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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 《紅樓》本旨(4)

第二層 《紅樓》本旨(4)

就由打這兒,世俗人也常說「色空」了,如《思凡》的小尼,法名「色空」;不少「紅學家」說《紅樓夢》是宣揚「色空觀念」,云云。
換言之,以無情之目觀世,一切皆「空」;而以有情之眼觀世,卻一切皆「色」——所謂「空」者,本即是「色」。萬物萬色,皆是「有情」,「有情」即「不空」。
到此,「空」已不再是「問題」,所把握珍重的,全然集中在一個「情」字上了。
他是說宇宙世界,最初一無所有;繼而這種「無所有」中出現了「色」,「色」即「色相」,包括萬物萬象,無量無盡的「形形色|色」皆在其內。
魯迅先生在20世紀初,標題《紅樓夢》時,不採「愛情小說」一詞,而另標「人情小說」一目。先生的眼光思力極為高遠深厚,所以他的標目是意味深長之至。要講《紅樓夢》,必應首先記清認明此一要義。但本篇暫時拋開高層次的「情」,而專來談一談「男女之情」。
賈芸與小紅,在雪芹筆下都是出色的人材,也是書中大關目上的一對極為重要的人物。賈芸在他本族中是個可愛九九藏書可敬的最有出息的子弟,家境不好,早年喪父無力結婚,單身侍奉母親,能夠體貼母親,是個孝子——他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為人行事,不讓母親知道,怕她聽了生氣。辦事精明能幹,口齒言詞都很好,心性聰慧,外貌也生得俊秀(因此寶玉都說他「倒像我的兒子」,並真的認為「義子」)。小紅呢?和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是一個在不得意中無從展才的出色人物。生得細巧幹凈俏麗,口齒明快爽利,當差做事精能過人,連鳳姐那樣高標準審材用人的「專家」,只一見了她,臨時抓派了一點兒家常瑣事,立刻大加賞識,就要向寶玉討來,收歸手下。一切可想而知了!可她在怡紅院,寶玉貼身的大丫鬟們個個才貌非凡,而且都很「厲害」,豈容她接近寶玉,為小主人做親近的差使?只因剛剛有幸為寶玉斟了一杯茶,就大遭盤詰奚落,於是心灰意懶,每日懨懨如病,意志不舒。
究竟如何?還是聽雪芹的話為是。
你完全可以不同意雪芹的哲學思想,那是每個人的自由權利,我不是要read.99csw.com講那個,是要求索雪芹的離俗抗腐的偉大精神和獨立思考。
如拿小紅(本名紅玉)與賈芸的「情事」作例,就能說明很多的問題——這些問題卻是今日讀者未必全部理解的了。
但雪芹實際上很難空泛地寫那崇高博大的情,他仍然需要假借男女之情的真相與實質來抒寫他自己的見解、感受、悲慨、憐惜、同情、喜慰……百種千般的精神世界中之光暗與潮汐、脈搏與節拍。他並不「為故事而故事」,為「情節動人」而編造什麼俗套模式。
這叫糾纏。雪芹從未以講佛為宗旨,是以小說形體來向人提倡以「情」做人,以「情」度世——不是「萬境歸空」。
但「情」實際上本有本義與枝義(引申義)、廣義與狹義之分。雪芹的《紅樓夢》,正是以狹義之情的外貌而寫廣義之情的內涵。狹義的,是指男女之間的情——即今之所謂「愛情」者是也。廣義的,則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相待相處的關係——即今之所謂「人際關係」。但還不止此,從哲學的高層次來闡釋,雪芹所謂的「情」幾乎就是對待宇宙九*九*藏*書萬物的一種感情與態度——即今之所謂「世界觀」與「人生觀」範疇之內的事情。
很醒目:那十六字真言,兩端是「空」,中間是「情」。由空起到空止,但后空不同於前空,不是「複原」——否則繞了一陣圈子,中間的要害豈不全成了廢話?
「空空道人」悟了此義,所以才改名「情僧」。
「情」在《紅樓》
——是「萬境歸情」。
因為一旦有了「情」,這時他再返觀萬物,便使得本來無情的一切都具有了感情的性質、色彩。這是以有情之眼,觀照世間。這就是「傳情入色」。
觀自在菩薩行深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由色生情」,而又「傳情入色」,此時「情」已有了「本體性」,自身「離」物而成為一個獨立的範疇。
「情」,是「物」的最高發展狀態的精神方面的產物。正如書中所寫:媧煉之石,卻通了「靈性」——就有了「情」這個「心理活動」,能受能感,能思能悟,能流能通。
要害九*九*藏*書,在雪芹看來,全在一個「情」字。
未解本文,先須引幾句著名的《心經》。我有幸見到雪芹姑母所生大表兄平郡王福彭楷書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乾隆元年十二月),也可證知當時滿洲貴胄的一種文化生活的側影,包括熟誦佛經。此玄奘法師所譯,中有句雲:
只因這些「色相」一生,於是隨而來之便出現了這個「情」。萬物萬象,可以是冥頑之器,無識無知,無生無命,也就沒有什麼「情」之可言。
曹雪芹自己「交代」作書的綱要是「大旨談情」四個大字。他在開卷的「神話性」序幕中說,書中的這群人物乃是一批「情鬼」下凡歷劫。並且他的原著的卷尾本來是列有一張「情榜」的——「榜」就是依品分位按次而排的「總名單」,正如《封神演義》有「正神榜」,《水滸傳》有「忠義榜」,《儒林外史》有「幽榜」一樣。由此可見,他的書是以「情」為核心的一部巨著。
傳情入色之後,這才悟知:原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就是「即」色「悟」空。
這是佛家的最精要簡短的教義哲思(五蘊:九九藏書色、受、想、行、識。經文只舉色時出以全文;其它四者亦如此例,簡化避復也)。
所以,雪芹這部書中寫的,他自己早已規定了的,絕不是什麼帝王將相、聖哲賢人、忠臣義士等等「傳統歌頌人物」,而是一群新近投胎落世的「情痴情種」。
「這符合佛義原旨嗎?」
雪芹是清代乾隆初期的人,即今所謂18世紀前半時期乃是他的主要生活年代,那時候我們中國人對「愛情」問題還遠遠不像現時人的通行看法,也沒有受到西方的影響。在他的心目中,男女愛情實是人類之情的一小部分,你看他如何寫史湘雲?她的一大特點就是「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兒女私情,正是今之所謂男女戀情了——但他下了一個「私」字的「評語」。顯然,與「私情」相為對峙的,還應有一個「公情」吧?此「公情」,即我上文所說的廣義的崇高博大的愛人重人為人(不是為己自私)的「人際關係」之情。但他又在寫秦可卿時說「情天情海幻情身」,意思是說:在這有情的宇宙中所生的人,天然就是深於感情的——這兒至少有一種人是「情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