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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層 《紅樓》審美(4)

第五層 《紅樓》審美(4)

這兒的奧妙在於:寶玉似主,實為陪角;賈璉似賓,卻是正題。這話怎麼講?原來,有一回賈璉這當家人被家庭財政給難住了,一時又無計擺布,想出一個奇招兒,求鴛鴦偷運了老太太的體己東西,押了銀子,暫度難關。鴛鴦是個慈心人,就應了他。誰知這種事很快由邢夫人安插的「耳報神」傳過消息去,賈赦也就聽見了。故此,這個大老爺疑心鴛鴦與璉兒「交好」,不然她怎肯管他這個事?此事風聲很大,弄到兩府皆知。
伏脈千里擊尾首應
當然,在不明白這種筆法與結構的時候,讀雪芹的那層層暗點,茫然無所聯繫,甚者遂以為「東一筆,西一筆」,浮文漲墨,繁瑣細節,凌亂失次——莫名所以。更由於程、高等人炮製了四十回假尾,已將原來的結構全然打亂與消滅了,讀者就更難想像會有這麼一番道理了。
「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還敢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read.99csw•com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如今我先取鴛鴦的故事中的一二小例,試作說解。
果真那府里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再聽聽賈赦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據說,有文藝理論家反對講這種「伏脈」,也不承認它的道理與存在的實例,聲言一切文學藝術都以「自然」為極則,作文只要「信筆」才最高,一切經營締造都是「下乘」云云。我想這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缺少體會的能力,二是他把「自然」真義弄錯了①。文學藝術,指的是人類的創造,正是「人工」,原與「天巧」並列而對比;其貌似「自然」者,實為他那「人工」的造詣的一種渾成美,不再顯露他辛辛苦苦的「斧鑿痕」——如此而已。世上豈有「全歸自然」的藝術作品?
(鴛鴦向賈母哭訴)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九-九-藏-書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這事賈璉之父母皆心有嫉妒,邢夫人一次向他告艱難要錢,賈璉一時拿不出,邢太太就說:你連老太太的東西都能運出來,怎麼我用點錢你就沒本事弄去了?
魯迅先生在其偉著《中國小說史略》中,為《紅樓夢》設了第二十四篇一個專章,他在論及續書之優劣時,明白提出一個評判要點,即與雪芹原書的「伏線」是否「不背」的這一標準。這就說明,先生是承認行文確有此法,而雪芹之書是運用了它的——而且,這同時說明了一大重要問題:雪芹「埋伏」於前半部書的許多「灰線」,乃是為了給後半部書設下的巧妙的暗示或「預卜」。不承認這個至關重要的文筆手法,等於是連現存的八十回「前書」也給「消滅」掉了——因為大量的伏筆看不懂,或覺奇怪,或譏為「贅文」,於是這個巨大的藝術傑作中抽掉了它的一根大動脈、大經絡九*九*藏*書,不但它的「身體」成了嚴重殘疾,而且連「生機」「生命」也給剝奪了。
鴛鴦的悲劇慘劇,繫於賈赦這個色魔。根據杭州大學姜亮夫教授早年在北京孔德學校圖書館所見舊抄本《石頭記》的異本(即與流行的百二十回程、高本完全不同)所敘,賈府後來事敗獲罪,起因是賈赦害死了兩條人命。賈赦要害誰?顯然其中一個是鴛鴦。證明(其實即是伏筆)就在第四十六回——
雪芹的暗線伏脈法,似乎大致上可分兩類:一類是一般讀去時,只要靜心體察,能看得出來的;一類卻是難識得多,非經過專門研究論證無由獲得認識的。後者更為重要無比——也才是雪芹在這個行文美學上的獨特的創造與貢獻,古今中外,罕有其匹。
鴛鴦在全書中是「十二釵再副冊」中一大主要人物,關係著賈府家亡人散的大事故,也是群芳凋落中結局最慘的女兒之一。雪芹對她,大脈絡上的伏筆計有三層。
所有這些,就是後來鴛鴦果然被賈赦逼殺、死於非命的伏線。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放眼綜觀,真是一點兒不差。
這是一證——其實就是一「伏」,一「擊」一「應」。
https://read.99csw.com你看第五十三回,到年底年下了,烏進孝來送東西了,賈珍向他說起西府那邊大事多,更是窘困。這時賈蓉便插口說:
請你「兩曹對案」,那話就明白了。
在中華,幾千年文章巨匠們憑他們的創造與鑒賞的經驗,梳理出很多行文用筆的規律與程式,是中國文學理論與實踐的重要法則——就連人們紛紛笑罵的「八股」,其實它的可笑主要在於內容要「代聖賢立言」,而不在文章用筆之一無可取。「八股」程式其實也是豐富積累的文章做法的總結歸納——從西方的習慣說,那也是一種值得研討的「議論美學」。即如「伏脈千里」等比喻,並不始於脂硯齋,金聖嘆早就喜用,但是雪芹把這一「敘述美學」中的手法運用得真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境界,所以批書人的強調此點,是完全出於有目能識,而不只是蹈襲前人的陳言舊套。
等到第四十八回,賈赦逼兒子賈璉去強買石獃子的幾把好扇子。賈璉不忍害人,他老子怒了,把他毒打了一頓,卧床難起——此用「暗場」寫法,我們是讀到平兒至蘅蕪苑向寶釵去尋棒傷葯,才得知悉。試聽其言,雖是因扇子害得人家破人亡、用話「九*九*藏*書堵」了賈赦,但還有「許多小事,夾雜在一起,就沒頭沒腦不知用什麼打起來,「打了個動不得」!這些「小事」里,就暗含著赦老爺的變態心理「醋意」在內——因鴛鴦「看上了」自己的兒子賈璉。
何謂「三蛇」之例?一是脂硯齋,有兩次用蛇來譬喻,說那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又說是猶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腹則首尾俱應」。一是立松軒,他曾說雪芹之用筆就像「怒蛇出穴,蜿蜒不馴」。此「三蛇」之喻,遂表出了雪芹藝術的又一巨大的特色。
蛇這東西,在人們普通生活中,似乎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先民對它就「印象不佳」,據說古語「無它」就本來是說「沒蛇」,用以表示平安無恙,今日看「它」,篆文作「侖」,倒確實像個「眼鏡蛇」挺頸攻人的勢派。可是在文學藝術上,它就不那麼討厭了,時常用著它。古書法家說他草法之悟,得自「二蛇爭道」,坡公也說「春蚓秋蛇」。畫家呢,畫個蛇添了腳,卻傳為話柄。詩人東坡則將歲尾比作大蛇歸洞,尾尖也捉不住。至於文家,則蛇更見寶貴了,比如,單舉評點家賞論雪芹的椽筆妙筆,就有「三蛇」之例。