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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層 《紅樓》本旨(6)

第二層 《紅樓》本旨(6)

我們中華人至今日常生活用語從未廢棄「情理」一詞,相反,一直尊奉運用。寶玉不樂於高冠禮服地賀喜弔喪的純「表演性」俗禮,是因其中已失真情,而絕不可以舉此以為「反理」之證。寶玉不喜功名祿位,也只因其間只有官氣,而無真情——他特重者是一個「真」字。性真情真,待人以真,對事以真……是以十分感慨于「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俗世偽裝,是作奸取巧,利己害人。
在雪芹已寫出的書稿中,原有一張「情榜」,應是全書的結束——這是明清小說的一種傳統形式(如《封神演義》有封神榜,《水滸傳》有忠義榜,《儒林外史》有幽榜,《鏡花緣》有女科金榜)。這個「榜」之存在,有何根據?曰:有脂硯之批為證。一次是說估量正、副釵等的名姓、數目;又一次是說寶玉雖歷經各種「警教」、「覺悟」,而終不能跳出「情榜」。
孔孟等聖賢,出於治國安民的好心,把「情」倫理道德化了。雪芹則是:在倫理、社會關係上,承認「理」是適可而必要的;而在獨處自便之境中九_九_藏_書,即將「情」詩化起來,藝術化起來。兩者並不構成絕對矛盾衝突,甚且有時是相輔相成的關係。
道家呢?雖說是「太上絕情」,「至人無夢」,講「滌除玄鑒(心)」,摒除雜思,一心守靜,似乎無情了;可是「濠上」之游,庄、惠二人互辯「樂哉魚乎」,知魚之樂,非情而何?看來,古今大哲人,大智慧,無不為「情」的問題而大費周折,儘管貌似不同,實則「其致一也」。
「情」是什麼?怎麼「界定」?我的辦法與詞典不同,我曾說過:精,米之最佳成分也;晴,氣候之最佳境界也;清,水之最佳狀態也;菁,草之美也;倩,人之美也;請,語之禮也;靚,妝之好也……如此可見,「倉頡造字」,中有至理,循律以推,則可知:情,心之最高功能與境地也。
多年以來,「家」們說了:曹雪芹的偉大就在於以「情」反「理」——故一個「叛逆者」(古代革命家也),云云。這種見解「古已有之」,至晚到「詮釋」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已經大暢斯風了。
九-九-藏-書人必有情,情之有無、多寡、深淺、盪墊……可定其人的品格高下。這兒就發生了一個極有趣的問題:中華文化儒道釋三大家,他們對「情」怎麼看待和「處置」?
黛玉是「情情」,金釧是「情烈」,晴雯是「情屈」……極少幾個略可推知,大部分已無從臆擬。最奇者,寶玉非「釵」,卻為群釵之「貫」(或作「冠」),所以倒能高居榜首。其他「濁物」,另有「男榜」,不相混雜。此外還有「外榜」,大約是張金哥、周瑞女兒、劉姥姥之外孫女青兒、卜世仁女兒銀姐兒、倪二之女兒、農女二丫頭、襲人之姨姊妹等等與賈府並無直接往來、居住關係的女兒們。
釋迦牟尼,其人有情乎?無情乎?記得有一副對聯,道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說得最好不過了。佛若無情,不會去受千辛萬苦,只為了一個普度眾生。眾生都要普度,他心方安,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多情的人嗎?
「情榜」
詩曰:
寶玉(雪芹的化身或幻相)的最大特點是「情不情」——以「情」心read.99csw•com來對待那一切無情、不情之人、物、事、境。
男榜、外榜,也許都是十二名?不敢說一定。
見了此等歷史語言,如只知「批判封建思想」而不悟中華古代人的情感實質,那就什麼文學藝術也難多講了。
眾口一詞——就全對了嗎?其實,雪芹的書中從來未嘗反「理」。咱們先從「情」講起。
先師顧隨先生講一故事:玄奘大法師苦住天竺國十七年,一次忽見到中土傳來的一把扇子,因而感傷而生了一場病。有人便譏諷說:「好一個多情的和尚!」顧隨先生說:玄奘上人不多情,他會遠涉萬里,去國十七年而苦求真經(也是為了度人)嗎?
我的「思想方法」頗與雪芹有相近相通之處。是以我說我不喜歡把事理人情割裂兩截,製造人為的對立的那種識見主張。
他自幼率性任情,故有「狂痴」之罪名;但他最講道理,故最能體貼他人——此即「理」也。比如,他心憐平兒,欲稍盡心意,卻知她是兄長房中之人,亦嫂級等次也,便不能忘理而任情。比如她在嫂嫂鳳姐生日那日,因情而read•99csw•com私出城外,為盡一禮,然又服膺書童茗煙之言,盡禮之後,還須即速回家,以慰祖母,以賀賢嫂——此又非「理」而何哉?
是故,雪芹未嘗將「情」、「理」絕對化起來,敵對起來,勢不兩立起來。說《紅樓》是一部「反理教」的書,豈其然耶?
釋迦牟尼遭遇的極大悲劇就是「情極之毒」(脂硯齋評賈寶玉),他為眾生離苦,尋不到一個辦法,最終認為「情」是一切苦惱的本根,離苦必須絕情斷情!
我尊重雪芹,喜愛《紅樓》,全在於此。什麼「愛情悲劇」,什麼「婚姻不自由」,還有「反封建」「叛逆者」等等識見,那是另一回事,與在下的「思路與想法」,關係就很小了。
所以,《長生殿》開頭就大筆點睛,說是「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傳概》《滿江紅》)。而「戚序本」《石頭記》第三十六回回前題詩中也恰有「畫薔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正謂此也。
這就不是單文孤證,不是想像之詞。
正好,在佛經上「眾生」一詞或譯「諸有情read.99csw.com」,在中華古漢語,人也叫「含生」「含靈」。這就充分表明:有感情有靈性的,才能叫人,方夠一個「生」字。
后賢難議議前賢,「情」「理」相逢仇對煎。
「情榜」者,列出了全體諸釵名單,每個人名下給予一個「考語」(相當於今之「總結鑒定」),上字一律是「情」,下字配以各人的「特徵」。
情,即「天」是也。理,即「人」是也。情與理諧,是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亦即中華文化的最大特色與精髓所在。
儒們不大講「情」,只講忠孝仁義、三綱五常……這其實是把「情」倫理化、道德化——即人際關係制約化了。其實呢,一個真孝子,全是一片真情體貼父母的言談行止。如果只憑的是一個空洞的「理論概念」,一個「孝」字教條訓話,他絕對成不了一個名實相符的「孝」者。此理最為重要,可惜人們卻常常弄迷糊了。
細究中華文化史,天人合一否耶然?
舉一可以反三,書中類此者,在在昭然,無俟枚舉。
說到此處,再看雪芹公子才人,就見出他的「大旨談情」的見解主張,是非同小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