怕人心粗氣浮,又在本回之末,寫了黛玉在梨香院牆外聞歌,一時間將「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諸篇名句,聯在了一起,不禁「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支持不住,也坐于石上……
世上一般看《紅樓夢》的,大抵也都如此,因為確實是新雅典麗,迥乎不同於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這裏,透過字面,卻隱伏著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來這正是以此清奇新麗之詞來暗點全園的「命脈」,亦即象徵全園中所居女子的結局和歸宿!
所以這叫新雅——粗陋的對立面,所以這是象徵。它象徵的是書中眾女兒,正如https://read.99csw.com春盡花殘,日後紛紛飄落,隨著流水逝去。這才是全部書的總主題、「主旋律」。
「沁芳」本是傷心語
這些妙文,真不異於是雪芹的自評自鑒。
雪芹苦心匠意,雖然設下了這個高級的總象徵,心知一般人還是悟不透的,於是他在省親一事完結、娘娘傳諭、寶玉隨眾姊妹搬進園中居住之後,第一個「具體」場面情節(此前不過四首即景七律詩「泛寫」而已),便是「寶玉葬花」——人人都知有黛玉葬花,畫的、塑的、演的……已成了「俗套」,卻總不留意寶玉如何,不能悟知寶玉才是葬花的真正主角。
粗心人讀那對聯,以為不過是「花」「柳」對仗罷了,沒甚可說。細心人看去,則上句似說柳而實寫水,下句則將那「沁芳」的芳,隨文借境,自己點破了「謎底」。
還有,第五回寶玉初到「幻境」時,尚未見有人出來,已聞歌聲,唱道是:
請你體會九_九_藏_書中華漢字文學的精微神妙:為什麼「瀉玉」就粗陋?又為什麼「沁芳」就新雅?二者對比的差異中心,究竟何在?答上來,才許你算個「《紅樓》愛好者」。
瀉與沁,水之事也。玉與芳,美者之代名也。措詞雖有粗雅之分,實指倒並無二致。
「沁芳」表面上原是為一座亭子而題的,但實際上溪、橋、閘、亭通以「沁芳」為名,可見其重要。亭在橋上,故曰「壓水」而建,更是入園后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點染「水」的意境。題名的構思,則是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篇名作而引發。此記的開頭,說是滁州四圍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請注意這個「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宮裁的「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也用的是它。(歐公原句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學對門是一古園,即名蔚秀園,亦取義於此。)這西南勝境,則有一泉,其聲潺潺,瀉于兩峰之間,因此賈政提議要https://read•99csw.com用上這個「瀉」字。一清客遂擬「瀉玉」二字。寶玉嫌它過於粗陋,不合乎元妃歸省的「應制體」,這才改擬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見。賈政含笑拈鬚點頭不語——這乃是十二分的讚賞的表示了呢!
那一日,正當暮春三月的下浣(古時每十日一休沐,故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早飯已罷(不是現在晨起后的「早點」,是每日兩主餐的上午飯,約在今之十點鐘左右),寶玉攜了一部《西廂》,來到沁芳閘畔,在溪邊桃花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獨自細品王實甫的文筆。當他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偏巧一陣風來,果然將樹上桃花吹落大半,以致滿頭、滿身、滿地都是花瓣。寶玉最是個感情豐富而細密之人,他心憐這些殘紅墜地,不忍以足踐踏污損,於是用袍衿將落花兜起,撒向溪內,只見那些殘花,隨著溪水,溶溶漾漾,流向閘門,悠悠逝去!
雪芹著書,「大旨談情」,這「情」並非哥妹二人之https://read.99csw.com事,乃是為了千紅萬艷的不幸遭遇與苦難命運。這哭,這悲,在一百年前劉鶚為《老殘遊記》作自序時,已經悟到了,並以此為全序的結穴。他是雪芹的知音者,高山流水,會心不遠。
中華文事,到此境界,方具其不可言傳的魅力。
這其實也即是第五回早已暗示過的——警幻仙姑款待寶玉的是:一、千紅一窟(哭);二、萬艷同杯(悲);三、群芳髓(碎)。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其實,雪芹還估計能讀他這書的人,必然是熟誦《西廂記》的有文學修養的不俗之士,所以他有很多「省筆」,留與讀者「自補」。即如此處,分明「省」去了《西廂記》開卷后崔鶯鶯唱的第一支《賞花時》:
石頭,它是「沁芳」的見證人。
你看那觸目驚心的五個大字:
「沁芳」一詞,它的引發、緣起,先要略講一講;而它本身又自具「表」「里」兩重語義,更需解說清晰。
如此看來,雪芹的開卷之筆,實際是若斷若連,一直貫串在read•99csw•com全書之內。這是何等的文心,何等的筆力!
花落水流紅!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這就是一部《紅樓》的主題詩,也就是雪芹從王實甫「借」來的象徵意匠——而「沁芳」,又是那五個大字的「濃縮」與「重鑄」!
在過去,人們對「沁芳」二字等閑看過,甚者以為這也無非是「香艷」字眼,文人習氣而已,有何真正意義可言?自然,要說香艷,那也夠得上;香艷字眼在明清小說中那可真是車載斗量——哪處「香」詞「艷」語中又曾蘊涵著如此深層巨大的悲懷與弘願呢?
這是怎麼講的呢?試聽雪芹之言:
「沁芳」二字何義?至此應該思過半矣。
你聽,那分明點醒:等到殘紅落盡,隨水東流,那時紅樓之夢便到散場之時了。雖說仙姑的口吻是「勸戒」、「指迷」,但那兒女「閑愁」,又正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的隱指。這愁雖「閑」,可是萬種之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